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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盈門-番外二:李碧篇
更新時間:2012-04-27  作者: 意千重   本書關鍵詞: 古代言情 | 意千重 | 喜盈門 
正文如下:
番外二:李碧篇

從他記事開始,他的母親就隨身攜帶著一把戒尺。

這把戒尺,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他不聽話,偷懶,背不出書,寫不出字的時候,那戒尺就會雨點似的打到他身上,伴隨著戒尺打在肉皮上的沉悶聲響,還有母親的眼淚和恨鐵不成鋼的責罵。每每此時,他就覺得心口壓著一塊大石,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的父親原是村上的教書先生,深受敬重,卻去世得極早,只余下他與母親二人,還有就是三間風雨飄搖的草屋,一箱子書并幾畝薄田。

按著他如此的身世,讀書幾乎是一種奢望,但他是如此的幸運,他的母親雖然做農活不行,針黹手藝卻極好,還識得字,他的啟蒙就是由她完成的。

最幸運的是,他的族人鄰里很好,沒有人打孤兒寡母的主意,也沒有人想著去侵占他們少得可憐的田產,相反的,他們耕地的時候,總會順手將他家那幾畝地給耕了,蓐草之時,也順手將他家地里的草給拔了。每當他把母親替人做出的活計送去給人家時,雞蛋棗子之類的從來少。與此相輔相成的,他的母親總是用繡活、或是教小孩子讀書來回報鄰里。

他沒有童年,很小他就知道,他欠了所有人的情,他身上背負著沉重的希望。白天他跟著母親一起下地,一起上山打柴,為生計奔波,晚上母親就會領了他,拿著針線,拿著書,與隔壁的大娘家湊在一起,大人做針線活,小讀書,為的,就是省下那點燈油錢。

但即便如此,他又知道,他和鄉人是不同的。

鄉下人的日子都過得艱難,為了一衣一飯,幾乎拼盡了所有,農忙時不拘男女老幼都忙農活,農閑時男人忙著進山里弄點山貨或是小獸,女人忙著做針線紡紗。對于他們來說,只要能吃得飽,穿得暖,就已經是的福分,不會再奢求別的什么。因此,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孩子,頭發臟了,衣服臟了,手臟了,都算不得什么,要很久才會起心動意地洗一次,因為家家都如此,也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對。

母親的做派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母子二人出門歸來,不拘多晚,不拘多累,她總是要給他細細的洗手,洗臉,洗腳,連指甲縫里也要細細地洗干凈,臟手更是不許摸書。隔三差五,一定是要洗頭洗澡洗衣服的。洗衣服,小時候母親給他洗,大了些后,就是他連著母親的一起洗。

村里的大娘嬸嬸們一看到他在井邊洗衣服,總會笑他像個似的,哪家的男兒自己洗衣服啊?他只是笑,心里卻是很瞧不起她們灰撲撲的衣裙和臟兮兮的鞋子,還有填滿污泥的指甲。久而久之,大家不再說什么,轉而道:“果然是教書先生的兒子呀,這么小就這么講究,這么孝順,將來是要做大事的。”

每當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就會特別驕傲。是的,他和他們是不同的。他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在村里修一座大大的院子,擺上四碗八碟,再請上一個戲班子,請村里人去吃酒看戲,叫他們都知道,他李碧不是個忘恩負義,庸碌無為的人。

待到他該進學了,母親在深夜里從床腳下掘地三尺,挖出一個小陶罐來,從里面取出一對鎏金銀簪,告訴他,這是她的嫁妝,她的棺材本,現在給他做學費,如果他考不上秀才,進不了縣學,她做鬼都不會放過他。他的父親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生。

他年齡還小,對于生死和鬼神之說抱著一種本能的恐懼,他誠惶誠恐,捧著那對簪子一夜都睡不著。它們是如此的燙手,卻又是如此的美麗貴重,它們上面寄托了他的一生一世,寄托了他死去的父親和迅速衰老下去的母親的一切。

第二天母親看到他青白的臉,反而倒笑了,溫柔地摸著他的頭說:“我兒,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上進努力,這對小小的簪子算得什么?休要說這只是鎏金的銀簪子,就是足金簪子,鑲珠嵌玉,寶石珊瑚,都任你去取。你又何必如此惶恐?這倒叫人瞧不起你了,小家子氣!”

他記住了母親的話,只要刻苦努力的讀書,出人頭地后就什么都會有,一對簪子算得什么?幾畝薄田又算得什么?從此母親再未在他身上施展過鐵尺功,母親臉上的笑容一日甚過一日,村里人對他的尊敬也是一日甚過一日,他們不再叫他的小名,而是尊敬的稱他小李哥。他知道,他和他們是不同的。

可是還沒等到他考上縣學,母親卻積勞成疾,不行了,她死不瞑目,直到他對著她發誓一定會博得功名,她才閉上了眼睛。在鄉鄰的幫助下,他把母親安葬在了父親的身邊,他牢牢攥著母親留給他的幾件有限的首飾,默默對著他們發誓,他一定要做到最好,將來重新給他們修墳,光宗耀祖。

守孝的日子里,他白天和鄉鄰一起耕地干活,累得像條牛,晚上他拼命讀書。燈油是那么的貴,幸虧還有母親留下來的首飾。但總有坐吃山空的時候,在他最焦急的時候,鄰里湊份子請他教小孩子們啟蒙,他沒有推辭。只要能賺得一份燈油,就是最好的。

多虧母親在世時,把能教他的一切都教給了他,他的衣服頭發手腳鞋永遠比別人的干凈,他的屋子里永遠都窗明幾凈。他走在村里,總有小媳婦和小姑娘們偷偷地看他,竊竊私語,對著他就臉紅。他什么都懂得,同齡的兒時玩伴們有娶了親的人,但他的妻子,不該是這種地方,這樣子的人。

他的妻子,應該是一個美麗端莊大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懂道理,識大體,看見珠寶首飾,漂亮衣料不會驚喜忘形,見著達官貴人也不會膽怯躲藏的人。會有的,他的不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付出終于得到了回報,他成了方圓百里第一個秀才。有鄉紳想把女兒嫁他,有富戶想資助他讀書,他得意的同時,很清醒的知道,他該做什么。他需要的是繼續讀書,繼續往上走,而不是娶個地主老財的女兒,就這么過。

那一年,改變他命運的那一年終于來了。他揣著鄉紳借的五兩銀子,母親留下的最后一對耳環,鄉鄰們給的干餅子,鄰居大娘做的兩雙鞋,背著一套平時舍不得穿的半舊孺衫,徒步走了半個月的路,終于登上了去撫鳴的船。

撫鳴城真是大呀,車水馬龍,繁華如斯,他做夢也沒想過有這樣的繁華和富貴。就是什么都太貴,就算是最下等的腳夫店,也要二十個銅錢才能睡一晚,晚上根本無法看書,沒有燈,通鋪上的腳夫們臭氣熏天,鼾聲如雷。

他很惆悵,不甘心。店主是個識才的,便給他出主意:“小哥這樣的人才,淪落至此實在可惜。若是因此誤了佳期,實在是人生一大憾事。我給你出個主意,這些考生中,總有那家境富貴,又識才愛才的,你何不與他們交結一二?也別清高,人這一輩子,誰敢說自己就不會求人?”

他深以為是,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既然能走捷徑,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過不去?最終他遇上了水城府同知的大公子蔡光庭。他的運氣是多么的好,他遇到的不是一個,而是一個真正有才學,還懂得尊重人的官家子弟。最妙的是,他們竟然是遠親。

要說有什么不好之處,他不太喜歡蔡光庭那個好友,長得比女人還要美麗,打扮得金光燦燦的龔遠和。龔遠和與他,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不喜歡龔遠和對金錢無所謂的那種態度,還有就是,明明比他們誰都貪玩愛玩,偏偏也能中舉。

罷了,這都是閑話,和他具體關系。他要做的,還是繼續讀好書,進京趕考,龍門一躍。蔡老爺新近升了知府,蔡光庭適時提出邀他回家一起作伴讀書,他沒有絲毫猶豫地答應了。

蔡家有女未長成,蔡家三小姐還是個小女孩,五官身量尚未長開,但舉手投足間已經流露出大家風范。這樣的女孩子,是他這輩子見過的。小小年紀不但知書達禮,待人接物更是得體妥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杏眼,最主要的是,那眼里沒有絲毫的輕視或是異樣。他想,假以時日,她長大后,必然就是那顏如玉了吧?

開始時,他是不敢想的,知府家的嫡女,怎會嫁給他這樣的一個窮小子?但是漸漸的,他知道這位的身世又有不同之處,他還是有機會的。假使,得到蔡家的襄助,他的未來必定會少走許多彎路。

他考上了!接著他竟然成了庶吉士了!這是有生以來他所遇到的最幸福的事情,庶吉士,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身份,足夠他提出迎娶蔡三小姐!龔家想把庶女嫁給他,他怎會愿意去娶一個沒見過面的女兒,而且,龔家不過就是有幾個錢而已,哪里比得上世代官宦書香的蔡家?他果斷地拒絕了,趁機向蔡光庭提出想求娶蔡三小姐的事。

自他提出這個請求后,蔡家待他便很有些不同,蔡知府進京述職,領著他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權貴。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井底之蛙,蔡家算什么?撫鳴和水城府算得什么?這京城外在的那點繁華又算得什么?這才是人間富貴,他要過的便是這樣的。只要能入翰林,他便能入內閣。

一切向著美好的軌跡發展,但他們到底是無緣的。留館的事情出了差錯,他明明計算得很好,每一個細節都想到了,偏偏出了差錯。但不是他的錯,這世道是那么的不公平,他明明考得最好,偏偏因為勢不如人,便不能留館,更因為他和蔡家的關系,他就理所當然的應該讓步。他怎么能甘心?他苦讀多年,受盡苦楚,為的就是這樣一天。既然蔡家不能幫助他,反而成了他的絆腳石,他不能為自己多想想?多算算?沒有前途,其他都是空話。

幸虧,他終究是留館了,蔡家雖然沒把女兒嫁給他,卻還是把他當親戚看。他是難過的,但也不是那么難過,天涯何處無芳草,他做了翰林院編修,比蔡家女兒更好的親事,他不是尋不到。

后來,他終于娶了妻,他沒能娶上當朝大員的女兒,到底還是只娶到外放的一個從四品官的嫡長女。原來,愛才的人多,愛財的人也多,身世背景家族才是最重要的。他沒有崔憫那樣的運氣,也沒有崔憫那樣的手段。他這樣的人,在當朝權貴,世家大族的眼里,是算不得什么,他沒遇上伯樂。

在蔡家倒霉的時候,他很慶幸,自己沒有娶成蔡三小姐,不然夠他喝一壺的,他去看蔡家,自以為是雪中送炭,蔡家人卻沒什么特別的表示,還說怕拖累了他,他也就不去了。蔡國棟的運氣也真是好,竟然轉眼就成了三品侍郎,得了御賜的宅子,他上門恭喜,蔡家還是沒特別的表示,下次他再去,蔡家父子卻總是不在。

時光匆匆,已然又過了十年,他的官途不順,千方百計做上了正六品侍講后就再也挪不動了,翰林院清水得很,入不敷出。他相信多子多福,妻子和兩個妾確實很能生,相處也還算和睦,就是滿屋的孩子吵得他頭昏,祭祖修墳,請鄉親吃酒看戲的事情只做過一次,開銷太大,妻子差點沒把他的耳朵給揪下來,兩個妾唯妻子馬首是瞻,領著孩子守著他哭了一整天,從此他不敢再提回鄉的事。

又一年,太子病故,七皇子成了儲君,七皇子妃做了太子妃,四方來賀,因緣巧合,他撞見了已經是正四品誥命的蔡家三小姐。歲月仿佛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還是明眸善睞,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風情。她身邊圍著翩翩美少年,一看就是她兒子。妻子在他耳邊酸溜溜地說:“人家都說這個龔夫人有幫夫運,旺家呢,我看也不怎樣嘛,不就是靠著父兄么?悍婦一個,龔大人連房里人都沒一個。看看,兒子也才得兩個。”

他覺得這話很順耳,就是呀,龔遠和哪里比得過他?那分明就是個嘛。如此彪悍的婦人,多虧他沒娶她,不然要鬧得家宅不寧了。可是他又忍不住想,她真是漂亮呀,假如當年他沒有想那么多,做那么多,娶了蔡三小姐,如今,他是不是也做了四品官,前途無量?

但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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