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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瑛深呼吸一口猶帶著棗兒清香的新鮮空氣。正打算轉身往園門方向走,卻聽到不遠的巷口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春兒?”她循聲望去,居然是周念,心中一喜,正想打招呼,卻發現他身后跟著一個面生的少年,十二三歲年紀,一身小廝打扮,滿眼好奇地望著自己。
春瑛猜測他大概是侯爺和三少爺給周念安排的那個小廝,有些拿不準他是否信得過,便強自按捺下看到周念的驚喜,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念……念哥兒,你回來了?”
周念高興地快走兩步上前道:“你怎會在這時候來?幸好今日府里發了過節的賞賜,我提前將東西帶回家來,才遇上了,不然你可就要撲空了。”
春瑛暗暗慶幸,但還有些放不開:“我今日回家,現在是要回府里去了,只是路過這里,想著順道來看望一下。念哥兒近來可好?有沒有活要我幫著做?”
周念察覺到春瑛對身后少年的顧忌,不由得有些懊悔。只得補救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還想著什么時候要托個人捎信進去。”接著又給她介紹那少年:“這是小遙,與我一起在外書房當差。小遙,這是春兒,原是三少爺的丫頭,曾替我收拾過房子,平日偶爾也會來幫忙做些活。”
小遙笑道作揖道:“原來是春姐兒。念哥兒的話忒抬舉我了,其實我不過是個倒茶掃地的小廝,給念哥兒打下手的,平日在他家幫著做些雜活,怎的從前沒見過姐姐?”
春瑛回禮道:“我如今換了差事,不在三少爺院里了,先前幾個月都不得空,今兒偶然回家,才從這里路過罷了。”因不想小遙再問下去,便轉向周念:“念哥兒要找我做什么?”
周念忙開門進院子,從屋里拿出一件衣裳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小心掛破了一個口子,我不會做針線,小遙也是門外漢,正煩惱過節時怎么辦呢,你來得正好,能不能……幫我補一補?”
春瑛爽快地應了,才接過衣服,便聽到小遙道:“念哥兒也太講究了,后街那群閑在家里的大嬸們。個個都會補衣裳,偏你不肯找她們來補,我到今日才知道,原來念哥兒是只信一個人的手藝。”
春瑛覺得有些奇怪,見周念面露為難之色,更是詫異。他從前幽居在園里時,穿的衣裳就是暗中找外面的裁縫做的,照理說不會嫌棄才是,何況自己去了霍府兩個月,又不知幾時會回來,他沒理由死等自己啊?難道是衣裳有問題?
她低頭仔細一看,才發現那衣裳是半舊的,料子卻很好,只是看起來至少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了,應該是從前還在竹夢山居時做的。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照理說,三四年前周念“還在”鹽場,不可能穿這么華麗的綢衣,交給不知底細的婆子媳婦去做,人家一好奇,八卦一下,很有可能會泄露秘密。
春瑛暗嘆周念的小心。笑道:“我記得這是哪位少爺賞你的?料子倒好,只是這個花色有些舊了,如今在外頭也少見。大過節的,為什么不找人做件新衣裳穿?還要特地尋這個出來?”
周念眼中一亮,不由得慚愧,自己竟連這么簡單的借口都沒想起,忙道:“不過是偶爾隨侯爺見外客時穿穿,平日哪個耐煩穿它?因是少爺賞的,我怕給不認識的人補了,流傳開來,反為那位少爺添麻煩,因此便收起來了。原本我不知道你會來,還以為今年中秋不能穿它了呢,沒想到你來得正巧。我記得家里是有針線盒的,你稍候,我馬上給你找出來。”說罷就去翻箱倒柜。
最后還是小遙把東西找到了,又勸周念:“念哥兒,你就是太小心了,大少爺可不是二少爺那樣的人,待人最是和氣,侯爺又看重他,不過是賞件舊衣裳,沒眼色的才會說他閑話呢!”
周念的年紀與大少爺李敬最相近,身量也相仿,加上二少爺除了姑太太出殯時回家住過幾日,便一直留在山上,難怪小遙會這么想,周念與春瑛都沒糾正他,只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一笑。
春瑛經過兩年歷練,針線功夫早已非吳下阿蒙了,當即三兩下補好了衣裳,交給小遙:“回頭洗洗熨一熨,穿起來才好看。”又對周念道:“以后再有衣裳,若我不方便,只管交給別人做。這府里的仆役,若家里沒有女眷,都是這么做的,不用怕麻煩別人,一次花個一二十文的,那些嬸子們也樂意接你的活。”從前她家落魄時,母親也是靠替人縫縫補補賺錢貼補家計的,想必整條后街的居民中,際遇相似的媳婦子還有很多。
小遙聽了笑道:“這話說得是,我每每從后街走過,總有人抓著我問念哥兒的事呢,誰叫念哥兒長得好模樣,又一肚子才學呢?!”
周念瞥了他一眼,心里已明白了春瑛的意思。他現在跟以前不同了,是“光明正大”地在侯府“為奴”,不必再藏著掖著,其他仆役如何做。他就跟著學,若是因心有顧忌而不與人來往,處處表現得與眾不同,反倒會引人注意。于是他想了想,便道:“春兒說得有理,那就請小遙替我物色一位針線活好的大娘吧,眼看就要入冬,我想要做兩件厚些的棉衣。”從前那些衣物,其實都不是一個“小廝”該穿用的,他要盡量跟其他小廝保持一致。
小遙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盤算著是不是找自家姑母領了這個活。他跟在周念身邊幾個月,自然知道后者很得侯爺看重,錢包充足,不愁付不出工錢來。
且不說小遙在一旁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春瑛見周念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心里也很高興,便從袖里掏出一個手帕包來,道:“過節了,我忘了帶禮物來,這是家里做的一點糖桂花,念哥兒別嫌棄,就當零嘴吃吧。”說罷放到桌上,笑道:“我該回去了,你多保重。”
周念點點頭,一路送她到院門,微笑道:“保重……不怕擔憂。”春瑛笑著點頭而去,還隱約聽到門里傳來小遙和周念的對話:“念哥兒,那春姐兒跟你是啥交情?好象很關心你?”
“休得胡說,她只是順道來看看,她雖然是三少爺派過來的丫頭,如今卻換去侍候別的主子了,你不要到外頭胡說八道,叫她為難。”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告訴人去就是。你說今日有新書借我,是哪一本?”
“這一本《東田文集》不錯,你——那糖桂花是人家送我的節禮,快放下!”
春瑛偷笑著敲響了園門,跟三清打了聲招呼,想了想,便悄悄昧下兩塊桂花糕請他吃。三清有些扭捏地笑著接過:“這個好,這個……甜。”可惜他的笑容殺傷力太大,春瑛有些承受不起,干笑著回答:“你喜歡就好,今天辛苦了。我要走了,再見。”然后飛快地跑了。
回到園里,秋玉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自然又是一番數落。春瑛委屈地道:“做糕總要花時間的。我事先跟表小姐說過,她們不會怪我們的。”
秋玉瞪她一眼:“你當我象你這么閑?!”又瞥一眼籃中的糕:“這是……新做的?這么多?你采的桂花可是全用上了?”
春瑛笑道:“那是哄人的,做桂花糕得用糖桂花,要事先把新鮮花兒風干,一時半會兒的哪里做得及?這是用家里的糖桂花做的。娘愛吃糖桂花,院子里又有桂樹,我猜家里一定有。”
“你就不怕被人拆穿?”
“怕什么?我跟她們共事了幾個月,知道她們的底細,若是熬個藥汁、煮個燕窩粥什么的,她們還算內行,但說到正經做菜做糕點,她們哪里及得上我?不過是舌頭厲害,能嘗出味道好歹來罷了。就算是青姨娘,也只會炒幾個小菜,熬幾款補身湯而已。”
秋玉白她一眼:“別太自大了,你那點本事要跟紅豆綠豆姐妹倆比,還差得遠,有什么可夸耀的?!”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因是自幼進府侍候,她在廚藝上,跟玲瓏她們沒什么兩樣,要她分辨一碗湯的味道濃淡,自是沒問題,但要她親自下廚煮,卻遠不及妹妹了。春瑛這話,好像在打趣她似的。
春瑛自知失言,忙笑著挽過姐姐的手臂,湊近了小聲對她說:“閑話休提,我見過爹和娘了,也勸過他們。原來他們真的看中了一位管事的兩個兒子,一個是跟著他老爹跑腿的,一個在咱爹手下做伙計,只是還沒定哪一個。幸好我會說話,終于勸動他們,給你在府外頭找一個好人家,而且找到人以后,會讓你先看一眼,等你點頭再去說。可放心了?姐,你這回可得好好謝我。”
秋玉的臉色先是發白,繼而飛紅,到最后幾乎算是通紅了,咬咬唇,啐了春瑛一口,便撇開頭去不說話,但眼中卻微微露出一絲羞澀的喜意。
春瑛嘴角念笑,悄悄打量她幾眼,隨手折了幾枝半開的素菊,打算拿回去替換供在姑太太靈前的鮮花,只覺得今日的素菊比往日更加清香……
一進院門,秋玉便飛快地將籃子塞給妹妹,徑自跑回房間去了,春瑛拎著東西來到青姨娘房里,道:“做了一些,但時間來不及,剩下的桂花只好慢慢料理。這是我娘送姨娘的節禮,一點小小心意,請姨娘別嫌棄。”
青姨娘見了笑道:“你母親越發客氣了,都是自己人,意思意思便罷了,何必送這么多……”想想便覺得慚愧:“我原本還想讓太太將你們一家討來,好生看顧呢,沒想到接連發生這么多事,連太太都……就耽誤了,還好如今他們憑真本事熬出頭了,我心里才好過些。”
春瑛心里念了聲“阿彌陀佛”,嘴里卻安慰道:“我娘不在意這些的,她還總是跟我們姐弟說,年輕的時候在姑太太面前當差,姨娘十分照顧她呢。”
青姨娘笑笑,見桂花糕甜香撲鼻,忙道:“拿碟子分了吧,先送一碟到太太靈前上供,其他的叫玲瓏和東兒、菊兒來幫忙分派,送到各處去。我們只留兩碟就夠了。”
春瑛忙去叫玲瓏她們,玲瓏推說大少奶奶來看表小姐,她要在屋里侍候,便只有東兒菊兒來了。
春瑛面對東兒時,仍記得擺出一副臭臉來。東兒撇撇嘴,拈起糕吃了一口,道:“太甜了,小姐不愛吃這樣的。”春瑛涼涼一笑:“愛吃不吃,你當人人都跟你一樣的口味?”說罷也不管她的反應,徑自拿起花和一碟糕進屋,任由東兒在身后跺腳。
姑太太的靈位擺在廂房右手邊的帷簾后,旁邊隔了一扇碧紗櫥就是表小姐的臥室。春瑛聽到里面有人聲,便知道是表小姐跟大少奶奶在說話,玲瓏在門口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拿著白瓷碟子,便豎起食指無聲作出“噓”的口形來。春瑛會意地點點頭,放輕腳步轉進帷簾后去了。
放好供碟,換下萎掉的素菊換上新的,再小心地摘去殘葉,并點上一柱香。春瑛在供案前忙活著,碧紗櫥那頭卻隱隱約約傳來表小姐的聲音。
“這幾個月……我總算知道什么是世態炎涼……除了外祖母和舅舅,這府里也就是大表哥和大表嫂真心待我了……”
“表妹千萬別多心,只不過是快過節了,大家都忙得很,才稍稍冷落了這頭……”這是大少奶奶在說話。
表小姐冷笑:“我還分得清真心假意。大表嫂只需看有些人從前待我是什么態度,再看如今待我又是什么態度,便知道了。我不忍心叫外祖母傷心,只有對著大表嫂才敢說兩句心里話,大表嫂也不必擔心會有人亂傳出去。我手底下的人還沒這么糊涂!”
春瑛大汗,猶豫著是不是該退出去?不過自己本不是有意偷聽的,主動出去,玲瓏會不會反而起疑?
表小姐繼續道:“大表嫂不必擔憂,我不過是因年紀小,外祖母又傷心于母親病逝,方才寄居在此幾年,替母親盡孝罷了。等我除了服,自有我的道理,難道離了這府,我就真沒有依仗了不成?”
大少奶奶勸她:“別沖動,老太太和侯爺都是真心疼你,你一個女孩兒,出去了怎么過活?難道真要投靠你叔叔和兄弟去?他家素有清寒之名,你即便有田莊的出產,到底不如在這府里過得自在。”
“這個大表嫂就不必操心了。”表小姐頓了頓,“難道南邊還沒信回來?朝廷也該有章程了,大表哥還沒聽到風聲么?”
大少奶奶吃了一驚:“怎么?船隊不是被朝廷收回去了么?!”
春瑛也跟著吃了一驚,難道這件事還有回轉的余地?!那……胡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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