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六章問子(下)
西單牌樓,某茶館。
有些話,不好在衙門口說,曹颙也不遠冒然領人回府,就帶著格埒克延丕勒一行人,尋了個安靜的茶館說話。
“汗妃身體可好?汗王也不好幾年沒有入朝了。”曹颙喝著茶,嘴上問著扎薩克圖旗的情況。
據他所知,老汗王還在世,眼前這人還沒有繼承汗號與郡王爵位。
“阿媽還康健,阿爸……前年中風,不怎么認人……”格埒克延丕勒看著敦厚,但是卻出人意料是個伶俐人,聞弦知雅意,只說了這一句,就將扎薩克圖旗的情況說得明白。
既是老汗王中風昏聵,那如今汗王府做主的,自然是他這個朝廷赦封的世子。
“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曹颙看著格埒克延丕勒的眼睛,淡淡地問道。
恒生雖不是曹家骨肉,但他們夫妻疼若親子,嬌養了八、九年,自然不會為了個所謂血脈名分,就任由他們安排恒生的命運。
格埒克延丕勒直了直后背,還不猶豫道:“是我,他就是我的長子。我不想為自己辯解,可是我并不知他的存在,當年我不在王府,回去時只聽說他們母子雙亡。直到前年,阿爸中風后,阿媽才告之。”
見他回答的爽利,沒有猶豫與推脫,曹颙總算心里舒服些。
“世子所來何意?”曹颙接著問道。
這時,就見格埒克延丕勒站起身來,鄭重道:“曹大人,你的恩德格埒克延丕勒永遠記在心上,我此時來京朝見,就是為了帶他回去。”
曹颙此事,神色越發寡淡。
若是十六阿哥在旁,定能看出他是怒極。
憑什么?因一時縱欲,種下惡緣,害的恒生孤苦;如今老汗王癱了,無所顧忌,就大喇喇地說要接走恒生。
“尊駕莫非沒納妃?”曹颙問道。
格埒克延丕勒聞言,倒是一怔,半晌道:“康熙五十三年朝廷賜婚,是肅親王府的多羅格格。”
“小王妃無出?”曹颙又問道。
格埒克延丕勒像是明白曹颙用意,神色也鄭重起來,道:“誕育兩子。”
曹颙垂下眼簾,道:“那世子的用意,就是為了給自己添個庶子么?”
曹颙并不以嫡庶看人,但是這個社會,卻是嫡庶分明的,更不要說,西北蒙古那邊受儒家影響不大,保留蒙人古風,家產爵位就算不留給嫡長,也留給嫡幼,哪里有旁人的事兒。
曹颙自認能護兒女一生安樂,自是不肯讓養子去西北吃沙子,做王府地位尷尬的“庶子”。
說了這些話,格埒克延丕勒也沒有早先的理直氣壯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曹大人,可否讓我見見那孩子?”
曹颙看著他,點了點頭。
格埒克延丕勒見他不反對,甚是欣喜,忙道:“可否明日就去貴府拜訪?”
曹颙道:“若是明日世子有空,曹某在鴻賓樓給世子接風。”
雖不反對帶恒生見他,但是曹颙也沒想到讓他登自己的門。實在是他的容貌與恒生有幾分像,要是進了自己府里,還不知下人背后會如何編排。
格埒克延丕勒只要能見到兒子就好,并不一定就要去曹家,忙不迭地應下。
曹颙不愿多應酬他,就起身拱拱手,兩相別過。
上了馬車,曹颙的臉色兒就黑下來。
只希望這格埒克延丕勒是個明白人,不要借著是恒生生父的緣故,就任意妄為。
曹颙能體恤他的愛子之心,但是也在心里鄙視這家伙,真是讓人手癢癢,想要揍上這小子幾拳。
回到府里,曹颙便聽說雍親王府兩個小阿哥才走。
聽說這兩位小阿哥不僅是來探望恒生,還奉了福晉之命,給李氏請安,曹颙有些恍然。
未來的皇帝與親王組合,這就出入自己府邸,是不是該收拾得字畫,讓弘小四現下就蓋上私章、提上兩筆,說不定往后就能值銀子了。
從蘭院給李氏請安后出來,曹颙就去了葵院。
剛進院子,就聽到屋子里孩子唧唧咋咋的聲音。
屋子里,七、八個孩子圍在炕桌邊,不知在看什么。
見曹颙來了,孩子們都息了聲,開始叫人。
曹颙點點頭,上前幾步,就看見炕桌上是個拳頭大小的紅銅小獅子。他拿起來一看,原來獅子肚子下有個擰緊發條。
他將發條擰了兩圈,將小獅子擱在的桌子上,就見這小獅子自己往前走。
類似的發條玩具,曹颙并不陌生。上輩子的自己,小時候就有個綠鐵皮青蛙,原理同這個小獅子一樣。
這個東西,擱在三百年后,也就是幾塊錢的玩意兒;但是在現下,卻是個稀罕物。
這是西洋手工制作,萬里迢迢的到中國,沒有百八十兩銀子,絕對拿不到手;就算有百八十兩銀子,也未必能找到買的地方。
“父親,這是五阿哥拿來的。我不收,他偏給,說不給就是記仇。兒子是不是不該收?”恒生見曹颙不說話,小聲說道。
曹颙搖搖頭,道:“即是推辭不了,收就收了。只是你要曉得,來而不往非禮也,收了旁人的禮物,就要有合適的回禮,要不然就失了禮數。還有這東西少見,想必是五阿哥心愛之物,你要記得,雖是不好推辭地收了禮,卻也奪君子所愛,也要回贈份合人心意的才好。”
恒生使勁地點點頭,曹颙見外頭漸黑,擺擺手,打發孩子們散去。
屋子里只剩下天佑、恒生兩個,看著恒生依戀地看著自己,曹颙什么也說不出。
明天還是隨意吧,恒生還是太小了,過兩年等到他心性成熟些,再同他將身世來歷。
回了梧桐苑,曹颙同初瑜一塊用了晚飯。
待桌子撤下去,初瑜就將一張禮單送到曹颙手上,上面陳列物件不多,但是都是上品,怎么也值個七、八百兩銀子。
“兩位小阿哥的禮?”曹颙揚了揚眉,有些意外。
同雍親王府禮尚往來多年,還數這次的禮重。
“是兩位小阿哥帶來的,聽說是四伯娘預備的。”初瑜道:“四伯娘這是同老太太示好,如何回禮?是年禮加三成,還是讓天佑、恒生他們‘還禮’?”
“還是讓天佑他們送過去。”曹颙道。
說完這一茬,曹颙就打發丫鬟們出去,將格埒克延丕勒的來意告之。
初瑜聽了,臉色刷白,抬頭道:“這……這……好沒道理,說不要就不要,說要回去就要回去么?恒生是咱們家的孩子,為何好好的京城不待,要去蒙古吃沙子?”
恒生抱來時,正是她最思念天佑之時,滿腔母愛,移情到恒生身上,真是同自己的骨肉無二。
曹颙握著妻子手,倒是不擔心格埒克延丕勒會將恒生帶走。他是害怕,有朝一日,恒生得悉自己身世,會選擇回喀爾喀。
養兒方知父母恩,真是不假。
只是想想,就讓人難受了,不知當年曹颙李氏送子進京,忍受了怎樣的生離苦楚。
“且安心,不會讓恒生走的。”曹颙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慰道……
轉眼,到了次日。
曹颙與格埒克延丕勒約是申時,他便同妻子說了,安排妥當方去衙門。
如今的衙門里,已經有點后世辦公司的意思,小憩的時候大家少不得吞云吐霧一般。
多是用著煙嘴,還有直接用卷煙的,說是抽著夠味。
曹颙吸著二手煙,哭笑不得。這穿越的小翅膀,雖煽不起西洋的波浪,卻是添了這些。
就連蔣堅,如今荷包里也裝著一個煙盒。他倒是沒有煙癮,只是為了更好的融入,會在小憩時,隨著大流尋安靜地方吸煙。
他雖掛著文書的名號,實際上是曹颙的私人幕僚,自是當仁不讓地充當曹颙的耳目。
進入臘月后,戶部衙門這邊就剩下對賬核算了。
曹颙中午沒休息,一口氣忙到下午,才抽出身來,從雁門出來,往鴻賓樓赴約。
曹家的馬車已經到了,只是聽說曹颙還不到,曹元就沒有讓兩個小主子下車。
格埒克延丕勒站在馬車前,直勾勾地盯著馬車簾,倒是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舍不得移開眼,又小心翼翼不敢上前。
“曹某來遲,還請世子恕罪。”曹颙說著,示意曹元喚孩子們下車。
雖說下車兩個男孩,但是格埒克延丕勒的視線直接落在恒生頭上。無需人介紹,他就曉得,這個是自己的兒子。
恒生倒是被盯著難受,小手抓了天佑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天佑側身擋住弟弟,望向格埒克延丕勒的身影,帶了幾分警戒。
格埒克延丕勒緘默了,直到大家都入座,他也說不出個之所以然來。
他只覺得心里酸酸的,看著天佑、恒生對曹颙的崇敬,越發覺得難受。
在他眼中,恒生絕不是單純的“庶子”那個簡單,而是他與最愛的那個女人的最親密的關聯。
恒生的眼睛,就落在格埒克延丕勒腰間。那邊別著一把蒙古刀,看著很有氣勢。
天佑側是看格埒克延丕勒一眼,再看恒生,卻是越看越不安。
格埒克延丕勒顯然已經察覺出恒生的注目,立時將的蒙古刀摘下來,送到恒生面前。
恒生卻不接著,只側著頭,望向曹颙:“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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