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西邊民巷。
新雨空蒙,舊瓦潑墨,處處雨痕跡,點點青苔色。
民巷盡頭一座民宅的墨漆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門前的小丫頭閃身進了宅子:“王嬸,小姐回來沒有?”
“前腳剛回來呢。”王嬸拴好門,回頭看見小丫頭冒著細雨急急地跑進去,不住搖頭,“你這丫頭,我這里有傘怎么就自個兒先跑了?”
小丫頭聽見了頭也沒回,只一把嗓音清朗無比:“雨小,無礙的。”聲音卻已經飄遠了。
“小姐,藥我已經給孫大娘送去了。我親自留下來幫她煎好,喂孫家小子喝下才回來的,孫家小子現在沒什么大礙了。”
未見人先聞聲,小丫頭打簾進來時,話已經說了一半,蘇珺兮早已經習以為常,放下手中的《古方拾佚,起身取過一方帕子遞給小丫頭:“清風,哪日給你改個火爆潑辣的名字,好與你這雷厲風行的做派相稱呢!”
清風接過帕子,側頭拭著自己臉上發上的幾點雨珠子:“小姐要改便改,不過是個稱呼罷了。”
蘇珺兮頗為欣賞清風這豪爽大方的脾氣,因此平日并不約束她的言行,就養了她這璞玉般的性子。蘇珺兮不接她的話,微笑著指指桌邊的小凳子:“你先坐著。”
言罷蘇珺兮走到門邊正想叫人,就瞧見自己的另一個貼身丫環清霜端著個托盤走了過來。
“小姐,聽到清風姐姐回來了,我就趕緊去廚房取了還溫著的午飯來。”清霜一股伶俐勁兒,此刻有意打趣清風,因此不說看到,偏說聽到。
蘇珺兮聞言樂開了懷,笑著回到榻上坐著。
清風知道二人又逮住了機會打趣她,也不介意,只接過清霜手中的托盤:“還真是餓死我了,孫大娘家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我喝碗粗茶都不敢,生怕她又費心費力留我吃飯。”
清霜想到孫大娘家中的景象,也不免嘆了口氣,在桌邊另拾了一張凳子坐下。
孫大娘是附近的貧苦人家,兒子早逝,留下一對孤兒寡母,兒媳無父無母才沒有改嫁,但性子軟弱是個沒有主意的,因此這個家也就靠著她這么個目不識丁的老婦勉強支撐了下來。
“孫大娘還算有些膽識,鄰里之間也都幫襯著,日子總也能過得下去。”蘇珺兮翻著手中的《古方拾佚,說得淡然。
清風含糊“嗯”了一聲,埋頭吃午飯,清霜則默不作聲。
“清霜姐姐,姐姐……”屋外隱隱約約傳來幾聲怯弱的叫聲。
清霜走出去一看,卻是小姐幾個月前新買來的兩個小丫環之一,喚作清露。清霜見她半個身子倚在門框后面,說話如此小心翼翼,覺得這性子也太過膽怯,心下不喜,面上卻平常:“什么事?”
“王嬸遣我來與姐姐說一聲,王叔回來了,在客廳里等小姐。”清露話倒是傳得利索清晰。
清霜點頭,讓清露前去客廳轉告王叔稍等片刻,便回了屋內。
“小姐,清露這丫頭膽子也太小了些,傳個話也戰戰兢兢的。”清霜走到蘇珺兮身邊:“王叔回來了,在客廳等著小姐。”
蘇珺兮放下手中書冊,起身往外走:“清露想是經過什么大變故才如此小心膽怯,她年紀小還不定性,管教好了便能放開。這樣的孩子實在,你不必急她。”
清霜走在蘇珺兮身后,聞言略點點頭。
到了客廳,王叔立即迎上來,行了一禮:“小姐,東西都準備齊全了。”
蘇珺兮點點頭,說得誠懇:“王叔,我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也插不上嘴,一切還都聽你的安排。”
其實蘇珺兮并不是沒有經歷過祭奠一事。是的,大約在前世七八歲的時候,以及剛成年的時候。只是,這些都是太遙遠太模糊的記憶,她已經記不起。而這世,十幾年前那場死亡,似乎也離她很遠了呢……
王叔想起十五年前,夫人去的時候,小姐還是個不足兩歲的娃娃,心下一酸,臉上現出悲痛神色,聲音暗啞了下去:“小姐放心,我這就去安排準備,定保妥當。”
蘇珺兮略安了心,示意王叔忙去,就帶著清霜去了放置祭奠物品的房間,王嬸正在那里折紙錢。
蘇珺兮學著王嬸折著花樣,動作漸漸機械起來,視線也跟著模糊,依稀記起十幾年的瑣碎事情來。
“爹爹,爹爹……”蘇珺兮一個人在房里睡醒,看著黑漆漆的房間,帳幔、桌椅在地上投出陰森森的影子,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異常陌生,心中恐懼至極。她下了床,摸著墻壁,依著心中本能找到祠堂,沖著正在祠堂里枯坐的爹爹叫喚起來。
蘇世林正在悼念亡妻,聽聞叫喚漠然回頭,看見蘇珺兮只穿著里衣,瑟瑟縮縮地站在門檻外,驚醒:“老王家的,老王家的。”
蘇世林走到門邊,看見正往這里來的王嬸,斥道:“怎么讓小姐跑到這里來?衣服也沒有穿,晚上天這么涼,凍著了怎么辦?”
王嬸幾步小跑過來,一把抱起蘇珺兮:“老爺,剛剛小姐睡下了,我以為沒有什么妨礙,就出來尋別的事情做。小姐原來睡覺都踏踏實實的,不知今日怎么就半夜醒來了。”
“快帶她回去,今晚你陪著她睡吧。”蘇世林囑咐王嬸,卻始終沒有跨出門檻半步。
王嬸連忙應下,抱著蘇珺兮往她的閨房走去。
蘇珺兮躺回床上,聽著床下王嬸綿長的呼吸,卻再也睡不著,前世的記憶片段零零散散如欲停不停的梅子雨,連她自己也不能理清,究竟哪個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她自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不常見到爹爹和娘親。娘親因難產生下她,臥病不起、湯藥不斷,每每她偷偷跑到娘親住的地方,站在門檻外面,都能瞧見爹爹坐在娘親床邊侍藥,娘親形容憔悴,爹爹眼神專注……這就是幸福么?蘇珺兮還來不及細想,就騰空而起,被王嬸或者奶娘抱離這個藥味彌漫的地方。
蘇珺兮漸漸昏沉,思路不再敏捷清晰,腦海中只剩下那一道爹爹始終沒有邁過的門檻,仿佛橫亙了十幾年,一直到此刻她的腦海中。她和她的爹爹,因著這一場十幾年前的生離死別,總似乎隔著一段不能消去的距離。
“來,珺兮。”蘇世林站在蘇珺兮的房門外招手。
蘇珺兮穿著件米白短衣,系著條玄色長褲,顫巍巍跑向蘇世林,仰頭伸出一只嫩白小手:“爹爹。”
蘇世林略側了肩膀,牽起蘇珺兮的手往外走,房內王嬸看著父女兩人俱是一高一低的肩膀,心中悲喜參半。
“今日我們來嘗嘗夏枯草。”蘇世林牽著蘇珺兮到了自家后園里的一片小藥畦,摘了一棵夏枯草遞給蘇珺兮。
蘇珺兮接過,看著手中毛茸茸的草莖草葉,直立的草莖頂端一輪傘狀白花亦開在毛絨之間,不由皺了兩道疏淡的眉:“真的也要嘗這個?”
蘇世林笑得異常和藹可親,彎身又摘了幾棵夏枯草,牽起蘇珺兮的手往廚房走去:“你可還記得昨日爹爹教你辨認的草藥?”
蘇世林的步子可不小,蘇珺兮必須疾走才能跟上爹爹的腳步,不由得嫌棄起自己的小短腿來:“記得,千日紅,味甘、性平。”
蘇珺兮正仰著頭,看見爹爹溫淡一笑,不由一滯停了腳步。蘇世林轉身輕撫了撫蘇珺兮發黃的垂髫,清笑不減,只又牽了蘇珺兮的手,緩步向前走去。
兩人到了廚房,蘇世林洗凈幾棵夏枯草,折下一小片葉子遞給蘇珺兮,蘇珺兮立時苦大仇深地盯著蘇世林。
“珺兮這表情還真像往日你娘喝藥時的樣子呢。”
那時蘇珺兮望著蘇世林眼中她似乎永遠也抓不住的濃霧,心中泛起一陣難以名狀的情緒,接過葉片咀嚼起來。
這么苦!蘇珺兮一口吐了出來,嘔了好幾口唾沫,又漱了好幾口水,才感覺口中的苦味淡了一些,只拿那剪水雙瞳瞪著她爹爹。
蘇世林抱起蘇珺兮:“記住,夏枯草,味苦、辛,性寒。”
蘇珺兮點點頭,兩手勾著蘇世林的脖子,依偎進他懷里。
后來蘇珺兮才明白,有一句話叫做情深不壽,深深在十幾年的時光里種下了因與果。蘇珺兮折好一張紙錢放進左邊的竹簍里,右手又取過一張折了起來。
“珺兮,”蘇世林無力地拖著蘇珺兮的手,雙眼微睜,眼神卻空洞似沒有焦點,“爹爹對不起你……看不到你及笄……看不到你,嫁個好人家……看不到……不知,你的心愿……怎么,放心……”
蘇珺兮不能理解,也無法原諒,心中一股憤恨四處叫囂。既然如此不放心,為何當初十幾年追憶,從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一分一毫?為何當初十幾年相處,從不走出自己的世界一寸一尺?如今一朝離散,終于撇下她一個人在這世界再也不管不顧……蘇珺兮心有千千怨卻難以成言,只死死盯著蘇世林枯瘦的臉。
漸漸地,蘇世林呼吸漸粗,似做著最后的掙扎。蘇珺兮坐在床側,感覺時間一分一秒毫不留情地從指間溜走,過程殘酷而煎熬。兩個時辰之后,蘇世林呼吸漸輕,時有時無,最終不知停止在什么時候。
蘇珺兮悠忽記起前世,爸爸去世時她小到還不曾體會死亡的含義,因此不曾掉過一滴眼淚。此刻兩世的記憶交疊,蘇珺兮只覺得人生無理而殘酷,竟用兩世的時間讓她體會一個詞語的含義,不禁淚如雨下,哭倒在床邊。
此后的一個月,蘇珺兮恍恍惚惚,在王叔和王嬸的幫助下才度過了那段最無措的日子。
時光輾轉,抹去了歲月最初的痕跡,蘇珺兮知道,有些情緒,一經沉淀,便無從將其從生命里剝離。
蘇珺兮眼見左邊的竹簍裝滿了,便推到一邊,又取過一個空的。
或許,這就是命運吧,逃不脫,躲不掉。蘇珺兮輕輕呼了一口氣,一語定論,掩去眼中無限情緒。
晚上,春雨已歇,蘇家的小祠堂燈火通明。
清風在王叔的指揮下將祭奠菜品按順序一一擺好,案前列著香燭、香爐、酒壺和一打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小酒杯。蘇珺兮換上喪服,將一排小酒杯都斟滿,才上了香,按禮叩拜。一旁王叔、王嬸、清風和清霜等仆人也身著喪服,由王叔帶領著上前行禮。隨后,蘇珺兮燒畢紙錢,帶著王叔等人除去喪服,才結束這二十又七個月的服孝期。
月隱青云,風動碧枝。直到午夜,蘇家小祠堂里的燭火才黯了下去。;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