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三章小小的手段
“刺史夫人"到……”
隨著花廳外面的門子高聲唱到,花廳內的馮氏更加局促不安,一條手帕在手中來回絞動變形,眼看著是要報廢了。她那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女兒,亦同樣是滿臉緊張,似乎此次拜見小小,對她們母女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小小在身后四名丫鬟和翠巧的簇擁下,娉娉婷婷的進到花廳當中。這倒不是她喜歡講排場,而是初至杭州,不知何人值得相交,何人需要提防,故而只能先擺起刺史夫人"的架子,以觀別人的反應。
進了花廳,抬眼便看見那位馮夫人"恭恭敬敬的站起身來對自己盈盈一福,她身邊一位年紀輕輕,長得到甚是標致的小美人。想來就是她的女兒了。只是,這對母女為何都面有菜色?還有,她們身上的衣裳,也是尋常百姓人家都穿得起的普通粗麻布,這是為何?堂堂上州五品司馬的妻女,為何顯得如此……寒酸……?是的,寒酸,這一對母女給小小的第一印象就是寒酸!
再細細一看這對母女的雙手,馮氏的一雙手就不說了,粗糙無比,這還可以理解,畢竟她操持家務這么多年了,看她們母女身上的穿著打扮,就知道家境定然不會很好。可是,她那女兒,看年紀至多不過十五六歲,一雙原本應該青蔥白嫩的玉手,此時看上去卻也是干枯粗黃,這哪里像是一個官宦之家的小姐"啊?說難聽一些,連江府的粗使丫鬟看上去都比她金貴得多……
的確如此,馮氏和她的女兒,見小小身后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銀,而她自己母女倆卻身無長物。如此強烈的對比,讓她更為自卑和局促:
“下婦馮氏攜小女彩衣,拜見夫人"……”馮氏行完禮之后站起身來,頭都不敢抬得太高,眼光畏畏縮縮的想看又不敢直面小小。一邊輕聲的說著初次見面的拜見之詞,一邊小心翼翼的從女兒彩衣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的包裹:
“這是下婦跟小女的一點心意,還請夫人"笑納,萬勿嫌棄……”
小小聽著這馮氏的話語,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見她遞過來的那個小包裹,乃是一個青布小包裹,包裹內不知道包著何物,看上去至多不過巴掌大小。心中不由想到,沒想到夫君說的竟然是真的……若是舉辦一個宴席,邀請這杭州城內的所有官員家眷來參加,恐怕一下子就能收他個成千上萬兩……
不過,這馮氏母女如此寒酸,卻為何要向自己送禮?這樣想著,小小沖翠巧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將包裹接過來打開看看。翠巧本就聰明伶俐,跟了小小這么長時間,早就和夫人"心意相通,而且這種待人接物的事情也不是頭一次做。得了夫人"的示意,她便輕輕踏步上前,從那個比自己還小兩三歲的馮彩衣手中接過包裹。在接過包裹的那一瞬間。小小和翠巧,都分明從馮彩衣的雙眸當中,看見了深深的無奈和心痛……
雖然馮氏母女都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沒有表露出來,反而強顏歡笑。但是小小心中的迷惑卻更甚了,待翠巧將包裹打開,小小臉上的笑容便漸漸僵住了。只見那包裹當中,竟然是一顆顆銀豆子,其成色有新有舊,怕是存放了一些時候了。
這銀豆子,其實便是一些散碎的銀兩,是從那些五兩、十兩一錠的銀餅子上剪切下來,作為小額支付用的,其價值比一個大錢多不了多少。馮氏母女穿得如此寒酸,送的禮也送得如此寒酸。而且在自己和夫君剛到杭州便眼巴巴的前來拜訪,如此急迫,究竟所為何事?
“馮夫人",不知你這是何意?”小小無論多聰明,此時也已經被搞糊涂了,這唱的是哪一出啊?
馮氏見翠巧將包裹打開看了之后并不曾當場交換,而是坦然自若的放進了懷里。臉上的表情甚是復雜,既有辛酸無奈,又有竊然欣喜,還有那么一絲絲的……切齒痛恨。她不像小小那般懂得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什么都表露在臉上。所以,這些復雜的表情變化,一絲不差的全部落在了小小的眼里,故而有前面那一問。
馮氏聽見小小發問,終于暫時收起自己心中那些復雜的思緒。可是由于心緒太過激動。竟然一時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這時,她身邊的女兒馮彩衣輕輕的開口了:
“回夫人"的話,小女子和娘親此次專為拜謁夫人"而來……”
“噢?是嗎?僅此而已?”這個馮彩衣膽色倒是比她娘親要大一些,不過,小小見她說到一半欲言又止,便輕輕出口問道。
馮彩衣或許是有些膽識,但是她在小小面前卻又相差太遠了。聽見刺史夫人"不依不饒的追問,扭捏了一會兒,終究還是緊緊的抿一下嘴唇,輕輕的點了點頭:“嗯!”
‘呵呵,倒是有點意思……’小小心中如是想到,瞧這母女倆送的禮,就知道這恐怕是馮家竭盡所能才拿出來的。而且瞧馮彩衣方才那副心痛的表情,這些銀豆子恐怕來得殊為不易。如此好不容易才掙來的銀豆子,就為了拜謁自己而別無所求,別說小小,就是一旁的翠巧和江府那些丫鬟都不相信。
“彩衣小姐",我家夫人"問你的話,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清楚再作答,若是錯過了機會,以后恐怕就難說了……”。翠巧心中對彩衣的勇氣甚是贊賞,于是出言提醒和暗示道。
那馮彩衣倒也聰明,她聽懂了翠巧的暗示。抬頭深深的看了翠巧兩眼,面泛掙扎的表情,良久之后終于一咬銀牙:
“回夫人"和這位姐姐,其實……小女子今次和娘親冒昧前來,除了拜謁夫人"之外,還有……還有一事相求……”
‘果然如此……’,這是江家所有人的共同心聲。小小的柳葉眉微微向上一聳:
“何事?”
“回夫人",小女子的伯父,如今正關押在刺史府的大牢內,小女子斗膽,求夫人"大發慈悲。每日里能派人前去探視一番,送些粗茶淡飯……”既然已經開了頭,馮彩衣干脆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腦全說了出來。隨即又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的補充道:
“夫人"請放心,便是一些下人仆役用剩下的殘羹剩飯都好,小女子和娘親,會定期送銀豆子過來,作為飯錢和謝意的……”
小小和一旁的翠巧瞪大了眼睛,世間竟有這樣的事情?
“難道刺史府的大牢內,連囚犯的飯食都不管的么?即便真的不管,那你們又為何不親自送飯?偏要拐彎抹角,找到我這里來?”小小滿腦子的問號,化為一連串的問題,劈頭蓋臉的拋了過去!
坐在客座的馮氏,總算是回過神來,聞言先是制止了馮彩衣張口欲答的沖動,然后長嘆一聲:
“回夫人"的話,刺史府大牢所有的囚犯都是管飯食的,唯有家夫的這位堂弟,自被抓進大牢那日起,前任刺史大人便下了嚴令,不得給予飯食。僅是每隔一日,予半碗稀粥吊著性命。若非獄中一名獄吏同家夫有舊,偷偷將此消息告知家夫,恐怕小女的這位堂伯,早就已經被生生餓死在獄中了……”
“那你們又為何找到本夫人"這里來?”小小還是搞不清楚狀況。
“回夫人",一年前,獄吏傳話說,若是再不能保證一日三餐,恐怕家夫的這位堂弟便熬不下去了。家夫急得一夜之間白了頭,下婦不忍見家夫如此焦慮,便厚顏上門,到刺史府祈求前任刺史的夫人",求她幫忙。那位刺史夫人"禁不住下婦的哀求,答應了下來,不過……不過……”
“不過要你每月送例錢過來。對吧?少字”小小已經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馮氏聞言連連點頭:“夫人"英明,確是如此。當時,前刺史夫人"要下婦每月送她五百貫。雖然昂貴,但為了能保住堂弟的性命,家夫和下婦還是咬牙答應了下來。那位刺史夫人"倒也守信,每日都會派人為堂弟送去兩餐飯食。雖算不上豐盛,倒也是和刺史府的下人們的飯食一樣。不過四個月后,家中本就不多的積蓄終于全部用完,再也無力支付每月五百貫的例錢。家夫又變賣了家中的一棟祖宅和一間商鋪,所得的兩千貫在四個月后又分毫不存。至此,家中已經賣無可賣,一貧如洗……”
“據我所知,尊夫馮青蓮大人,乃是杭州府的第四號實權人物,為何清貧至此?”小小問出了心中最迷惑不解的疑問。
馮氏苦笑一聲,笑容極度蒼涼:“回夫人",家夫是杭州司馬不假,可上有杭州刺史,杭州長史,杭州別駕。這三人串通一氣,欺上瞞下,早就已將杭州城經營得鐵桶一般。偏偏家夫又清廉自守、剛直不阿,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之所以還不曾被他們以同樣的理由打入州府大牢,都是因為家夫手中掌管著杭州府四成的府兵,令他們投鼠忌器。不過若非朝廷臨時將前任刺史調走,恐怕不需多少時日,家夫也難逃此劫了。
即便如此,家夫卻也無力將堂弟從刺史府的大牢當中救出。好在家夫是文官出身,寫得一手好字。為了不讓堂弟在獄中受罪,每日當差回家之后,家夫便到集市賣字。有那些手足府兵看顧,倒是沒人來騷擾家夫。妾身每日里便和小女一道,為人……漿洗一些衣物,賺些大錢和銀豆子,再加上家夫那些手足兄弟的資助,又勉強度過了兩月。但是兩月之后,家夫那些手足兄弟們,都再拿不出多余的銀錢來資助家夫了。家夫跟下婦,還有小女每月拼盡全力,省吃儉用下來,亦只能湊夠兩百余貫。如此一來,之前的那位刺史夫人"頓時便變了臉色,言道‘例錢減半,飯食亦減半’,當月就由之前的每日兩餐,降為每日一餐,且都是些殘羹剩飯……”
小小雖是女子,卻也聽得心中怒火滔天。不過光聽這馮氏一面之詞顯然不妥,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的道理她還是懂的。于是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平靜的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即又想起來,聽這馮氏說了半天,她那位什么堂弟姓甚名誰,是因為什么原因被抓進刺史府大牢的都還不清楚呢。于是便出言問道:
“本夫人"知道了,對了,馮夫人",尊夫的那位堂弟,姓甚名誰……”說道這里,小小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因為她想起了昨晚夫君說起的一個人,一個她自己也見過的人。那就是當初在京師的時候,客居在義父李府的那位揚州士子。
這位馮夫人"的夫家姓馮,他的堂弟自然也是姓馮,正巧,那位士子同樣是姓馮。只不過,這里是杭州,那馮恭民卻是揚州人。想到這里,小小自然而然的接著前面的話頭,遲疑的問道:“可是……這錢塘縣的前縣令……來自揚州的馮坦馮恭民?”
不待馮氏答話,馮彩衣便頗有些驚訝的驚呼道:“夫人"識得小女子的堂伯父么?”馮氏的精神頭也是一震,瞪大了充滿希冀的眼睛,目光灼灼的望著小小,希望從她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復。
結果沒有讓她們失望,她們只見這位年輕的刺史夫人"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后便聽見刺史夫人",以一種堅定而又不容置疑的語氣答道:
“你們放心,此事本夫人"應下了……”
馮氏和馮彩衣見刺史夫人"滿口答應下來,母女倆都大喜過望,險些就歡呼雀躍起來。不過隨即馮氏又想起來,輕輕出聲道:
“夫人"菩薩心腸,下婦感激不盡。不過下婦聽說,如今刺史府大牢,是由長史歐陽自明的親信嚴密看守的。夫人"想要進去恐怕殊為不易……”
她的話還不曾說完,便聽見翠巧在一旁輕笑幾聲:“馮夫人"大可放心,當今天下,我家夫人"想要去的地方,恐怕還沒幾個人能攔得住……”
馮氏一怔,帶著不敢置信的神色朝小小望去。但見小小的臉上,掛著一幅胸有成竹的笑容,似乎這丫鬟所說的話沒有半分虛假。馮氏母女不由在心中暗暗揣測起來:這位如此年輕的刺史夫人",難道還有什么了不得的來頭?之前并不曾聽人說過啊……
小小卻不管她們怎么想,用略帶著責備的眼光瞪了翠巧一眼,然后吩咐道:
“翠巧,命人準備馬車,再叫人去別院當中請秦大爺過來,就說我要出去一趟,請他帶人隨我一起出去……”
翠巧領命出去了,小小回過頭來,對馮氏輕笑道:
“馮夫人",本夫人"初至這杭州城,很多地方都還不甚熟悉。今日正好閑來無事,能否請馮夫人"做個向導,帶本夫人"到這杭州城內一游?冒昧相請,還請馮夫人"不要見怪……”
見怪?哪里會見怪?馮氏和馮彩衣簡直是驚喜莫名受寵若驚!堂堂的刺史夫人",在這杭州城內,那就是第一夫人"。第一夫人"來到杭州城的第二天,便要請她們母女倆同游杭州,這要是傳出去,恐怕那些貪官的家眷要坐不住了吧?少字甚至連帶著那些一直謀劃著,想要對付自家夫君的奸臣,也會投鼠忌器,不敢再輕舉妄動。這樣的好事,自己求都求不來呢,怎么會見怪?趕緊如同小雞啄米一般點頭不止:
“夫人"有此雅興,下婦和小女自當相隨,這是下婦的榮幸,夫人"何來怪罪之說?”
“呵呵,那好,待下人備好馬車,咱們便出發。對了,請馮夫人"也不要再一口一個‘下婦’的自稱了,夫人"比我年長,切不要如此客氣,咱們‘你我’相稱便可……”
馮氏連道不敢,小小無可奈何,只好透露出一點實情:“實不相瞞,令堂弟馮馮恭民,便是家夫的同年進士,當初在京師赴考和等待發榜的那段時日。令堂弟便是和家夫住在京兆府少尹的府上,而那里,正是我爹爹的府邸……”
馮氏和馮彩衣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堂弟竟然和信任的刺史大人是同年,而且還有這樣一段交情,看來此次,堂弟是有救了。這樣想著,母女二人的心中一下子都輕松不少。馮彩衣語氣歡愉的嬌笑道:
“如此算起來,小女子可得稱夫人"一聲師娘了……”
小小美目一轉:“為何呀?”
“因為小女子已經拜堂伯為師了呀,刺史大人和堂伯是同年,自然也是小女子的師傅,那夫人"不就是小女子的師娘了么……”
小小心中一陣感嘆,這丫頭的心思倒是非常靈動,不著痕跡的就拉近了雙方的關系。聊了這么久,小小心中幾乎已經肯定,這馮氏所說的是都是真話。正因為如此,她才想要拉近和馮氏的關系,以爭取那位掌握著杭州城四成府兵的馮青蓮的全力支持。所以,她才會邀請馮氏一同游覽杭州城。此時聽馮彩衣七彎八繞的扯出來這么一層關系,小小也不計較,嫣然一笑道:
“既然如此,我這個師娘倒是要送你個見面禮。這樣吧,待會兒到了集市上,師娘便送你個禮物,想要什么你隨便挑……”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