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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颙從沒覺得時間過得這么慢過,日升日落,天氣晴好,與平素沒有什么不同。
李廷臣每日都有使人送消息回來,亢氏兄弟使人掠了宜陽知縣張育徽。宜陽縣外小王莊是亢氏兄弟所在之處,有包庇亢氏兄弟、抵抗官兵暴民,已經被平息。
看到這個,曹颙的心里沉甸甸的。這不是必然的結果,他能出面干預,但是他卻選擇旁觀。
熬到七月初八,巡撫衙門終于來人。
張圣佐發撫標三百,會同鎮標,前往永寧神垢寨剿捕民賊。
神垢寨,是李自成早年的老巢,易守難攻之地。因為退往寨子前,占了兩個縣城,所以亢氏兄弟這邊槍炮兵器俱全。當然,這其中少不得白蓮教徒早年的準備。
河南府總兵尹玉起,是這次剿捕的統領。
曹颙與他是初次相見,尹玉.起的態度卻恭敬的很,不肖說已經得了十六阿哥的提點。
對于殺戮之事,曹颙沒有興趣觀.戰,但是曹頌與那幾位外班侍衛已經嚷了幾日。除了曹頌與一個叫二成的外,其他三個都是新侍衛,還沒有見過血。
曹颙不愿做惡人,自是樂意做.順水人情,將這幾個踢到尹玉起身邊歷練。
只是在他們走前,他留下了曹頌,交代了幾句。
曹項不喜文,只喜武。就算如今西北不太平,這能用.上的將士也是有限。朝廷的武職,鎮守地方,多是行的眼前此舉。
“攘外必先安內”,這不是慈禧的專利。自打滿清入關,.面對數以十倍、百倍的漢人時,朝廷的利刃就是安撫同在。
“曉得自己個兒做什么?自己個兒當怎么做?”曹頌.不明白兄長的意思,只是看著他有些消沉,只當他是真地水土不服,帶了幾分關切道:“大哥,要不要再換個大夫瞧瞧?這里的大夫都像是蒙人的,別再耽擱大哥的病。”
原來,他看了曹.颙這幾日的藥渣,見其中沒什么名貴的藥材,才這樣說的。
曹颙只是借著“病了”的借口,好好地睡了兩日,并沒有瞞著曹頌。曹頌死心眼,只當哥哥是不愿讓自己擔心,才強撐著。
曹颙看著這個弟弟,有些無語,心中嘆息一聲。或許是自己護他太緊,才使得他能保留這份存善之心。不過若為一家之主,若是在仕途上有些進益,他必須要獨立選擇自己想走的路。
曹頌見曹颙沉默,不曉得自己哪里說錯了,有些忐忑。曹颙站起身來,拍拍曹頌身上簇新的鎧甲,原想說幾句鼓勵的話,但是說出來,又是變了味道:“無論何時要曉得平安最重要。不求你聞達天下,只是你一輩子安康,哥哥就歡喜。”
曹頌如同初次出征的勇士,眼睛里面閃亮閃亮的,重重地點點頭,道:“嗯,弟弟曉得,弟弟只想救小四出來,不會跟別人強功,定不讓哥哥擔心。”
直到此時,他還以為曹颙這幾日“患病”,是因擔心曹項的緣故。曹項在匪寨,知府衙門那邊已經跟著人打了兩日,還不曉得如何。
看著弟弟的背影遠去,曹颙苦笑。曹頌這般性子,要是沒有曹寅、曹颙父子的庇護,早就讓人生吞活剝。
此一去,看曹頌如何選擇。若是他不求功名,就護他做個富家翁又如何?一家老小,也不能都活得那么累。
直待曹頌的身影看不見,曹颙方轉過身子回屋,剛好看到蔣堅從廂房出來。
“大人,除了小王莊,李廷臣又燒了上王莊與陳家村。”蔣堅聲音沉重,將手中的紙折送到曹颙面前:“死亡百姓數目,尚不知曉。”
“小王莊是亢氏兄弟族人所在,這上王莊與陳家村呢?”曹颙掃了兩眼,將上面沒有提到李廷臣屠殺的理由,問道。
“上王莊有宜陽首富,陳家莊有人私造器械。”蔣堅回道。
曹颙聽了,對這個李廷臣真是無語。這都什么時候了,他不想著早日平息民亂,減免自己的罪行,還要借著“剿匪”的名義,先撈錢財。
這個人,死有余辜。
永寧縣,郊區山中。
從寨子出來,已經三日,曹颙與嬌嬌兩個還沒有走出山。嬌嬌雖比不得世家小姐,也是打小嬌身慣養大的,最要命的還是雙半大小腳。
為啥說是半大小腳,是因為她小時候裹腳的,這幾年大了,放開些,平素走路無礙,但是這走遠路就不行了。
山路本來就難走,曹項這邊也狼狽,加上迷路,三日里也沒走出多遠。不過到底是男人,還好些;嬌嬌咬牙挺到今日,就再也走不了了。
這兩日日夜相伴,曹項與嬌嬌兩個,一個喚“表哥”,一個喚“表妹”,規矩守禮。就算晚上休息,也都是坦坦蕩蕩,沒有絲毫逾禮之處。
或許正是因這個緣故,曹項沒有發現嬌嬌的異樣。直到她堅持不了了,曹項才發現她的鞋子已經都是暗紅色,被血浸透了。
“這是?”曹項蹲下身子,看著那已經看不出本色繡花鞋,皺眉問道。
嬌嬌的臉色刷白,額頭上冷汗直流,仍是擠出幾分笑,道:“表哥,我累了,容俺歇歇可好?”說話間,她將腳往褲腿里縮。
曹項看著那面目全非的鞋子,還有白襪上已經干涸的血漬,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嬌嬌妹子,你的腳……”曹項抬起頭來,看到嬌嬌眼睛里水光閃現。
嬌嬌仍笑著,卻使人看了難受。
曹項長吁了口氣,伸出手去,握住嬌嬌的鞋子。
只輕輕一碰,嬌嬌已經痛出聲來,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妹子,表哥逾禮了。”曹項見狀,嘴里說了一聲,想要褪下嬌嬌的鞋子。
“疼……”嬌嬌的身子一僵,終于忍不住,流出眼淚。
曹項的臉色,也變得刷白。鞋子里,襪子全部被血漬浸透不說,腳底下已經潰爛化膿,鞋子里看著滲人。
嬌嬌緊緊地閉著眼睛,攥著拳頭,忍耐著痛苦。
曹項不曉得為何,只覺得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怒氣,吼道:“為何不早點說,你祖母將你托給了我,你怎么就不能叫人省心些?”
嬌嬌就算懂事,也不過是十五、六的少女,這幾日跟著曹項出來,始終沉默寡言,此刻面對曹項的指責,也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只是默默垂淚,臉上盡是絕望之色。
身為亢氏女兒,從她父親與叔叔到山寨起,她的命運就脫離了閨閣小姐的道路。世道艱難,沒有父兄庇護,一個女子,如何安身立命?
想到此處,曹項心中添了憐憫之意,有些后悔方才吼她。
看著嬌嬌腳上的“紅襪子”,曹項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坐到嬌嬌身邊。
直到嬌嬌擦了眼淚,才聽他說道:“洛陽城中,我已有一妻一子。雖然外人看她名分是妾,我只當她是我的結發之妻。”
嬌嬌不曉得曹項為何說起這些,沒有插嘴,默默聽著,就聽曹項又道:“我家在京城,是旗人,我是家里庶子,父親五年前病故,有嫡母在堂。去年嫡母為我定親,對方是國公府的小姐,原是要送到河南府成親,因守孝耽擱了,等我任滿回京再過門。”
“你的身份,有些不尋常。你祖母雖是慈心可憫,但是你一個女子,孤身立世,談何容易?我會將你的身份如實稟告給親長。希望能想個法子,免了后患。若是你不覺得委屈,我愿意照顧你;若是你不愿進宅門,愿意過自在日子,我會當你為親妹子。”曹項說道。
男女七歲不同席,就算曹項這幾日守著規矩,但是孤男寡女,對于嬌嬌的名節始終有礙,所以曹項才說道。
其實,地方官收轄地民女為妾,已經觸犯律法,更不要說是同“反賊”有關系的女子。
一個不忍,使得曹項失了平日的清明。
就算曉得或許會影響自己的前程,他也狠不下心腸;看來還是要求伯父與堂兄那邊處理,既能照看眼前這個倔強的少女,還能免除隱患。只是綠菊那邊,曹項心中一痛,有些癡了。
嬌嬌聽了這些,不由怔住,漲紅了臉,半晌方道:“表哥,表哥……”說到這里,不由哽咽出聲,哭道:“俺好怕……”
是啊,她能不怕么?不過是個小姑娘,這數日來經歷這般變故。
“別怕了,往后我照看你。”曹項壓抑住心中感傷,笑著摸了摸嬌嬌的頭道。
嬌嬌帶著幾分羞澀,抽泣了兩聲,輕輕地點了點頭,不敢再看曹項。
曹項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覺得綠菊的笑容就在眼前晃啊晃,耳邊是兒子的響亮的嬰啼。
他側身起來,撂下身后包袱,打開來,里面有套干凈的衣襪,還有一雙男鞋。
為了掩人耳目,段老太沒有給他們準備行李,只將一包銀子塞到曹項手中。這套衣襪鞋子,是段老太與亡孫亢少耕準備的。對外只說了燒給孫兒,實際上藏在寨子外的樹洞中。
曹項打開衣服,使勁撕開。
嬌嬌聽到動靜,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表哥,好好的衣裳,咋撕了?”
曹項沒有應答,將衣服撕成巴掌寬的長條,連撕了幾條才住手。而后,他臉上也添了不自在,低聲道:“妹子,許是會疼,且忍忍。”
嬌嬌還沒等反應過來,曹項已經把住嬌嬌的一只腳腕,卻褪她的襪子。
這女子的腳最是私密,就算是兄妹之名,也沒有看腳的。嬌嬌這才明白曹項方才提及婚姻的用意,只覺得心中又酸又澀,如同塞了一團棉花……
不遠處,樹上。
見了此情此情,曹甲不禁冷哼一聲,道:“迂腐!”
魏黑卻是不同意他的觀點,低聲道:“男人當如是,重仁義,有擔當。”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雖都是為曹項而來,但是曹甲對曹項卻無好感
兩人原本想尋個機會將曹項帶出寨子,沒想到沒等他們找到時機,段老太就有了安排。
潛伏在寨子數日,他們已經曉得嬌嬌的身份。
這個身份的女子,是不能同曹家沾邊的,更不能領到曹颙面前,那樣只會給曹颙帶來麻煩。因這個緣故,他們兩個始終沒有露面,想要看看曹項如何行事。
坐懷不亂是好事,這為了顧及女子名節,就許以婚姻,卻使得曹甲有些惱了。
魏黑這邊,是看著這個少女如何咬牙走了三日山路,心中生出幾分敬意。
“這個女子不能留!”曹甲低聲道。
魏黑聽了,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公子從沒有殺過無辜之人,還是等公子決斷吧。”
曹甲看了魏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放下把在刀柄上的手……
永寧縣外,神垢寨。
看著被扶下來的傷兵,李廷臣的臉色很難看。他帶來的是鎮標請調過來的兵丁,還有知府衙門的捕快衙役等,有七、八百人。
前兩日沒到山寨前,都是勢如破竹,昨日到抵山寨后,就開始僵持。
進攻幾次,都退回來,還折損兩百兵丁。這綠營的兵,老弱病殘,如何能成事。
李廷臣后悔了,這是塊硬骨頭,怪不得巡撫衙門與綠營衙門那邊不來搶功。
他這邊著急,寨子里亢氏兄弟也不好過。他們現下之所以還能防守,全憑地利與寨子里器械罷了。
外頭官兵折損兩百,他這寨子里也有近百傷亡。
現下官兵還不多,不到一千,要是再來幾千,將他這個寨子一圍,那哪里還有活路。看來,要想著突圍了,只有進了山里,才能有活路。
亢氏這邊做了決定,就休兵不出,等著日落,好尋找機會。
沒想到,才黃昏時分,就聽到馬蹄聲響,遠處傳來濃煙。
已經有傳令兵先到,尋了這邊官兵的主官,將總兵尹玉起帶兵剿賊之事稟了。
李廷臣聽了大喜,雖然拿不著大功勞了,但是也比這這邊僵持強。看著這死傷兩百余人,他心中也沒底。
萬一賊人出寨,刀槍無眼,他還要長命百歲。
過了半刻鐘,尹玉起率領著鎮標、撫標的千余人馬,到抵寨外兵營。
看著營地里哀嚎的兵丁,曹頌與他的幾位侍衛同僚都緊繃了臉,望向寨子的目光都帶了幾分狠厲。
在他們眼中,地上躺著的是他們的袍澤兄弟;山寨中的,是當誅殺的亂民……
月初雙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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