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河岸成線的金黃燈籠一字排開,墨樹樓角剪影鍍光,幡濤滾滾風中獵響,那些光影中的聲色交疊,仿佛也似影子一般,都投入運河之中,一點一滴激起漣漪,涌動著船身,爬上甲板向自己匍匐而來。
水天一世界嗬……丁姀感嘆。將下巴枕在手背上靜靜欣賞,突然之間似乎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還是在天上。
正望著水中的倒影看得有些癡癡傻傻的,一抹白影忽跌跌撞撞闖入眼簾。她一怔然,抬頭向岸邊瞧去,只見那人扶著額摸索在渡口兩邊的竹撐上。
“柳解元?”丁姀狐惑。他不是該陪著內寺大人在那岸上的衣香鬢影里醉酒笙歌嗎?怎么這會子就回來了?
正想著,那柳解元突然腦袋往前一伸,一副要掉入河中的樣子。丁姀胸口油然一緊,一句“小心”輕逸出口。
幸而柳解元反應快,伸手撈住身旁的竹竿才險險穩住身軀。他身子定了定,依在竹竿上喘了兩口粗氣。
丁姀倏然松心,卻見柳解元慢慢回頭看了過來。她立馬將頭縮了回去,心神忐忑。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船旁有個老者一喝:“起咯喂……”便有一桿長影斜入艙內,往岸旁一撐,便離了一丈之遠。
那聲音在夜空中彌久未散,應是長久的船工哨子吆喝慣了。嗓音雖老,卻中氣十足,聲如洪鐘似地。
等了一陣,丁姀才又探出頭去瞧,只見一艘略小的烏舫在迷霧般的夜色中漸行漸遠,船頭一席白衣,若隱若現,旋即便如流星似地滑入黑暗當中去了。
她輕輕呵出口氣,身后夏枝忽然轉過身來,揉了揉眼睛:“唔……小姐……您怎還沒睡?”
丁姀趕緊將窗子闔上:“睡前忘了關窗,我冷了……”便重新擁被躺下,輕道,“睡吧……”便再無話。
翌日天未亮,內寺大人便趁人未醒回來了。待旭日破云,再差人去岸上買了些東西回來,又重破浪而去。
這般走走停停倒也不十分急。幾日間丁姀向丁婠討教些女紅之類的也不覺得乏,重新繡了條天青的汗巾,亦是兩只寶藍色的振翅蝴蝶,卻比上一條精進了許多。便讓夏枝揣著送給那丟了汗巾的小丫頭去了。
夏枝回來帶了些點心,說是有個丫頭前日正好路過自己家鄉,央內寺大人停了停,讓老母送上幾件家鄉貨。夏枝這一去,趕上那丫頭私底下派分,她也就得了一些。
兩姊妹便擱了手里的繡活,攤開那點心嘗了幾口。
如此終是入了天津地界,京門在望,船上的人都開始唉聲嘆氣起來。都是那些丫頭們感嘆難得出來一趟,卻不曾領略過什么,這么快又得回宮去了。
夏枝春草喜兒她們恰恰相反。一聽說已離盛京不遠,立馬就在艙里坐不住了。時而開窗看看,時而又跑到船頭去瞧,好不安生。三太太自打上船便有些暈暈乎乎的不甚習慣,這一日也著實松了口氣,終是要上地面去了,她這把骨頭都快被這大船給搖成豆花了。
過天津,船上的丫鬟們便顯然更為端莊起來。舉手投足一絲不茍,已少了在路上時偶爾不經意泄露的幾絲松懈。走來往去,俱是規規矩矩地行禮,也再不敢跟丁姀丁婠她們多說幾句話。越靠近盛京,那壓抑凝固的氣氛便越讓人透不過氣來。
直至通州城在腳下,燃燈塔在夜幕之中燃起一簇幽明的紅火,宛若巨靈神似地雄矗一方。京城的繁華紛擾像那燈光一樣撲散過來,說書唱曲兒遛彎兒賞景吟詩作畫……光從凌空略水傳來的聲音,都教人好不雀躍。
春草趴在窗口,心急地喊著:“靠岸了靠岸了……小姐靠岸了……”說罷就哭了起來。
夏枝正為丁姀梳妝穿衣,笑道:“你哭個什么勁?路上不一直最高興的嗎?這會子到了盛京,你怎倒傷心了呢?”
春草捂住臉抹眼淚:“誰哭來著誰哭來著……”說罷又笑了。哭笑之間形轉自如,亦喜亦悲似地。
丁姀展臂讓夏枝為自己束腰,道:“她這是喜極而泣……太過開心了吧”
“對,是這樣的。”春草努了夏枝一眼,“瞧吧,還是小姐知道我。”
“嗬……”夏枝失笑。
重錦扶著三太太進來,模樣已收拾妥當,一看丁姀還磨磨蹭蹭的打笑,便不悅道:“內寺大人一個時辰之前便已派人來告訴你們了,怎么現在還沒收拾停當?”一瞪春草竟趴在丁姀床上,立馬臉色鐵青,上前拽著春草的耳朵齜牙,“你這丫頭,越發不知收斂了,那是你能呆的地方嗎?還不快下來……”
春草皺著眉“咝咝咝”吸著涼氣,被三太太給拽下床。
“娘,您隨她吧……”丁姀道。
三太太一下松了手:“都是你慣的。我去瞧婠姐兒,你趕著些……”說罷帶著重錦離開。
春草立馬捂著耳朵叫:“哎呀娘呀,疼死我了……三太太的手勁是越發犀利了……”
“看你還敢不敢沒規沒距的。”夏枝啐她。
春草吐了下舌頭,便也去收拾零散的東西。待夏枝將丁姀打扮好,又戴上白紗斗笠,方與她一起將東西都收拾好,挎著個小包袱扶著丁姀一起出去。
正好在過道碰上同帶著一面黑紗斗笠的丁婠,三太太領著要往前去。
“可來了,內寺大人方派了人來說。”丁婠道,透過面前的黑紗仔細打量丁姀。可丁姀也罩著紗,終究看不真切,便作罷了。
二人并肩而行。此刻船已靠了岸,丫頭們都侯在兩邊等著她們先行上岸去。
盛京初夏的風幾多清涼,幻如兌了水一般,從船艙入口徐徐而入,將兩人身上足有半身長的遮面紗捋動吹皺。
登上甲板,便見幾輛馬車已侯在渡頭,不十分華麗,卻嚴謹規矩,甚像是這宮里人的作風。
前頭內寺大人已邀了三太太鉆入馬車,接著便有丫鬟端著簇錦團花的腳凳向丁姀二人襝衽,也不讓她二人再有機會去東張西望,就迎進車里去。
這回分派了個老媽媽也一同上車,在外頭先行了禮,而后打簾鉆入。見著她二人已經掀了面紗,微微打量過后,便溫和笑道:“奴婢王徐氏,國公府上都喚奴婢做徐媽媽,見過二位小姐。”
聽她談吐,自與車外頭那些丫頭們不同。因見她慈眉善目的,兩個人心里便稍稍定了些。回了禮之后,便問:“媽媽是國公府上的?”
徐媽媽笑道:“奴婢正是舒國公老太太身邊的。這回老太太央了梅妃娘娘將兩位小姐從姑蘇宣入京,可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呢。”
“……這……老太太?”丁婠訝然,“不是八妹進京侯職的嗎?”
徐媽媽搖頭:“大梁沒規矩說,那士女定要在京侯職的。嗬……不過是巧了去,那史上但凡是個人物的,便都在京城里罷了。”料想,便是在那小地方,也不至能闖出什么大名堂來,如何讓人記住還寫進書里去呢?
“……”丁姀胸口猛地一創,“敢問媽媽,咱們現在是往……”
“冒口兒胡同,工部都水司郎中府邸。”
“那不是……二叔的官邸?”丁婠不禁駭呼出口。原想這回與丁姀一起,應是不必再去投靠二太太去了,卻不想依舊得寄她的那張籬笆,心中好不痛快。那臉便就漸漸拉長了起來,脧了丁姀幾眼,好似這回來盛京,是丁姀求她來似地。
“怎么?”徐媽媽愣了愣,看丁婠臉色不大高興,便問,“兩位小姐不便?”
“不是,”丁姀道,“只是原不想去叨擾二伯母一家的,看來還是避免不了……”
“嗬嗬……據說丁閣老膝下三子從不分家,梅妃娘娘亦是聽說如此便才有這番安排。倘或小姐們身上不便,奴婢盡可另安排小姐們的住處。”
“媽媽不忙。只是我因封士女,恐怕早晚都要為圣上效力,不會在二伯母家久住。倒是我五姐,她只身一人倘或在外居住的話,也難能讓人放心的。”
徐媽媽一聽丁姀這話,乃是話中有話。她是老太太跟前的人,老太太做這番大費周折的安排,其用意,她哪里不知?丁姀既然這么說,定也是想明白了這事情根本,故來向她討一個這五小姐的去留住處。好個聰明人,旁敲側擊不拿身份壓人,僅這年紀便有這從容的氣度,深遠的思考,便教人暗暗贊了她一個。
便笑道:“八小姐說得有理,還是住在丁郎中府邸內,不知道五小姐意下如何?”
丁婠略略開始心浮氣躁,別開頭冷道:“既然八妹已做了決定,我便從了吧。”
丁姀靜靜看她一眼,沒去接她的腔。倒令徐媽媽十分尷尬,瞅著丁姀干笑。
路上,便再沒人說話。馬車一路經過繁華的鬧區,在人前揚鞭長馳而過,一個時辰之后便進了冒口兒胡同。
丁姀心中惴惴不安。見了二太太丁妙,人前且不去論她,也不知人后會給什么臉色。自己倒也罷了,可這回母親也在,怎教她那等年紀了,還受這白眼?原本分不分家那是在姑蘇的事情,祖宅在一起,錢權都在一起。可這到盛京,話又是另當別論了。
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二太太又是那等精于計較之人,怎會算不過這筆賬呢?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