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婠跟著趙奚享了福，住進夏宮一座地勢絕佳、風景也甚美的靜謐小樓。這小樓名為“拂云”，每日清晨若起得早，推窗而望，只覺身處云海霧嵐之間，環繞在雍山山腰的云彩觸手可及，輕輕用手一拂，水氣溫潤。

黃昏時分，大隊人馬進駐夏宮，各處亭臺樓閣皆準備妥當。老皇帝甚是體恤眾人，下旨免了虛應禮數，各自安頓去也。趙奚牽著趙婠，暗紅并十七八個侯府的健仆護院跟著，在宮人帶領下來到拂云樓。

拂云樓上下兩層，正房耳房抱廈，加在一起林林總總有四十幾個房間，足夠忠勇侯府的人居住。另外此處常居五六個駐守的宮人，照應著廚下與清潔打掃，一應事務在眾人來到之前就料理妥當，甚是方便。

趙奚趙婠父女兩個并暗紅住了拂云樓最好的三間房，不僅幽雅陰涼，而且能遠遠眺見雍山那掛銀河倒卷也似的飛瀑。趙奚自有一名仆從照料，趙婠與義父打了招呼，一蹦一跳往自己房間去。

果是皇家行宮氣象，這間房的擺設處處透著尊貴大氣，又將典雅精致不動聲色地點綴其間。可惜趙婠不懂欣賞，只是瞧著那些用上好木頭打造的家具嘖嘖惋惜，說是拿去制個什么什么機關物件再也不過，打成家伙什兒真是暴斂天物。

暗紅出身不凡，對趙婠如此看法自是不能茍同，也不與她拌嘴，麻利地把東西歸置好，先盯著她喝了一大碗宮人準備好的冰鎮酸梅湯，再打發她去沐浴，除除塵、去去暑氣。

將換下的衣裳交給拂云樓的宮人清洗，暗紅忖著已經夜了，趙婠估計不會去哪兒，便挑了身涼爽的冰綢短衣短褲給她換上。將她濕潤的頭發耐心地擦個七成干，松松地綁成兩個垂在肩上的小辮，這才伴著她去往一樓的飯廳用晚飯。

晚上的菜式很是可口，尤其是貢米蒸成的米飯，粒粒滾圓，瑩白潤澤如細小珍珠，嚼在嘴里口齒留香。趙婠這日雖一直坐在車里，卻也覺著很是疲乏，原本沒什么胃口，不過方才喝了一碗生津的酸梅湯，再加上飯菜的確香淡清鮮，便足足吃了兩大碗。

趙奚原想勸她晚上不可多食，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不僅不再說，反倒多多地挾了幾筷子菜到她碗里。

吃罷飯，用了茶，趙婠陪著趙奚說了一會話，眼睛便有些發餳。趙奚摸了摸她的小臉兒，親自抱起她，送到房里，直到她在涼席上睡著了方回房休息。

接下來幾日無所事事。趙奚要在老皇帝跟前當值，趙婠卻沒被抓差，整日呆在樓里研究自己的機關術，擺弄那盒機關工具并珍瓏盒。偶爾卻不開情面，她也會陪幾個打上門來吵吵嚷嚷的小人去耍一耍。眾小人都有些奇怪，趙婠這野丫頭什么時候變斯氣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真成了大家小姐？

這天趙奚下了值，晚上回拂云樓安歇，飯后告訴眾人，明日要與老皇帝一起去雍山的后山獵場打獵。趙婠眼睛一亮，回憶起自己在斷魂山里的崢嶸歲月忙，好一陣蠢蠢欲動，主動要求陪義父一起去。

趙奚點頭應了，說要去打獵便得作些準備。又說了一會話，父女倆各自回房去。

回房路上，趙婠興致勃勃與暗紅大談特談自己的光輝歷史，又將咬死狼炫耀了一遍，末了放出豪言，說明日一定要好好表現一番，獵些野物兒給爹爹下酒。

她這里說得熱鬧，暗紅卻一聲不吭。等到了房里，趙婠驚訝地發現暗紅的神色黯然異常，一副木木然的死樣子，活像人家欠了他幾百萬兩銀子。

趙婠眨眨眼，自以為猜到了真相，很義氣地踮起腳拍了拍暗紅的肩膀，安慰他道：“莫急莫急，魯師父這幾日被中和殿絆住了腳，估計再有個兩日就能帶我們去退思觀。到那時，你就能見到寧安公主啦！”又神往道，“魯師父答應了我，一定帶我去中和殿看一看。唉，我要是機關營的兵士，當時就能跟著他一起去了。”

暗紅眉毛慢慢皺作一堆，看著滿臉向往之色的趙婠，他的眼睛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悲哀。這丫頭懵懂不知事，天大的噩事就要降臨，也不知明日此時她還笑得出來否？

就著燈光，趙婠在一方帕子上繡了殷紅如血的“忠勇”二字并幾棵血染般的紅楓。她滿意地直點頭，笑吟吟道：“先前繡給爹爹的帕子，他都用得舊了。雖說府里有現成的，不過爹爹一定會喜歡婠婠給他繡的！”瞧了又瞧，陶醉般嗅了嗅，“事先我還拿醒神香熏了的，用來擦臉擤鼻子最好不過，這帕子還是雪蠶絲的料子呢，冰冰涼涼很舒服。明天就拿給爹爹！”

“乖女要拿什么給爹爹？”一聲輕笑，趙婠循聲望去，訝然看見趙奚從窗外投身而入，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玄衣精瘦、臉色青黑難看的中年男子。

“爹爹？”趙婠吃驚地瞪大眼，剛要驚呼出聲，卻只覺喉中一窒，話不能吐出口。她扭臉怒目而視，正是暗紅突然點了她的啞穴。

趙奚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趙婠使勁點了點頭，暗紅卻仍不給她解穴。趙婠實在難受，狠狠地拿白眼珠子彈他，又將驚訝的詢問目光投在趙奚臉上。那玄衣男子似忍俊不禁，沉沉一聲笑。趙婠眼一花，他這笑聲尚在耳邊，其人卻已然消失在門外，這身法當真如鬼似魅，快得驚人。

卻聽暗紅驀然朗聲道：“小姐，夜深了，早點歇覺吧。”對趙婠擠咕眼睛，趙婠哪里不懂，下意識地便要接口，卻無法發出聲音，正要發怒，卻聽旁邊有人說：“好，我這就睡了。暗紅哥哥，你也早些休息，明兒還要打獵去呢！”

趙婠驚駭莫名，這、這這、這分明是自己的聲音啊呀！怎么怎么義父學得如此之像？而且而且，他剛才根本就沒張嘴巴。

緊緊接著趙奚方才的學舌，暗紅應了是，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好一副忙碌樣子。又過了片刻，吹滅了燈，緊緊關上門，他才離開。房里只剩下趙奚與趙婠。

趙奚見趙婠又驚又嚇又佩服地愣愣盯著自己，莞爾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壓低嗓子問：“乖女，爹爹學你說話像不像？方才是腹語術，乖女別怕。”

趙婠拼命點頭，又指自己的嗓子，希望趙奚能幫自己解開穴道，不忘了把那方帕子遞給他。趙奚先瞧了那帕子，眼神閃了幾閃，將帕子仔細疊好放進懷里，這才搖頭道：“乖女且忍忍。今日爹爹有極重大的事情要與你說，為恐你驚慌失聲，這穴道暫不給你解。”

趙婠見義父與暗紅如此神秘，知道事有隱情，點了點頭，眼睛炯炯，等著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她的小心肝跳得飛快，又緊張又興奮，丹田里那股溫和真氣似感受到她激動的心情，驀然旋轉，飛速在她身體經脈里游走了一圈。趙婠有些慌亂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漲地通紅的小臉也漸漸恢復了往日潤白如玉的顏色。

不多久，窗外又先后投入兩人，正是方才那玄衣男子與暗紅去而復返。將窗戶掩上，那玄衣男子似足不點地地飛掠到房門之后，閉目聽了聽，對趙奚笑道：“這一樓的無關人等都睡得像豬一般，老爺盡管放心。”

趙婠眨了眨眼，覺得這玄衣男子的聲音極為耳熟，仿佛經常聽見，但這男子明明陌生得很。

玄衣男子見趙婠上上下下好奇地打量自己，突然伸袖掩面，再將衣袖拿下，對趙婠咧嘴一笑道：“小姐，趙伯臉上莫非開了花兒，引得小姐看個不休？”

趙婠大張著嘴，不停開合，看那口型，分明在說，趙伯趙伯趙伯，你是趙伯！

原先那張青黑有些可怕的臉不見了，再度出現的正是忠勇侯府的二管家趙德老先生。趙德捋了捋頜下方才還沒有的胡須，笑呵呵道：“小姐，老趙這手變臉功夫俊不俊？”

趙婠使勁地錘小腦瓜，那臉上那眼神赤果果地透著十二萬分的渴望。趙德慈愛地摸了摸趙婠的小臉，手一伸，他掌中滴溜溜躺著一枚灰不溜秋的橢圓丸子，往她面前一遞，道：“吃了這個，小姐也能學會方才那變臉之術。”

卻聽趙奚突然道：“兄弟，這千面蠱珍惜至極，以后你教阿囡一些易容改裝之術便是，此蠱還是留著，日后給你門下弟子。”

趙德笑道：“老爺放心，老奴不得老爺允許，絕不會教小姐飼蠱之術。易容改裝多費事，還是千面蠱用起來省心，再者說了有此蠱傍身，哪怕是藥王寨三大奇毒對小姐來說都不會有性命之憂。如此一勞永逸，也省得老爺牽掛，商會里有些人可不地道。”說著話，趙德已將那橢圓丸子塞進趙婠嘴里，輕輕一托她下巴，心滿意足地拍拍手，“這下好了，等小姐將千面蠱養到心神相通，日后就算離小姐再遠，老奴也能知道小姐的安危。”

趙奚見趙德執意如此，感喟道：“兄弟，這讓我怎么感謝你才好！？”對趙婠道，“乖女，趙伯此番相贈者乃傾城之寶，你給他老人家磕幾個頭聊表寸心罷。”

趙德卻連連擺手，拉住趙婠不讓她拜下去，道：“不可不可，老奴既然已是老爺的家奴，便自然也是小姐的家奴，怎么能讓小姐給老奴磕頭？這可折煞老奴了。”無論趙奚怎么說，趙德也不肯讓趙婠給自己磕頭。趙奚知道他性子執拗，又素來古板，只好作罷。

一直看著的暗紅忽然問趙德道：“敢問老先生可是萬獸山毒蟲峽的千面蠱王赫連樂老前輩？”

趙德樂呵呵地搖頭道：“大管家眼花了不成？老朽是忠勇侯府的二管家趙德，與大管家天天照面，焉能不識？”

他雖如此說，暗紅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眼前這笑得一臉人畜無害的和氣老頭，就是當年惡名昭彰、殺人盈野的千面蠱王赫連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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