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外面還黑漆漆的,全家人就起來了。為了省柴省事,爐子也不用生了,一家三口去山東大叔家喝了厚厚的玉米糊就饅頭咸菜。山東大嬸額外給寶然蒸了又香又嫩的雞蛋羹,任由被吵醒的兩只小虎在一旁揉著惺忪的睡眼口水長流。大虎上三年級,已經有了強大的知識分子尊嚴,在炕上用只大枕頭死死捂住腦袋,眼不見心不煩。
放好了行李,將家門隨便一鎖,鑰匙交給山東大嬸。其實不鎖也罷,家里唯一稱得上貴重財產的就是那臺紅燈牌收音機,已經拿去了山東大嬸家,剩下的再沒什么能讓人惦記的了。
山東大叔開的是一輛飽經風霜的退役嘎斯敞篷車,屬連部重要資產之一,雖然看著破破爛爛,倒是老當益壯,抗磨耐造。
搭車的除寶然一家外,還有一個年輕的河南農工,其實這小伙兒也算是熟人兒,前面水漫金山的那一家,大家伙兒還記得不,就是那家媳婦的弟弟,他被早年進疆的姐姐帶來新疆,拼死累活苦干了幾年,攢下一點錢,托家里給相了個同村的姑娘,這次是趁過年回家去接媳婦的。滿心滿臉的喜悅與興奮咕嘟嘟四面八方地直冒泡,狂風吹不散,大雪壓不住。
駕駛室里可容三人。媽媽抱著寶然靠車門,爸爸坐中間。河南小伙兒年輕氣盛,自告奮勇去后面車廂里,滿不在乎說:“俺帶了大衣還有棉被,后面都是大白菜,鋪裹著睡下,舒坦著哩!”
山東大叔不說什么,嘿嘿直樂。開車后幸災樂禍問寶然爸:“老弟,猜猜這小子能挺多久?”
寶然爸笑著說:“隔一會兒我跟他換換。你也悠著點兒開,別把個楞小子凍出個好歹來,人還沒嘗著媳婦味兒呢!”
“那不行!慢著開,天黑也到不了!老弟你到了后面咱可以緩一緩,這小子,皮糙肉厚的怕什么!年輕人嘛,就是要經得起革命的風刀霜劍!哈哈哈……再說了,你為他操哪門子心?人家心口上揣著熱乎乎的新媳婦,凍不著的,那火啊旺著哪!”
兩個大男人花花著嘴,樂不可支。
寶然媽狠狠白他們一眼,低了頭也跟著笑。
車子開得飛快。路況不好,坎坷不平的盡是裹著冰含著雪的土坷垃。駕駛室里眾人都被顛得身如抖篩,搖頭晃腦,時不時還會給甩得蹦起來,險得要撞上車頂。
江寶然被媽媽抱著,相對要安穩許多,但也不免隨著媽媽顛上落下的起伏不定。所幸她一向不走嬌柔弱質的女主路線,從未嘗過暈車暈船暈飛機等惹人憐愛的美人病,除了被搖晃得昏沉疲乏了一些,倒也沒什么不良反應。
山東大叔見了非常欣慰,“到底是咱兵團的娃兒,看著白白嫩嫩又嬌又小,這上了陣還真不含糊,一點事兒沒有!”
爸爸媽媽也徹底放了心,這下路上不用愁了,看寶然這個輕松樣兒,幾天的火車應該也沒問題。
不知過了多久,駕駛室后壁響起了“咚咚”的大力敲擊聲。
山東大叔“撲哧”樂了:“看看,撐不住了!”
爸爸看了看表:“一個半小時,不錯了。趕緊停車吧!”
河南小伙縮著肩,佝僂著身子,臉色青白,眉毛頭發掛滿了冰珠子,蹣跚著爬進了駕駛室,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在那兒不停哆嗦著。
寶然爸下了車往后去,山東大叔叫住他,一伸手不知打哪兒摸出只小酒瓶來遞給他:“拿著!”
寶然爸毫不客氣地接過,翻身上了后車廂。
頂著風雪,車子搖晃著蹦跳著繼續前進。
寶然媽擔心著后車廂的丈夫,再者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也有些乏了,慢慢沉默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寶然,無意識地看著車窗外飛速略過的茫茫雪原。
窗外一如既往刮著北風,卷著雪花。從天上到地下,都是混沌一體的蒼白,遠遠近近鑲嵌著一條條的灰影,那是用于養護公路以及分割條田的鉆天白楊,筆挺密集地排列著,齊整肅穆如列好的兵陣。
河南小伙到底年輕,很快緩過了勁兒,又開始聒噪。
山東大叔開著車,自然樂意有人跟他斗嘴解解悶兒,打趣地問河南小伙兒:“怎么樣臭小子,知道厲害了吧?”
“老哥,俺這不是沒經驗嘛!原來想著那上面不還有頂蓬罩著呢嗎,誰知道啥球事兒不頂!那風啊灌得透透的,底下那大白菜也凍得一個個冰坨子似地,好家伙差點兒沒把俺給凍死!下回俺就知道了,俺就不該躺下睡,其實裹緊了坐著就沒那么冷了。”
江寶然暗自撇嘴: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小子嘴還挺硬!”山東大叔不屑。
“真的!”河南小伙急了。“那年俺來的時候也坐這樣的車,前面都是領導,俺們一路都在后面過來的!”
“沒腦子!那時候什么情況?都開春了!再說了你們那是一幫子棒小伙兒擠一塊兒,能凍著才怪了。這會兒可是三九,你擱這兒逞什么英雄!后廂那兒都是冷冰冰的大白菜,可不是你那新出爐喧騰騰的小媳婦!”
河南小伙害羞了,低頭咧嘴傻笑了半天,囁嚅著分辨:“俺也沒那意思……俺就是覺得,怎么算,俺也比江大哥要年輕的多,扛得住。臨出來前俺姐說了,江大哥那是文化人兒,金貴著呢!”
聞言山東大叔瞥他一眼,道:“嗯,傻小子還不錯,有心了。這些你就甭管了,你老哥我心里有數,時間到了你自己不滾后邊兒去我也得給你踹過去!哪,別那么些廢話了,看看你座位底下那個木頭箱子,看見沒?”
小伙子彎腰拖出個臟兮兮的小箱子來,里面是些棉手套,破抹布等物,邊上還有半條煙。
“拿一支出來幫我點上!”山東大叔吩咐著。開長途的司機們大多嗜好抽煙,以緩解勞累困乏。
河南小伙很殷勤地點好煙送到山東大叔嘴里。大叔看著他笑了,含含糊糊說:“你小子就委屈點兒別抽了,那邊還有你嫂子和我干閨女,別熏著她們!”
小伙子憨憨地笑:“俺不抽煙。俺姐說了,抽煙可費錢了!”
山東大叔左手取下煙來,偏偏頭長長吐出一口煙霧,笑他:“知道!錢得攢下來接媳婦兒!”
小伙子抓抓頭發,臉都紅了。
過了一會兒河南小伙兒下去將寶然爸換了上來。
盡管有白酒抗著,寶然爸也已經是瑟瑟發抖,嘴唇上都變了顏色。寶然媽心疼,將墊在寶然身下捂得熱乎乎的小被子給他搭上。爸爸勉力咧嘴笑笑:“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你顧著寶然就好,別把她給凍著了。”
“我抱著她,兩人靠一塊兒暖和著呢!”
山東大叔安慰說:“接下來就沒那么冷了。這會兒雪停了,你們看太陽都升了老高,只會越來越暖了。咱再加把勁兒,爭取日落前趕到!”
真的,不知什么時候天晴了,冬日的暖陽懶洋洋照的連綿的雪地上,給潔白清冷的雪面上鍍了淡淡的一層金,車子掠動之間,時而有晶光閃爍,奪神刺目。
為了趕時間,大家午飯都是在車上草草解決的。就這樣也還是行不快。因為疏于養護,有些地方路況極差,還遇上幾處雪窩子,險險的陷進去,多虧山東大叔經驗老到,備了破麻袋墊底,防止打滑。寶然爸同河南小伙還時常下去探探路或者推下車。就這樣磕磕絆絆,緊趕慢趕的,一行人到了烏魯木齊時,天已經擦黑了。
先趕到倉庫交接了貨物,山東大叔又拉著大家轉彎抹角來到烏魯木齊市邊上一處居民區。
一眼望過去,這簡直就是個貧民窟。此時天已全黑,這么一大片屋子,居然一點燈光不見。待山東大叔熟門熟路將車子在一處低矮的院落前停下,帶著大家進了屋,才發現這里根本就不通電。
一個拄了拐杖身形佝僂的老人慢慢由里屋迎出來,山東大叔上前說了幾句,轉身主人似地招呼大家自己坐,接著去車上取了些大塊兒煤進來,點火生爐子。
邊忙活邊吩咐大家:“都別站著,一起上個手!這是趙大哥,我的老戰友了,到這兒你們就當回自個兒家了。今晚你們是走不了了,就歇這兒吧!大家都不是什么有錢的主兒,那住旅館的錢還是能省則省!”
說著推了河南小伙兒一把:“愣著干嗎?去!車后廂還有幾顆爛白菜,都給搬進來,拿出兩顆來拾掇拾掇,老趙你那粉條子還有吧?我來我來!咱先整個湯喝上,娘的餓死我了!江老弟你把行李堆門口那個箱子上就行了,過來跟我一塊兒弄吃的,早點兒休息,明兒早起還得出去跑車票!”
寶然媽上去想幫忙,被他給推開了:“弟妹這兒用不著你,把寶然管好了就行……,不然你鋪床吧,東邊那是個舊沙發,靠爐子近還暖和點兒,你跟寶然睡那邊。我們幾個大老爺們跟炕上擠擠就行!”
眾人服從指揮,各司其職。那趙大哥點了盞昏黃的煤油燈,就被山東大叔摁著坐下了:“老哥你不方便就別跟這兒添亂了,我們來就行!”
被圍了大衣小棉被端放在老人身邊的江寶然這才注意到,這位“趙大哥”不僅腿是瘸的,而且左手從腕部往下萎縮扭曲,也是廢的……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