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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閥-第八百四十一章
更新時間:2012-08-30  作者: 宋默然   本書關鍵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宋默然 | 宋閥 
正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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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值以后,徐衛回到府中換了穿戴,告訴家人要去張慶府上赴宴,只帶了一個親近的小廝,也不騎馬,坐著轎前往。(wwW.cAihOngWENxUe.cO_彩&虹&文&學)到了張府門前,門子們一時還沒把他認出來,看仔細以后,才慌忙請進府中。

張慶沒想到他來得這么快,迎出來笑道:“大王來得好麻利,我這酒席都還沒備上,中午剩飯湊合吃兩口?”

徐衛哈哈一笑:“也成,你就是把涮鍋水端上來又能怎地?”他們兄弟,只要不是在公開場合,一直都玩笑慣了,并不以為意。當下,張慶的妻子出來見了面,自去準備酒飯,兩人在廳上坐著,說些閑話。

張三本來還有些疑惑,大王怎么主動叫自己在府中設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但見徐衛言行舉止一派從容,并沒有什么異樣,因此也就不問了。過了一陣,馬擴、劉子羽、吳拱先后到了,但酒席還沒有齊備。徐衛見人到齊,遂問道:“有說話的地方沒有?”

張慶一聽,心知有事,也不多問,直接道:“請大王隨我來。”出了廳,到后頭左廂最末一間房前他打開門,道:“這里最清靜。”

“嗯,讓你家大哥在外頭院子里坐著,任何人不能過來。”徐衛一邊往里走,一邊說道。

張慶與經過身邊的馬擴和劉子羽面面相覷,心說這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作得如此神秘?但徐郡王既然如此小心,想必是有原因的,當下他便喚了兒子,照話吩咐他。等茶水送進來以后,張三便掩了門窗。

徐衛已經坐下,馬擴和劉子羽站在他面前,想問又不知從何說起?張慶過來后,只聽太原王道:“都坐下吧,吳大,你也坐。”

吳拱等前輩們都坐了,他才落座。雖說他一直在徐衛身邊辦事,并且也參與過一些機密,但像今天這種場合還是頭一次,足見太原王對他的信任,并沒有將他當成外人。四人都圍坐在徐衛面前,靜待下文。

“我長話短說,日前我兩個堂侄徐嚴徐煥自杭州給六哥拜壽返回,帶來一個消息。六哥,被迫辭職了。”徐衛開門見山道。

話一出口,其他四人本來微微低著的頭同時抬了起來,互相看著旁人,都感意外。這怎么回事?徐相在朝中已經執政多年,突然之間被迫辭職?這是何故?馬擴想了片刻,忍不住問道:“大王,這是什么緣故?消息確實否?”

當下,徐衛便把兩位堂侄報告他的話又說了一遍,眾人聽罷,張慶質疑道:“雖有這些事情,但他二人也并不確定徐相就會辭職吧?”

“不瞞你們說,六哥早就有這想法了,只不過我一直勸著。此番,官家如此作,已經把他逼得沒有退路。先是扶持折彥質起來分權,然后又處處打壓六哥,排擠他的人馬,再加上我那侄女的事,六哥沒得選擇。以我對他的了解,此時,他必然已經去職了。”徐九非常肯定地說道。

房里一時沒人說話,眾人都思量著此事。徐良被迫去職,恐怕不是偶然事件,里頭必然是有緣故的。有些話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徐家號稱天下第一大將門,其實這個表述不完全準確,“將門”并不能形容徐家的地位和權勢。徐六在朝中為相執政,徐九在西部鎮邊,手握川陜兩地的軍政大權,兩兄弟互相呼應,豈是“將門”就能說了去?

當然,這也并不奇怪。幾十年來,局勢的變化迫使朝廷改變一些陳規,造就了幾大家族勢力。數得著的便有徐家、折家、劉家,再往前推,還有何灌在職時的保家,張叔夜以及他兩個兄弟當權時的張家等等,只不過這幾家因為主事當家的人,或致仕或去世,實力已經大不如前罷了。

現在天下暫時太平,莫不是朝中那些人以為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于是迫不及待地要收拾幾大家族了?

朝廷這樣作,且不說誤判局勢,大錯特錯,單從個人利益來講,在場的人,恐怕也容不下。徐衛在川陜經營多年,這兩地的文官武將,乃至地方上的豪強甚至商賈,都已經團結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利益集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挑明了說,如果徐衛下野,這在場的有哪一個能逃得掉?說遠些,西軍幾路大帥,只怕都得跟著倒霉。所以,這不僅僅是徐家的事!

“大王怎么看?朝廷接下來會怎么作?”劉子羽問道。

“那不是和尚頭頂的虱子,明擺著么?先動在朝中的徐六,再動在川陜徐九。否則,他們怎能安心?”徐衛說道。

眾人一想,也確實是這樣。徐良的被迫去職,便等于是向徐家發出了訊息。不可能只將徐良的權力削去,攆出朝廷,而不管徐衛。一個手握兩地大權,帶甲數十萬的地方勢力甚至家族勢力,朝廷怎會放過?

張慶突然笑了一聲:“飛鳥盡,良弓藏,朝廷是以為從今以后高枕無憂,用不著我們這些人,便嫌我們礙眼,準備動手收拾了。”

馬擴接過話頭:“這也不奇怪,早料到有此一日。本以來怎么著也得擊敗了金賊,收復了河北再說吧?沒想到,朝廷卻已經等不及了。”

“我估摸著,接下來,朝廷會有這么幾步。”劉子羽已經想了許久,此時方才發話。

他在陜西幾年,方回宣撫處置司,又是頭一次對大事發表意見,因此旁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他身邊,想聽聽有什么高見。

“這第一,本司宣撫判官空缺著,朝廷一定會派個得力的人來,監視掣肘我們。”

“有道理,這幾乎是肯定的。”馬擴點頭表示贊同。

“第二,以大王的威望、權力、根基,朝廷想輕易削除,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圖之。據我猜測,派了宣撫判官以后,就要收回‘處置’大權。凡遇大事,必先請求朝廷定奪,除此之外,錢糧人事,想必大王也不能干預了。”

徐衛微微點頭。

“第三,就有可能是將川陜分治,為避免過度刺激大王,有可能將四川分出去,只讓大王擔任陜西宣撫使。卑職能想到的,暫時就這么多。”劉子羽道。

他的話,都是根據事實出發,作得合理推測。因此眾人聽罷,并無異議。太原王在川陜的勢力是根深蒂固,想一舉剪除沒有那么容易,只能一步一步來。

但張慶提出異議道:“就算你說的全部實現,但是西軍終究還是在我們控制之中。而且軍隊不比地方行政,想削軍權只怕不容易吧?”他這并不是自大,想西軍當年,因為朝廷和統帥的瞎參謀亂指揮,幾乎被金軍打殘。是徐衛一手再造西軍,他在西軍中擁有絕對的威信!再則,秦鳳軍是他的嫡系;永興軍就是從虎兒軍中分出去的;鄜延軍在原鄜延帥張深投降金國以后,舊班底幾乎蕩然無存,是徐洪重新組建的;涇原軍,是徐茂、徐原、徐成三代人經營,絕對可靠;要說西軍中相對而言,生疏一些的,也只有環慶軍和熙河軍。

但是,盡管環慶軍的統帥劉光世是皇帝的親戚,但他軍中李彥仙劉锜等人卻是太原王一手提拔的,而且環慶軍兵力最弱,根本無法同其他幾路抗衡。

只有熙河軍在西軍中獨樹一幟,姚家在熙河鎮守的歷史非常久遠,其軍隊完全可以視作私軍。萬一到了那種地步,也只有姚平仲具備“反水”的可能。別說什么徐衛對姚家,對姚平仲,乃至整個熙河軍有恩這些話,到了生死存亡關頭,人情算條俅。

但又說回來,熙河所處的位置,注定其難有大的作為,它在大宋最西北邊境,退路是被其他帥司堵著的,姚平仲真想干點什么,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分量,別偷雞不成蝕把米,先讓別人給吞了!

所以說,要想收徐衛的處置權、行政權、人事權、財政權都容易,獨獨這兵權是難中之難。說句難聽的,就算徐衛下野,你換誰來,都指揮不動這虎狼一般的西軍!退一萬步!就算你不光針對徐衛,你把西軍所有大帥都撤了,西軍中下級軍官大部分還是徐衛栽培提拔的。只要他在,他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就在!你怎么弄?

“是不容易。”劉子羽承認道。“但是,聽過鋌而走險,孤注一擲么?”

“你的意思是……”張慶、馬擴、吳拱都吃一驚!

“他的意思是,真到了緊急關頭,朝廷若奈何我不得,便讓我從這世間消失。”徐衛道。

一語驚滿堂!張慶站了起來:“這可能么?”

“怎么不可能?朝廷要剪除我們徐家,動六哥是最容易的。動我卻最難,也最麻煩,想要避免麻煩,最好就是釜底抽薪,直接干掉我,豈不省事多了?我一死,西軍群龍無首,他們再各個擊破,換成我,也這么干。”徐衛正色道。

眾人默然無語,因這事情來得突然,昨日再還好好的,今日太原王竟有性命之虞了!

身為后輩,吳拱一直旁聽,不敢輕易發表意見,此時見狀,大著膽子說道:“大王,幾位前輩,恕晚輩直言。朝廷若真對大王動了殺心,恐怕覆巢之下,難存完卵。”

徐衛看著這個后輩,頗有些贊許的味道。

“不錯,大王若有不測,鄜延徐五哥,涇原徐經略自不用說,便是在場的我們幾人……”張慶邊說這話,邊看著馬擴和劉子羽。

劉子羽迎著他的目光,正色道:“張參議不必看我,我如今身為川陜總領,還能置身事外不成?”他不說私人情義,不表忠心,單這一句話,便說明了自己的立場。

馬擴一拍大腿:“我本是個罪人,當年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今天是怎么來的,我清楚。”

徐衛掃視全場一眼,笑道:“老哥幾個不必如此,我徐九并沒有裹脅你們的意思。倘若除掉我一個,你們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都能保全,那我也沒說的。只怕,人家不會放過你們。”這不能不說是實話,除了鄜延和涇原兩位徐經略以外,在場的便是和他綁得最緊的人,朝廷怎么可能會放過?也不說都會掉腦袋吧,但最輕,也得落個遠竄偏僻,編管監視的下場。

馬擴看著徐衛,有些當年在五馬山中頭一次見徐衛時的眼神:“大王完全不必說這話,我們這此人并肩作戰,同生共死多年,尸山血海里淌出來的,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就這么簡單。”

徐衛笑笑,并沒有說話。

劉子羽嘆口氣,又道:“本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官家如此對待功臣,人心怎服?”

徐衛聽到這里,朗聲道:“你錯了。”

“嗯?卑職錯在何處,請大王明示?”劉子羽問道。

“不是君叫臣死,當今天子仁慈,世人共知,之所以有這一樁,完全是因為朝中大臣的蒙蔽。”徐衛道。“有些事你們不知道,我卻清楚。如今朝中,折家一派,劉家一派,還有那秦檜也興風作浪。我六哥被迫辭職,固然也有官家的原因,但并非出自圣上本意,實是受這幾家的挑唆。他們的用意,也是明擺著的,搞掉我們徐家,他們幾家自然就得利了。”

徐衛真這么認為?恐怕未必,他只不過不愿意把趙官家樹成敵人,好比歷史上一些造反的主,從不說我是想搞掉皇帝,都要用“勤王室,清君側”作為借口。因為皇帝是沒錯的,錯的只能是大臣。

他如果歸錯于趙謹,那帶著這些人跟朝廷對抗,無異于造反。而歸錯于折劉秦等勢力,就是和朝中奸臣對抗,要守得云開見青天。說到底,給自己一個道德制高點,以減輕這些和他不同時代的人心中壓力。

眾人聽了,紛紛稱是。

徐衛頓了頓,又道:“而且,說句老實話。在場的,除了吳大以外,哪個不是我的老兄弟?我們當初起事勤王,抗擊金賊,為的是什么?難道就為了升官發財?那年月,幾時死都不知道,還有閑心管這個?我們無非就是為了赴國難,驅北夷,保黎民百姓,保華夏河山。當然,作為獎勵,我們如今的權勢、地位、財富,也是應得的,不必裝清高。如果說,真的天下太平了,朝廷要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我們也認了。但問題是,如今的局勢,杭州那些人不知道,我們卻是清楚的!北面,遼軍幾十萬人馬!東北,金軍也是幾十萬人馬!大宋哪里最亂不得?就是我們腳下這片地!川陜一亂,我徐九敢說這話,不管是女真人還是契丹人,必然伺機而動!到時候,我們弟兄浴血奮戰打下來的局面,就全都付諸東流了!”

“我去他媽地!”馬擴爆了粗口。

“不錯,個人榮辱事小,這天下安危事大!若朝中奸侫之臣蒙蔽圣聽,真要倒行逆施,西軍不會答應!”張慶大聲說道。

劉子羽擺擺手:“張參議,真到了西軍不答應的地步,事情只怕已經無法挽回了。現在我們要作的,就是想對策,不讓事情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張慶聞言一怔,隨即笑道:“我說彥修啊,你想得倒是簡單。朝中勢力蒙蔽著官家,占據著上游,我們哪有說話的機會?如果朝廷下令,我們不遵,那就是有異心;如果朝廷派員,我們不接受,那也是有異心。這種情況,我們完全被動,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怎么整?”

“那朝廷作任何決定,不得考慮實際情況?總不能愣頭愣腦,想怎樣就怎樣吧?”劉子羽反駁道。

“你還真說對了,趙官家是個仁主,對朝政也不太上心。如今徐六哥去職,折家劉家把持著權柄,那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張慶怒道。

劉子羽聽了,無言以對。

徐衛趁著這空檔,發話道:“我前思后想,我們不能和朝廷公然對抗,唯一一條路,就是以退為進。我們必須掌握主動,不能被動,一被動就完蛋。不能在這里坐著等人家來對付咱們,得主動出招。”

聽到這話,張慶插話道:“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說來聽聽。”徐衛點頭道。

“既然以退為進,大王莫如先試探一下朝廷。”張慶點著桌面道。

“怎么個試探法?”馬擴追問。

“徐六哥不是去職了么?大王可以此為由,向朝廷上表,請求入覲。這一來,可以表示忠誠,二來,也可試探態度。”張慶道。

馬擴當即反對道:“不成不成,萬一朝中那幫人借這機會,同意大王所請,將大王誆騙至行在,那豈不壞事?”

“不會!現在他們沒有任何準備,絕不敢輕舉妄動!大王一上奏,反倒會讓他們措手無及。”張慶十分自信道。

“這沒有必要吧?除了表示一下恭順之外,沒有其他意義,人家有心針對你,又豈會因你示弱而罷手?”劉子羽質疑道。

“這示弱是其一,同時也是向朝廷顯示我們有備,知道嗎?”張慶解釋道。

見他們爭執不下,徐衛站起身來:“行了,此事再議吧。總之,大家心里有個底,這才是最緊要的。這里,我宣布一項任命,吳拱!”

眾人一聽這話有些摸不著頭腦,什么任命?吳拱也是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后,起身上前道:“卑職在!”

“即日起,任命你為川陜宣撫處置司主管機宜。這一攤事,你參與過,但不甚熟悉,要多多向張參議請教。”徐衛道。

吳拱大喜過望!從準備差使,一躍成為主管機宜,這可是越級提拔!對徐衛深深一揖道:“謝大王!卑職定當以張參議為師,多多請教!”

徐衛又轉向張慶道:“人我交給你了,盡快把他扶上馬。”

張慶多年以來,一直是管著機宜這一塊。機宜是干什么的?主管宣撫處置司的機密公文往來,細作間人的招募、訓練、安插、獎罰,以及情報收集、匯總、分析,可以說,地位雖不高,但權力極大,簡直就是特務頭子。

但是,他升任參議之后,事務繁雜,要協助太原王處理軍政,不免力不從心。而且長久兼任主管機宜也不是個事,現在徐衛任命吳拱接手,他倒也沒有意見。因此應道:“請大王放心,卑職一定盡心盡力讓吳機宜盡快勝任。”

“走,吃酒。”徐衛將手一揮,笑道。說罷,便往外去。留下房中四人面面相覷,這局面了,還有心吃酒?

這一席,徐衛吃了不少酒,倒也沒醉,席散眾人各自回府。徐衛在橋中閉著眼睛,細想著種種。今天把這幾位親信聚來,便是讓大家有備,心里明白將會發生什么事情,不至于事到臨頭來手忙腳亂,至于對策,詳細的他也沒有。只能說有一個大方向,那就是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不能讓人一步一步踩到頭上去。

聽張慶的意見,話里話外,都在作最壞的打算。這當然也是要的,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那一步,不說十足,若沒有七八分的把握,也不能撕破臉皮,不能亂賭。一說到賭,就讓人以為是輸紅了眼,失去了理智,一切交給運氣。其實,真正高明的賭徒,不會輕易出手,我要賭,就要看到底牌才下注!

回到府上時,家人大都歇息了,只有張九月還亮著燈,等著丈夫回來。聞他滿身酒氣,神情又有陰郁,關切道:“官人怎么了?可是遇著難處?”她嫁給徐衛多年,知夫莫若妻,往常便是要打大仗,也不曾見過丈夫這副模樣。

這此事,婦道人家也不懂,說給她聽反而叫她擔心,因此徐衛輕笑道:“沒什么,公務上的事,你不用擔心。”

一邊替丈夫寬衣,張九月一邊道:“若真遇著難處,為妻縱然不懂,靜靜聽著也是好的。別憋在心里難受。”

“我曉得,本沒什么事,倒叫你擔心了。時候不早,睡吧。”徐衛拉著妻子的手握了握,滿臉笑容道。

見他這表情,張九月才寬了心,當下服侍丈夫就寢不提。燈滅后,她還替丈夫壓好了被子,又如同哄孩子一般伸手在外頭隔著被子輕輕拍打徐衛的肚皮。太原王也不敢作聲,任由她哄著,直到她拍的速度越來越慢,到最后停下了,才悄悄將她的手放進被窩里,又替她蓋好被子,這才想起心事來。

劉子羽今日所說,很有見地。朝中那幫人極有可能按照他這路子,一步一步來掐自己脖子。如果真到那一步,就被動了,就壞事了。他這么些年之所以在川陜如魚得水,就是因為手握大權。川陜儼然是他的王國,他可以在這里發布任何命令。軍隊的調動,官員的任免,賦稅的征用,無所不預。

假如朝廷真的一步一步將這些權力給他削弱,哪怕最后獨留下兵權,也是被栓上了鏈子的猛虎,只能嚇嚇人而已。所以,保持主動是必須的,但這,又談何容易?

朝中沒有了徐良,也就無法左右中央決策,現在的時局,又不允許他借助軍事行動來控制朝廷。想來想去,徐衛能依仗的,就只有兩點。其一,打擊他,可能引起川陜,尤其是陜西的動亂;其二,川陜動亂,外敵有可能趁機入侵。然而,這兩點可能,前者容易理解,后者卻不易看清。因為金遼已經動上了手,朝中想必認為,女真人和契丹人打起來了,哪還會顧得上大宋?想讓朝中那幫人顧忌這兩點而罷手,困難很大。

但舍此之外,又沒有其他可行的辦法。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怨恨麟王。折仲古啊折仲古,你怎么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人家用你為相,就是為了打擊徐家,你還樂得替人當槍使?莫不是你以為,打擊了徐家,你折家就能強大起來?你也不想想,我徐家好歹還是漢人,你他媽是黨項人!你在朝中身居高位,你的兄弟子侄又把握著兵權,我們徐家一倒,對你有什么好處?下一個就輪到你!

你還巴巴地在朝中鼓搗,將徐六逼出朝去。他一走,你還有什么作用啊?皇帝趙謹比起他哥哥差得遠了,既無知人之明,亦無雄心魄力,到時候讓人一挑唆,一腳把你蹬了去,你他娘的還玩政治?你跟秦檜攪什么攪?你攪得過人家么?不信我把話放在這兒,你拉了秦檜一把,以后他窩心腳踹你!

你跟我是走同一條路起家的,怎么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天下太平了,哪還容許我們這種軍閥存在?我們能作的,最好就是抱成團,聯手對抗朝廷。你倒好,還站到朝廷那邊去?叫我說你什么好?

胡思亂想著,也沒個清晰的路線,困意又上來,徐衛便想睡了。就在此時,也不知哪來的精神,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就是方前在張慶府上,他說的那個以退為進,試探朝廷的辦法。不過劉子羽說得沒錯,他這辦法其實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但這個思路是對的,我不等你動手,我先出招,看你怎么拆!自己唯一能依仗的,不就是那兩點么?動自己,就有可能讓川陜動亂,讓外敵趁機入侵。可這兩點,朝中那幫人一時半會兒明白不了,明白了也可能不計后果!那,我唯一的對策,就是讓你們看明白!想到此處,徐衛精神復振,困意全無,真恨不得下了地去,好生走幾步!但旁邊妻子已經熟睡,他不忍驚動,只能瞪大了眼睛,在床上細想。

次日,徐衛一到宣撫處置司就發布命令,召鄜延、永興、涇原、秦鳳四路大帥到興元府參加軍事會議。議題是什么?就是金遼交戰,神武右軍的應對之法。為什么沒招環慶和熙河的大帥?只因鄜延和涇原,地處邊境,而永興秦鳳兩帥司,又是對應支援他們的,只召此四帥前來,合情合理。但實際情況是,徐衛只召了自己的兄弟親信。

徐衛發布命令時,就考慮到了路程遠近,因此前后有差。等到四月十六時,四位大帥都到了。這其中,徐洪徐成二帥,已經知道底細,心中明白此來所為何事。只楊彥和張憲還蒙在鼓里,真以為是布置“新形勢下,我軍如何應變”。

太原王之所以急著召他們來,也是考慮到朝廷很有可能近期就會派任新的宣撫判官,到那時候眼前就有盯著,就不好行事了。

十六這一天,徐衛先是先在宣撫處置司接見他們,有模有樣地討論了一下議題。下午散值以后,也不好將幾路大帥都請到府中,因此在興元城里定了一處酒樓,名義上,是替四位大帥接風洗塵,公務接待。

興元府,也就是后世的陜西漢中,在當時算是川陜大城市之一。雖比不得江南繁華,卻也是一處熱鬧所在。那鬧市區,常常到夜間還燈火輝煌,或吃酒的,或尋歡的,夾雜著賣買飲食討生活的,一般要到深夜才散。

那最熱鬧的所在,莫過于勾欄瓦肆集中的地方。說白了,也就是娛樂場所。可以看吃喝、看戲、聽書、,阿斗若活在現在,他才不會樂不思蜀。

那酒樓,原本叫“謫仙居”,后來被宣撫處置司定為公務接待指定單位,遂改了名,叫“醉仙居”。這宣撫處置司和各地往來的官員到你這里吃酒,一抬頭就見“謫”,不是觸人霉頭么?

下午的時候,醉仙居就得到了通知,晚上有官人們要到這里吃酒,因此早早便在準備。

方才上任的宣撫處置司主管機宜吳拱,此時穿著一身便裝,站在二樓正跟店主說話。那店主是認得他的,因此小心應對著。

“這左廂,閑雜人等不許靠近,我也只是說給你,到時我自有人盯著。菜,不必你們親自送進屋,到這樓梯口為止,我自會派人傳。其他房的生意,你照接就是,旁的不用管了。”

店主連聲稱是,因為跟宣撫處置司許多官員都熟,因此多了一句嘴:“吳準備,今天是怎么大陣仗?入學便是徐郡王來,也不曾這般……”

吳拱盯他一眼,店主生生把后頭沒說完的話當面條吃下去,聽吳拱說道:“店主,你也不是頭一回接待官府了,怎還不懂?”

“是是是,小人唐突了,恕罪,這便吩咐下去。”店主諾諾連聲后,作個揖,自去忙了。

吳拱回憶片刻,確認沒有疏漏,這才進了一間極其軒敞的房間,一坐下,對跟在后頭那精明的漢子道:“把人叫來。”

“是!”那漢子應一聲,轉頭出去,不多時,帶著兩個人進來。都穿便服,從形容上很難看出他們是干什么的。

“今天大王要在這里招待,你們都警醒些。樓上、樓下、外頭,都給我盯好。尤其是這左廂,不許人靠近!這回是我上任頭一次派你們差使,不許出任何差子,否則,我在大王面前沒臉,你們也討不到好!”吳拱抖出威風來。

三人都應下,正要去執行時,吳拱又道:“告訴底下的人,別一個個直眉愣眼地,把人嚇著,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干什么的?”這話就有些外行了,這原來是張慶,現在是他,手底下不穿軍服的人,大多都相貌平平,絕無引人注目的地方。否則,怎么吃這碗飯?倒不怪他,方才上任,還不熟悉“業務”。

安排完畢,下屬又請示道:“機宜官人,往常,只要是接待各帥司的長官們,按例,都是要到旁邊叫些粉頭來助助興,是不是……”

吳拱一想,今天非同小可,估計長官們沒這興致,因此道:“休提這遭。”下屬領命而去,吳拱坐不住,又出了房,憑著欄桿往下看,雖然時辰已經不早,但店里生意仍舊不錯。一些吃醉了酒的,還在房中大呼大叫,還有那勾肩搭背,步履踉蹌的,真是不一而足。他生怕有什么紕漏,本想親自檢查,但轉念一想,坐上這個位置,就不能事事親力親為,得依靠下屬,遂打消了念頭。

沒一陣,瞄見永興楊經略的身影在樓下出現,那一只眼睛,太好認了!他急忙迎下去!他下樓時,楊彥、張憲、徐成、徐洪并徐衛,已經在往樓上走。他側身在旁,道:“一切已經妥當,諸位前輩請。”

楊彥知道他升任主管機宜,經過他身邊時,一把拍在肩膀上:“小子,不錯。”

徐衛經過他身旁時,輕聲道:“安排好了,你也來。”

一眾將帥到了房中坐定,只見陳設奢華中不失風雅,華貴中不見俗氣,很是用了心。楊彥使勁跺了幾腳地上的地毯,嘀咕道:“這踩不實,還不如鋪石板,誰知下面是什么?”

張慶真想啐他兩口,真是土包子不得席面,都作大帥的人了,還這么沒見識。因此道:“你少聒噪!來來來,幾位經略相公隔著大王坐,我們宣撫司的坐對面!”

涇原帥徐成笑道:“哎呀!那怎么敢?宣撫處置司的長官可不敢得罪!”

張慶拱拱手:“少帥,你也休打趣,趕緊坐吧。”徐成的父親雖然不在了,但叔父們還在,因此官場上仍舊習慣稱他為“少帥”。“宗來,來來來,你杵著作甚?”

安排完畢,宣撫處置司徐衛、張慶、馬擴、劉子羽、四大帥司徐洪、楊彥、張憲、徐成,八個人圍坐一桌,吳拱便吩咐傳菜。

楊彥總是興致最高的那個人,一只眼睛也瞪得老大,指著徐成道:“徐經略,你,你站起來,給大王還有前輩長官們敬一圈再說!”他跟紫金虎情同兄弟,算起來也算是徐成的長輩,所以敢這么說話。

徐成也全不在意,還笑道:“經略相公說得極是,平日里大家各自一方,難得聚首。今天不喝個大醉能說得過去?我便先從九叔起!”說罷,提著酒壺就要起身來給叔父倒酒。

徐衛本想攔了,但手伸出去,到最后卻變成了掌杯。徐成滿上,放下酒壺,雙手捧杯道:“大王。”

徐衛點點頭,跟他碰一下,把酒喝了。哪知徐成又立馬提了壺再倒,楊彥叫喚起為:“嘿!這小子,倒不客氣,你還想連敬三杯是怎地?”

“楊經略怎不明白?先前一杯,在公,這是宣撫相公,是大王。這一杯,在私,我卻要敬叔父的。”徐成笑道。

“哈哈!這廝!幾年大帥下來,倒長進了!”眾人皆笑道。

徐衛也喝了,旁人一見,都想來敬,徐衛把手一擺,自己端起酒杯,剛要發話,干脆一口喝了,喝道:“換碗來!”

“好!”眾人喝彩!這才像話嘛!沖鋒陷陣的軍漢,吃什么小杯?就得大碗整!

一溜大碗排上,每碗倒滿,徐衛捧了碗,豪氣道:“來,這一碗,替四位經略相公接風,洗塵!干了!”

“干了!”眾人喝一聲,無不滿飲。

坐下去,楊彥就要動手,張慶一把扯住:“吃點菜,吃點菜!這議一天,你不餓啊?”

“你址我作甚?我又不敬你!小小參議,拍馬屁我也不拍你啊!”楊彥笑道。他們是自家兄弟,隨便玩笑也不為奇,若是旁人這一句出來,那就不同了。

張慶果然不惱,還笑問道:“那你拍誰?”

“那當然……”獨眼虎提酒壺那支手都伸向徐衛了,陡然覺得不對,罵道“好個潑皮!竟算計起我楊大來!你等著!今日不把你灌醉,我,我我這只眼也戳瞎了它!”

眾人哄笑,紛紛攛掇道:“楊經略,這可是你說的啊!我們都當見證!”

徐衛任由他們哄鬧著,直到吳拱到身旁來耳語一句,他才揮了揮手,口中道:“楊大,坐下。”

楊彥正在興頭上,聽了這話,立馬“哎”一聲,麻溜地坐了回去,不再聒噪了。眾人也斂了笑容,閉了嘴巴,只見吳拱親自上前掩了門,心下狐疑,吃個酒而已,至于這樣么?

徐衛一使眼色,張慶就將面前碗一推,開口道:“諸位,四位經略相公,今晚將各位請到這處來,一是接風洗塵,二是有件要緊的事情。”

雖然給吳拱留了位置,但他一直站在門口守著,尖著耳朵隨時注意外頭的動靜。

“朝中徐相,想是已經去了職。個中原由,我也不細說了,只一句。朝廷里有人,看我們不順眼,嫌我們礙事,準備收拾我等。徐相被迫去職,只是頭一步,接下來,就輪到我們了。”

張慶說罷,旁人都不見異常反應。因為宣撫處置司的人已經知道了,徐洪和徐成兩位大帥也知情了,只有張憲和楊彥不明內情。

獨眼虎當時就毛了,獨眼一瞪,問道:“有這事?幾時的事?”

“二月的事,確切消息相信很快就到川陜來。關于此事,有一句話說在前頭,官家仁慈賢明,但受了朝中奸臣的蒙蔽!是誰,我也不挑明了,但叫諸位心里有個譜,不至于莫名其妙。”張慶道。

楊彥冷笑一聲:“早他娘知道有今天!狡兔死,走狗烹!我們這些走狗,沒用了!打死吃狗肉!”

“他娘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誰呢?”張慶罵道。

楊彥方知失言,忙告罪道:“大王素知卑職粗鄙,還請饒恕則個!”

徐衛并不介意,接過話頭道:“這些年來,我們西軍血戰疆場,搶盡了戰功。所謂樹大招風,已經讓人不自在了。借著機會,便想消遣我們,今日聚你們來,就是商量個法子,總不能坐以待斃。”

聽他話說得這么重,四位大帥心頭都是一緊。帶兵的嘛,總往最壞處想,一聽徐郡王說個“斃”字,便想著奮起反抗了。娘的,沒死在女真人手里,倒死在自己人手里,豈不窩囊?

楊彥當即表態道:“大王,這事沒說的,我們西軍弟兄斷頭灑血,才保住一方百姓。如今怎么著?要過河拆橋啊?怕沒有那么容易吧?我今天把話說在這兒,誰要是敢對你不利,我答應,腰里這口刀不答應!”

徐衛看他一眼:“你腰里挎刀了么?”

楊彥一怔,眾人都笑了起來,徐衛搖搖頭:“事情沒到那一步,今天召你們來,也不是就要怎么樣了。不過人家要動手,我們也不能伸長脖子去,總得有個辦法反制才好。這么地吧,法子,我想好了一個,你們照辦就是。”

“嗨!大王有法子可不早說?害我嚇得這么一身汗?”楊彥松了口氣。他還真以為事情到了不可挽回,必須撕破臉皮的地步!以為一回去,就要集結部隊,準備反了他娘的!雖說為了九哥,為了弟兄,為了自己,刀山火海也得闖,但心里到底還是緊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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