不過,阿德畢竟是阿德,幾天以后,他率領人力部兄弟們干出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事情。
——阿德與郭逸等人在那些老外戰俘中間組織了一次訴苦大會。
所有外國人都被指定參加這次大會,包括那位安娜公主和安德魯船長也被要求旁聽,為此工程組還特別允許暫停工作一天。站出來訴苦的并非外國人,但卻也是那艘公主號大帆船上的成員——是那兩名中國人翻譯。
其中一位王通事,祖上是嘉靖年間闖南洋的僑民,在巴達維亞被雇傭上船的,他原本居住在菲律賓一帶,但1603年,西班牙人在菲律賓的大屠殺讓他失去了全部家人。當時只有十多歲的王彥躲在父母親族的尸體堆里逃過一劫。
已經有四十多歲的王通事迄今都不能忘記當年那可怕的場景,他涕淚橫流的回憶著自己的母親是如何用身體為他擋住了致命的刺刀,然后又躲在親身父親的尸體下面整整兩天,即使尸體開始腐爛也不敢把腦袋探出去……
西班牙人為了防止有人裝死,每一具拖出去掩埋的尸體都要用長矛捅過,王彥向所有人展示了他肚子上那個巨大的傷疤:那是被西班牙長戟刺穿后的痕跡。同時還有手臂上深可見骨的牙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才沒發出聲音,逃出生天。之后輾轉來到印尼,荷蘭人的地盤討生活。
荷蘭人對華人也很兇殘,但因為需要他們的勞動力,總算還允許他們在那里生存——這些老百姓肯定想不到,即使如此艱難的熬到1740年,終究還是會有一場“紅溪慘案”在等著他們。
另外一位華人仆役林四海,則是土生土長的澎湖漁民。本來他這輩子跟洋人應該是扯不上什么關系的,但在大明天啟二年,也就是1622年,荷蘭人占據澎湖,將附近所有中國人都強行擄掠。為他們修建要塞。林四海那天正在附近洋面上打魚,等他回到漁村時卻發現整個村子已經被焚燒殆盡,他和他的漁船都被紅毛人擄走。
自從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的妻子和孩子。
有四千多名中國百姓被抓為奴工。其中一千三百多人在艱苦的勞作中死去。然而當要塞修建完成之后,殘余的兩千多中國漁民竟然被艦隊司令雷爾生當做奴隸,直接送給了巴達維亞的荷蘭總督古恩。
在船上他們又受盡折磨,餓死病死不計其數,哪怕稍微有點身體不適。就會當作傳染病源拋入大海。最終,這批華人能夠活著抵達印尼的還不到半數。
林四海一直表現得很老實,所以才能活下來,并且學會了幾句外國語。他是被巴達維亞總督當作一件禮物送給安德魯船長的。后者從不知道這位表現順從的亞洲仆人曾有著如此凄慘的過去,當然,也從來沒關心過。
此時,當老杰克鐵青著臉一字一句把林四海斷斷續續的哭訴翻譯成拉丁文時,以前總是充滿“紳士”風度的安德魯船長明顯坐立不安了。所有外國人差不多都是這個反應,就連那位一直表現的從容鎮定,似乎沒什么能讓其驚慌失措的安娜小姐也坐不住了——在向旁邊茱莉表示說她和公主號來到東方時間不長。從來沒做過任何針對明國人的壞事,也不清楚這些事情之后,便動用“小姐特權”,以身體不舒服為理由匆匆離開了會場。
這邊沒人阻止她,本來開這場大會的目地也不是針對她。事實上對這些事情反應最大的,并非那些外國水手,而是同樣被調來旁聽的明軍戰俘官兵,以及工程組雇傭來的本地人員。
張陵張汝恒本是陜西人,調來南方半年都不到,本來對那幾個混在洋鬼子中的通譯極為瞧不起的。覺得他們數典忘祖,丟盡了老祖宗的臉。不過此刻,在聽到那兩人的悲慘遭遇之后,第一個跳起來的卻也是這位陜西漢子。
在大罵聲中。張汝恒揮拳就沖著那位安德魯船長殺過去了——所有外國人中就數他穿的最華麗,一看就知道是頭兒。和他一起動作的還有十多條熱血漢子,這十幾天來雙方已經動過好幾次手。以前這些老外都傲氣得很,稍有點小摩擦肯定會大打出手的,但此時,見他們沖過來。很多外國水手居然選擇了避讓……
不過大會的組織者們肯定不會讓這架打起來——阿德他們早就用本地雇員把雙方人馬隔開,這時候作好作歹把人給拉住。要打架可以,會議開完回頭再打也不遲么。
隨著群眾情緒被帶動起來,組織者們所希望的氣氛終于出來了。本地人或是明軍俘虜中間都陸陸續續有人站出來,向大家講述自己親身經歷,或者是了解到周圍鄰居朋友曾經遭受過的悲慘事跡——都是西洋人所帶來的災難。
這種集體氣氛是最容易感染情緒的,只要有一個人哭,就會有一大群人跟著哭;只要有一個人憤怒,就會讓所有人都跟著憤怒……在一片聲討洋鬼子罪行的叫喊聲中,那些外國水手明顯表露出了恐懼情緒。
如果光是一群赤手空拳的黃種人這樣叫喊,他們可能還未必當回事,但現在周圍看守他們的東方人個個都荷槍實彈呢,而且先前在登陸時他們就已經充分領教過——這些短頭發中國人毫不介意殺白人。
很多外國水手都站出來,用各種各樣語言甚至包括磕磕巴巴的中文,反復申明他們不久前才剛剛從歐洲來到東方,并沒有做過那些上帝不允許的事情。安德魯船長和他手下大副也拉著老杰克不停解釋,說公主號既不屬于荷蘭人也不屬于西班牙人,只是在東方“游歷”而已,不應該為那兩國的罪孽承擔責任……
然而老杰克對于這一切卻沒什么概念。事實上,這個純粹的美國人到現在都還沒弄明白:為何周圍這些中國同伴們都寧肯停下手頭所有工作,也要把人聚集在一起開這種似乎純粹只為了宣揚仇恨的會議。
他對歐洲白人當然抱有同情心,但現在這種局面,就算杰克再怎么遲鈍,也知道不能跟憤怒的大多數對著干。他只能盡量忠實而準確的為那些白人水手翻譯,幫助他們把這些辯護詞翻譯給旁邊的中國同伴們。
然而龐雨只用一句話就讓那位滿臉委屈表情的安德魯船長啞口無言:
“你們這次是來干什么的?”
想到自己此前的目的,那位安德魯船長臉色愈發蒼白了,這十多天來基本上受到平等的對待,他還真以為這些東方人是很有紳士風度的。不過眼下,他突然想起自己幾乎一度已經忘掉的身份——戰爭俘虜。
看看現場情緒已經被調動差不多了,阿德向郭逸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點點頭——要打掉這些白人的囂張氣焰,不下狠藥是不行的。先前訴苦是爭取立場上的正當性,但如果沒有實際的武力威懾,光扮演祥林嫂只是徒然遭人恥笑。
安娜公主號來到東南亞時間不長,它上面的船員或許確實還沒什么惡行,但這次穿越眾的俘虜中間還有幾名荷蘭船員呢。那兩條被擊沉的荷蘭Flute船,其中有一艘正好是當初從澎湖運送奴工去巴達維亞的,林四海甚至辨認出:有一名被撈救上來的俘虜,當初曾經親手把和他綁在一起的華人難友從船上推入大海,僅僅因為對方徹夜咳嗽。
這時候那個倒霉蛋被五花大綁的拖了上來,林四海聲淚俱下的控訴了他的罪行。然后,很自然的,會場周圍響徹一片“殺了他!”的叫喊聲。
調動起群眾的情緒,然后順應他們的要求去做——這正是群眾運動最重要的手段。既然有了這么現成的一只雞,當然要拉出來讓那些猴子瞧瞧厲害。
郭逸站出來擔任了臨時法官,他雜七雜八扯了一通什么羅德島海商法之后,宣布以海盜罪和殺人罪判處這個荷蘭人死刑。其實在他們這個團體里,有一位蘇蕪香小姐是專門搞法律的人才,她的專業特長是國際貿易,海商法和民商法。不過要一個女孩子站出來宣布某人死刑對她壓力大了點,所以只好讓郭逸從她那里學來一堆名詞,然后站出來宣判。
在絕望的哭喊聲中,那名荷蘭水手被帶到縣衙門前的廣場上。在那里,一座新近才搭起來的絞刑架高高豎立,一條黝黑發亮的繩圈正掛在絞架頂端微微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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