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今天:
947年,2月24日(契丹太宗會同十年二月初一日),耶律德光身穿漢服,頭或漢冠,登正殿,接受百官朝賀,改國號為大遼,改元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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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舍沒有死。他沒有死的原因有兩個;或者說,僥幸有兩個。
第一,下毒的人不懂得烏頭的用法,加上或許當時的慌張,他竟把烏頭丟入參湯里,一起煮了。
烏頭這種東西,既可用毒,又可為藥。它既然有毒,怎么用來下藥?化解毒性的方法就在煎煮。煎煮的時間越長,毒性越小;連續煮兩個時辰,就近乎無毒了。做一碗參湯,至少需要煮將近一個時辰,這樣,烏頭的毒性大為減輕。
第二,羅國器、洪繼勛略懂醫術,搶救及時。先有羅國器要來糞汁,清腸洗胃;接著洪繼勛判斷出毒物名稱;鄧舍府上雖沒有對癥的草藥,綠豆、蜂蜜、牛羊奶等物卻盡皆有之,減緩了毒性,延緩了發作。
兩方面一結合,鄧舍大難不死。
次日下午,他醒了過來。諸人、諸將欣喜之余、后怕不已。毒藥的后遺癥尚在,鄧舍只覺得四肢麻痹、唇舌辛辣,他費勁地睜開眼,陳虎、洪繼勛等人歡喜的面容躍入眼簾。
他腦中還有些昏昏沉沉,就如粘稠的糨糊,聽著陳虎諸人七嘴八舌地說話,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回想起發生了什么事兒。
“城中情形怎樣?”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掛慮的雙城;他清醒后的第一個念頭,想到的依舊是雙城。他的聲音很虛弱,細弱蚊吶。
他一開口,諸人安靜了下來。
陳虎往前一步,道:“城中駐軍反應得算快,叛軍叛黨已經盡數擒拿;將軍請放心,城中無恙。只是,……”鄧舍問道:“怎樣?”陳虎道:“受了大火,連將軍府邸在內,城內民居十損三四。”
鄧舍按著床板,就要起身;手腳無力,才抬起頭,又落了回去。陳虎忙扶起了他,道:“將軍?”
“扶我起來,去城中看看。”
“將軍才服了藥,毒性剛退,身體還很虛弱,需得靜養一段時日才好。城中的事兒,將軍不必憂慮。”陳虎笑了笑,安慰鄧舍,道,“叛軍區區數百人,我城中駐軍一動,不到一個時辰就結束了戰斗。……戰事結束得很快,死的百姓并不多。”
鄧舍撐了幾撐,動彈不得身子,他心知陳虎說的不錯,僥幸大難不死,到底虧了元氣;不經過一番靜養,實在不宜走動。但他憂慮的并非單純的百姓傷亡,他道:“初冬已至,雙城地遠天冷;如今城中民居多損,倘有大雪,凍死者必多,……吳鶴年呢?”
在場的有洪繼勛、陳虎、羅國器、河光秀、楊萬虎、畢千牛等,卻沒有吳鶴年。鄧舍注意到諸人皆是蓬頭烏面、狼狽不堪,幾乎每一個的身上都帶有血跡斑斑。他立刻醒悟,叛軍定然不只是打了帥府,城中有頭臉的文武,怕都受了攻擊。
他心頭一跳,抓緊了陳虎的手,倉急追問:“吳鶴年呢?”
洪繼勛接口笑道:“將軍放心。老吳命大得很,錢士德的叛軍沒有去找他的事兒;不過他在聞警訊后,倒是忠心耿耿,帶了四五個家奴,來救援帥府,被錢士德臨死一擊,傷了大腿。現正有大夫給他治療。”
鄧舍松了口氣,吳鶴年為人,無德,然而有才;治理地方、耕桑民政這一塊兒,他端得一把好手。放眼軍中雙城,還真沒人比得上,離不開他。
這頭放下心,那邊上了眉。聽洪繼勛話中意思,作亂的不是女真人,而是錢士德?鄧舍先不去問,道:“羅李郎呢?雙城總管府的人,有沒受害?”
陳虎哼了聲,道:“總管府上下,除了漢人,高麗人、渤海人,都被末將關入牢中了。”
“這是為何?”鄧舍一驚,問道。
“將軍可知,下毒者何人?”
鄧舍隱隱猜到了一點,問道:“誰人?”陳虎關了羅李郎等,顯然高麗人下的毒了,他府中高麗人甚多,親兵隊里有幾個,奴仆、侍女中更多,仔細想想,人人皆有可能。
“卻是那李成桂的元配老婆!
答案出乎意料。陳虎不提,鄧舍險些就把她給忘了。當初,因李成桂傷了鄧舍,陳虎為了報復,殺盡其滿門男丁,僅留下了幾個女眷。吳鶴年問鄧舍,留是不留,鄧舍一時起意,留下了她們,安排在后院。
他本來的目的,在隨時提醒自己,縱有蓋世的武功,也不一定就能成得了英雄。實在沒料到,一時起意,差點害他命喪黃泉。
“她?”
驚訝過后,鄧舍有些疑惑。錢士德作亂、李夫人下毒,表面看很明白了,他兩人肯定是勾結在一起的;問題是,這兩個人,風牛馬不相及,怎么勾結在一起的?再進一步推理,還有個問題:李夫人明為安養,實如禁錮,她又哪兒來的本事下毒?
錢士德當夜戰死,黃驢哥沒死。陳虎親自審訊,得出了來龍去脈。他向鄧舍細細說來。
原來,早在錢士德來雙城前,黃驢哥就通過種種的途徑,勾連上了李夫人。黃驢哥不忿輕視,李夫人心懷夫仇,兩個人一拍即合;互相許為同盟,李夫人就此做了黃驢哥的內線。
說到此處,鄧舍想起來,慶千興圍城前夕,他似乎有兩天晚上,都見到府外后墻有人影扇動。當時以為眼花,如今看來,想來就是黃驢哥的人在與李夫人聯系了。
他哎呀一聲,道:“原來如此。”
若是沒有錢士德,他兩人沒權沒勢沒靠山,憑黃驢哥的光桿司令,估計也難做出什么事兒來。錢士德引軍千人,他一到,黃驢哥立刻投向了他。
昨夜生亂,他們的原定計劃,為李夫人下毒,毒死鄧舍,瓦解府中親兵的斗志;接著取鄧舍人頭,再瓦解城中駐軍的斗志。群龍無首之下,迎李夫人出來,登高一呼。
李家本為雙城顯宦,李成桂的父親李子春做過蒙元雙城總管府的千戶,并且曾受高麗王之命,扶綏當地、招攬流民。城中居民許多都是他那時招徠而至的,李成桂雖死,李子春卻還好好地活在高麗王京,住在高麗王親賜的宅子里。也就是說,李家家主尚在,威望猶存。
加上城中高麗大戶,屠城時殺了不少,留下的也有,他們沒了過去的地位,沒了過去的威權,不排除有心存怨望的。錢士德、黃驢哥推測,只要李夫人一出來,不敢說一呼百應,至少得雙城土著相助,沒一點兒問題。
城中囤有軍械,稍一武裝,就是一支軍隊。
城外的駐軍,其中一半降軍,不會沒有心存異志的。鄧舍一死,最好的可能,他們不戰自亂;若亂,留雙城給李夫人,整編降軍,救援遼陽。即便不亂,也沒關系,大可趁其六神無主的機會,打開城門,用武裝起來的高麗土著,突圍出去,不怕沒有活路。
這計劃看似大膽莽撞,真要成功的話?鄧舍駭出一身冷汗。
陳虎道:“將軍府中用的廚子,有一個原本李成桂府上的。姓李的賤人,便是通過他,給將軍下的毒。”
說完了,他后退一步,雙手一拱,身上盔甲摩擦嚯嚯。他殺氣騰騰地道:“廚子、姓李的賤人、黃驢哥、姚好古等,凡涉亂人等,末將皆已捆在將軍府外,只待將軍一聲令下,或剮或剜,必叫其后悔怎的做了人!”
“姚好古?”
洪繼勛道:“小可訊問過他,要說作亂,沒他的事兒。不過姓姚的算條漢子,沒有討饒求生,他有一句話送給將軍。將軍想不想聽?”
“甚么話?”
“他說:錢士德有勇無謀,此事若有他籌劃,將軍必死無疑。”
這話不錯,細節決定成敗。錢士德的謀劃,可謂成功了一半;如果他給烏頭與李夫人的時候,交代幾句用法;又或者如果他事前調查好羅國器、洪繼勛的動向,叫鄧舍中毒時身邊無人,鄧舍的這條命早交代了。
陳虎、楊萬虎、畢千牛勃然大怒,三人同聲喝道:“階下死囚,敢如此無禮!請命將軍,末將愿親自動手,宰了這不怕死的。”
鄧舍默然無語,姚好古很有才,性格也非常對鄧舍的脾氣,只可惜,他卻是關鐸的嫡系。不殺,養虎為患;殺了,于心不忍。他猶豫了片刻,問道:“然則,他為何不參與籌劃?”
“他說:殺將軍易,可死將軍救不得遼陽;欲救遼陽,非將軍活。”
看得清雙城派系糾錯,鄧舍死,必自亂,無力救遼陽;分得清事體輕重,多次受鄧舍避而不見的冷淡,猶能以大局為重;不逞一時之氣,而對關鐸忠心耿耿。
“他還說:死一個姚好古,死不足惜;但求將軍莫忘了你的祖宗出身,要分清孰重孰輕,盼將軍能捐棄前嫌,以大義為重,同心并力,救援遼陽。”
鄧舍的祖宗出身是甚么?甚么是孰重孰輕?甚么是大義為重?姚好古這話,顯在提醒鄧舍:“不要忘了,你是個漢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只顧了與遼陽內斗,結果只便宜了韃子胡虜。”
畢千牛啐了口,道:“死到臨頭,巧言惑眾!”
鄧舍不這樣認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姚好古自知必死,他不會講空話、假話,這番話,絕對是他的肺腑心聲。
接觸姚好古以來,他給鄧舍的印象,有些圓滑,有些玩世不恭,毫沒有洪繼勛這等讀書人的孤傲清高,反倒很有點市井間地痞的流氣。如今看來,那只是他的表面,這句話才是他的本心了。
“戈戈不休,錯在誰人?民有何罪?我民也何苦!”這也是姚好古曾說過的話,鄧舍喃喃念誦幾遍。
這樣的人,殺了太可惜。這與不殺李夫人不同,純粹愛才使然。鄧舍此時,頭一回深切體會到了,為何古人征戰,說話演義里頭,動輒有釋而不殺的情節。雖非我有,實不愿君死。
“將軍?”
鄧舍輕輕舉起了手,閉目沉吟。室內沒人說話,人人看向鄧舍,等他決斷。殺,或是不殺?此事與他無關,不求生、反求死,臨死不忘遼陽,這樣的人,……,洪繼勛看出了鄧舍的心事,道:“招攬不得。”
諸葛揮淚斬馬謖,為的嚴明軍紀;曹操殺高順,為的高順不降。他兩人不愛才么?馬謖、高順不是才么?得之,我用;不得,殺之。鄧舍慢慢放下了手,他艱難地做出了決定:“殺。”
趁此機會,一清遼陽黨羽。
“何時殺之?”
“明日午時。”
“是。”陳虎接令。
叛亂平后,瑣事很多。鄧舍昏迷前交代羅國器,不等他醒,不許殺人、處理,所以很多事兒等著他決定。洪繼勛等人一條條講來,鄧舍心不在焉,一條條批準。洪繼勛問道:“將軍身子不舒服了么?要不要叫來大夫看看?”
鄧舍回過神來,他搖了搖頭,他猶豫了片刻,道:“姚大人,真儒也。死不可見血,縊殺可也。”
洪繼勛與陳虎對視一眼,體會到了鄧舍的心情,兩人點頭表示知道。鄧舍又補充一句:“到時候,我要親自去為姚大人送行。府中有好酒么?備上一壇。”
提起府中,他想起兩個人來,問道:“李閨秀、羅官奴呢?”
“一并押入了牢中。”以陳虎的脾氣,她兩人盡管無罪,照看不利,便是失責,難逃一死。
鄧舍嘆了口氣,道:“放出來罷。與她兩人無關。”
“將軍飯食,本該先由侍女試毒。羅官奴身為侍女之長,沒有給李閨秀講清楚,該死;李閨秀做為侍女,不用人講,也該知道先試毒的道理,該死。”
殺姚好古,已非鄧舍所愿;他略微煩躁地打斷了陳虎的話,道:“不知者不罪,放了罷,放了罷!”
陳虎不再多說,兩個侍女而已,殺不殺無所謂,沒有必要因了這點小事兒,惹得鄧舍惱怒。他點了點頭,叫進來室外親兵,吩咐去放了她們兩人。人雖放了,有些話不能不說。
陳虎帶著怒氣,道:“雙城為將軍根基,帥府為將軍府邸。而就在將軍的根基之地、府邸之內,竟有奸人,險乎害將軍不測。將軍,該整頓整頓了。”
他一言既出,眾人無不點頭。洪繼勛首先贊成,道:“何止將軍府邸,城中高麗人多,軍中麗卒亦然不少。此次生亂,將軍需得提高警惕,若無戒心,恐有下次!”
鄧舍深以為然。不管甚么事兒,沒有第一次也就罷了;有了第一次,難免就有第二次。不做些措施,殺雞儆猴,說不定就會再有人鋌而走險。
“先生之意?”
洪繼勛顧望眾人,尤其在河光秀身上停了一停。河光秀倒是毫無知覺,昨夜兵亂,他是繼吳鶴年、楊萬虎之后,第三個救援帥府的人,奮不顧身,立的有功。也因為此,才沒被陳虎關起來。
鄧舍知其意思,道:“眾位先請回罷,我看大家,人人身上有傷,昨夜辛苦諸位了。”話不需多,他含笑一一看過諸人,贊賞、勉勵的意思盡顯無疑,陳虎等人躬身而退。鄧舍叫回陳虎,吩咐:“去替我看看吳鶴年,城中民居受損的,需得盡快修葺。”
“是。”
待諸人退出,鄧舍道:“先生請講罷。”
“我軍占據雙城不假,就人口多少,漢人實為客軍。要扭轉形勢,從根子上杜絕的話。唯有兩策、六字。”洪繼勛伸出兩個手指,道:“第一策,將軍早已認可的,即充實漢人;第二策,清洗。”
室外,寒風凜冽,陰云密布。室內,鄧舍側臥榻上,凝神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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