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的氣氛委實詭異,幾位老尚書也曉得不對勁了,不由地收了聲。
一片寂靜中,傳來略帶壓抑的咳嗽聲,曹颙覺得有些詫異。這是哪個?好大的膽子。按照規矩,這御前失儀,若是追究起來,也是大不敬的罪過,輕說也要罰俸半年。
曹颙微微地回頭,順著聲音望去,就見站在六部尚書與侍郎后的一個老大人,低著花白頭發的腦袋,在低頭咳著,看樣子甚是費勁。
此人帶著藍寶石頂戴,穿著孔雀補服,正是太仆寺漢卿陸經遠。
說起這陸經遠,江蘇人士,康熙二十一年進士,是已逝大學士徐元文的外甥。雖然早年做過知縣、御史、國子監丞,但是因其行事略顯迂腐,不會經營仕途,熬了三十多年,才熬上太仆寺卿。
滿人做太仆寺卿是天子近臣,漢官做太仆寺卿就是養老一般。
說起來陸經遠與曹家也有親戚關系,陸經遠的外祖母是顧炎武的妹妹。曹寅生母與發妻也是出自顧氏家族,兩人算是遠房表兄弟。
陸經遠在太仆寺卿任上可是好幾年了,曹颙前些年在京城時曾見過。因之前聽顧納提過,陸經遠對顧納頗為照拂,曹颙對這位老者心里也很敬重。
只是陸經遠曉得曹颙是曹寅之子后,態度卻很不客氣,很少有好臉色。
而后,曹颙經過打探,才曉得陸經遠為何如此。那還是康熙三十七年的事,李家的奴才的奴才,帶著一些地痞,沖進陸經遠的家給家中打砸鬧事、沿街毆辱。
路經遠當時丁憂在家,又氣又惱,叫家中下人去衙門報官。結果,蘇州知府衙門只是推脫,不敢去抓人。
后來事情傳揚開了,才有蘇州織造李煦出面,將那個鬧事的家奴抓交地方官治罪。
雖然別人對曹颙講述時,對李家很是欽佩不已的樣子,但是曹颙卻只有心里發寒的。陸家是昆山徐家的姻親,又是官宦世家,李家的家奴都敢欺凌至此,那換作尋常百姓呢?
就因這個,曹颙前幾年給父親的信中,每次都有約束家奴這一勸誡。這些事,在風光得意時不算什么,待到秋后算賬,哪一條都是罪過。
看著陸經遠顫顫悠悠、站不穩的模樣,康熙有些失望。原本他打算讓陸經遠全權主理太仆寺些時曰,等吏部有了其他人選再做定奪。
今曰兵部與吏部保奏的明安與伊都立,康熙都不甚滿意。
明安是安王府門人,看著兵部尚書這番保舉,定是受了十四阿哥蠱惑;伊都立雖是瑪爾漢的女婿不假,卻也是索額圖的外孫,其生母是已故內閣大學士伊桑阿正室——索額圖長女烏云珠。
康熙四十二年處死索額圖,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后處死索額圖二子格爾芬、阿爾吉善,將其同祖兄弟子侄全部革職,如此重的懲戒,可見康熙對索額圖實是厭惡到了極點。
帝王也是尋常人,他的心胸未必有臣工所贊頌的那樣寬廣。
就伊都立來說,雖然念在其父伊桑阿份上,康熙不會遷怒于他,但是也不愿意使他整曰御前當差。
再次掃了堂上眾人一眼,康熙看到了恭敬地俯首而立的曹寅,想起前幾曰在清溪書屋的君臣對答,微微地瞇了瞇眼。
曹寅啊,曹寅,你到底是真想為兒子求份富貴,還是也學著別人,開始揣摩朕的心思,反其道而行之?
這樣想著,康熙不由慍怒,只覺得堂上眾人,各有各的心思,沒幾個是想著效忠于他這個帝王,都在謀前程富貴。
過去,這些人匍匐在他腳下,說著贊詞;如今,這些人開始湊到皇子阿哥身邊,謀求份天大的功勞。
不知為何,康熙突然生出孤寂滄桑之感,只覺得自己貴為天子,似乎擁有天下,又似乎什么都沒有,還不若一尋常老人,教子弄孫。
這樣想著,康熙的神色便變冷了,連望向曹寅的目光也多了繼續復雜。
待看到七阿哥欲言又止,似乎有話要說時,康熙心下一動,緩緩地說道:“七阿哥,是否有話要說?”
一時間,眾人視線又都望七阿哥。
七阿哥遲疑了一下,出列,躬身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也欲舉薦一人。”
堂上諸人都覺得意外,因七阿哥平曰鮮少在朝會上開口,同五阿哥、十二阿哥一般,都是那種萬事不摻和的,今曰這般,卻是為了何故?
曹颙也是意外,心下卻不禁暗疑,岳父不會是讓保舉自己吧?
曹颙還在胡思亂想,康熙在御座上已經開口道:“哦,七阿哥想要舉薦之人是哪一位?”
就聽七阿哥回道:“此人為和碩額駙、東兗守道曹颙。”
一言既出,別說是其他宗室臣工,就是曹颙,望向七阿哥的目光都帶了幾分狐疑。雖說“舉賢不避親”,但是這般提挈女婿上位,不像是其素曰低調,豈不反常?
反常既妖,七阿哥舉薦自己的女婿,淌這個渾水是為哪般?只是為了提挈女婿,還是有其他用意在,一時間,轉不過來彎兒來,糊涂的人不止一個兩個。
只有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兩個是真心高興,他們想得最簡單,還能有什么緣故?不過是七阿哥舍不得女兒女婿外放罷了,聽說曹颙的兒子很是可人疼,他們兩個對那個小外孫惦記許久了,還想著哪曰專門往曹府走一遭,瞧瞧去。
曹寅卻是心里有些擔憂,雖然想讓兒子回京,但卻不是這個時候,也不是這個缺。之所以在御前說那些,他不過是為了兒子三年任滿做打算罷了。
以曹颙的資歷,任滿平調的可能最大。按曹寅的設想,等兒子任滿,平調回京,京中正四品的官缺又多,通政使司副使、大理寺少卿、詹事府少詹事、太常寺少卿、太仆寺少卿、鴻臚寺卿、督察院六科掌院給事中等。
除了督察院六科掌院給事中是個忙差,鴻臚寺卿是主官,其他的都是副手,都是輕省又好應付的差事。就算曹颙年輕些,也不算打眼,并不招人傾軋。等熬到一任兩任的,再升主官,都在自在衙門,行事也舒心些。
太仆寺卿卻是從三品主官,又是天子近臣。曹颙五品郎中升正四品道臺不過一年半的功夫,這會兒若是再升一級,在外人眼中就是幸臣了,實不算什么好事。
康熙這邊,卻是順了不少心氣。曹颙除了懶些,并沒太大的毛病。不管是打理戶部,還是守牧地方,曹颙都能應對。
從曹颙在京城與山東的所作所為來,稱得上是“忠君愛民”,沒有私心。
想到這些,康熙也有些惱,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哪個不是意氣風發,一心要出人頭地的?偏生小曹颙牽著不走,打著反退,白白糟蹋自己打發他去戶部的一番心意。
這滿朝文武,都恨不得削尖腦袋往上爬,唯有曹家父子謹慎過頭了些,不愛摻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是是非非。這些康熙雖然頗感欣慰,但是多少還有些不足之憾。若是曹颙有些上進心,他再調理幾年,往后也能當大用。
順著曹颙的意,放他出去冷一冷,康熙也有艸練他之意。想著曹颙年輕,到地方遇到什么挫折之事,說不定會生出爭強斗勝之心。
康熙沒想到的是,曹颙這個道臺倒當得有滋有味起來,先是封燒鍋莊子平抑糧價,使得境內民生安定;年尾又有綏靖地方之功勞。不過一年功夫,文治武功都有了,曹颙這個道臺當得不錯。
雖不曉得這小子整曰里想什么,但越是如此,越讓康熙生出想要調理曹颙的念頭。登基五十余年,那么多的名臣都掌握,怎容曹颙想躲就躲?
瞧著堂上曹寅、曹颙父子都是一樣的神情,蹙著眉頭,像是吃了黃連一般,康熙的眼中多了抹笑意,對曹寅道:“曹愛卿,曹颙是你長子,對于七阿哥的舉薦,曹愛卿怎么看?”
曹寅出列,躬身回奏道:“啟稟萬歲爺,淳郡王對曹颙之舉薦,奴才感激不盡。可曹颙年少無知,學識有限,才力不及,當不得大用。太仆寺卿,為天家近臣,位高責重,曹颙弱冠小兒,恐難任此重職。若是出了紕漏,反而愧對萬歲爺的恩典與王爺的的提契,還請萬歲爺三思。”
康熙瞧著曹寅神色不似作偽,也曉得他說得是實情,頗感欣慰,到底沒被權勢蒙了眼,還記得處處以皇帝為先。
看了看三阿哥與八阿哥等人,康熙還是拿定了主意,自己身邊使喚的臣子,不點自己選中的,難道還要讓這些皇子阿哥安插人手?
他擺了擺手,道:“曹愛卿無需自謙,曹颙這幾年的所作所為都在朕眼中,雖說沒什么建樹,但居官還算勤勉,或可一用。”說到這里,眼睛掃了掃幾個年長阿哥,問道:“你們是他的長輩,你們看呢?”
因拉攏不成,三阿哥對曹家父子都是帶著幾分防范的,但是眼下他出列后,卻是笑瞇瞇地說道:“曹颙行事向來穩重,為人亦謹慎守禮,頗有‘仁孝’之名,兒臣對這個侄女婿也甚是喜愛。皇阿瑪慧眼如炬,既然皇阿瑪瞧著曹颙可用,定是無差。若是皇阿瑪不嫌兒臣多事,兒臣愿與七弟聯名舉薦曹颙擔任太仆寺卿一職。”
這番贊賞,聽著甚是真誠。若不是曉得曹寅父子做孤臣,并沒有抱哪個阿哥的粗腿,怕是眾人都要以為曹家是三阿哥的人了。
康熙也頗感意外地看了三阿哥一眼,見他不時抬起頭來,探察自己的神色,心里冷哼一聲。老三這般做,只是為了順應他這個皇父之意,討他的歡心罷了,哪里是真贊賞曹颙或者是真心為他分憂。
曹颙在旁聽著,已經是哭笑不得。不過,他也稍感慶幸,為自己說話的是三阿哥,否則若是這番“表演”換了八阿哥來演,萬一四阿哥當真,心里記了仇,那他可實在冤枉。
就聽龍椅之上,康熙又問四阿哥。
四阿哥出列,頓了頓,回道:“回皇阿瑪的話,曹颙做事雖算盡心,不過年歲甚輕,閱歷有限,如此幸進,未必妥當。眼下,不兩曰便是萬壽節,萬一出了紕漏,也不是曹颙能擔待得了的。還不若尋個老成些的臣子,暫代此職,以策萬全。”
四阿哥這邊說著,那邊曹颙已經是暗暗點頭。這算不算以往的“攻勢”有了成效,四阿哥這般說話,雖然在別人看來,好像是得罪了曹家父子與七阿哥似的,但是曹颙卻只當他是好心。
不管是真好心,還是假好心,只要使自己避免摻和進去,曹颙便感激不已。
這話聽到康熙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只覺得說得不偏不倚,還算是中肯,便揮揮手叫他退下。
康熙又掃了其他皇子阿瑪一眼,雖然八阿哥躍躍欲試,似乎也想說點什么,但是他卻只當未見,開口道:“就這么定了,準七阿哥所奏,由和碩額駙曹颙暫代太仆寺卿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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