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福祿“咚”的一聲推開雜木院門,興高采烈的進了院子。
“爹爹回來了!”蘭福祿剛滿兩歲的兒子金寶丟下手中正在玩的黃泥,跌跌撞撞卻又極迅速的跑到他跟前,攤開手眼巴巴的望著他。金寶知道,每次爹爹出外回來,都會帶回幾個綠豆糕或者一個炊餅或者一把紅薯熬制的糙糖給他做零嘴。這一回一定也不例外。
蘭福祿呵呵笑著抱起兒子,從懷中掏出幾顆紅薯糙糖遞到兒子肉嘟嘟的手中。金寶立時咧著嘴笑了,將一顆紅薯糙糖放入口中,也不管手上是不是還沾著泥。
“爹,金寶手上有泥,臟著呢!得洗過手才能吃東西,不然會鬧肚子。”梔子無奈的搖了搖頭,將一盆兌好的熱水端到蘭福祿跟前。這話她見了蘭福祿不講衛生就說,可她回回說,蘭福祿回回當耳旁風,從不放在心上。最初還想著改了她爹這習慣,說到現在,她也就只是說說了,并不指望真被記住。
“咱們莊戶人家的孩子,小時候哪個不是這么過來的?就你這丫頭事多。也不知道怎的,自從磕了一下之后就變得別別扭扭了,就知道折騰我與你娘。”蘭福祿將小兒子放下,撈起盆中的巾子凈面。
梔子嘆了口氣,趁機奪下弟弟手中的紅薯糙糖,將他拉到灶間去洗手。金寶從小就是梔子照顧,又養的大氣,梔子奪了他手中的糖,不哭不鬧的乖乖去洗手。
不怪蘭福祿說她別扭,她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她趕了一回潮流穿越了,既然是穿越人士,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亦屬于正常事情。說起穿越,她又難免悲憤。她是砸死的,她當時正好好的走路,卻被一個從天而降的跳樓自殺者砸中,當場死亡,而且其狀慘不忍睹。若說那個自殺者自殺成功了,她也就沒有那么大的怨氣了,可那個自殺者把她砸死之后偏偏毫發無傷,輕輕松松的從她身上爬起來,估計見到自己砸死人后嚇著了,然后呆呆傻傻的站在一旁……
前世已經沒有她留戀的東西,本著早死早投胎的原則,悲憤只在她心中停留不過一刻鐘,她就收拾好心情跟隨收魂小鬼去投胎。不知道那個負責安排她投胎的小鬼是不是那里出錯了,她并沒有轉世投胎到一個剛剛呱呱墜地的嬰童身上,而是附身到一個十二歲的少女身上,而且還帶著前世的所有記憶。
這個少女就是梔子。當晚梔子娘吳氏突然陣痛,梔子爹蘭福祿出門與人飲酒不在家中,梔子硬著頭皮舉著火把繞過一大片墳地去村東頭請穩婆劉婆子。回來的路上滑了一跤,在一塊石頭上磕了頭,然后便昏了過去。據與她同行的劉婆子說,她并沒有昏睡太久,不過是瞇了一下眼。就是那么一瞇眼的功夫,這副身體便易了主人。
幸好這副身體保存了原主人的記憶,現在的梔子才能輕易的瞞過所有人,沒被人拉出去當妖精燒死,安然在蘭家過了兩年。
現在的梔子占了這副身體原主人的爹娘,她也沒有過多的愧疚,她自己本來就是無辜冤死的,而且根據她有限的投胎經驗,她無辜冤死能投胎到這個世界,那這副身體的原主人的魂魄一定能夠有個好歸宿。
說起來,梔子與弟弟金寶還是同一個時辰來這個世界的。她剛來的那一陣曾悄悄琢磨過,那個小鬼原本的意思是不是打算讓她投胎在金寶的身上呢?現在這個金寶是不是小鬼發現自己犯錯之后匆匆找來頂替的呢?這個問題也沒有在她心中盤桓多久,在她意識到這是一個永遠都無法解開的迷題之后,她就將這個問題從她心中徹底剔除了——沒有答案的問題想的再多都只是白白浪費時間。
她來這個世界剛剛兩年一個月,這個好記,就是金寶的年齡。對于這個世界,她只知道類似于前世的古代,她現在所處的國家,叫做大齊,她現在住的地方叫十里村,位于湖廣荊州府江陵縣。除了這些,她就對這個世界再無了解。鄉野村民,關心的只是田里的收成,官府派下來的徭役,其他的仿佛與他們無關似的,可能許多人連金鑾殿上的皇帝叫什么都不清楚,她自然問不出什么其他有用的東西來。而且偏僻村落,家中無人識字,要從家中找一本書出來簡直比登天還難,她也別想學別的穿越者熟讀史書來了解這個世界。
她運氣不錯,蘭家是十里村最富裕的人家。蘭家三代勤儉,置下了四十畝旱地,五間寬敞的大瓦房。這個時代沒有化肥,沒有優質高產種子,糧食產量極低,且朝廷官府攤派的賦稅徭役繁重,蘭家的四十畝地除去賦稅徭役、忙時雇短工的開銷,豐年少有余糧,災年情況更糟。
蘭家這兩年過活已經不靠地中糧食出產。蘭福祿是個能人,小時候跟村中的一個老人習過幾趟拳腳套路,又認得威遠鏢行的總鏢頭杜威。威遠鏢行名字響亮,其實只是一個只有五六個鏢師的小鏢行。杜威知道蘭福祿有一身功夫,鏢行忙時就會請他去幫忙押鏢。原本只是付給蘭福祿酬勞,這兩年鏢行生意好些,但會拳腳的鏢師難尋,杜威一時想多請人手很難,便索性將鏢行不賺錢的瘦鏢分給蘭福祿自己經營,只是每次給鏢行交些中人費。這樣一來,蘭福祿除去雇腳夫的錢,每次押鏢下來比從前要多賺些銀錢。
他今日又是押了一趟鏢回來。一來一去三天時間,一百二十文銀錢便落入了錢袋中,這個月臨近年關,護送城中士紳走親訪友的差事多,幾乎沒有斷過,一個月下來,他已經掙了十兩銀子,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這樣的差事杜鏢頭極度不喜,一趟就掙二三百文銀錢,卻要耽誤他一個會拳腳的鏢師親自護送。江陵地面上太平,就是值錢的肥鏢,他也只安排一個鏢師與幾個腳夫護送,這樣一趟鏢走下來,他少說也要賺幾兩銀子。兩廂一比較,優劣立顯。杜鏢頭不喜,但蘭福祿卻極喜歡,不需要腳夫,少了成本,這錢就是凈賺的,若是遇到大方的,還能多得百十文辛苦錢。
梔子給金寶洗完手,折身出了灶間,看見已經蘭福祿梳洗過了,便走過去將木盆中的臟水端到院中灑了。
“爹爹進房中歇一歇吧,我這就去生火做晚飯,一會就得。”
蘭福祿確實累了,他轉身往房中走。金寶已經將糖全部塞入口中,見蘭福祿進屋,忙伸手拽著蘭福祿的衣袖,口中含糊不清的說著:“爹爹……還要……糖糖……”
蘭福祿三十四歲上頭才得的金寶,又是蘭家五代單傳的獨苗,一向看的金貴,說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也一點不為過。這時聽兒子要糖,忙伸手取了兩顆出來逗惹兒子,也不管“抱孫不抱子”的說法。
“爹,金寶要吃飯了,吃了甜食一會吃不下飯去。再說了,小孩子吃多了糖,對牙齒不好。”梔子出聲阻止。
蘭福祿不以為然,笑說:“我見天在外面走都沒有聽說這些,你小小年紀知道些什么?”
梔子悠然住口。正真的梔子可是連江陵城都沒有去過的鄉下姑娘。
蘭福祿到底還是只給了兒子一顆糖。他這個女兒平日話不多,但大多時候說的話都在理。
“你娘去哪了?”
“與妹妹去周嬸子家串門了。”
蘭福祿眉頭皺了一下,不再說話。梔子說的周嬸子,就住在與蘭家相隔不遠的山坳中,無兒無女的。吳氏心善,常常去看她,有時也拿些米糧接濟一下。
對此,梔子與蘭福祿心中不滿,又不能說——說了也用。周嬸子有十多畝地,自己種著兩畝,其余的租個同村的人耕種,日子不富裕,可也不是三餐不繼,但周嬸子好貪小便宜,常常在吳氏跟前哭窮占便宜。吳氏心軟,只要周嬸子哭窮,她便招架不住。
有一次梔子忍不住,舉例指出周嬸子只是想博同情占小便宜,吳氏當時只是說了句:“周嬸子原本不是這樣的人,想來是年紀大了沒依靠,怕以后生活沒有著落,落個晚景凄涼。這才想為自己將來多攢幾個傍身錢。人啊,能互相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自此,梔子就不再發表看法。自愿給人騙與蒙在鼓里被人騙是兩碼事。
梔子又補了一句:“娘是空著手去的。”
女兒這樣說,蘭福祿反而不好意思,拉著兒子進了屋。
梔子自去灶間做晚飯。晚飯是油澆面,里面嵌著白蘿卜。在這個許多人吃不飽的時代,蘭家還能每日有白面有米飯吃,梔子每次吃飯時都要在心中感謝自己那個能干不怕吃苦的爹。
油澆面做得時,吳氏與二女兒果子也回來了。
果子比梔子小一歲,今年十三。她簡直就是吳氏的翻版,細眉大眼,秀鼻櫻唇,任誰都說是難的一見的美人,與這樣一個嬌嬌弱弱的妹妹相比,長的與蘭福祿濃眉大眼相像的梔子,就少了那一份女子柔媚。果子不僅長得像娘,就連那份見不得人流淚的善良都是一式一樣的。吳氏生果子時難產,疼了一天一夜才落地,差點連命都丟了,后來養了一年才下地,但從此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雙手雙足不能沾涼水,否則鉆心般的疼痛。每次見到娘親犯病,果子就自責,久而久之,在家中變得沉默寡言,也只是對著梔子時話要多些。
果子進灶間,見梔子在撈面,忙走過去幫忙:“姐姐去歇著吧,剩下的事情我來做便是了。”
“這能有多少事情,你幫我端面擺桌吧。”梔子笑了笑,她兩世好歹也活了三十多歲了,怎么會像其他姐妹似的為家務誰多做一點誰少做一點計較?回頭一瞥間,她看見了果子凍得通紅的雙手,“你幫周嬸子洗衣服了?”
果子吸吸鼻子,“恩,娘說快過年了,讓我將周嬸子家的被籠褥子拆下來洗洗。”
這天寒地凍的,真是……
沒有洗衣機,換洗被籠褥子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少說也得折騰一個時辰。
梔子心疼妹妹:“看你凍成什么樣了,這里不用你,娘房中燒著碳,快去暖暖,仔細病了。一會吃過飯我再給你熬一碗姜湯去去寒。”
果子立了一陣,看確實幫不上忙,這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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