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軍約定,山口和南營互相之間,早、晚各一報。天亮半日,山口的軍報還不見送來,而這邊派出去聯絡的信使、探馬,也個個如肉包子砸了狗,有去無回。
聯想昨晚紅巾漁場等處的異動,金得培不安起來。他隱隱感到不妙,登上望樓,雨勢減小,沒了壓到頭頂的烏云遮光,雙城的輪廓清楚許多。
從他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在綠巒層田的環繞中,斜雨密織,城墻如帶。城中有幾座細長高聳的突起,料來應是臨時搭建的敵樓、高臺。幾條河流蜿蜒如線,從城邊流淌而過,一大片的曠野的西邊,群山綿綿。
三年前攻打雙城,他曾經隨軍翻越過這座山脈。適合行軍的山道只有一條,寬僅可容一車,道旁深林茂木,白日成昏。出山、入山的山口位置,極其險隘。向外擴展開,成一個半截葫蘆形狀的谷地,兩廂峭壁絕崖,高數十丈,大樹橫生,遮天蔽日。地上藤蘿灌木,茂密如纏。誠為可謂兵家所謂六險中的“天牢”之地。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要想強攻過山,不論是誰,肯定都得付出慘重的代價。幸好,上一次和這一次,他們兩次奪取山口都有天意相助。上一次,有李子春內應,布置在山口的都是自己人;這一次,有大風雨掩護,兼且攻其不備。但是盡管如此,山口軍報言道,還是傷亡慘重。以兩千之眾,險些不能全殲二百紅巾守軍。
也正鑒于此,雖然他表面附和慶千興有關紅巾有可能走山道援助定州的判斷,心里不信。他不認為紅巾可以輕而易舉地奪回山口,即使奪回,也肯定會傷筋動骨,成了殘破之軍。如此,縱使支援了定州,又有甚么用?
他更傾向紅巾會走海道。
昨夜紅巾的舉動似乎證實了他的判斷,可是如果紅巾真的是想以港口為突破口的話,山口的守軍為什么直到現在也沒有軍報送來?
一陣涼風吹卷細雨,斜斜灑落望樓,沾染了他一身。小雨滴順著鐵甲滑落,面上、虬髯濕漉漉的,他渾然不覺。潛心猜度敵人心思。
昨夜來攻南營的紅巾,顯然是疑兵。布置疑兵的目的,無非有二。一則掩護主力行動;二則令對方難辨虛實,拖延時日。假設,紅巾之意圖在掩護主力行動,那么它的主力在哪里?漁場?山口?城中?
假設,紅巾之意,在拖延時日。定州遭困兩天了,它還拖延什么時日?它是守方,處在劣勢,應該急著反擊、急著解圍才對。金得培搖了搖頭,正要否定這個假設,忽然心中一動。
騷擾南營、派軍岸邊、阻隔南北通道。莫非,……他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急呼親兵,垂下吊籃。快馬加鞭,趕到帥帳。
來不及等親兵通傳,闖了進去。迎面一股熱氣熏來,卻是因為風雨寒涼,地上潮濕,帥帳內沿邊兒擺了一圈火盆。
“大帥!”
“什么事?慌慌張張的。”慶千興本伏在桌案上研究地圖,見他急急忙忙的,皺了皺眉頭,抬眼問道。心想,文人任將,就是沉不住氣。
金得培顧不得解釋,三言兩語將自己的猜測講出:“紅頭賊夜間舉動詭異,大帥有沒有想過,很可能我軍攔而不圍的目的已經到達?在我軍重壓之下,它棄城而逃了?”他面帶喜色。
之所以他們筑營城外二十里,只攔路、不圍城,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兵馬不足;另一方面,也希望紅巾會知難而退,自動撤離。能兵不血刃打下雙城,當然最好。
這句話來的突兀,慶千興頓時猜到關鍵,問道:“派去聯絡山口的信使,還沒有回來?”
“我軍派去的不見回,山口的不見來。大帥,通道肯定已經被紅賊斷掉了!兩地消息不通,它就有從中活動的機會。昨夜攻營,末將猜測,它極有可能便是為了拖延時間,掩護主力撤離雙城。”
慶千興站起身,走了兩步,道:“紅賊渠首初來時,舍近處易攻好取之義州等城不要;偏敢以萬人之眾,橫渡鴨綠,深入不毛,奇襲雙城。是有勇有謀、果敢堅毅之將。現在我軍雖然占了上風,對他有不利,但是眼下局勢,還沒把他逼到死地,……”總結過對紅巾將領的認識,他斷然道,“此人絕不會輕易舍棄雙城,不顧定州,退而遠遁。”
慶千興說的有道理,金得培暫且放下自己的判斷,問道:“那大帥以為?”
“你說的不錯,昨夜攻營,紅賊的確是在拖延時間。但是其目的,絕非逃離,而是為了反擊。昨夜探馬不是來報,果有一軍,約七八百人,從雙城出來,增援漁場?如今南北通道又斷絕,……”慶千興哼了一聲,招金得培近前觀看地圖,“你看。紅賊要反擊,援定州,只有山口、岸邊兩路可走。增援漁場、斷絕山口通道兩處,必然一虛一實。”
“何處為虛?何處為實?”
慶千興沉吟,道:“漁場一路,明為實;斷絕山口通道,看起來為虛。本帥以為,紅賊這是反其道而用之,真實進攻方向,當在明虛暗實的山口。”
金得培不贊同:“山口險地,……”
慶千興哈哈一笑,“人人皆以為山口險地,人人皆以為岸邊好走。你說,換了你,選哪個?”他并非臆斷,有事實根據,接著道,“從表面看,紅賊似乎想走海路。它把大隊分作小股,不一次性派出,一點點地增援,看似是為了隱秘。既然隱秘,又為何不避我探馬耳目?昨夜探知的那路援軍也許不假,但前幾次探知的,絕然不真。”
他輕蔑嗤笑,道:“賊首也算有謀了。攻我南營、增援漁場,拿兩路疑兵,來配合山口作戰。”估算昨夜來攻紅巾到達的時間,得出結論,“雙城紅賊主力,定然已于昨夜出城,攻擊山口。出城的時間,大約便和來攻我營的疑兵相同,當在戌時。”
他的分析有理有據,金得培要反對,無從駁起。他道:“山口險峻,大帥也知道。州縣軍實力雖弱,兩千人把守,綽綽有余。紅賊膽子再大,……”他不好直接反駁,換了種說法,道,“那是天牢絕地。”
慶千興不和他爭論。紅巾出城,對他來講,無異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航水碰上起東風。昨晚先克雙城的想法,再度冒出頭來。他微微有些興奮,五千人,攻打一座空城,不在話下。
不過不能急。他確信自己的判斷,可想出軍,繞不開金得培,沒有確實情報為依據,不好說服。
他繞過桌案,在帳內走了幾步,叫來親兵:“速遣得力信使、探馬,一往山口,一去漁場。山口有無戰事,漁場紅賊多少,務必探知清楚。”補充,“山口若不能近,繞雙城,探城中軍馬數量。”
雙城軍馬,連帶高麗營,兩千出頭。
鄧舍不嫌人馬少。他攻雙城時,雙城麗軍不也才三千多人?一樣守了一天一夜。雖然現在他用來守城的人馬更少,并且混雜有高麗營;可南面敵軍的人數,也不及他當日的多,只有半數。兩下加減,他有信心,至少可保三四日沒事。
三四天,就足夠了。
文華國早上遣來信使,仍在攻打山口中。麗軍戰斗力不強,地勢太險。正面強攻難度太大,羅國器獻上一策,揀選軍中跳蕩兒,繞點路,翻到山口背后,鼓噪夾擊,試試有沒有用。
在鄧舍的計劃中,攻克山口、穩守雙城,是最關鍵的兩點。這兩點,有一個出紕漏,就萬事皆休。
說他不焦急,那是不可能的。一個上午,出棚子了幾回。撥調幾架匠營趕制出來,為守城所用的簡易投石車,命送去山口,助文華國攻勢。
左車兒昨夜攻營,親自上陣,累得不輕。回來休息了兩個時辰,精力恢復,跟在鄧舍的身邊。見他憂慮,安慰道:“將軍用不著擔心,小人昨夜攻營,麗軍戰力尋常。白有了弩車、石砲,不敢出營一步。遣了百十騎兵出來,也只敢繞行遠處,拿弓箭反擊,沒有一點兒沖陣決死的勇氣。較之張居敬、世家寶的韃子兵,相差太遠。要不是將軍嚴命,小人真要實打實地去攻,不敢說破營,殺他個烏龜縮頭沒問題。”
昨夜攻營的經過、敵將的反應、敵人的軍器、敵卒的戰力和士氣,鄧舍都問過他。笑了笑,道:“我聽羅同知說,高麗西北面戍卒本來多有缺額,高麗王竊據雙城,怕韃子來找他算賬,強征諸道的濟州人和賤民補充。其心有異,戰力不高也正常。”
“將軍是擔心,麗軍會看透虛實,來打雙城?”
左車兒知根知底,心腹之人,不必隱瞞;鄧舍也實在想找個人說說話,減輕壓力,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左車兒的級別,尚且不足以知曉機事。
他避重就輕地道:“山口不失,麗軍就不會來攻。”
“那將軍是憂慮麗軍會援助山口?”
左車兒提任親兵隊長前,擔任過的最高職務才是十夫長,戰略眼光委實不怎么樣。鄧舍沒有不耐煩,耐心解釋:“有我雙城在此,麗軍也不會貿然援救山口。麗軍布下的這個是長蛇陣,而我軍一出山口、一在漁場,加上雙城,三點連成一線,同樣也是一個長蛇陣。
“麗軍的優勢在得了地勢的險要;先下手為強,掌握著戰場主動權。我軍的優勢在有雙城這座屏障,攔在山口、南營間。他要是來擊雙城,文將軍營大可以一部防駐山口,其余回馳,逼迫他野戰。
“他要是去攻山口,必得分出軍馬防我雙城出救,雙城不比山口,要想徹底防住,需要軍馬太多,他兵力不足,無法辦到;他也可以不管我雙城,傾力救援山口,那我就可以從后擊之,無論哪一種選擇,和他們來擊雙城一樣,都是可以逼他野戰。
“一旦野戰,盡管他們人數略多,但軍心不齊,戰力弱,騎兵少,以彼之短,擊我之長,他們不會那么愚蠢。”
“那么,麗軍的長處在哪里?”左車兒感激鄧三救命之恩,自知不足,常恨不能為鄧舍分憂。今時不比往日,他也看的出來,只要發展好了,早晚有一天,他也會和文、陳等人一樣,成為獨帶一軍的大將軍;所以,平時借常隨鄧舍身邊的機會,每有不懂,立刻發問,來充實提高自己。
鄧舍雖比他小得多,幾次大戰中表現出來的本領能力,他心服口服。
“麗軍長處,一則地理熟悉,又是本土作戰,軍餉糧草籌集運輸便利,士卒補充增援隨時可以;二來石砲、弓弩,攻城器械俱全;三者南營、定州、山口連成一線,兩兩互為犄角,人多勢眾。”
第一點,沒辦法改變;第二點,可以想辦法改變,比如迫其野戰;而最重要、最需要重視的,當數第三點。棋從斷處生,只有截斷麗軍的呼應,雙城才有生路。
他在城樓上站了會兒,遙遙望見十幾騎麗軍探馬想從西邊通過,陸千十二部的騎兵奔馳迎截。互相射了幾箭,紅巾騎兵毫發未傷,高麗人連連墜馬,剩下的倉皇退走。
因沒林木、房舍阻隔,鄧舍看得清清楚楚。麗軍的戰斗力的確不行。這叫他稍微地放了一點心。
將近中午,吳鶴年、羅李郎組織的壯丁沿著馬道,拉來了成車成車的瓦塊、磚石、鍋蓋、門板。鄧舍集合各軍百戶,勉勵、鼓舞一番,吩咐按照垛口,平均分配瓦、石。瓦做一堆,磚石做一堆,備用守城。城上盾牌不夠,沒有的,用鍋蓋、門板等物代替。
有風雨,火把蠟燭無法點燃。趕制了些燈籠,分發下去,夜晚照明。
吳鶴年奉命又從總管府及李成桂府等大戶人家中,撬來了幾塊假山、巨石。一半送上城墻;一半放在城腳,萬一城門守不住,可以堆積其后做為障礙。其他幾座城門,文華國部出城后就堆好了。
鄧舍攻雙城時,城門后也有巨石。不過他那會兒已經昏迷,不知道。后來聽陳虎匯報入城經過時說,為此費的力氣著實不小。
一番忙碌,直到暮色來臨。漁場趙過遣信使來報:“兩個時辰前,麗軍南營出動一千軍馬,合海邊伏軍,攻我漁場。遵將軍命,小人稍作抵擋,即刻撤出,佯做潰逃。黃副萬戶帶來的五百高麗老弱,故作不及約束,任其四散。”
“趙將軍現在哪里?所部有無收攏?麗軍有無追擊?”
“趙將軍佯敗東撤三十余里,小人來時,軍卒大多已經收攏,散入林中隱蔽。麗軍追趕了一程,因我軍早有準備,不及而還。”
“甚好。”對弈到現在,算是中盤了。樂觀來看,勉強扳平了開局的劣勢。鄧舍輕輕摸了摸腰上馬刀,高麗人究竟會不會按照他的想法來動呢?肩上的重壓,悄然轉化,他的心中有期待,有擔憂。
“逢林莫入、遇事莫慌”。默默念了兩句鄧三的教導。他霍然轉身,對左車兒道:“今夜,還得辛苦你一趟。給你三百人馬,三攻麗營。這一遭,不用廝殺。麗軍出營,你后退;他回撤,你前進,敲鑼打鼓,騷擾得他不得安歇,你就是大功一件。”
打漁場紅巾的決定,是金得培在得到游騎回報之后,為避免后患,請求慶千興做出的。沒了夜色的遮掩,漁場附近又缺少遮蔽,紅巾難以斂藏,虛實盡被麗人看透。按照慶千興本意,幾百人,懶得理會。轉念一想,擊潰驅走了也好,省的將來礙手礙腳。前番已經燒了一次船,又恐怕漁民有隱藏船只的,下令再搜集漁場、漁村船只,務必盡數焚毀。既然做,就做的徹底點。
他踞坐帥帳,聽金得培講畢戰果,慢悠悠地道:“本帥有一件大功,要送給將軍。不知,將軍愿不愿接?”
金得培愕然:“大功?”
“漁場救的老弱不是言稱,雙城紅賊軍馬俱出,都去了山口,此時空城一座,守卒不足兩千?你我起大軍,往攻之,一日之內,大功可成。”
“這,這,……”金得培大吃一驚,道,“大帥,我王的旨意,你我職責在配合李帥。先下定州,再克雙城。”
慶千興一拍桌案:“先下定州?今日定州的軍報,你不是沒看!昨夜該攻不攻,反差點被紅賊襲營。上午攻城,又折兩員別將。指望他?凱旋遙遙無期!”他放緩聲音,“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朝中財政捉襟見肘,能支持多久?你比本帥清楚,你說!”
這話不錯。南邊倭患嚴重;久頓城下的確不成。
慶千興細細分析:“雙城紅巾不過五六千人,攻打山口、援助定州,沒四五千人,辦不到。如此,他城中留守,頂天了,一千多人。和漁場救出的老弱所說人數剛好相符。我軍眾器利,急攻猛打,何愁城池不破?”頓了頓,又道,“探馬報知,遠遠望見,雙城城樓等處殘缺,紅賊沒來得及修葺。我方的勝算,豈不是又多一成?既下雙城,擒得賊首;定州勢孤,外無強援,內無強助,是為死城。再破之,輕而易舉。”
“大帥所說甚是,但,紅賊豈會想不到這一點?”
慶千興輕視地道:“紅賊這是見我南營軍馬不及他當時攻雙城時多,寄以僥幸;卻沒想到彼時和此時形勢不同。他是客軍,我是地主。王師一到,城內麗人,翹足相待。他內不穩,怎么守?”
上午,慶千興關于紅巾主攻方向的論斷,得到了證實。金得培猶猶豫豫,也許,這一次,他的判斷也會得到證實?畢竟不放心,問道:“大帥就保證紅賊主力去了山口?若是他潛伏城外,佯裝空城,誘我去攻,好逼我野戰呢?”
雙城周圍,大片的曠野,幾座小山丘,沒有可藏數千兵馬的地方。慶千興嘿然一笑,道:“紅賊藏軍,城外只有一處地方。”手指在地圖上一指,金得培湊前,念出地名:“山口!”
“不錯。兩千府縣軍,遠不及我部精銳,本帥諒他攔不住紅賊傾力一擊。烏合賤民,死不足惜。”慶千興獰笑一聲,“唯有一點,卻須得防紅賊攻破山口之后,假援定州,作勢翻山,其實不曾遠走。待我一攻城,他折個回馬槍,兩廂夾擊。”
金得培驚出一身冷汗:“該怎么應對?”
“待其入山口之后,我軍先遣軍馬探查,山口在紅賊之手,我退。山口不在紅賊之手,我占。本帥不信,紅賊有能耐接連兩奪山口。然后,方可大舉攻城。”
慶千興的計策面面俱到,金得培下了決心,問道,“何時攻城?”
——
1,諸道。
高麗的地方最高行政單位。初分十道,后定為五道二界。五道是民政機構,分為:慶尚道、全羅道、楊廣道、西海道、交州道;二界是軍政機構,分為:北界、東界。
雙城屬東界。
另外將歸王京直接管轄的州縣,劃為京畿(都城五百里內稱之為畿,這個稱呼從唐朝而來)。
又有三京:王京開城(又稱松都、松京、開京,是高麗太祖的出生地),西京平壤(又稱西都,高句麗故都,為高麗太祖的發家之地),南京漢陽(今漢城,1010年,契丹入侵高麗,高麗顯宗逃到漢陽,升為南京)。
起初,還設立了一個東京慶州(又稱東都;原名金州,為新羅故都),在設立南京之前,與平壤同為東、西兩陪都;設立南京后,加上西京,號稱“小三京”。1012年,取消了京號。
這個陪都體制,是仿照中國建立的。所謂稱“小”,也許是和王京比較而言。
2,濟州。
即高麗南面的濟州島,屬全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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