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囡興高采烈,奔出斷腸谷,卻并未往西秦營帳那方向去。她雖年幼,卻很有頭腦,既然已經打算跟隨義父出山,去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她自然要先做一些準備。
出谷不多遠,阿囡習慣性地四下張望了一番,伏在草叢中支棱起小耳朵聽了聽動靜,確定安全無異常之后,這才慢慢起身,往一處山崖摸去。
來到一面覆滿藤蔓、普通之極、非強悍專業人士絕對瞧不出異常的崖壁之前,她先蹲下身子,細細觀瞧。見自己臨走之前設下的小機關沒有被破壞,不禁微微一笑。又望了望天,看了看樹影,大致認定了此時的時辰,她便胸有成竹地撥開一叢藤蘿,在崖壁上按了一按。
那看似渾然一體的崖壁居然悄無聲息地轉出一個小洞,正好夠一只手放進去。她一面在心中默念與時辰相對應的打開機關的方法,一面在洞中摸索,片刻之后,暗呼,好了!
她趕緊退后幾步,等了幾息,那崖壁發出輕微吱吱聲響,下方接地之處又露出一個不大的洞口。阿囡深深吸了一口氣,彎下腰,胳膊腿兒以一種古怪的姿勢盤在一起,一使勁兒,成了圓球狀的身體骨碌碌滾進了那個洞口。
她進去之后,那洞口便自動掩起,又渾若一體。
不多時,崖壁又有動靜傳來,這次不再是那個可與狗洞相媲美的小小洞口,而是大開如門。阿囡背著一個小包袱走了出來,按動機關,要將洞門關閉。洞門緩緩合上之時,阿囡望著里面那熟悉無比的青翠綠色,眼里流下淚來。
她怔了一會兒,使勁抹了把淚花,跪下又狠狠磕了幾個響頭,默默道,爺爺,您放心,阿囡一定會活下去,活得好好兒的,阿囡一定會在您的墳前完成及笄禮!另外,阿囡還要請您原諒,阿囡還是想去打探一下爹娘的消息,到時候,無論二老是生是死,阿囡一定會回來報告給您!
這孩子當真精乖,她對趙奚說父母俱不在,傷心神情卻讓趙奚以為她乃是亡了雙親。那一番話真真假假,多有不盡不實之處,卻并非阿囡有意撒謊,卻是那逝去的爺爺耳提面命,無論什么時候,無論面對什么人,哪怕找著了親生的爹娘,都要有警醒之心。因為她那不知生死的雙親,爹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娘卻是天字第一號的毒婦人!
爺爺居然把爹娘說得如此不堪,還說他們都不能盡信,阿囡竟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她從記事起,從未曾見過爹娘的面兒,唯一最親近最可信任的唯有爺爺一人。那父母雙親,只不過是遙遠的兩張模糊又陌生的面孔。
拜別度過三年春秋的家,阿囡握緊小拳頭,手中牢牢攥著寶匕寒虬,往西秦軍駐扎的方向走去。以她的小腳程,縱然只休息了少少的幾次,還是在野外找了個樹洞貓了一宿,直到第二日上午方遠遠看見連綿的營帳。
未走近便被發現了,西秦軍撒出的哨探驚訝地看著這小女娃,注意力很快便集中在她手中寒虬之上。阿囡情知兵士的兇惡,不等人問,便自言,她知道趙奚趙大監的下落,是他讓自己來送信的。
哨探們半信半疑,但這么小一女娃,量她也不可能是北燕的細作,便將阿囡帶到了營中,巧遇蘇賢妃巡營,便有了那要皇帝給飯,要吃飽肚皮才肯說出趙奚下落的一幕。
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怎么可能不被滿足?不用老皇帝吩咐,旁邊便有人遞過來面餅牛肉,還有清水。阿囡餓得慘了,聞著了面餅牛肉的香味,眼珠子都綠了。她知道肯定不會再缺吃食,便不再客氣,美美地吃了個七分飽,還叫著包起剩下的來給自己。
不知為何,瞧著這小姑娘饕餮吃相的眾人原本都還笑意盈盈,交頭接耳,漸漸地卻都息了聲音。蘇賢妃的眼中甚至隱有濕潤,見阿囡要那些剩食,忙柔聲道:“在這兒你只管吃,不用留著。”
阿囡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笑嘻嘻道:“好看的姨姨,去找義父,要走一天多的路呢。這些是路上吃的,我爺爺說過,浪費糧食要挨雷劈的。”
蘇賢妃心中一酸,喚人重新包了未吃過的食物給她,阿囡也不推辭,一并笑著收下裝進小包包里,原先那剩下的卻也不曾丟棄,順手塞入懷中。
老皇帝卻把阿囡方才對趙奚的稱呼放在心里,見她終于有空說話,便好奇問道:“那女娃,你叫趙奚義父?”
阿囡點點頭:“義父說要報恩,要給阿囡一輩子也吃不完的糧食和結實暖和的衣服,便讓阿囡喊他義父呢。”
宮中的大太監的確可能收些個干兒干孫,可這收干女兒……老皇帝不知為何,心情很是晴朗,有些兒想笑,又問:“那你喚何名?”
“趙阿囡。”阿囡響亮地回答,“阿囡本來就姓趙呢,義父說與阿囡有緣,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
“哦,有這巧事!?”老皇帝摸了摸花白胡須,笑道:“你既已是趙大監的女兒,那這阿囡二字便只可做小名。這樣,你救趙大監并報信有功,朕便賜你個名兒。”他略一沉吟,一擊掌道,“‘婠’字最好!”
蘇賢妃七竅玲瓏心,立時便笑道:“這孩子長相不俗,以后定是個美人兒。熱心救人,又不畏山林艱險,誠懇守信,品德美好,確確實實當得這個‘婠’字。孩子,快快跪謝皇恩。”
阿囡眨了眨眼睛,乖乖跪下給老皇帝磕了個響頭,脆脆道:“謝謝皇上給阿囡取名兒。”
老皇帝哈哈大笑,居然親手將阿囡攙起,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阿囡仰面笑得一臉天真。
蘇賢妃笑吟吟看著阿囡,心道,這孩子看樣子投了陛下的緣,名兒一賞,卻是保了這孩子一世富貴。女官女官,倘教得好,她以后入宮作個有品級的女官那是一定的,若以后得了法眼青睞,也許還能更進一步。自己當年不就是鸞藻宮掌事女官么。
只是若有那多心人,也許能發現阿囡無邪笑臉下隱藏的一抹氣憤。這小小人兒自然不知大人連取個名字都有許多彎彎繞,卻是想皇帝老兒好生小氣,明明是天底下最最富有的人,卻不說賞阿囡十幾二十年吃不完的糧食,哼!這破名字,誰稀罕!
不過,她雖年小,卻不是真正的無知幼童,皇帝那是天下最大的官兒,她要好好活下去,便不可能與皇帝對著干,這個她知道地真真兒。
早在阿囡……嗯,以后便要叫趙婠了,她狼吞虎咽吃得不亦樂乎之時,有將領把準備跟隨她接趙奚的人給安排好了。領隊的便是蘇賢妃嫡親的侄兒,蘇小公子。
這隊人不多,只有二十號人,全部是軍中三品以上的精銳兵士,更何況,連小孩子都能安全走過的山林,想來不會有什么危險。趙婠得了皇帝賞的名兒,又拿了吃食,這行人便準備出發。
給皇帝并賢妃磕了頭,蘇小公子的親兵黑蠻把趙婠往肩膀上一扔,眾人順著她指的道大踏步前進。
蘇小公子,名偃,表字見玉,乃蘇賢妃嫡親長兄最小的兒子,現年二十二歲,官拜正六品昭武校尉。他習練蘇家家傳疾風勁、疾風潑雨棍法經年,是西秦最年輕的八品強者,在三大國無論宮廷還是武林的年輕一輩中,絕對排得入前五之列。
蘇家男兒大多風風火火,豪邁不羈,蘇小公子亦不例外。只不過,粗爽人也有精細處,他見趙婠小臉兒剎白,在出發之際,很體貼地拿了件厚衣裳把她嚴嚴實實包起來。這一點,就連蘇賢妃都未能注意到。
趙婠坐在黑蠻平穩堅實的肩頭,對蘇偃感激地直笑,說一定會還他這一衣之恩。
蘇小公子在趙婠腦門上彈了下,哈哈笑道:“小丫頭片子,一件舊衣賞而已,要你報得什么恩?再說了,你救了趙大監,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趙婠烏溜溜眼珠轉了轉,笑瞇瞇問:“蘇大哥,你與義父很熟么?”
蘇偃奇道:“你怎知我姓蘇?”又說,“當然熟了,要不是大監不肯,我早就磕頭拜他作了師父。在我心里,他就是我師父!”
趙婠點了點頭,小臉綻笑:“阿囡剛才聽見人家喊你蘇校尉呢,這才知道你的尊姓。蘇大哥既把義父當作師父那樣尊敬,那阿囡不應該喊你大哥,要喊你師兄對不對?”
蘇偃大樂,覺著這小丫頭還真會說話,點頭不止:“沒錯,沒錯,你就得叫我師兄。”
“師兄,阿囡就更加要還你一衣之恩了。爺爺說過,自己人的人情更加不能欠,否則,說不定以后要拿命來還呢。”趙婠毫不客氣,打蛇隨棍上,立即用師兄二字來拉近與蘇小公子的距離。
蘇偃一愣,覺得這孩子說的話怎么這樣奇怪,自己人的人情還什么還?那不就外套了么?可是這孩子卻將話說得天經地義,倒讓他有點兒糊涂了。
“師兄,你說,現在你最想干的一件事兒是什么?”趙婠卻不理會蘇小公子的糾結,笑呵呵地問。
蘇偃隨口一答:“當然是攻下斷魂關了。你沒來之前,是救回大監來著。”
半響,也不見趙婠回話。蘇偃仰頭去看,卻見小女娃兒一張臉兒皺成了包子,顯然苦惱之極,不由失笑。他這親兵黑蠻是大洪荒南野之地的土著蠻人,身材極高大極壯碩,蘇偃個頭雖不矮,卻也夠不著趙婠的腦袋,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道:“嘿,丫頭,想什么呢?難不成你有法子攻上斷魂關?哈哈哈。”
兵士們都笑起來,黑蠻低沉的笑聲最響,震得專心致志的趙婠差點兒摔下地,情急之下,一把薅住黑蠻略有些卷曲的頭發,扯得黑蠻齜牙咧嘴,呼痛不已。
眾人笑得更加大聲了。趙婠噘了噘嘴,不理他們,仍自皺著眉頭,好一副苦思冥想的可愛小模樣兒。蘇偃覺得她的表情真是可人疼之極,喜歡得不得了,下決心以后要好好照顧這個小妹子,不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
走了半天,蘇偃令眾人先休息吃點東西,趙婠坐在一棵老樹露出地面的樹根上,幽幽地盯著蘇偃,輕聲道:“師兄,你說的事兒,我可能有辦法呢。”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