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一京師(上)
深秋時節的北京城,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天氣已不再炎熱,卻還沒有嚴厲蕭索的寒風到來。只要不下雨不刮風,天色就永遠是那種深沉幽遠的青,仿佛一塊最是純凈無瑕的玉。
時已過午,大明王朝的核心紫禁城中照例是一片寂靜——近來皇帝連續幾夜批閱奏折,實在過于辛苦,到午間小憩時往往就會酣睡不醒,于是每到這時候,后宮中就要求全部噤聲,不得有任何噪雜之音。別說是人,就是那些魚蟲鳥獸,例如在北京極為常見的秋蟬,這時候也早被一幫上竄下跳的太監侍衛們粘了干凈,鳥雀也全部趕走,當真是鴉雀無聲。
不過此時,正有一員武將匆匆越過外朝內寢之間分隔的云臺門,走向后面皇帝所在的乾清宮。按規矩他們這些外臣是不能進入內宮的,但此人身份特殊,門口守衛的大漢將軍們見到他立刻躬身行禮,連問都沒人敢問一聲——那原就是他們的頂頭上司,錦衣衛親軍都指揮使駱養性,東廠衰落后皇帝身邊的第一耳報神。
駱養性匆匆入了宮門,腳步雖然依舊急促,卻一下子變得輕柔仔細起來,行動間沒有任何聲音發出,顯然是顧忌著宮中的規矩。他手中捧著的一具圓型信筒乃是軍中用來傳遞消息的專用工具,此時上面仍有汗跡儼然,想必是剛剛飛騎送到不久。
經過一條回廊時,忽聽旁邊一聲低沉咳嗽:
“駱大人好匆忙啊,可是外頭有什么喜報嗎?”
駱養性回頭一看,卻是一位身穿大紅團花圓領袍的白面圓臉胖太監,當即滿臉堆笑,拱手為禮:
“曹公公好,確實有前方軍報傳回,乃大捷之喜報。”
——這位曹化淳曹公公自從沾上了錢謙益的光,近來在皇帝面前很是得用。短短數月內已經升遷兩次,甚至有傳言說皇帝有意令他提督東廠,把那一攤子給重新立起來
這可是個了不得的消息——自從魏忠賢倒臺后東緝事廠內部就是一片混亂,組織系統還在,里面趁機抓權抱團的小集體也不少,卻絕沒有誰敢站出來爭那個提督位子——沒有皇帝發話就想做魏忠賢的繼任者?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但如果曹化淳當真得了那個位置,哪怕是權力大大縮水以后的東廠提督,他在大明朝廷權力版圖中的地位亦將是非同小可。雖然當前東緝事廠的番子們因為“歷史原因”,在皇帝面前還不如錦衣緹騎受信任,但太監們畢竟近水樓臺,恢復關系也是遲早的事情。
故此駱養性在此時就放低身段,寧肯丟些面子,也不能落人話柄。況且這宮里的事情,也談不上面子不面子的——他雖沒親眼見過他的前任田爾耕在上一任廠公面前是如何的卑躬屈膝丑態百出,但各種傳言早就灌滿了耳朵。
不過曹化淳倒還謙和,并沒有趾高氣昂的態勢,聞言只是面露曖昧之色:
“是關于登萊平叛之事吧?”
“正是。”
駱養性點點頭——東廠雖然沒落了,余威仍在,至少北京城里的消息不要指望瞞過他們。他估計自家那信使一入京東廠這邊就知道了。
不過曹化淳隨即卻又指了指手上一托盤——里面居然也放著一封書信,笑道:
“那倒是巧了,咱家這里也正好有一份山東軍報,正要去向皇上賀喜呢。”
“哦?”
這倒是讓駱養性有點意外,什么時候東廠已經有能力把觸角伸到京城之外去了?雖說山東離京師不太遠,這終究是個不太妙的信號,而且還這么快,居然與自己這邊同時到……
不過他的思緒很快從東廠發展上轉回來,見曹化淳正笑瞇瞇看著他,駱養性頭腦中思緒如閃電一般飛轉——近年來朝政繁瑣,大都是些不怎么中聽的消息,好容易有這么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自是要盡快送到皇帝面前博個好臉色。消息好,連帶皇帝對自己的印象自然也好,這種機會萬萬不可錯過。
只是眼下這胖太監明顯也想搶這彩頭……僅僅片刻之后家學淵源的駱養性便作出決斷:太監是不得能得罪的,他父親駱思恭當初也做到過這個位子,就是因為得罪太監,雖然在“移宮案”里為皇帝出過大力,最終還是栽在魏忠賢手上。
于是他后退兩步,微微躬身向前做了個請的姿勢:
“那……您先請,下官明日再來。”
看到對方退讓,曹化淳滿意地笑了笑,但他隨后的舉動卻大大出乎了駱養性意料之外:
“駱大人既然親自前來,總不好白跑不是——咱們還是一起進去吧。”
駱養性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對方,這位曹太監作為皇帝的潛邸從龍之內宦,其性格脾氣以前他也略有所聞,不是個會謙讓的人啊?怎么今天居然改了脾氣?
但既然對方不打算獨吞這份報喜之功,他也不必推辭。于是駱養性作了個手勢請對方先行,兩人一起朝內宮走去。走到半路上時,駱養性終于忍不住,掏出一塊玉佩塞到對方手里,同時開口試探道:
“久聞曹公公在這紫禁城中素有厚道之名,最是個熱心仗義之人,僅從今日之事,便可知此言果然不虛。下官佩服,佩服”
曹化淳這人估計也沒多大心計,被人一捧居然立馬咧開嘴呵呵直笑,主動接上了話頭:
“咱這人也沒別的長處,就好交個朋友,宮里宮外的都能說上幾句話而已。以前呢咱只憑著一腔誠心待人,有時候稀里糊涂得罪了人還不知道,倒是前些日子有幸與錢侍郎一同面圣,從他那兒學到了不少為人處世之道。”
“莫非是新近回任禮部左侍郎,名動京師內外的士林魁首錢謙益錢大人?”
“沒錯,就是他——這讀書人做事情果然是大有講究啊,錢大人跟皇上說的那些大道理,象什么‘雙贏’之類的新鮮說法,咱家光是跟在旁邊聽著,也覺著大有進益呢。”
“哦,原來如此……”
兩人便走邊聊,不過駱養性始終很小心的落后曹化淳半個身位,一步都不曾逾越。
穿過重重門戶,兩人來到乾清宮院門前,早隔著兩三重圍墻之外他們便停止交談,腳步也放的極輕。皇帝的新書房他們兩人都已經來過多次,此時不約而同都熟門熟路繞過正門,走到旁邊一間偏殿門口,在此過程中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那偏殿只是乾清宮的一處附屬建筑,原本沒什么大用處,不過堆些雜物而已。但這時候卻已經過大改造,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所有窗戶全部改成了玻璃窗,有幾扇甚至是落地大窗,使得整座建筑極其通透敞亮。
在每一座落地窗外側,或是擺放著幾盆奇花異草,或是一處青松翠竹,再或者干脆搭起了一汪小小池塘,依托玻璃本身形成一個半透明的魚缸,里面養著幾尾戲水錦鯉……總之從每一座窗洞看出去,所見景色都有不同。甚至在一洞之內還會有春夏秋冬四季變化,中國古典園林中“步移景異”的造景手法在這小小方寸之間就被表現得淋漓盡致,由此可見紫禁城中工匠手藝之巧。
進入室內之后更可見此處與紫禁城中其他房屋的大不相同之處——這里的家具非常少,而且形狀線條都極其簡潔。一張折尺形的書桌;一把靠背寬大,分岔腳上裝有八個木質滾輪,使之可以在室內自由滑動的獨腿轉椅;靠墻邊有幾排放置文件或雜物的書架;再加上靠窗戶邊上兩座沙發以及夾在中間的玻璃茶幾,除此之外再無別物。屋子里裝飾陳列也少得可憐:就書桌上一只金黃色佛手,茶幾上一盆鮮花……唯一比較華麗的是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一盞水晶吊燈,外加幾處墻角邊上的水晶玻璃壁燈,然后就沒了。
所有家具的油漆都是淺色,而非這個時代常用的大紅,連同墻壁飾面也都是類似色調,與線條簡單的家具搭配在一起,加上良好采光,使得這間實際面積不算太大的屋子卻給人一種非常開闊疏朗的感覺——崇禎帝原本對錢謙益獻上的這間“短毛書房”很不在意,但在房子改造好之后卻是愛若珍寶,不但將日常辦事的場所完全搬到了這里,還在旁邊專門開辟了一小間,作為臨時休息之所。
此時在通往里面休息房間的門口就站著兩個小太監,見到曹化淳過來連忙躬身行禮。曹太監擺了擺手,作了個手勢詢問屋內人是否起身?在得到否定的回應后便一聲不吭用同樣的姿勢站在那兒開始等待,至于旁邊駱養性當然也不傻,他甚至比曹化淳更早進入木頭人狀態。
如此大約等了小半個時辰,方聽房內有人輕輕咳嗽一聲——他們的萬歲爺醒了。門口兩名小太監立即入內準備伺候更衣,不過曹化淳卻揮揮發他們去干諸如卷簾子收窗幔之類雜活兒,自己則挽起袖子端著個痰盂入內重新干起老本行來。若是旁人敢這么搶巧宗兒那兩小太監早就發作,可在曹化淳面前他們連個屁都不敢放——這倆貨都是曹太監的干兒子。
崇禎帝對于曹化淳的半途接手并沒有表現出什么意外之色,不過他也知道職權日重的曹太監專門過來肯定不是單為了幫他穿衣服,一邊整理衣飾一邊隨口問道:
“可是有事奏報?”
“圣明無過萬歲爺,還是關于山東那一攤子事兒。”
崇禎帝原本還有些漫不經心的動作驟然停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些,但微微顫動的嗓音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可是贏了?”
曹化淳也停止了伺候動作,他稍微耽擱了一下,估摸著既能最大限度吊起皇帝的胃口,又不至于讓天子產生急躁情緒,之后這胖太監以與其體型決不相稱的靈活動作趴到地上,接連向皇帝磕了幾個響頭:
“恭喜皇上了,是大捷——真正的大捷”
又是一個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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