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忙悄悄丟開掃帚,照著當年在酒店實習時前輩們教的姿勢,擺出“謹候客人吩咐”的樣子,同時給了母親一個眼色。路媽媽哪里還要她教?早已捋下袖子,低頭聽教了。
沒有人應聲,徐大娘環視周圍一眼,又再問了一遍,語氣加重了三分:“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說話?!”
眾人略微有些躁動,但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還是決定不攪和進去。現場一片靜悄悄的。
吳婆子眼珠子一轉,便甩帕子上前哭道:“哎喲我的徐嫂子呀,是路家的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人!我跟她說道理,她還打我!我的腿啊,我的老腰,都快被她打斷了,她還要殺了我哪!”她這話一出,不但路媽媽與春瑛都對她怒目而視,其他人臉上也顯出不屑的神情。
徐大娘哪里會信?大喝一句:“別哭了!”吳婆子正嚎著呢,被她這三個字噎住,一口氣沒上來,立時便咳個不停,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徐大娘嫌惡地撇過頭,沒理她,只拿眼睛去看路媽媽。后者心下著急,忙上前行禮道:“徐大娘,原是這吳婆子素日與我有怨,平白無故上門吵鬧,還當著我女兒的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仗著有二少爺撐腰,就要打人。我一時生氣,才還手了兩下子,您可要明鑒呀。”
春瑛暗暗點頭,雖說老媽沒說實話,但那件差事說出來,恐怕幾家人都有麻煩,倒不如直接承認了有打人,卻又把責任推到吳婆子身上,反而容易脫身。不知道這位徐大娘相不相信?
徐大娘只是淡淡地說了兩個字:“是嗎?”也沒說她們誰是誰非,倒讓春瑛與路媽媽都一陣緊張。
徐大娘環視眾人一眼,忽然轉向東邊揚聲問:“那邊那位公子,似乎從剛才就在了,不知可曾見到這里發生了什么事?還請您為小的解惑。”
春瑛這時才發現,在離她們三丈多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年青男子,穿著駝色的素剪絨袍子,正背對著她們,緊緊盯著路邊一戶人家的院墻,仿佛墻上長出花來了。他身后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廝,還牽著一匹馬,正偷偷打量這邊,似乎是準備從這里經過時,被看熱鬧的人給堵住了。
那男子聽了徐大娘的話,慢慢轉過頭來,春瑛分明認得,他正是她遇過兩次的小胡子,不由得吃了一驚。
只見小胡子面露難色,轉頭對小廝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小廝便領命走過來道:“這位大娘,我們家少爺和我只是偶然路過,并不知道這幾位嬸子是怎么吵起來的,只是聽到這位穿紅的大娘……”他指了指吳婆子,“在院門處大聲叫嚷,讓那位穿藍的大嬸不許應主人家派下來的差事,還說要是她眼紅就把自家的女兒也送給爺們。這位大嬸生氣,就拿水桶打了她一下,那位大娘便說她要殺人,鬧得人人都來看熱鬧,倒把我們少爺給擋在了這里。”
吳婆子一聽就急了:“徐嫂子可別信他們胡說!他定是跟路家有勾結,才會幫她們說話!”
小廝冷笑一聲:“大娘當我們少爺是什么人?若不是看在你們主家與我們少爺的好友同屬一族的份上,我們少爺才不屑跟你一般見識呢!休要信口開河胡亂栽贓!我要是把你方才那些大話都說出來,大娘可就要當心挨板子!”說罷十分有禮貌地向徐大娘行了個禮,便退回主人身邊,那小胡子隨意掃了一眼過來,仍舊轉過身去盯著院墻,看都不看這邊一眼,似乎十分莊重守禮。
春瑛卻覺得他分明看到了自己,猜想他定是認出來了,細細想起他小廝的話,不由得暗中叫好。雖然那些話字字都沒有夸大歪曲,但有意無意間,卻偏向了自家這邊,一定是故意的吧?小胡子果然十分有眼色。春瑛想起元宵時他讓給自己的鯉魚燈,便覺得他更順眼了,連那兩撇不太協調的小胡子都變得十分有型。
吳婆子卻不這么想,她簡直恨不得撲上去咬小胡子一口,卻被徐大娘用眼神制住,只得怏怏地閉了嘴。那徐大娘遙遙向小胡子拜謝,便命眾人讓開道路,讓他們離開了。
等他們一走,徐大娘便沉下臉,盯著吳婆子問:“方才那位小哥說得可是真的?!”
“哎喲我的好嫂子,您可不能信外人的瞎話呀!”吳婆子哭喪著臉甩帕子,就要撲上來大哭,徐大娘往旁邊走了一步,利利落落地避了過去,又問:“他說你的那些大話……又是什么?”
吳婆子哭聲一頓,繼而嚎得更大聲了,卻從帕子底下偷偷看她,目光閃爍。徐大娘心中有數,將視線轉向其他人。
這時候的形勢已經跟先前不一樣了,既然有了外人作證,又有徐大娘出頭,在場的媳婦與婆子中,有素來看不慣吳婆子的,再沒有顧忌,便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把她的惡行惡狀數落出來,把她原本的七分罪孽添到了十分。路媽媽一臉得意地站在邊上,偶爾插幾句嘴,心中無比爽快。
春瑛卻微微皺起了眉頭,雖然吳婆子可惡,可是這趕盡殺絕的架勢……怎么叫人心里不爽?難道她跟老媽是被人利用了嗎?
徐大娘最后控制住了場面,并且叫人帶走了吳婆子。留在原地的眾人還在議論紛紛,譏笑吳婆子惡人有惡報,也有人奉承路媽媽,說她膽子大,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又細細打聽吳婆子到底是為什么來找路家麻煩的。
路媽媽雖然得意,倒沒還糊涂,隨口打發了她們幾句,便揪上春瑛回屋了,關上門,才小聲嗤道:“當我不知道你們打什么主意呢?我又不是傻子!”她回頭看看女兒,若有所思:“你果然是伶俐了許多,若是從前,我跟人吵架,你只會傻站著,哪有今天這般機靈?”
春瑛心中一突,忙笑道:“娘總說府里規矩大的,叫我進府后事事聽主子的話。剛才馬嬸說我不該這么講,我覺得她才不對呢,我既然是有道理的,為什么不該說?”
“你說得不錯。”路媽媽笑道,“道理跟規矩最大,她那話不過是顧著人情,你管她呢!”聽到兒子早被吵醒了,哭得厲害,忙走過去看他。春瑛在她背后悄悄松了口氣。
晚上路有貴回來時,顯然是早就聽到消息了,陰沉著一張臉,什么話也沒說,就坐在桌邊灌冷酒。
春瑛一邊擺放碗筷,一邊偷偷打量他,小心問:“爹,喝冷酒不好,我幫你熱一熱吧?”
路有貴看了她一眼,把杯子一放,粗氣粗氣地道:“我早就說了,那事兒不妥當,這不就鬧上門了嗎?還牽扯了府里的少爺和王總管!日后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盧家那里趕緊回絕了,以后再不要招惹這種事!我們是小人物,老老實實當差就好,別妄想攀那高枝兒!”
春瑛皺皺眉,有些不服氣,正要開口爭辯,被老媽扯了一下,攔住了。
路媽媽瞪女兒一眼,才賠笑著對丈夫說:“你怎么說就怎么辦吧,你是一家之主,咱們都聽你的。”又挾了好幾塊紅燒肉進他的碗:“你不是愛吃這個么?多吃點,少喝點酒。”又拿酒壺去燙。
春瑛心下著急,路媽媽給她遞了幾個眼色,才暫時按捺住,跟著她來到廚房,見左右無人,便急急扯住母親衣角,問:“娘,怎么能就這樣算了?!盧嬸子說了會幫忙的,那個吳婆子,不是已經被徐大娘帶走了么?她家人肯定拿不到這個差事的,那么好的機會,我們怎么可以放棄?!”
路媽媽拍了的腦袋一把:“糊涂!你爹心里正難受呢,你跟他賭什么氣?這事兒才有個風聲出來,等到真要派人,也不知是幾時了,慢慢勸他就是。吳婆子口氣大,其實沒底,王總管是什么人?自家就有一大堆子侄,還能看得上她男人?至于二少爺……”她冷笑一聲,“他在府里再受寵,也只是個不當家的少爺,事關祭田莊子的大事,還輪不到他插手!”
春瑛聽了,眼中一亮:“這么說……我們還是很有機會的?娘也贊成爹去爭取這個差事啰?”
路媽媽瞟她一眼:“傻丫頭,說你傻,你還真是個棒槌!差事再好,也是要打點的,雖說你盧叔盧嬸會幫忙,也沒有叫人家出錢的道理!先攢點銀子再說,不然再好的差事也輪不到你爹頭上!”
春瑛傻笑兩聲,回想起來,自己似乎有些急躁了,其實盧嬸已經回了莊上,等到她家脫籍,起碼還要好幾個月呢,與其逼著老爹去爭取差事,還不如先想辦法賺錢,只要有了錢,就算這個差事輪不上,也還能再打別的主意。
這么想著,她心情也放松下來,幫著母親燙了酒,便將酒瓶送回父親面前。
路有貴滿意地抿了一口熱酒,咂咂嘴,說了句:“好閨女!”然后從懷中掏出兩三個銀角子,把一塊小點的給了春瑛:“今兒有個南邊的官來拜,出手好大方,我分了這些銀子。你長了這么大,也該有些零花錢了,省著點使!少買零嘴,多買些針線什么的,好好學女紅,以后象你娘那樣能干。”
春瑛接過銀子,忽然不知該說什么,張張嘴,便覺得喉嚨也給堵住了。
路媽媽皺眉:“她才多大,就給她這么多錢?!”
路有貴把另兩塊銀角子塞到她懷中:“這些你拿著,多買些米,再給兒子扯塊新布。兒子也大了,該吃米了。”說罷打了個嗝,覺得有些醉意,便將剩下的半杯熱酒都喝了,爬到炕上睡下。
路媽媽眼圈紅紅的,嘴里罵著“又喝醉了”,卻十分仔細地給他蓋上了被子,又把炕燒旺些。
春瑛手中緊緊攢著那塊銀角子,深呼吸一口氣,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發芽。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重重的敲門聲,嚇了路家母女一跳。春瑛忙跑到門邊問:“是誰?”
“是春兒嗎?我是你二叔,快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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