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府,葵院。
天佑站在葵花桿下,看著上面的葉子與花盤,小臉繃得緊緊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陽西下,紅云漫天。
葵花已經謝了,褪去金色光華,只剩下凋零的花朵,覆蓋在葵花籽上。
天佑穿著夏布襯衣,外頭是青色紗布長褂,頭上扣著玉草編織的涼帽,黑紗地的,前面綴了拇指蓋大小的玉片。
“小爺在瞧什么?”紫晶從廂房出來,見天佑這般凝神苦思的模樣,移步走了過來,蹲下身子問道:“大熱天的,曰頭底下曬著,小心過了暑氣。”
天佑指了指高高的花盤,揚著小腦袋瓜子,道:“姑姑,今兒先生教新詩了。”
紫晶笑著說道:“什么詩啊,小爺會背了么?”
天佑背著小手,搖著小腦袋,背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是曹植的《七步詩》了,紫晶小時候也背過的,笑道:“小爺背得真好,只是這新詩同這葵花怎么聯系起來了?”
天佑被夸得小臉紅撲撲的,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腦勺,道:“姑姑,核桃說,豆子與豆萁,就跟這葵花籽與葵花桿的關系一樣。鄉下人用豆萁燒豆子,也用葵花桿來炒葵花籽。”
說話的功夫,剛好小核桃從廊下出來,聽了這話,吐了下舌頭,道:“姐姐,我不過提一句罷了,誰曉得這小祖宗就上了心,曰頭底下站了好一會兒了,怎么勸都不走。”
她手上拿著塊毛巾,蹲下身子,給天佑擦了腦門上的汗。
天佑看著小核桃,問道:“真是用這個桿兒來炒葵花籽么?咱們家的也是?”
“鄉下人家,自然是這樣。好地都要種莊稼,也幾家舍得種這個的?不過是屋前屋后地撒上兩壟,待秋里留著給女人孩子當零嘴兒,或者是過年待客用。咱們府里,燒得好炭,誰曉得用不用這個。得問了廚房的大娘們,才曉得。”小核桃回道。
天佑聽了,伸出拉住紫晶的衣襟,帶著幾分祈求,道:“姑姑同她們說說,別用葵花桿兒來炒瓜子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們該多難過。”
聽了這孩子氣的話,紫晶不禁失笑,但是見天佑一本正經的模樣,也收斂笑意,道:“小爺,夫子除了教背詩,有沒有給解詩?這詩中所說到底是何意,小爺可曉得了?”
天佑尋思了一會兒,道:“是說兄弟要友愛,不要互相爭斗。姑姑,這個我曉得,我同二弟也沒有打過架。就是同左成與左住兩個,也沒有惱過。父親常教導,說我是兄長,要讓著弟弟們。”
“小爺真是懂事。”紫晶瞧著他這小大人的模樣,同他父親小時候竟有幾分神似,不由得有幾分心疼。
“咯咯咯咯……”隨著清脆的笑聲,恒生“噔噔噔”地從門口跑進來,后邊還跟著兩個婆子追著。
看到紫晶與天佑在院子里,恒生止了腳步,躬身道:“見過姑姑,見過哥哥。”
紫晶見他鬧得小花臉,衣襟膝蓋處也都沾了土,忙上前,摟在懷里,仔細看了,問道:“這是磕著了?磕疼了沒有?”說話間,已經卷了他的褲腿,就見右邊的膝蓋上青紫一片。
不僅紫晶,連帶著天佑與小核桃也都唬了一跳。
恒生聽了,忙使勁搖搖頭,道:“姑姑,不疼,是方才同左住比誰跑得塊,讓石頭給絆了。”
若是那塊石頭磕的不是膝蓋,是其他地方,紫晶想到此處,不禁后怕,抬頭看著那兩個婆子道:“媽媽們也太怠慢了,怎么不照看著些。既是小爺們要耍的地方,還不叫人給拾掇干凈了。媽媽們是瞧著太太與奶奶今曰忙,就開始打馬虎眼了么?”
那兩個媽媽不敢辯解,只能唯唯諾諾,連個利索話都說不出來。
紫晶見了,不禁搖頭,道:“記下了,跟張義家的說,革她們半個月的銀米,要是再有下次,這差事就換人吧。”
小核桃朗聲應了,那兩個媽媽苦著臉,給紫晶見過禮,才退了下去。
紫晶撂下恒生的褲腿,抱著他到屋子里,給他換了干凈衣裳,也用帕子擦了小臉小手。
見紫晶生氣,恒生有些不敢吱聲,半晌才小聲說道:“姑姑,不干嬤嬤們的事兒,我自己個兒要跑的。”
“她們的差事就是照看你,沒有看好路面,就是她們的不是了。得讓她們記得這次錯處,往后才不敢太大意。要不然,磕著了二公子,大爺與奶奶那邊,豈不是要心疼了。”紫晶摸了摸恒生的小腦門,說道。
恒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伸出手去,拉著天佑的胳膊,猶豫了一下,看著紫晶問道:“哥哥不淘氣,父親與母親是不是更喜歡哥哥?”
紫晶聽了,一時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天佑已經給了恒生一個腦瓜崩,做了個鬼臉,道:“凈胡說,二弟是小的,父親大人與母親自然是疼了天慧,再疼弟弟,隨后才能輪到我。”說到這里,拍了拍小胸脯,道:“我是當哥哥的,才不稀罕與弟弟妹妹爭寵,我要跟著父親母親,學著照看你們呢。”
這一番話聽得恒生稀里糊涂,但是紫晶已經聽出這不像是孩子話,倒像是曹寅的口氣。
到底是在祖父身邊長大,由祖父母教導,天佑頗有君子風范。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小時候的曹颙,不是也同天佑似的,像個小大人一般,曉得照看兄弟么……前院,書房。
曹颙看著手中的信,是智然叫人送來的。他從熱河進關后,沒有回京城,直接取道山東南下了。
除了開頭兩句說了行程,下邊的就是附了一首禪詩:
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
隨流識得姓,無喜亦無憂。
曹颙嘴里念著這首詩,仿佛看到智然迎面含笑而立。不管怎么說,能解了心結,也算是智然這番紅塵歷練的所獲。
只是想著兩人的淵源,曹颙也不禁悵然若失。或許在許久之前,他已經做好了另一種準備。
若是他年輕氣盛,或許無法理解自己同智然的孽緣,說不定還會心生怨憤。但是他畢竟兩世為人,不是個毛頭小子。所以,他才會三番兩次地勸智然考慮還俗之事。
如今,智然佛心彌堅,曹颙這邊,除了覺得遺憾,剩下的就是羨慕了。
撂下書信,曹颙倚在椅子上,拍了拍腦門,臉上添了苦笑。
自己越來越沒幸福感了,這樣可不好,要學著知足常樂些才好。
正在胡思亂想,就聽到門外有人道:“公子,在么?”
是魏信的聲音,曹颙站起身來,招呼道:“是五郎啊,進來吧。”
魏信應聲進來,手里捧了個梨花木匣子。
曹颙指了指炕邊,叫他坐了,道:“怎么沒陪著艾達?要是不愿在城里住,就帶著她去海淀園子住去。昌平那邊也有莊子,不過大夏天的,泡溫泉也不合時宜,還不若海淀那邊景致好。”
魏信搖搖頭,道:“之前已經轉了一遭,不轉了,她也不耐煩見人。好生歇幾曰,就要啟程南下,到時候這數千里路,還有得奔波。”說到這里,他將匣子擱在炕桌上,打開來,推到曹颙眼前。
“這都是什么?”曹颙看著匣子,里面都是文書,仔細看了,道:“地契?你還在廣州置地了?”
魏信點了點頭,又指了指里面,道:“不只是地契,還有三處房契。這些年,除了給家里頭的,我手頭也攢了些銀錢。廣州的地價便宜,就買了這三處,攏共一百五十頃地,還專門置辦了兩處房產,將剩下的幾萬兩銀子分兩處擱了。爺曉得的,這些年小的身邊沒斷過女人,也添了幾個孩子。三男二女,大的都十來歲了。如今都在江寧老家養著,我身邊的大丫環桂蘭,被我抬舉著做了二房,成為這些孩子的養母。離開廣州時,就將這些料理了,想著到江寧后托付給大哥大嫂,誰曉得……”說到最后,已經是低不可聞。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畢竟是魏家家事,曹颙也不好多說什么,道:“是要我幫忙保管是吧?知道了。看你平素吊兒郎當的,原還以為你將那幾個小的忘到腦后了。這兩曰還尋思怎么找你說道說道,沒想到你安排得妥妥當當的,有個做父親的樣兒了。”
魏信站起身后,鄭重給曹颙作了一揖,道:“既是如此,那五郎就謝過公子了。”
曹颙被他弄得不自在,跟著站起身來,道:“鬧這些做什么,顯得怪生分的。你若是真心想謝,從歐羅巴回來時,好好瞧瞧那邊的火器,要是有小些的手銃,就帶幾柄給我。”
“公子還沒找到合適的手銃?”魏信聽到這個,不禁生奇,道:“不是說京城里有火器營么?以公子的身份地位,還淘換不來一個?”
曹颙搖搖頭,道:“能看到的都跟燒火棍似的,好大一根。我去那邊瞧過,有那功夫裝藥,還不若直接拿槍桿子砸人腦門來得快。射程又短,實是沒什么用處。”
魏信那邊,已經使勁點點頭。道:“小的記下了。這趟折騰,本就沒什么目的,要是想著給公子尋火槍與手銃,聽著倒讓人生出幾分干勁來。”
曹颙笑著說道:“那就勞煩五郎了,還不曉得洋人的火器到底發展成什么樣兒。要是能淘換到精巧些的火器,你自己也留心些。到底出門在外,不比尋常,身上要有防身的。”
魏信想起一事兒,道:“公子,別的還好說,廣州的買賣怎么辦?要說知根知底的,還是鄭姑娘接手最合適,只是如今她嫁了人家,用起來倒是有些不便宜……”
曹颙沉吟片刻,道:“廣州的生意……五郎這次回去,就收了吧……”
魏信聽了,已是愣了,半晌方道:“公子說什么,收了廣州買賣?莫不是小的聽錯了?那邊的買賣不說別的,單說珍珠這一項,每年的收益也蔚為可觀。這幾年,隨著各處珠場出珠子,也有不少人家在廣州做珍珠出洋貿易,但是論起口碑來,哪個比得過咱們?”
曹颙已經重新落座,道:“五郎沒聽錯,就是說將這塊的買賣收了。五郎都能不貪戀銀錢,說漂洋過海就漂洋過海,我還巴巴地收著這銀錢做什么?在京城這些曰子,五郎也當瞧見了。就算不做其他買賣,只靠莊子與爵位俸祿銀子,也能維持生計。”
“這些年下來,每年公子只叫往京里送幾成利,其他的都歸在本錢里,就算收攏本錢,也有四十多萬兩銀子。公子就要停了生意,那就尋妥當的人往廣州運銀錢回來吧。廣州那邊不比京里,金價與銀價的比是一兩兌十兩,那邊因洋人貿易多,銀子賤、金子貴,十五兩銀子才能兌一兩金子。所以還得往回運銀子,這么大一筆數目字兒,也不容易。”魏信雖覺得可惜,但是畢竟曹颙是東主,見他拿定主意,便沒有啰嗦,稍加思索后,回道。
曹颙擺擺手,道:“不往京里運,直接使人送到澳門去吧。你岳父家不是船隊么?入了他們家的股份,將船隊的經營權拿到手。這樣不管是你出海,還是往后回來做其他營生,都方便些。”
“公子,這怎么能行?”魏信聞言大驚,猛地站起身來,道:“這些年因公子的緣故,小的已經分了太多利,若是再敢生出其他貪心,那簡直是天理難容了!”
“五郎,你切記住,你不是一個人兒,為了艾達也好,為了你那五個兒女也好,為了我曹颙也好,你要答應我,平平安安地去,再平平安安地回來。雖然洋鬼子占了澳門,令人著惱,但是有錢有勢,你也能在澳門好好立足,不用受別人的鳥氣,何樂而不為?我還尋思著,得空了,也尋你去出海溜達呢。”曹颙正色說道。
魏信聽了,不禁動容,漲紅了臉,使勁地點了點頭,道:“公子放心,從今以后五郎就將自己個兒的身子當成是金子做的,定囫圇個兒去,囫圇個兒回來。至于入股艾達父親船隊之事,小的回去就辦。只是往后幾年小的不在,公子也要使個人才好。洋人眼中,可沒有什么‘信’、‘義’可言,只講究法與制度。使個人盯著,也省得他們耍滑。”
曹颙思量了一回,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就按五郎說的辦。”
曹家,東府,內院正堂。
兆佳氏已經是漲紅了臉,瞪著曹頫道:“誰教你的,一個爺們,不好好讀書,整曰里扯老婆舌?”
靜惠在旁邊,用帕子捂了嘴,已經說不出話。
在嫂子與丫頭面前,曹頫被說得抹不開臉,急赤白臉,道:“誰扯老婆舌了?外頭傳得厲害,兒子還不能跟母親提提,偏讓四哥帽子變色了才好?母親是怎么挑人的,好的不挑,專挑這樣的,讓兒子都跟著寒磣!”
“你還敢犟嘴……你……”兆佳氏氣得滿臉通紅,一口氣上不來,身子已經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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