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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送帖子的不是別人。正是雕欄。她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堂下,眼角瞥了屋中陳設一眼,似乎有些安心,又有些忿忿,微微動了動腿,便轉眼盯著春瑛,神色間又有些不太客氣。
春瑛收起帖子,笑著指了指下首的圈椅:“姑娘坐,到了我這里,原不必外道。”
雕欄屈膝一禮,依然坐了,便道:“我們奶奶說了,請你務必到家里來一趟。奶奶有事要跟你商量。”
春瑛微笑道:“三少奶奶的好意,原不應辭……”她拖了拖尾音,瞥見雕欄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便繼續道,“只是先前我已經遣人去東府送過信了,說是明天就要過去請安。東府的老太太、太太和少奶奶恰好都得空兒。若是眼下應了三少奶奶的邀請,東府那邊可怎么辦呢?”
雕欄臉色緩和了些:“不是說已經到京三天了么?怎么還沒去過東府?這可不合規矩吧?”
春瑛仍舊笑道:“頭一天安頓下來,見了我叔叔和姐姐兩家人,天就黑了。自然進不了內城。第二天是去給我公公婆婆掃墓,第三天才去了王府。這第四天,無論如何也要給二老太太和二太太請安了。并不是我不懂規矩,實在是騰挪不過來。三少奶奶下帖子請我,自然是有正經事要商量,我膽子再大,也不敢不去呀?只是東府那頭已經說好了,總不好失約的。”
雕欄還能說什么呢?東府是尚書府第,論門楣雖不如侯府顯貴,卻是朝中實權派,加上又是長輩,三少奶奶斷不肯叫人笑話她不懂尊卑的,更何況,春瑛脫籍前原是東府的婢女,自然要以東府為先。只是她今天心里本就不順,眼下差事不成,那怨氣就成倍積在心頭,忍不住脫口而出:“胡大奶是真懂規矩才好,可別是攀了尚書府的高枝兒,就把根本給忘了?!興許你是今兒見我們奶奶在王府受了冷遇,因此便看輕了我們奶奶,故意不應的?!”
春瑛板起了臉:“這話糊涂,難道我今日有什么失禮之處?!我知道我們小門小戶的,比不上侯府顯貴,只怕是你心里先看輕了我們家,又見我年輕脾氣好,又曾經跟你是一樣的身份。所以故意朝我身上撒氣吧?!”她重重冷笑一聲:“難道是我讓王府的人給三少奶奶臉色看的?你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我本是一片好意,時不時拉上三少奶奶一起說話,也是不忘本的意思,沒想到如今倒落了埋怨!”
不是她一朝得勢就給人臉色看,她既然要去侯府做客,又曾經是那里的丫頭,自然要先擺起架子來,讓人知道她已非吳下阿蒙了,不能再當一般出嫁的丫頭回去請安般看待,不然真的上了門,卻被人看輕,也會連累胡飛的臉面。偏偏那又曾經是舊主,任她心里再委屈,也沒地方說去,不然就要叫人說她輕狂了。只能事先打打預防針。
雕欄方才話一出口,便已后悔了。她自然知道,今日在王府,若不是春瑛進言,她的主人搞不好要等上兩三個時辰才能見到王妃,也是春瑛拉上她主人一起說話,才讓其少受點冷落。春瑛也算是一片好意了。至于王府的態度,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并不是一個名義上的干兒媳婦能左右的。她心中有愧,自知理虧,只得起身再行一禮賠罪。
春瑛的臉色放緩了些,才道:“姑娘這話實在是欠考慮,怨不得我生氣。若說我真的拿了諸多借口,推了三少奶奶的帖子,姑娘這般說我,我也就忍了。可我明明要先去東府請安,怎么到了姑娘嘴里,就成了忘了根本的小人?!這話要是傳出去,人家不說是姑娘糊涂,只當三少奶奶真是這樣輕狂的人呢!要到長輩那里請安問好的人,她倒半道上截了去!姑娘一直在三少奶奶跟前侍候,本來最是貼心不過的,怎的反倒給三少奶奶惹閑話了?!”
雕欄耷拉著腦袋,低頭認錯。
春瑛嘆道:“你別怪我說話不饒人,我實在是替你們奶奶著急。從前我雖不在一個府里,也聽說過三少奶奶最得王妃的寵,不然也不會收了做干女兒,怎么如今卻是這個局面?還有,我看三少奶奶的氣色,似乎比從前差多了,臉上若不是有脂粉襯著,怕是不夠精神吧?她今兒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可是身上不好?若是身上真的不爽快,還是在家好生養著吧,出門勞神不說。還容易受氣,這又何苦來?”
春瑛這一番窩心的話正說到雕欄心里了,她紅著眼圈道:“好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如今也就只有你會說這樣的話了。你不知道我們奶奶的苦處……自打進了李家的門,她就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
原來范熙如本是一應要嫁入顯貴宗室王府的,忽然被安氏使計拉了后腿,只能嫁給三少爺,心里多少有些怨氣。她又跟丈夫不大合得來,只是面上情罷了,也不拘著三少爺納小,只是不許妾室坐大。因有侯府老太太寵愛,起初兩年是過得十分順心的,不但得了管家大權,還把婆婆擠得只能在院子里“養病”。加上娘家叔叔范老三在洋務司任職,頗得重用,父親又升了官,兄長也中了舉,真是一帆風順。
可是她一直花費大部分心思控制住整個侯府的掌家大權,卻把丈夫給冷落了。本來就平平的感情越發淡了,她遲遲沒能懷孕,這下連老太太也開始啰嗦了。后來因三少爺的頭一個妾室胭脂突發疾病,后來查出是小產了。婆婆安氏便疑心到她頭上,接著又接連兩個通房或是跌倒,或是被發現差一點就喝了絕育藥,她的處境就越發難堪。無論她如何辯解,安氏就認定了她是兇手,要奪去她的管家大權。還好老太太沒糊涂,制止了這一舉動,穩固了范熙如的管家地位,又把那兩個通房打發了,才穩住了局面。但安氏與范熙如的婆媳關系卻徹底惡化了。丈夫李攸也疏遠了她。
這時她三叔的官位卻有了麻煩。因為范家沒有船隊,對南洋與西洋事務都不算了解。范老三只是憑著八面珍瓏的手段才能在司中容身的,難免有人看他不順眼。誰知道這時有人告發他曾跟叛黨勾結,頓時墻倒眾人推。當今圣上最厭惡的就是叛黨,不管是恪王一系、梁太師一系還是劉太后一系,都是絕不肯任用的。范老三又沒有過硬的本事立足,更被人垢病其得官手段不正,那官職便岌岌可危了。
去年冬天以來,侯府老太太的身體一直不好,范熙如一邊要艱難管理家務,一邊要抵擋來自婆婆的非難,還要提防丈夫的小妾下黑手,如今又要為叔叔四處活動求人幫忙,心情怎么會好?她又勞累久了,耗費心神,未免失于保養。雕欄看在眼里,實在是心急。
聽起來似乎很麻煩呀?春瑛想了想:“那王府又怎么說?”
雕欄一邊抹淚一邊道:“自打世子妃進了門,王妃對我們奶奶就一天比一天冷淡了。王妃身邊的凝露姐姐悄悄兒告訴我,說是另一個叫寧兒的丫頭對世子妃說,我們奶奶未嫁時,就一心想著當世子妃呢。真是殺千刀的死丫頭!我們奶奶幾時起過那個心思?!”她哭了一會兒,才繼續道:“如今在王府里,世子妃最不待見我們奶奶,連帶的連那兩位將軍夫人,也對我們奶奶愛理不理的,我們奶奶便是對王妃有十分的孝心,也只有三分到得了王妃跟前罷了!如今連王府的下人也敢給我們奶奶臉色瞧了!”
春瑛暗道,這就難怪了,誰叫你家奶奶當初做得太明顯了呢?哪怕當初瞄準的是王府嫡次子,現在難道還能說出來不成?她柔聲安撫雕欄:“既如此,便疏遠了吧,何苦還要上門去受氣?說不定時間長了不見,王妃反而會想起你們奶奶來。”又想起:“那靖王府又如何?靖王妃可是你們奶奶的親表姐,你們奶奶怎的反而求干娘去了?”老實說,她覺得靖王府才是范家的靠山,老是靠慶國侯府有什么用?
雕欄怔了怔,低頭道:“靖王妃又懷上了,這幾個月都閉門靜養。不見外人呢……”
既然是懷上了,那就是靖王的嫡親血脈,不能見王妃還不能見王爺嗎?!春瑛心中暗罵她們糊涂,卻沒打算提醒,只是安慰了幾句,又道:“多勸著你們奶奶吧,好生保養,把身體養好了,才好說以后的事。況且這朝堂上的事,實在不好說,就算是靖王府和溫郡王府,也不好多插手吧?再說了,你們老太太不是病著么?你們奶奶是孫媳婦,也該到跟前侍疾不是?”可別把夫家最大的靠山給得罪了還不自知!
雕欄若有所思,春瑛給門口的小香使了個眼色,后者離開了,不一會兒,便捧著兩個錦盒回來。春瑛笑道:“眼看天色就要黑了,我不耽誤你進內城。這是幾件玩意兒,拿回去給你的小姐妹們耍吧。”
雕欄忙起身謝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拉她的手:“好姐姐,先前是我豬油蒙了心,說錯話得罪了你,你別生氣,我再給你賠不是。”
春瑛笑著擺擺手以示大度,還十分關心地問了車夫等事,一直送她出了二門,看著她上了車離開,又到前院吩咐家人幾句話,方才回房。
胡飛不知幾時已經回來了,坐在桌邊喝茶,見她進門便抬頭笑問:“如何?花了這么久功夫,我家娘子一定已經打聽到不少消息了吧?”
春瑛端莊地微笑著揮手讓丫頭們下去,關上門,方才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既然當了消息販子的老婆,當然也得學些本事啦!”
胡飛樂道:“我可不是消息販子,頂多算是消息販子的房東!得了,快說快說,方才我也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你了不是?”
春瑛端著茶碗,施施然品了幾品,吊足胃口,等到胡飛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背,哄得她高興了,方才將雕欄話里透露的事說了出來。
胡飛聽了一擊拳:“義父說得含含糊糊的就是這個!他還記得你從前在侯府當過差,叫我提醒你,別跟侯府的人來往過多呢。說是有人告發他家跟叛黨有勾結,如今連靖王府都迴避了,讓我們千萬別心軟,叫人當了槍使!”
春瑛忙道:“至于么?侯府很早就是鐵桿保皇黨了,梁太師燒過侯府的花園,害死了侯爺的好友,侯府壞了梁太師當國丈的美夢,又斷送了他兒子的前程,兩家早成死仇了,還勾結個什么勁兒?!是不是有人看侯府不順眼,故意在皇帝面前上眼藥?”
胡飛撫掌大笑:“保皇黨這個詞妙得很!”又道:“理他呢?!我看你對他家也不是太關心,何必多管閑事?再說,圣上對李尚書可是器重得很,就是看在他面上,也不會對侯府如何的,不過是冷淡些罷了。圣上與靖王也一直相處融洽,聽說還打算給靖王生母貴太妃上尊號呢,斷不會讓靖王妃的娘家太過難堪!”
春瑛聽了暗暗放下擔心,雖然對侯府的主人是沒多少感情,但那里還有許多她關心的人呢,那些丫環、小廝、媳婦子……許多都曾幫助過她,若是侯府敗落,他們不知要流落何方,況且她二叔又在侯府大少爺家里當管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自然不希望侯府太受罪。想了想,便道:“我只是應邀去喝個茶,也不久待,無論他家人跟我說什么,我只推說咱們小門小戶的不懂朝廷大事,沒資格插嘴,也就完了。姿態放低些,他們也不好說我什么的。如今東府才是我正經舊主人,就算有時間,我也還要去看十兒她們呢!娘也囑咐了要我去問候她的老姐妹們,我哪里有功夫管別的事?”
胡飛會意地朝春瑛眨眨眼:“娘子果然深知為夫的心意——”說罷松松領口:“要是能更體——貼——一些,就更好了!”
春瑛笑了笑,伸手攀上他的臂肩,水蛇般纏著輕摸幾下,看到他一臉驚喜,更兼目光迷離,方才重重拍了他肩上一記,飛快地逃到門邊,回頭朝他做了個鬼臉:“我明兒還要出門呢,沒空搭理你!還不快叫醒兒子?要吃飯了!”
胡飛跺腳,又是咬牙,又是笑:“你這個小蹄子,就知道捉弄人!看我晚上閑了,不好生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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