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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胡同,十三阿哥府。
炕桌上擺放著熱乎乎的銅爐火鍋,酸菜白肉的鍋底冒著魚鱗泡,屋子里都是火鍋的香味,沁人心肺。
見四阿哥難掩乏色,十三阿哥夾了一筷子吃食,送到四阿哥面前的盤子里,道:“這是前門豆腐劉的豆腐皮,最是勁道不過,四哥給弟弟面子,多吃兩口才好。”
四阿哥夾起送到嘴里,點點頭道:“味道確實不錯。”
十三阿哥撂下筷子,仔細打量了四阿哥幾眼,道:“就算四哥禮佛心誠,但是也不能都茹素。到底身子要緊。這自打點兵的消息出來一個半月,四哥要瘦得要脫形了。”
“三起兵馬,下個月陸續出京,后勤補給是大事,戶部銀錢又不寬裕,可能還要忙上一陣子。”四阿哥用調羹盛了兩調羹菜湯,擱在碗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十三阿哥見狀,喚了個小廝進來,低聲囑咐了兩句。
少一時,小廝端了個托盤進來,里面放著兩只白底藍花纏枝蓮小碗,里面紅彤彤的,是兩碗蒸好的血羹。
“鹿血最是滋補,用高湯緊的,.四哥快趁熱吃,涼了就腥膻了。”十三阿哥親自送了一碗到四阿哥身前。
四阿哥這幾年茹素慣了的,見了.這紅彤彤的,胃口不禁翻滾。不過見十三阿哥滿臉關切,不好卻了他的好意,就低頭用了一調羹。
卻是入口滑嫩,還沒有丁點兒.異味兒,四阿哥幾調羹用完,只覺得額頭已經吣出汗來。
十三阿哥見他用的歡喜,將自己的那碗也推上前,.道:“四哥用的好,就多用幾口。”
四阿哥已經撂下手中調羹,擺擺手道:“用好了,今兒.托十三弟的福,用得已經比往日多。我的胃,十三弟是曉得的,吃多了,反而不舒坦。白白地嘔出來,糟蹋東西。”
十三阿哥曉得他說得是實情,便不再勸他,自己.喝了血羹,又就著火鍋里的白肉吃了兩個芝麻燒餅,才放下筷子。
待小廝撤了桌.子,上了茶飲,十三阿哥抬頭瞧了瞧外頭天色,已經是黃昏時分,就喚了個管事,吩咐道:“明兒曹府出殯,發引的時辰同路線該定下來了,去曹家看看,將時辰線路抄一份回來。”
管事應聲下去,四阿哥端起茶來,飲了兩口,方慢悠悠地問道:“十三弟明兒要設路祭?”
“嗯,就算不看在忠正公的面子,單看曹颙,這路祭棚子也得設。皇阿瑪如今想起我來,外頭曉得我老十三是誰了,之前除了四哥同曹颙,還有誰記得我?”
說起往事,十三阿哥帶著幾分辛酸,幾分感慨。
四阿哥嘆息一聲,道:“都過去了,往后少提吧。省得引得小人生事,在皇阿瑪跟前搬弄是非。”
“不過是當著四哥嘮叨一句。別人面前,弟弟也不會說這個。倒是四哥府上,明兒的路祭棚子設不設?”十三阿哥自嘲地笑了兩聲,岔開話來。
四阿哥似乎還沒有考慮到這個話題,摸索著茶杯把,喃喃道:“路祭設不設?”
他像是有所顧忌,皺眉道:“我出面,不太方便吧?皇阿瑪會不會多心?”
十三阿哥聞言,搖搖頭道:“四哥,不至于這般小心。你與曹颙有救命之恩,曹颙進京這十來年,待四哥恭敬有加,皇阿瑪哪樣不知道?再說,就是賣曹颙人情又能怎地?他如今丁憂,又是實打實的和碩額駙,這私結皇子的污水也潑不到他頭上。”
四阿哥聽了,這才坦然些,道:“也罷,也算全了我同忠正公的半師之禮。”
曹寅早年沒到江寧前,曾在御前當差,指導過幾位阿哥的箭術,所以四阿哥這般說……
今日十月二十八,是曹寅出殯的前一日。
靈棚棚口,已經用整幅黃毛邊紙,寫了明日發引的具體時辰以及線路。有不少曹府姻親故舊家的晚輩或者管事的,過來抄寫。
只見上面寫道:“明日巳初(早上九點)準時發引。出堂到鼓樓西大街正式起扛,經由地安門大街,西皇城根,出菊兒胡同西口至西四南大街、西四牌樓、羊肉大街、阜成門大街、阜成門至海淀三家窩子安葬。”
除了標出大殯經由的街道、路口,還標明了已經確定下來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的地址。
如此一來,使得眾人對明日上午的行程心里有數。路祭棚與路祭桌錯落開來,省得扎堆不美。
曹颙同幾位管事商議完明日出殯大事,見天色將暮,眼見著靈棚里掌燈,才回內宅用晚飯。
回梧桐苑前,他先到蘭院探望母親李氏。
喪期冗長拖沓,加上李氏喪夫心痛,堅持到“三七”時便頂不住病倒,如今調養了旬月,精神瞧著仍是不足。
曹颙進屋子時,初瑜正給李氏布菜,侍候她晚飯。
李氏瞅著怏怏的,不過是在兒子媳婦面前硬挺罷了。
曹颙坐在母親對面,見她面前的粥碗就去了淺淺一層,幾樣就粥小菜也紋絲未動,不由皺眉,道:“母親還是沒胃口?明日起風,要降溫,母親身體不好折騰,看來還是得請太醫過來,給母親再瞧瞧。”
李氏聽著不對,忙搖頭道:“不礙事,明日是老爺正日子,可耽擱不得。”
曹颙態度卻很堅決,道:“就算是要顧慮父親,也不能不管母親,要不然兒子豈不是成了不孝子?”
“知子莫若母”,李氏可是曉得兒子擰起來,自己這個當娘的也沒治。
她嘆了口氣,端起眼前的粥碗,帶著幾分無奈道:“好了,我吃還不行么?”
李氏原本看著甚是年輕,年近五十,看著跟三十幾歲許。這次曹寅病故,使得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眉,已經密密麻麻的,越發顯得幾分老態。
曹颙怕母親一個人用飯沒滋味兒,讓初瑜幫自己盛了一碗粥,陪著李氏一道用了。
待用了晚飯,丫鬟端上藥碗。曹颙坐在炕邊,親自服侍李氏用了,才同初瑜兩個回梧桐苑。
這會兒,就有丫鬟來報,道是東府幾位爺同幾位奶奶過來坐夜。
初瑜著急,連晚飯也顧不得吃,用了兩塊餑餑就起身往前院去。曹颙要隨著前往,被初瑜止住:“方才忘了一件事兒同額駙說,紫晶姐姐像是有事尋爺,打發人來問了兩遭。”
“紫晶,她的病如何了?”曹颙止步,問道。
紫晶月初也病了,如今在葵院將養著。天佑與恒生兩個,則都被接到田氏院子照看。
“請了兩次太醫,只說是操勞過度、外感風邪。”說到這里,初瑜帶著幾分愧疚道:“還是我無用,倚仗紫晶姐姐的地方太多,生生地累壞了她。”
“誰又樂意生病?紫晶不會埋怨的,你先去看弟弟、弟妹們,我過去葵院轉一圈。
說話間,夫妻兩個到了二門,初瑜帶著丫鬟、婆子出去,曹颙則是往葵院去。
進了院子,就見上房都黑著,只有西廂房亮著燈盞。曹颙走到門口,便聽里面有人道:“好姐姐,您就喝兩口吧。再熬下去,就要熬壞了身子。”
是烏恩的聲音,曹颙敲了兩下門,隔著門道:“紫晶,是我。”
就聽屋子里窸窸窣窣的,隨即是紫晶略顯虛弱的聲音:“是大爺啊,快進來。”
曹颙挑了棉簾子進去,就見紫晶披了衣服從炕上下來,烏恩在旁攙著她,臉上滿滿地擔憂之色。炕上的小幾上,擺著一碗褐色的湯汁,已經沒了熱乎氣。
“折騰起來做什么,還是躺著說話。”曹颙見紫晶要起身,忙上前按住她,只覺得入手之處,都是皮包骨,使人咯得慌。
“怎么瘦成這樣?”曹颙唬了一跳,眼睛余光就看到黑壓壓的一縷頭發,散落在紫晶的褥子上。
見紫晶落發成這樣,他不由心驚,不敢再看,視線生生移開,落到那碗湯藥上,皺眉道:“誰在這里院子當差?你病成這樣,連碗熱乎藥都沒有么?”
紫晶拉著曹颙的胳膊,喘著說道:“大爺勿惱。實是我被這勞什子苦怕,咽不下去,耽擱下來,才使得藥涼了。”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吩咐烏恩道:“勞煩妹妹將藥端下去熱熱。要是廚房有今年新上市的鴨梨,便使人加上冰糖,稠稠地熬碗梨汁給我,去去口中苦味兒。”
烏恩聽說她肯喝藥,臉上歡喜不已,對著曹颙福了一福,片刻不耽擱,端著藥碗飛也似出去。
說了這幾句話,紫晶已經力氣不足,額頭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珠,身子也搖搖晃晃。
曹颙見她臉色晦暗得怕人,心中大駭,掏出帕子,將她額頭上的汗擦拭下去,道:“不好耽擱,還是請太醫來換個方子。”
紫晶用手捂著嘴巴,咳了幾聲,眼中已經水光蕩漾。
“大爺,奴婢有事求大爺……”隨著說話聲,只見她的眼淚已經滾落,身子也往下拜了下去。
“姐姐!”曹颙低呼一聲,將她攙到炕邊:“有什么直接說就是,這些年來,我何曾當你是奴是婢?還是姐姐覺得我有虧待姐姐的地方,誠心要臊我?”
“颙哥兒……”紫晶哽咽著,眼淚卻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簌簌落下,嘴里已經是舊日稱呼。
曹颙認識她將近二十年,還從沒見過她這般傷心為難的模樣。即便當年她昔日的未婚夫上門惡語,也沒見她這般傷心。
曹颙只覺得眼圈發熱,心里焦躁起來,道:“到底是何事,讓姐姐為難成這樣?要是你覺得我能做到,就說出來,我還會回絕你不成?若是我實在做不到的,那說不定也能陪姐姐哭一鼻子,讓姐姐心里暢快暢快。”
“颙哥兒……”紫晶拉著曹颙的胳膊,臉上露出幾分羞愧與不安,緩緩地說道:“請容我明日……請容我明日……送老爺最后一程……”
說到最后,她放開曹颙的胳膊,垂下眼簾,臉上已經沒了半點血色,像是等待審判的犯人。
曹颙見紫晶這般為難,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兒,正側耳聆聽。沒想到聽到的卻是這句,他不由怔住。
紫晶只覺得像是等了幾輩子,也沒有等到曹颙發話。她痛苦地閉上眼睛,身子已經軟了下去。
曹颙一把扶住,她才沒有跌到地上。
“如今天寒地凍,你又病成這樣,如何禁得起折騰?”曹颙帶著幾分嗔怪道。
他心里,隱隱地覺得有些古怪,又覺得不大可能。父親今年六十一,紫晶三十二、三,兩人相差小三十年,如何能扯上關系?
紫晶聽曹颙沒有將話說死,睜開淚眼,里面已經全是祈求:“大爺,老爺是我的恩人。沒有老爺,我早就落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怕是早就斷送了性命,骨頭渣子都不剩了。二十二年前,老爺領著我入曹家。這般解困救命之恩,我卻無力為報,如今只能最后送老爺一程,以盡寸心……”
見紫晶如此,曹颙就算覺得古怪,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
他幫紫晶擦了擦眼淚,故作輕松道:“想去就去,只是你也是病號,今晚早些歇,好好發發汗。明日多穿些衣裳,再為了這些虛的,將你的病鬧嚴重了,老爺也難安不是?”
紫晶使勁地點點頭,說話間,就聽到院子里腳步聲起,烏恩帶著個小丫鬟提了食盒過來。
紫晶曉得今兒“坐夜”,前邊還有得忙,打發曹颙去前院。
從葵院出來,曹颙挑了挑嘴角,對于父親不知該不該佩服。
父親臨終前,沒有交代自己一言半語,曹颙還覺得奇怪。后來在裝遺折的匣子里,看到父親留給自己的遺書。
除了孝敬母親,照看二房堂弟堂妹之外,曹寅還專門交代兒子一件機密之事。
遺書中提及,他有一房外室流落江南,曾為曹家誕下一子。
因各種緣故,那女子始終沒有收入府中,也沒給與名分。他請兒子使人下江南,尋找這人,照拂一二。還提及若是對方愿意,對方百年之后,可葬入曹家墳塋,與曹寅同葬。自然,這個是要瞞著李氏的。
那外室所生之子,曹寅沒有特意提在何處,只是說了一句,當年是以為這孩子“夭折”的,且“夭折”之日就是曹颙落地那天。
因這個緣故,曹寅見到幼小的嫡子時,并不是單單的弄璋之喜,還有難掩的“失子之痛”……
寫了半日,才寫這些,小九盡量堅持。肺炎輸液中,吃錢的醫院,小九不敢請假了,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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