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八章入眼
看到眼前這些康熙朝的“黑心棉”,曹颙絲毫不意外。滿清入關不到百年,這貪污之風,就比前面歷朝歷代都要嚴重。他真懷疑,沒有雍正承上啟下那十幾年,滿清政權能不能維持二百余年。
十六阿哥臉上發青,皺眉對曹颙道:“都說烏魯木齊比的苦寒勝于寧古塔。這樣的棉衣到了那邊,頂什么用?”
曹颙點點頭,道:“是的,皇上這次的恩典,西北軍士怕是享不到了。聽說為了這一萬件棉衣,皇上從內庫撥了兩萬兩銀子,怕是半數落入蠹蟲之手。”
十六阿哥又是氣惱,又是為難。
如今太后喪中,皇父病中,這要是捅到御前,怕是要氣壞龍體;要是瞞下來,這無法御寒的棉衣到了西北,只能增加軍中虛耗,也是不妥當。
十六阿哥只覺得太陽穴生疼,就聽到院子里有人的傳來腳步聲,隨即有人請安聲。
他怎么來了?
十六阿哥與曹颙對視一眼,都有疑色。
這會兒功夫,已經有人挑了簾子進來,蟒衣上罩上白色袍子,帽上去纓,正是十四阿哥。
他進了屋子,視線就直接落在書案上幾件剪開露出棉絮的棉衣。
“十四哥(十四爺)。”十六阿哥與曹颙兩個,都起身見過。
十四阿哥的臉色鐵青鐵青的,上前拿起一件棉衣,嘴里冷哼了一聲,恨恨道:“這就是皇阿瑪的‘恩典’?”
說完,他才察覺自己失言,這話落在外人眼中,倒像是對皇父不滿。他瞥了眼旁邊的十六阿哥與曹颙,挑了挑嘴角道:“那幫奴才,好大的狗膽,皇阿瑪御口交代下的差事,也有人利令智昏。”
曹颙眼觀鼻、鼻觀心,緘默不語。
這一萬件棉衣,是康熙從內務府花錢,經手此事的,卻有兵部的官員。畢竟這是軍需,的非同其他。
不管是內務府,還是兵部,都同曹颙不想干。
現下,眼看就是除夕,這棉衣運到西北,也要數月,到時候天氣都暖和了。
不過,從這棉衣上看,西北軍士身上所穿的,也未必好得了哪里去。好不容易這幾年有軍事,兵部衙門上下人等尋思著伸手撈錢的指定不是一個兩個。
見十四阿哥這般氣氛,十六阿哥眼睛卻是一亮。
他也是露出幾分義憤填膺,跟著說道:“是啊,十四哥,弟弟也正為這個事兒惱。卻也沒什么法子,兵部那些大爺,豈是誰都能指使動的?換做往常,弟弟早就報到御前,請皇阿瑪定奪。這如今在太后喪中,皇阿瑪本就身子不舒坦,也不好拿這些去饒他。”
十四阿哥咬了咬牙,不知再想些什么。
就聽十六阿哥又道:“只是苦了西北將士,為朝廷追敵于外,卻被這些黑心的東西糊弄。富寧安又是個圓滑的,斷不會為了這些得罪兵部的老爺。”
“沽名釣譽之輩,豈可為將?”十四阿哥聽了,神色更冷,揚著下巴道:“這事關系軍政,無需十六弟操心,我親自過問,看誰人敢糊弄爺?除了這縫好的一萬件,皇阿瑪還允了一萬件,十六阿哥只肖吩咐內務府這邊預備好銀錢即可。”
康熙五十四年,策妄阿喇布坦侵哈密時,身為吏部尚書的富寧安就奉命到西北坐鎮,今年又被封了靖逆將軍。
他出身相府,早年為侍衛,后來任都統,而后從武員轉文官,到吏部尚書,這康熙這幾年最倚重的大臣之一。
因他名聲頗佳,得御口親贊,所以十四阿哥說他“沽名釣譽”。這般心生厭惡,不過是因對方能在西北,十四阿哥只能拘在京城。
這富寧安這就被十四阿哥恨上,想來未來幾年有苦頭吃。不過這也是他的福氣,要是被十四阿哥待見了,那以后的苦頭就要翻倍了。
聽十四阿哥提銀錢,十六阿哥這邊唯唯諾諾地應了。十四阿哥看了曹颙一眼,眼神有些深邃,問道:“十六弟,這棉衣的毛病,是曹颙發現的?”
十六阿哥忙搖頭,道:“他也不在內務府當差了,哪里會主意棉衣的事兒?是我聽說,兵部的司官最近自在的多,就想起這個。剛好曹颙過來,叫他趕上了。”
六部衙門,已經封筆。
國喪守孝,品級高的守的日子多,品級低的只在幾個有數的日子進宮,日子反倒自在。
十四阿哥“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胡亂與十六阿哥說了幾句旁的,就先離去。
如今,他是兵部的理事阿哥,名聲要顧惜,也要立威。借著這批棉衣之事,還要好大發作,自然沒有閑功夫與十六阿哥磨牙。
待他走了,十六阿哥與曹颙才松了口氣。
“以此事為契機,十四爺怕是要在軍需上安插人手了。”曹颙道。
看來,這十四阿哥就要如歷史上所知的,代天子出征。
“求仁得仁,他惦記去西北,自然不會愿意折損那邊的兵力。他如今也是孤木難支,早年八哥在時,九哥與十哥凡事以八哥為馬首,會照看他。如今八哥既薨了,九哥心里對十四哥有怨的,肯幫他才怪。”說起這些,十六阿哥帶了幾分幸災樂禍:“除了是德妃娘娘肚子里出來的,外加皇阿瑪的寵愛,他又有什么本事?”
“十四阿哥不是蠢人,曉得這些不足,定會尋求盟友,要不然怎敢貿然離京?十六爺瞧著,十四爺會尋哪個?”曹颙壓低了音量道:“十五爺那邊,怕是少不得干系。”
“勸過他多遭,我也是沒有法子了。單十五哥一個分量還不夠,十四哥還會再想法子的。”說到這里,十六阿哥看了曹颙一眼,道:“孚若,你猜是他會找哪位?”
曹颙伸出一只手來,而后將拇指收了。
十六阿哥“哈哈”笑了兩聲,道:“沒錯,看來正月里德妃少不得要多傳四嫂進宮幾趟。”
十四阿哥年將而立,不是早年隨喜好行事的高傲阿哥。
在他眼里,怕是只有能用的,與不能用之人。
寧壽宮,偏殿。
十二阿哥帶著幾分恭敬,陪著四阿哥喝茶,地上站著回話的,就是寧壽宮茶房總領曹頎。
十二阿哥看了四阿哥一眼,見他沒有說話,才吩咐了曹頎幾句話,命他下去。
四阿哥神色始終淡淡的,直到臨走,才對十二阿哥道:“這些日子,多累了你了。這喪事才過了一半,還得切熬,你也仔細照看自己。”
他向來待人不假顏色,十二阿哥對這位皇兄一直懼大于親近,何曾聽過這些軟話。
一時之間,他竟愣住了。
四阿哥沒有看他,隨口道:“我那兒有兩株好參,明兒使人送到你府上。瞧你清減許多,好生補補……”
十二阿哥真是受寵若驚,忙連口道謝。
四阿哥擺擺手,沒有再說什么,起身離去。十二阿哥親自送到寧壽宮門口,眼瞅著四阿哥的身影離去,才轉身回來……
永和宮中,德妃坐在軟榻上,看著兒子有些心疼:“整日里寧壽宮排班,是不是累壞了?晚上飯在這邊吃,額娘叫人預備你最愛吃的鍋子。”
十四阿哥看著坐在炕邊的凳子上,臉上已經沒有方才在內務府本堂的厲害顏色,笑著說道:“那感情好,這幾日熬得時辰長,有些乏,正覺得沒胃口。就著熱乎乎的酸菜鍋子,指定能多用兩碗飯,還是額娘疼兒子。”
“瞧瞧,弘春、弘明都將到指婚的年級,你這做阿瑪的還跟孩子似的,多咱能穩重。”德妃笑著嗔怪道。
十四阿哥笑著說道:“別說是兒子娶媳婦,就是孫子娶媳婦,在額娘面前,兒子還是這樣。別的兒子不曉得,兒子只曉得,這世上額娘最疼兒子,兒子也滿心就想著孝順額娘,再無其他。”
宮里的女兒,沒有丈夫,只有皇帝主子。能倚靠的男人,只有兒子。
聽了十四阿哥的話,德妃臉上慈色更盛,卻裝做嚴厲瞪了十四阿哥一眼,道:“要是孝順,就不會為了外頭那個小蹄子,惹人氣惱。你身為皇子,當曉得女人不能偏寵,耽擱了繁衍子嗣,才是大事。”
聽到這個,十四阿哥沒有辯解,反而有些黯然,低頭道:“額娘,弘暄眼看就十二了……兒子的病,這些年來,外頭也當曉得了,哪里還敢談什么再添子嗣……”
德妃見狀,心里已經后悔不已,拉了十四阿哥的手,道:“不是一直吃著太醫的藥么?是額娘失言,你別惱。你才多大兒,皇上這幾年還添小阿哥呢?”
十四阿哥只是片刻黯然,再抬起頭來,還是神采飛揚的模樣,道:“額娘放心,兒子才不會為這個煩心。兒子膝下已經有四子四女,在皇阿瑪諸子中,兒子子嗣不算最多,也不算少的。再說弘春、弘明他們都到了娶妻生子的歲數,這添孫子也就是轉眼的事兒。額娘放心,兒子成不了愛新覺羅家的罪人。”
德妃笑著點頭,心里已經拿定主意,明年選秀,要給兒子挑幾個宜生養的秀女。
十四阿哥陪著德妃說了兩句話,道:“對了,額娘,兒子想去四哥府上轉轉。還請額娘賞個東西,別讓兒子空手去。”
德妃聽了,不由皺眉,道:“不是整日里在寧壽宮見么?還得巴巴地過去?你要是尋他有事兒,額娘使人傳他到這邊來。”
十四阿哥笑著擺擺手,道:“沒什么事兒,只是兒子想尋個由子出宮透透氣兒,這大年下的,又不好空手去,才勞煩額娘破費。”
德妃瞥了他一眼,道:“就曉得來占額娘的便宜。便宜了你,剛好有幾瓶子內務府新制的枇杷膏。聽說你四哥的側福晉年氏又病了,你就給那邊送去吧。”
十四阿哥歡喜不已,這會兒功夫,德妃已經使大宮女取了批把膏過來……
雖說在國喪之中,不得宴飲,但是這人情往來卻是免不了的。
不在宮里排班的日子,曹颙就代替父親,送禮會客,正經忙了好幾日。
東府那邊,眾人也忙。
幸好曹寅漸漸好了,使得曹颙也放下心來。他的意思,等到年后,宮里喪儀完畢,送父親與母親到昌平莊子休養。
曹寅這邊,最關心的,卻是兩個侄子的應試。這離春闈剩下不足兩個月,正是需要臨陣磨槍的時候。
聽說曹頫代替曹頌應酬親友,曹寅非常不贊同。要不然除夕那日,有祭祖,還有團圓飯,他就直接將侄兒們攆到海淀莊子備考。
因這件事,他跟曹颙念叨了好幾遭。
聽到父親話中,對科舉取士的想往之意,曹颙也能理解。畢竟,這皇家的寵信,不過是照拂家族一代兩代。世家要想傳承下去,這小子孫科舉出仕,才是能不衰敗的根本。
滿清入關后,不過兩帝,朝廷中的中流砥柱,都是那些父子幾代人都科舉入仕的世家子弟。
曹颙開始反省,自己對天佑他們這幾個小子是不是太寬松了。
孩子們還小,不曉得讀書的重要性。誰說著八股取士半點沒用,這同后世的高考沒有什么區別。
讀書,能磨礪心性;讀書,也能陶冶情操。
就算兒子們往后志愿不是為官,但是讀書知禮是立身之本。
不過眼下有個需要留意的,就是海淀莊子那邊還有個江南名士錢陳群。大過年的,那邊園子冷冷清清的,曹颙想到此處,專門使人預備一份年貨,送到海淀園子那邊,
在京城過年的還有李衛,這一年來他雖然鮮少來曹家,但是節禮卻沒有免。
想著李衛大大咧咧的模樣,曹颙倒是有些懷念過去府里熱鬧的情景。
對于梅院更換管事媳婦之事,田氏這邊不覺欣喜,反而生出幾分忐忑,尋了紫晶,悄悄說道:“紫晶姑娘,這別的院子都沒事,只有這邊,會不會引得大奶奶生厭?”
原本這都是主子的事兒,紫晶不好多說。但是有些話,曹颙不方便說,初瑜這邊說了,田氏也只當是客套。
因此,紫晶想了想,道:“田奶奶,不是我偏著我家大爺。在大爺心中,待松少爺、柏少爺同自家孩子一般的。要不然也不會外頭買回一包零嘴,也要分這邊一份。”
田氏聽了,跟著點頭,道:“我曉得曹爺的大恩,我心里感激。”
紫晶嘆了口氣,道:“就算大爺再照拂,這等往后松少爺、柏少爺也要支撐門戶那日。現下是大爺照看,大奶奶另眼相待,田奶奶都能受管事媳婦的挾待,委屈了小少爺們。要是往后分家出去,沒有大爺與大奶奶在,田奶奶如何當家?都說為女子弱,為母則強。看著小少爺穿著不暖和的襖子,寒風里瑟瑟發抖,田奶奶這個當娘的,也舍得?”
一席話,說得田氏羞愧不已,就聽紫晶繼續說道:“若是田奶奶早說一聲,也不至于發展這個地步,使得大爺愧疚,大奶奶也覺得沒臉。”
田氏聽了,已經坐不住,站起身來,訕訕道:“都是我的不是,要不我去給大奶奶陪個不是?”
紫晶聽了,忙擺手道:“田奶奶可別地,大奶奶那邊,正尋思如何給您賠不是,您再說這些,不是越發讓大奶奶心里難受么?”
田氏聞言,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道:“紫晶姑娘,那我當如何?”
“只求田奶奶體諒大爺的照拂之心,別委屈了自己個兒與小少爺們。凡事都有規矩,這院子的婆子、媳婦要是的有短規矩的,告訴我或者大奶奶一聲,又不要田奶奶犯難。”紫晶苦口婆心地說道。
田氏哪里有自己個兒主意,已經連連點頭稱是。
紫晶見她實在沒有當家主母的模樣,只能心里嘆息。說起來,不說別人,就是憐秋、惜秋兩姊妹,也比這個田奶奶懂事……
東城,九貝子府邸,書房中。
九阿哥手中拿起根卷煙,吸了一口,吞云吐霧,臉上帶了幾分譏色,道:“這真是日頭打西邊出來,沒想到老十四開始惦記老四?這不是笑話是什么?鼠目寸光,這些年他是光長歲數,不長見識。憑他那斤兩,想要吞掉老四,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手中所拿的,是命人按照曹颙所描繪的制的手工卷煙。
這煙草是經過烘烤過的,同煙鋪子里賣的生煙葉不同,所以帶著醇香。這東西一出來,九阿哥就愛上了,每日里都要來上兩根,才覺得舒坦。
他對面的小凳子上,坐著個老年文士,就是翰林院掛名的名儒秦道然。
聽了九阿哥的話,秦道然捻須道:“自打圣駕回京這兩個半月,十四阿哥已經在御前提了三次出征之事,皇上并沒有否定之意。西北戰事倘若能速速平定還好,否則的話,在皇子中擇選一人,代天子出征,怕就要落到十四爺頭上。”
九阿哥挑了挑嘴角,冷哼一聲道:“老爺子偏心的厲害,這看著哪個好了,不捧殺就肯罷休啊。”
秦道然猶豫了一下,道:“九爺,看著十四阿哥的意思,像是對這邊死心了,要不然也不會想著尋四阿哥。他們雖為同胞,還不若常人親厚。”
“死心?他出征,老四掌糧草,美事都讓他們兄弟占了,做夢!拿我的帖子,使人去請十四阿哥,我們哥倆也當親熱親熱。”九阿哥咬牙說著,臉上露出幾分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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