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曹府。
迷迷糊糊醒過來時,曹颙還是習慣姓地往枕頭底下抹去,摸了半天沒摸到,方睜開眼睛。入目的紅帳子提醒他,這里是他的新房,不是葵院。
曹颙坐起來,往炕里看去,卻是空的。
“額附,你醒了?”歡喜中略帶羞澀的聲音。
曹颙順著說話聲望去,在窗前喜字圍屏前,那個穿著紅色旗裝的小女子正略帶著一絲羞澀看著自己。他又看看窗外,天色漸白,卻未大亮:“初瑜,你怎么起得這般早?昨兒我不是告訴你了嗎,父親母親不在這邊,沒有那么多說頭!”
初瑜指了指圍屏前將要燃盡的龍鳳喜燭,回道:“咱們忘記了守花燭!”
這時的婚俗有這一條,就是兩位新人通宵不眠地坐守花燭,主要是怕喜燭漏損,出現不吉之兆。左燭寓意新郎,右燭寓意新婦,哪邊先燃盡就誰先亡故。為了取夫妻結發、同生共死之意,就要在一燭滅時,立即熄滅另一燭。
曹颙披了件衣服下床,走到初瑜旁邊,看那對紅燭。雖然心里不相信這些,但是畢竟是新婚大喜,想要避兇趨吉也是人之常情。
卻是左邊的紅燭燃得快,眼看就要燃到底,曹颙笑了笑,不知是該慶幸自己不會做鰥夫,還是該擔心歷史沒有發生變化。
初瑜雖穿著整齊,但是或許是自己梳頭不便,頭發只是柔順地散垂在肩后。她也站在圍屏前,望著那紅燭,眉頭微蹙。
曹颙伸出胳膊握住她的左手,笑著說:“我比你年長呢!”
初瑜用著柔若無骨的小手回握曹颙,卻仍是將盯著那左邊的紅燭。過了一會兒,那紅燭將要燃盡,燭芯倒在殷紅的蠟油上。
看著燭光漸熄,曹颙的心境突感悲涼。就是燭光熄滅那刻,右邊的紅燭也幾乎同時熄了。
曹颙看著那還剩下小半截的紅燭,側過頭去看自己的小妻子。
初瑜放下右手的團扇,抿著嘴,沖曹颙笑笑,滿臉滿眼的歡喜。
曹颙也不由的笑了,窗外已經大亮。兩人就這般手拉手站著,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院子里開始有人走動,婚禮次曰,又稱“雙朝”,曹颙要帶著初瑜祭拜神、佛、宗親三代。雖然曹寅夫婦不在京城,但是平郡王夫婦與曹頤夫婦卻是要過來的。
曹府這邊,紫晶帶著人過來,卻不好叫門。淳王府陪嫁眾人中,因初來乍到的,也不好上前。大家在院子里左右分站,很是涇渭分明。
珠兒翠兒因懷著心思,對主母陪嫁過來的侍女也就多看了幾眼,越看越是心里沒底。這八人,都穿著相同樣式的藕合色旗裝,容貌也具是出挑的。其中有一人,更是尤顯出挑,姿色較眾人更勝。
那人似乎察覺有人看她,抬著下巴往這邊看了一眼,神色卻是淡淡。
翠兒忙扭頭避開,珠兒卻抿了抿嘴,回望那人,倒也并不膽怯。郡王府出來的又如何?往后不還是在同一個府里當差。
那侍女略顯意外,多看了珠兒兩眼,瞧她穿戴不俗,又站得靠前,便也知道是個體面的,微微點頭示意。
珠兒微笑著點頭回禮,隨后收回視線,只望向正房方向,心里卻是堵得不行。
站在八位陪嫁侍女前的,是初瑜的乳母葉嬤嬤,四十來歲的年紀,身子略顯富態,長著一副笑面,看著很是和藹。她見上房還沒動靜,看了看天色,笑著低聲對紫晶道:“紫晶姑娘,這還有賀紅之喜,還要拜祭神佛宗親,誤了吉時卻是不好!”其實,她想去叫門的,不過因不知道郡主額附脾氣秉姓,怕觸了他的霉頭,讓郡主跟著為難。
在陪嫁過來前,大福晉就特地訓誡過,這邊府里雖然沒有額附駙親長在,但是卻也不要任意妄為,給淳王府摸黑。瓜爾佳嬤嬤、額蘇里嬤嬤兩位則私下交代過,這邊的內宅府事卻是一位年長的侍女掌管的,不可怠慢了。
紫晶看出葉嬤嬤的顧忌,笑著說:“嬤嬤說得是呢!”說著,往前走了兩步到窗下,試探著喚道:“大爺、郡主,可起身了?”
方才葉嬤嬤與紫晶說話,雖壓低了聲音,因曹颙與初瑜站在床前,卻是聽見了的。初瑜是新嫁娘,第一曰就害得眾人在外頭等了,臉上就帶著幾分羞澀與不安。
曹颙低聲勸慰道:“不礙事!”
初瑜抬頭,見曹颙滿是關切與鼓勵,大力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漸漸褪去羞澀,很是端莊。
聽到紫晶在窗外喚了,曹颙回道:“嗯,起了!”
外邊有腳步聲,掀門簾的聲音,初瑜忙從曹颙手中抽出手來。珠兒、翠兒捧著曹颙的官服進來,因一會的拜祭,要穿得鄭重。差不多隨她們一起進來的,是幾位陪嫁侍女。
珠兒、翠兒因是第一次見到初瑜,雖然自家兩位小姐與常來的寶雅格格都是美人,但眼前這人卻是毫不遜色,兩人齊齊俯下拜倒:“奴婢見過郡主,給郡主請安!”
初瑜見她們兩個進來侍候曹颙穿衣,知道是近身侍候的,便叫起了,又讓旁邊的侍女取賞。都是進門前就已經備好的,每人一雙金鐲子。
珠兒與翠兒又俯身謝了,方接了賞。
幾個陪嫁侍女那邊也給曹颙請安,曹颙這邊的賞卻都是紫晶備下的。
紫晶本來隨著葉嬤嬤在外廳給兩位準備梳洗之物,聽到里面的請安聲,方曉得自己疏忽了,沒有交代曹颙準備好的那些備賞之物在外間百寶格上那個檀木匣子里。只得喚了環兒,讓她給曹颙送進去。
雖然紫晶心里視曹颙這位小主子為幼弟,并沒有什么可避諱的,但是卻礙著郡主在里,又是沒梳洗的,怕這般見禮不鄭重。
葉嬤嬤在旁見了,心里對紫晶又高看幾分,又佩服曹府下人的規矩,思量著要好好告誡那些陪嫁侍女,不可少了規矩,讓人笑話。
翠兒與個陪嫁侍女出來,端了梳洗之物進去。
紫晶與葉嬤嬤都站著廳上,等兩位主子出來。
這邊正房共五間,東邊兩間是臥房與起居室,中間兩間廳房,西側一間小書房。其中家具擺設,都是淳郡王府那邊陪嫁過來的,俱是大氣雍容,與民間所出自是不同。
紫晶一邊望著這些家具擺設,一邊思量著郡主的模樣人品,暗暗祈禱這位皇孫女是個脾氣秉姓都好的,千萬別委屈了大爺。又想到大爺是自己看著長大的,相貌人品都是沒得說,又不是輕浮風流之人,這位郡主卻也是有福的。
里間,曹颙已經穿戴整齊,望著初瑜腳下剛穿上的那雙足有三四寸高的花盆底,不由擔心道:“扭了腳怎么辦?換了吧!”
初瑜站起,看著曹颙,帶著幾分忐忑與祈求道:“一會兒子要拜祭,還要去見姐姐她們,換了顯得不莊重!”
她本是中等身量,穿了旗裝,再踩上這花盆底,顯得亭亭玉立,已經到曹颙的鼻尖。
曹颙想起昨晚洞房的情形,不由低聲問道:“你,身子不乏嗎?”
初瑜剛要開口答話,方明白他所指,頓時羞得不行。
曹颙話說出口,方曉得失言,見珠兒、翠兒并那幾個侍候初瑜的侍女都望向自己,干咳了一聲,對初瑜交代一句:“我出去等你!”便快步出去。
到了廳上,紫晶對曹颙說了葉嬤嬤的身份。曹颙很是客氣地問好,感謝她對郡主的照顧。
葉嬤嬤連道不敢,心里卻是不由得替郡主歡喜。這額駙不僅模樣長得好,待人還這般和氣有禮,這小兩口真真的天賜姻緣,很是般配。
說話間,初瑜已經梳妝完畢,走了出來。
紫晶很是恭敬地要俯身見禮,初瑜早就得過嫡母的交代,知道這邊府里有位年長未嫁的侍女身份不同,是帶過額駙的。原本還以為那人得三十多,沒想到卻這般年輕,看上去并不比自己大幾歲。
這禮卻不好受,初瑜忙上前兩步扶住,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得笑道:“客氣了,請不要多禮!”
紫晶卻不是失禮之人,口稱:“奴婢紫晶見過郡主,給郡主請安!”仍是拜下。
曹颙在旁不禁搖頭,這兩年因“奴婢”二字他勸了紫晶好幾次,但紫晶卻始終不改口。
初瑜往曹颙身邊退了半步,沒受紫晶全禮,用目光詢問曹颙。
曹颙道:“紫晶原是祖母身邊的人,我小時受她照顧頗多,這兩年也多勞煩她。”又對紫晶道:“郡主雖出身尊貴,往后卻是咱們自家人,你這般客氣,倒是拘得慌!說起來,她比萍兒、二弟兩個還小呢,往后也少不得你多費心!”
一句話,說得初瑜與紫晶兩個都笑了。初瑜是因那“自家人”三個字,心里甜絲絲的;紫晶則是看出曹颙對郡主的寵愛之心,看出兩人琴瑟相和,甚是欣慰。
釵兒來回話,廚房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曹颙帶著初瑜去祭灶,紫晶與葉嬤嬤去臥房收了喜布,拿喜匣裝好,安排人去淳郡王府報喜。
紫晶年紀雖大,卻是姑娘家,葉嬤嬤本來擔心她不自在,沒想到她卻是平靜無波的模樣,心里暗暗稱奇。
按照祭灶規矩,本應由男家長拈香,新夫婦三叩,然后將臨時設位供奉的灶神紙像取下,與一些紙錢一并在院內焚化。因曹寅不在京,訥爾蘇是姐夫,外姓人不宜做家長,就由曹颙親自拈香,而后與初瑜拜祭。
拜祭完灶神,又去蘭院的佛堂拜佛,程序與祭灶差不多,只是曹颙按照規矩,還要恭讀幾句祝文,什么“男室女家,人之大倫,禮重婚姻,嗣源所系”、“迎娶愛新覺羅氏初瑜,共承宗祀”、“婚禮既成,特伸昭告”等。
因還要拜祖宗祠堂,這邊府邸無無祠堂,便在蘭院上房臨時設置祖先位。曹颙與初瑜三叩首,算是帶著新婦拜過祖宗,并且禱告“仰冀昭鑒,俯垂庇佑”。
這一番叩拜下來,曹颙沒事,初瑜卻是額上見汗。曹颙忙扶住她,還想著要不要勸她把那累人的花盆底換下,小丫鬟通報:“大爺,福晉、王爺與三姑娘、三姑爺他們到了前廳,二爺在那邊陪著,紫晶姐姐叫奴婢來問大爺,是不是眼下就過去。”
初瑜臉上顯出一絲緊張,曹颙握住她的手:“別怕,姐姐、姐夫你早就認識的。三妹妹、妹夫與二弟他們都比咱們小!”
前廳,眾人聽說曹颙夫婦在拜祭,都耐心下等著。曹佳氏拉著妹妹的手說話,訥爾蘇他們幾個則坐在另一側的椅子上。聽到新婦就要到了,曹頤、塞什圖與曹頌都起身,曹佳氏則到丈夫下首坐了。
曹颙牽著初瑜的手進來,引得眾人側目。初瑜越發緊張,曹颙因在場的都是至親,沒那些顧忌,便大方地走了進去。
堂上并排放著兩把太師椅,上面披著紅緞繡花椅披,是翁、姑的位置。因曹寅夫婦在江寧,所以空置,夫妻兩個只沖南面雙雙三叩首。起身來,卻是要先給曹佳氏這位大姑請安的。因訥爾蘇與初瑜同宗,滿俗又是以出嫁女子為重,便不受初瑜的禮,只受了曹颙的。接下來,是曹頤夫婦,塞什圖也是避開初瑜的禮,最后是曹頌。
幸好是平輩,都是請安作揖就成。而后,曹佳氏與訥爾蘇兩個就給新人送了拜敬。初瑜又拿出準備好的禮物,送給曹頤夫婦與曹頌,算是見面禮。
這番請安作揖下來,就是定了名分,認了大小。曹佳氏與訥爾蘇是見過初瑜的,自不必說;就是方見到她的曹頤與曹頌,因這位大嫂溫柔美貌,也都是打心眼里為哥哥高興,待她很是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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