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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從“甲申”號包間退出來一刻鐘。王魯生還是有些晃神。見小滿面色如常,他不禁奇怪,問道:“小滿兄弟,見了皇上,俺都跟做夢似的,現在還覺得腿肚子發麻,你咋一點兒不怕?”
小滿挺了胸脯,笑道:“七爺,雖不能說,每年都能見幾遭,但是早年跟著我們大爺,一年見駕三、五遭不算什么。”
王魯生壓低音量,道:“到底是真龍天子,就那么幾個人跟著,也叫人害怕。”
小滿卻是認識康熙同來的幾人的,道:“皇上身邊,跟著的還能是尋常人,兩個皇子兩個皇孫,還有個是乾清宮大總管。”
王魯生聽了,倒是有些擔心曹颙,皺眉道:“看著有十六阿哥。曹爺當不會受欺負吧?”
小滿擺擺手,道:“七爺不用惦記,皇上向來對咱們曹家優待,我們大爺是皇上的親孫女婿,情分也非同一般。”說到這里,有些躊躇,道:“只是……不曉得會不會遷怒十三爺……十三爺不好隨意出府的,今兒卻是被皇上堵了個正著……”
像小滿這般擔心十三阿哥的,還有坐在康熙右手邊的十六阿哥。
他跟在康熙身后,沒有看到康熙的動容,只是見皇父進門后,對十三阿哥都“視若未見”,心里有些沒底。
康熙想到那六十萬的標,問十六阿哥道:“那個王魯生是何時?這些多的絹帛一下子流出去,可算妥當?”
十六阿哥聞言,斟酌著說道:“回皇阿瑪的話,這王魯生是山東沂州人,內務府皇商,有子弟在廣州打理南洋商道。兒臣曾見過一遭,看著帶著幾分齊魯的爽直之風。”
“沂州?”康熙沉吟著,抬頭望向曹颙,道:“就是你早下年外放的地界?是曹颙認識的?”
不能說目光如刀,但是那種探究的意味,也使得曹颙手心發潮。
一個回答不好,就要引得康熙多心,以為他不安于室,將爪子伸到內務府。
之前為十三阿哥歡喜的那點好心情。早已煙消云散,曹颙不禁想要問候一下康熙的長輩。
心里恨恨,曹颙面上卻恭恭敬敬地將自己同王魯生的交往簡單說了,從康熙四十九年養珠方子拍賣說起,到山東“燒鍋之亂”時王家叔侄的相幫,到內務府招投標,王家中標,掛名內務府。
樣子要坦然,情節也要磊落,像揚州望鳳山莊“救命之恩”那樣影響和諧的部分,就略過不提。而像王魯生使人報信,暗中照顧曹颙之事,也要重點提上兩句。
不得不說,曹颙那張貌似老實的臉,還是很有一定欺騙性的。
即便是多疑的帝王,也放下心中那點不快,點了點頭,道:“如此看來,這個王魯生倒是個曉得忠義之人。只是商賈賤業,縱然是舊識,也當記得尊卑。不可失了規矩。”
曹颙這邊,甚是“恭敬”地接受其教誨。
十三阿哥坐在一邊,卻如同墜了冰窖一般。“商賈賤業”,這四個字,說的是自己么?
實在不怨他多心,這些年杯弓蛇影下來,他對皇父雖不失敬愛之心,但也添了幾分畏懼。
曾經寵愛無加的皇子,被冷落多年,斥責數遭,再無昔日自信。
康熙此時,已經順了心氣。
凡事就要看怎么想,若是中標的王魯生,背后站著宗室諸王,他就會琢磨,是不是別人算計自己的銀子;這站著的是曹颙同十三阿哥府,他的想法就換了。
曹颙是誰,是十六阿哥的好友至交,是內務府銀行的幕后創辦者。就算王魯生真是他拉來的,那目的肯定同十三阿哥一般,想要幫襯銀行一把。
至于十三阿哥用全部積蓄拍下那八萬兩銀子的粗布,康熙雖感念兒子的這份孝心,卻不贊同他這般做。
十三阿哥為人子,想要盡孝心;康熙為人父,也不愿兒子過得艱難。
只是瞧著十三阿哥魂不守舍的模樣,康熙心中嘆息一聲,一個字兒也不忍多說。他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先開口,屋子里一片緘默。
這時。就聽門外傳來腳步聲,隨后,有人隔著簾子問道:“十六爺可在?奴才崔華求見。”
包間里眾人,都望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起身,對康熙道:“皇阿瑪,此人是內務府郎中崔華,現下專門負責銀行事務,該是為今兒拍賣之事有事尋兒臣。”
康熙點點頭,道:“既是有事,就去忙,朕也該回宮了。”說完,從座位上起身。
十三阿哥同十七阿哥都跟著起身,除了十三阿哥,眾人心中都跟著松了一口氣。
弘皙望向十三阿哥的目光,眼神有些復雜。當年一廢太子時,他已經十四、五歲。
他記得清楚,這個十三叔向來得皇瑪法寵愛。雖說少年喪母,后宮沒有依靠,但是一直被皇瑪法帶著跟前,親自教導。
就是自己那個貴為太子的父親,對這個弟弟受寵也頗有微詞。
不過,因十三叔同那個冷面四叔一般,都黨附父親。是眾所周知的“太子黨”,所以父親不滿是不滿,表面上對這個弟弟還算照顧。
十三阿哥因何獲罪,被冷落十來年,外界一直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是,十三阿哥受廢太子牽連,被遷怒到這個地步;一種說法是,十三阿哥并不安分,當年諸子奪嫡時,他也參合一腳,冒太子之名調兵。逼得康熙不得不廢太子。
不管那種說法,都離開不廢太子。
弘皙對這個叔叔的觀感,就有些復雜,沒有愧疚,反而有些怨恨。不為旁的,就為他還能自由自在,還能以“為人子”自居。
對于他同曹颙交好什么的,弘皙不會承認自己心胸狹窄,因這個遷怒十三阿哥。
今兒這番“巧遇”,讓弘皙警醒。
誰不知道,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同曹颙關系好,同十三阿哥也向來親近。“安排”這一出,為了什么?
看到皇瑪法并沒有對十三阿哥另眼相待的模樣,他才算松了口氣。
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自己倒霉,走背字,也不愿旁人運氣好。
弘皙這邊才松了口氣,康熙已經走到門口,停住了腳步。
他慢慢轉過身來,看向十三阿哥,淡淡地問道:“弘暾今年幾歲了?”
“弘暾?”十三阿哥聽著這熟悉的名字,竟有些恍惚,眼睛直直的。直到身后十七阿哥低聲提醒,他才醒過神來,反應到這是嫡長子的名字。
“回……回皇阿瑪的話,弘暾今年十歲……”十三阿哥低著頭,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
十歲?康熙眼神一暗,眼角正好掃到弘皙同弘明。
同為皇孫,弘皙打小養在自己眼前,弘明也受盡寵愛,弘暾卻是襁褓時出宮,十年未入宮廷一步。
“朕記得你還有個庶子……朕見過的……”康熙頓了頓,問道:“嫡子還有……”
畢竟是九五之尊,不可能就想著兒女家事,更不要說是分府出去的皇子家事。康熙,有些記不清了。
十三阿哥沒有在晃神,躬身回道:“兒臣還有庶子二。嫡子二,皇阿瑪見過的是兒臣的庶長子弘昌,今年十四……”
“過了六歲的阿哥,明年開始送上書房讀書。”康熙看著十三阿哥,吩咐道。
十三阿哥這一日,驚嚇悲喜,交加在一塊,現下又聽了這么個消息,不禁懵住。
這會兒功夫,康熙已經轉過身去。
魏珠側身在前,挑了簾子,候著圣駕出去。
就聽“撲通”一聲,十三阿哥已經跪在地上,哽咽著說道:“兒臣……祥叩謝圣恩……”
康熙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停留,邁步出去了,眾人忙跟著。
屋子里,只剩下十三阿哥同曹颙二人。
見被挑來的簾子落下,外頭的腳步聲漸遠,曹颙長吁了口氣,矮下身子,扶起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用右手捂住臉,仍是擋不住滿臉淚流。
“曹颙……我是不是在做夢……我是不是當歡喜……”十三阿哥啞著嗓子,帶著濃濃的鼻音,問道。
“十三爺不是在做夢,皇上圣明,自會曉得十三爺誠孝之心……”曹颙斟酌著,說道。
“呵……呵……呵……”十三阿哥抹了把臉,嘴角扯得老高,訕笑兩聲,卻是叫人看了越發難受。
這是天子家事,就算是曹颙,也不好多言。
他想到自己身上,心里也是黯然。即便康熙同十三阿哥父子相疑,終是都活著,有和解的一日。自己同父親,卻是天人永隔,就算想要盡孝,也是空想。
人生無奈,莫過于此。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除了悼念緬懷,竟沒有其他法子以報父恩。
門外,傳來“塔塔”的腳步聲。
十三阿哥已經低下頭,再抬頭時,除了微紅的眼圈,瞧不出旁的來。
是小滿同王魯生回來了,后頭還跟著郭全有同十三阿哥府的管事。
手續已經都辦好了,領了兌牌,十日內,將銀錢交納齊備,就可以支取貨物。
小滿與王魯生見十三阿哥同曹颙什么異樣,也都跟著安心。
“走吧。”十三阿哥見事情已畢,站起身來,對曹颙道。
曹颙點點頭,剛要開口應了,就覺得鼻子發癢,狠狠地打了個噴嚏。接著,就有些止不住,連著打了三、四個,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曹颙忙掏出帕子擦了,揉了揉鼻子。
他平素中規中矩,難得有這般狼狽、不顧形象的模樣,十三阿哥見了,滿腹酸澀竟去了幾分,打趣道:“小曹啊,這是得罪了哪個,不會是風流債吧?”
曹颙聽了,直翻白眼。
好好扮你的憂郁阿哥就是了,這才多暫功夫,就開始幸災樂禍。
“風流債?我可比不得十三爺,沒有那么多的獵奇之心。十三爺,兩個小美人擺在屋里,什么時候請大家伙兒吃喜酒?”曹颙收了帕子,挑了挑眉毛,對十三阿哥道。
十三阿哥聽了,立時啞口無言。
說起來,都是阿哥府的管事多事。十三阿哥府因參合了南洋貿易,也有管事在廣州當差。不過是掛個名,實際上好還是王家的人打理此事。
那管事在廣州,負責太湖珠場的珠子,有時也幫十三阿哥府名下的洋貨鋪子進些新巧的洋貨。
若說其他皇子府,門人奴才孝敬個美人不算什么。
畢竟,在他們眼中,這沒有身份的美人,就跟小貓小狗似的,算不上什么。
但是十三阿哥府這邊,卻鮮少遇到這樣的“孝敬”。
一是因為十三阿哥這些年門庭冷落,無人來鉆營;二是十三阿哥同十三福晉是出名的琴瑟相合,夫妻恩愛。
十三阿哥名下兒女九人,五個嫡出,尤其可見一斑。
按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人那么不開眼,給十三福晉添堵。但是,事情偏有意外。
年初,廣州那邊的管事患病,回京休養,補過去當差的,是十三阿哥側福晉瓜爾佳氏的陪房。
不曉得是他是自己殷勤,還是有瓜爾佳氏的意思,前兩個月竟使人送來兩個東洋美人。
王魯生在旁,聽了曹颙的話,不曉得其中緣故,只當十三阿哥要納妾,憨笑說道:“十三爺別忘了叫俺一聲。”
曹颙見王魯生湊趣,笑著說道:“都說倭人女子溫柔,七哥去廣州,就沒琢磨納一個?”
王魯生聽了,卻是瞪大眼睛,皺眉道:“是倭女?倭人沒個好東西,東南海的海盜,多是倭人的船。這些年,朝廷在沿海雖設了不少炮臺,但是也有不少倭人海盜上岸。說起來,倭人就是惦記咱們大清的狼崽子。十三爺,倭人女子玩玩就罷,正經地納為姬妾,卻不妥當。”
王魯生的身份,并不適合說這些話。只是他是海邊長大,祖上多有被倭寇殺死的族人,向來對倭寇深惡痛絕。而他對十三阿哥印象又好,實不愿意十三阿哥因貪戀美色,影響私德。
十三阿哥沒有著惱的意,反而鄭重地點點頭,正色道:“是這個道理。不過是奴才討嫌,并不是我有意尋來這兩個女子。只是如今天寒,南下不便。我已經吩咐下去,等明年天氣暖和,就送她們回廣州。”
說得甚是大義凜然,曹颙卻暗笑不已。
怕十三阿哥,不是因“倭寇之禍”遷怒這兩個女子,而是舍不得十三福晉“醋海生波”。
待同十三阿哥從會場出來,王魯生原要想二人吃酒。曹颙見十三阿哥心不在焉的模樣,尋了個由子叫王魯生改日。
沒想到,回到府中,就聽到門房稟告,十六阿哥來了,在客廳吃茶。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曹颙不可相信,今兒忙了半日后,十六阿哥有閑功夫來這邊吃茶。
“孚若,我是來傳皇阿瑪口諭的。皇阿瑪說了,你閑著也閑著,就費點心,將那八萬兩銀子的布打理一下,總不好真叫十三哥一家喝西北風過日子……”十六阿哥的聲音拉著很長,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笑意,看著很是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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