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去纓
直到王全泰告辭離開,曹颙也沒提御史彈劾之事。并非是袖手旁觀,而是曉得這樣的彈劾除了使得王全泰名聲受累外,不會傷筋動骨。
其實,這些御史對王全泰的彈劾,目的未必在王全泰身上。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更多的是一種試探,試探王全泰背后的十三爺,試探龍椅上的皇帝。
想要看看十三爺是否能護住自己門人,看看宮里那位是不是一如既往地信賴十三爺。
自打北小街那邊修新怡親王府開始,就隱隱地有些流言出來。
什么怡親王權重惹著皇帝忌憚啊,什么皇上命果郡王打理上三旗事務引得怡親王不滿,云云,各種說辭,歸根結底,無非是四個字,“君臣生隙”。
在大家都羨慕十三爺的權勢時,也有無數人惦記著想要拉十三爺下馬。好容易有了指望,自然引得無數人心熱。
十三爺的日子,看似風光,卻暗藏兇險。
就連曹颙,也為怡親王提心吊膽,可并不覺得雍正會遷怒王全泰。
曹颙雖不曉得雍正賜新府的緣由,可卻曉得這位帝王多疑的性格。
御史對王家之事許多風聞上奏,粘桿處遞到御案前的定會是詳情。
老母偏心幼子、虧待長子,多熟悉的橋段。換做其他帝王,知曉這些或許只會罵一聲“老嫗糊涂”;可雍正這里,卻是感同身受。
這樣的彈劾,對王全泰并非壞事,說不定還有大好事。
起碼在雍正心中留下印象,不再單單是親王府出來的門人,而是與自己一樣“忍辱負重”、一樣“被慢待”的長子。
不過,沒等雍正對彈劾事件表態,十三爺夭了嫡出八阿哥。
今年三月怡親王府就夭折了九阿哥,沒到半年,十三爺又受失子之痛。
這三月里沒的小阿哥未滿周歲,又是庶出,分量有限;如今這八阿哥卻是怡親王福晉嫡出,是夫妻兩最疼愛的嫡幼子。
十三爺在康熙四十九年到康熙五十五年之間,身體最差,這期間添的幾個小阿哥、小格格都有些先天不足,夭折兩個,兩個常年吃藥,只有宮里養育的四格格還有四阿哥弘皎還算康健。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爺風濕調理的差不多,身體狀態也最好,生下了健康的七子弘曉。
等到為先皇守孝后,十三爺因政務繁忙的緣故,操勞過甚,王府相繼誕生的兩位小阿哥就有些孱弱。
初瑜是常出入怡親王府的,曾還對丈夫提過自己對王府小阿哥的擔心。
她甚至覺得慶幸,曹府的孩子都健康長大,自己不用經歷喪母之痛。
曹颙因王府小阿哥的逍遙,想起一個已經在記憶中塵封許久的名字——曹順。
那個落地就引得母親傷心,自己從不曾給過半點關心的異母弟。
在江寧時,覺得他是礙眼的;進京后聽到他夭折的消息也不曾有半點難過,曹颙甚至心中還隱隱地慶幸。
可在曹寅看來,曹順同曹颙一樣,都是他的親骨肉。
甚至因曹颙是長子,他過于苛嚴了些,父子早年關系并不算親近;對庶出的次子,曹寅帶在身邊的時候更多。
想到這些,曹颙又羞愧又慶幸。
羞愧的是,自己只站在母親立場,從沒站在父親立場看待過曹順。
那種疏離,豈是能瞞人的,父親卻從不曾因這個訓斥一個字;慶幸的是,長生的出生,多少彌補父親喪子之憾。
半年之內,兩次喪子之痛,就有人猜測十三爺是否能熬得住,會不會病休。
畢竟,十三爺的身體實不算硬朗。
沒想到,十三爺一日假也未請,堅持進宮當差。
聽說皇上勸不住,就命太醫院安排兩個御醫常駐怡親王府,負責為十三爺一家日常的平安脈。
太醫院里能出診的太醫分“御醫”與“醫士”兩等,前者滿編十五人,后者滿編四十人。
兩個御醫常駐,這還是康熙朝裕憲親王福全在世時曾受過的待遇。
曹颙雖擔心十三爺,可按照習俗,八歲以下幼童殤不辦后事,兩人也一直不得見。
直到八月初六這日,戶部輪值,曹颙才見到十三爺。
眾人卯初(早上五點)進宮,皇上還未召見,都在養心殿外候著。
十三爺越發清減,身上的親王蟒服曠曠蕩蕩。
喪子之痛,空口白牙的安慰也不能有什么舒緩,曹颙同十三爺見禮后,便扯開話題,問起直隸稻米之事。
自從前幾年,南稻北種的試驗成功后,直隸就開辟了不少水稻田。
先前還好,多是各府試驗田,田畝有限;今年卻是稻田正式推廣開來第一年,又趕上豐年,水稻大收。
雖說京城人家多吃米,可直隸百姓卻是習慣吃麥,鮮少吃大米。
如今水稻豐收,糧食賣不出去,有積壓之憂。
戶部幾位堂官,近日商討的就是直隸水稻的應對之策。
說起來,這稻田推廣,還同曹颙有干系。
曹颙在直隸那幾年,重視水利,除了河道清淤與修渠建壩外,還挖了不少水井,主要是緩解直隸十年九旱的農耕劣勢。
沒想到,水井的增多,引得水田增加,使得水稻種植推廣開來。
不過,水稻推廣的最大功臣卻不是曹颙,而是十三爺。
因為是十三爺熱衷推動此事,并且使人從江南選了經年稻農北上,教導直隸百姓種稻。
按照戶部幾位堂官和議,直隸稻米的最好解決方式,就是朝廷出銀子采買,省的米賤傷農,使得百姓不再種植水稻。
只是京倉的稻米,都產自湖廣兩,經漕運運送到京。每年入倉的米,都有定數。
直隸稻米,留在地方官倉,沒人放心;運送到京,又找不到名目。
這數量不少的稻米,到底以什么名義在何處安置,就懸而未決。
其實,曹颙心中有個好建議,那就是充著軍糧。西北這幾年看似平靜,可按潮涌動,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再打一仗。
可是這些話,不能從曹颙這個與兵部不搭界的文官嘴里說出來。
否則,沒人會覺得他“高瞻遠矚”,說不定還會覺得他有刺探軍機之嫌。
十三爺看來也關注直隸稻米之事,聽說戶部堂議的結論是朝廷采買,贊同地點了點頭。
再聽到幾位堂官不知該如何安置這批稻米時,十三爺不由皺眉。
并非是沒有官倉收納,而是收在哪里,大家都不放心。
地方糧倉,查一次挖出一堆碩鼠,可整頓沒兩年,又是一堆爛攤子;京倉這邊,若是沒有個名頭鎮著,這稻米也危險,膽大敢伸手的人多著。
說到底,還是貪官太多了,尤其是主管錢糧方面的官吏,實在是清廉者少。
十三阿哥尋思半響,也沒做什么指示,只道會請皇上定奪。
曹颙心中,若有所思。
說來也怪,往日小朝輪班,皇上多是在卯初(早上五點)到晨初(早上七點)之間召見臣子。
今天,大家在養心殿外候了一個多時辰,依舊不見太監出來召眾人進殿。
過了晨正(早上八點),還沒聽到養心殿里有什么動靜,眾人神色都有些閃爍。
到了巳初(上午九點),陽光越來越烈,大家額頭上都汗津津的。
可沒有人敢抱怨什么,就連素來淡定的曹颙,都覺得心驚肉跳,忍不住胡思亂想,雍正怎么了,為何不召見臣子?
是龍體有恙,還是有其他變故?
曹颙從來沒有這么清醒的認識到,雍正確實是位靠譜、讓人有安全感的皇帝。
這種心安,不是伴君如伴虎相對的心安,而是整個國家的修生養息,整個大環境安定的心安。
到了巳時二刻(上午九點半),怡親王終于忍不住,上前吩咐內侍通稟。
沒等殿外小太監進去,就見總管太監陳福出來宣口諭,命眾人進殿。
進殿后,眾人都跪下。
因為雍正并沒有像平日那樣后至,而是已經坐在龍椅上。
令人意外的是,十七阿哥也在。
曹颙低下頭,隨著眾人下跪請安,又在雍正叫起后,隨著眾人起身。
雍正那嘶啞的聲音,委實透漏出幾許不尋常來。
曹颙不好抬頭看雍正,就望向侍立在左前方的十七阿哥。
這望過去,他卻是一愣,十七阿哥的涼帽上去了紅纓,滿臉沉重。
這只有在遇喪事時,才會去紅纓!!
養心殿氣氛肅靜,只有幾位堂官的稟奏聲。
從頭到尾,雍正只開了兩次口,都是“著怡親王定奪”。
散了小朝,戶部幾位堂官從養心殿出來,十三爺被留下。
不知其他幾位大人是否留意到十七阿哥的頂戴,反正大家都多了幾分嚴肅,安靜地出宮。
誰死了?
勤太妃?
曹颙搖搖頭,若是勤太妃薨,十七阿哥就不只是去纓那么簡單。
是了,自打莊太妃薨,十六阿哥宗人府的差事,就暫由十七阿哥打理。
薨是的是宗室,還是有分量的宗室,才會引得十七阿哥面帶沉重,引得雍正不同尋常。
曹颙將自己相關的宗室王公想了一圈,要是他們有事的話,自己早就得了消息;既不是他們,就不用自己跟著瞎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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