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鐸很煩躁。
遼陽防御戰,他帶傷督戰,腿上的傷勢因此加劇,嚴重化膿,以至不良于行,出入得人軟榻抬送。他歲數大了,睡眠不好,時不時頭重發疼。請了大夫來看,說是受了風寒,加上內有痰火,兩下相逼,遂成此疾。
這種病,不好治,曹操得過,喚作頭風。發作時,莫說老人家,年輕人也承受不住。不但頭疼如裂、面目麻痹,或者聞香極香、聞臭極臭;有時候還會出現口舌不仁,不知食味的癥狀;嚴重的耳聾目痛,常常眩暈。
大夫給開了個方子,療效并不太好,只能勸導:“大人日理萬機,平素需得多加保養;放寬了心神,從根子里治,病情才能慢慢好轉。”換句話說,請關鐸平時不要太過焦躁,放松點,多靜養休息;如此一來,去了內火,然后慢慢治療。
關鐸忍了疼痛,微笑著點頭答應,叫人送了大夫出去;就在宮中尋處地方安置,方便隨叫隨到。
毛居敬、鄭三寶、李敦儒、方補真這些人,候在榻前,附和大夫的話,寬解安慰。關鐸看了看他們,嘆口氣,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靜養休息?說來輕松,做起來太難。你們的心意,老夫豈會不知?只是,哪兒有這些時間!”
他憂慮的,無關沈陽。
不錯,上了納哈出的當,偷雞不成蝕把米,遼陽慘勝,實力受損,可這些沒在他的心上。勝敗兵家常事,世上罕見百戰百勝的將軍。一次受挫,算得了甚么?最起碼,不管代價多么慘重,他這一仗獲勝了,遼陽危機解除了;相比納哈出,不知強過許多。
他憂慮的,在內部。
納哈出一退,沙劉二就派人送來軍報,詢問蓋州情況。高家奴既敗,落荒逃竄不知去向;蓋州入了紅巾之手。他問關鐸,幾時打算點兵過海,借道山東,回師淮泗之地,救援主公小明王。
這也罷了,可氣的潘誠。他一改支吾搪塞的作風,一日三報,言辭懇切,關心遼陽局勢。
他說:“韃虜雖敗,納哈出實力尚存。百足之蟲,至死不僵;困獸反噬,猶為可怖。今,搠思監聞變,退兵三十里;廣寧稍有余閑,愚弟也不才,愿提兵十萬,回援遼陽,以壯平章威勢,保我遼陽安穩。”
元軍圍城時候,你不來;元軍退了,你要來。到底為的“保遼陽安穩”,還是要趁虛而入?
關鐸問道:“城外潘誠的軍隊,退走了么?”
之前,潘誠曾先后兩次,共派了幾千人,做樣子來救遼陽,就停在城西幾十里外。毛居敬大破元軍,他們坐視不動。元軍退走的當日,關鐸就傳下命令,命其回去廣寧,不過探馬報知,這股軍隊遲遲未動。
毛居敬回答道:“回大人,上午的軍情,他們依然未退。”
關鐸哼了聲,道:“派人再去傳命。”
“還叫他們走么?”
“不,請他們入城。就說老夫為感謝他們不辭勞苦、遠來相助,已經在城中設下酒宴,要親自宴請他們的將軍,犒勞他們的士卒!不用派太多人去請,派一個就夠了。”以退為進,看他們走不走。
“是。”毛居敬答應了,喚來親兵,當即安排。
沙劉二忠誠、耿直,一心想救駕,好打發;潘誠有野心,為人粗蠢、急躁,眼高手低。他們兩人的麻煩,關鐸自信,多給些時日的話,不難一一化解。有個心腹大患,實在叫他寢食難安。
“拾闕,雙城那邊,有消息了么?”
方補真,字拾闕。他搖了搖頭,道:“姚大人、錢將軍,一直沒有文書送回。雙城里,咱布下的暗探,也消息全無。前幾日,卑職派了兩撥人,往雙城打聽,計算路程,估計也快到了。……,噢,大人毋憂,一有消息,卑職立刻稟報。”
關鐸狐疑,隱隱覺得不妙。他道:“敏求與老夫約定,五日一報。遼陽圍解很多天了,不該沒有消息送來。”敏求,是姚好古的字。出自《論語,“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他沉吟多時,判斷,“雙城或有變化。毛居敬?”
“末將在。”
“八百里加急,多派好手,不要走一條路,分路往雙城去。務必打探清楚,究竟發生了甚么事兒。”關鐸想了一下,補充,“蓋州也要派去幾個,雙城的變化,趙過不會不知道。瞧瞧他們的城防部署,看看貨物流通,總能瞧出些端詳。”
“是。”
有些事兒,不敢想。關鐸撐起身子坐起,越想越不對。他的頭疼痛難忍;腿,疼痛難忍。李敦儒見他面色蒼白,閉眼蹙眉,狀甚難忍;忙喚來兩個侍女,一個幫著揉頭,一個察看腿上傷勢。
想了半天,猜不出會有甚么事情發生。以姚好古的老練、圓滑,不會有大的問題。多想無用,關鐸放下這樁心思,把目光轉到眼下。
“我軍雖勝,損失慘重。諸位,知道當務之急是什么么?”
毛居敬說道:“修葺城墻,戒備沈陽。”
李敦儒道:“潘誠不可不防。”
鄭三寶在婆娑巡檢司丟了面子,往日驕橫氣焰大為收斂。他不忘前仇,咬牙切齒地道:“蓋州趙過,擁軍近兩萬,盡皆剽卒悍將,趁亂據州縣十數,坐視我遼陽不救,其心叵測。大人,需得防著他們一手。”
“你看呢?”關鐸問方補真。
“卑職以為,沈陽不足慮,潘誠有賊心沒賊膽,蓋州趙過他做不了主。當務之急,第一個需要注意的,當為雙城小鄧。雙城、平壤、蓋州,自北而南、由南而西,連成一線,形成個半圓,剛好把遼沈、廣寧等地圍在其中。他要有異志,后果不堪想象。”
“他不是‘要有異志’,他已經有了異志!”鄭三寶恨恨不平,“早知今日,當初他在遼陽時,大人就該殺了他!”
關鐸輕輕搖了搖頭,他不后悔沒殺鄧舍,事情做下了,沒志氣的人才會去后悔。他享受著俏麗侍女的揉按,停了會兒,說道:“小鄧,是個難題。難在哪里,你們知道么?難就難在不能等,得趕緊解決;要解決,你我殘兵敗將,兩三萬人,怎么解決?”
這是個矛盾,不趕緊解決,雙城的威脅只會越來越大;要解決,沒人家地盤多,沒人家兵馬強壯,就個蓋州,就快與遼陽勢均力敵了。要沒有與納哈出這一仗,蓋州在高家奴手中的話;還可以裹了潘誠、沙劉二,以勢相逼,如今呢?太麻煩了。
“大人之意?”
“如今的當務之急,不在外部,而就在這遼陽城內!”
毛居敬、鄭三寶等人,迷惘不解其意。李敦儒有些明白,道:“大人是說?”他指了指西邊。
遼陽城中西邊,住的胡忠、柳大清等雜牌軍官。幾個人恍然大悟,關鐸點了點頭,道:“當日破敵,老夫城外邀請柳大清、胡忠等人赴宴。你們沒見柳大清的樣子,跋扈!”他重重拍了下床梆,十分惱怒,“目無尊長,自矜得意。破敵的第一天,他就這個樣子;再過些時日呢?尚且了得!”
“大人息怒。”
關鐸深深吸了口氣,他真的無法忍受柳大清的跋扈,一個山野盜寇,什么東西!往日里,在自己面前,柳大清連個屁都不敢放;現如今,整天得意洋洋、招搖過市,前呼后擁、到處吹噓。
關鐸不止一次聽人匯報,柳大清把救援遼陽的大功,整個按在了他與胡忠等人的身上。就他們這些滑頭?指望他們,遼陽早破了。
如果說,這僅是他喜好吹牛,情有可原。那么,前兩日的一次軍議上,在關鐸命令各部重新清點人數,上繳從元軍中獲得的輜重、財物,從而補充庫府,已備后用時,柳大清竟然當場反駁,嫌上繳的數額太多,以兄弟們不滿意為威脅,要求減少;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但,當時關鐸同意了,因為他不得不同意。他的嫡系剩下三萬人;柳大清、胡忠的雜牌,兩萬來人,占據遼陽兵力的五分之二。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關鐸握緊了拳頭,緩緩說道,“長此以往,必生內患。你們以為呢?”
毛居敬、鄭三寶深有同感:“大人所言極是。”
“明日,待城外潘誠所部退走,老夫要宴請柳大清、胡忠等人,一并賞雪。李大人,酒席交你置辦,要豐盛。鄭將軍,你備些人,隨老夫一起參加罷。毛將軍,為了防止韃子偷襲,帶你的本部,從明日起,全城警戒!尤其,對胡忠等部,多加注意。”
“是!”三人躬身尊命。
關鐸語氣舒緩,殺氣沉沉。方補真手腳冰涼,額頭出汗:“大人,萬一有變?”
“許人、李靖呢?”
“各自軍中操練。”
“胡忠等人,老夫來請。其他千戶以上,叫他兩人今夜就去請,打蓋州、破海陽、救遼陽,他們有同袍之誼,也地位相當。以慶賀為名,鬧個通宵!花柳街上,樓外樓專供吹簫的珠簾秀,不是沒死在戰中么?交代他們,珠簾秀吹簫的本事拿出來,務必留客到明日午時。不必全請,挑些老夫也曾聽說過的人物,就可以了。”
關鐸聽說過的甚么人物?實權人物,柳大清、胡忠的親信人物。這樣的人不多,三五個罷了。毛居敬應道:“是。”
方補真聲音顫抖,重復提出,道:“大人,事若不成?”
關鐸瞟了他眼,哈哈一笑,道:“幾個臭蟲也似的東西,有甚么成不成的?”他點了兩下方補真,親切地笑道,“拾闕呀拾闕,你到底是個書生,哈哈。……今天晚上,你不必回去了,留住宮中,明日做個陪席罷。”他語重心長,“兵荒馬亂的,沒個膽子不成,順便練練你的膽色。”
換了姚好古、吳鶴年這類人,立刻就會明白,關鐸是因為不放心方補真剛才的表面,怕出去露了馬腳;才突然提出留他住在宮中的。方補真心里有個小鹿似的,砰砰亂跳,沒空兒想太多,胡亂點頭答應。
毛居敬有個疑問:“大人,柳大清等人跋扈不假;可胡忠此人,對大人向來執禮甚恭,貿然殺了,會不會?”
不錯,胡忠執禮甚恭,表面看起來非常老實,但是別忘了,他唯一的兒子就是因違反軍紀,死在了關鐸手中。比起來柳大清,這樣心機深沉的人,更為可怕,非殺不可。不過,這些話,不足為外人道也;徒然顯得猜忌。關鐸擺了擺手,沒有理會他。
李敦儒道:“大人,殺他們容易,該怎么向士卒們解釋呢?”
總得有個殺人的原因。
毛居敬冷笑:“驕橫跋扈、目無上官,就是死罪!”
“不行。這么說不行。”關鐸含笑搖頭,示意李敦儒,“寫。”李敦儒研磨鋪紙,提筆聆聽。關鐸道:
“查,柳大清、胡忠等人克扣兵卒軍餉,侵吞良家田產。兵卒者,老夫之手足;良家者,主公之子民。嗟乎,設無兵卒,何有老夫?若無子民,何有我宋?圣人有言:‘民為重’;又有言:‘卒,衛國也’。斯人可恨,其罪難免,殺。后來人,豈不警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與毛居敬的理由一比較,高下立判。
李敦儒筆走龍蛇,寫完了,放下毛筆,拊掌稱贊:“妙也!”關鐸沉吟片刻,道:“加上一句:凡所克扣兵餉,悉數發還軍卒。老夫憐軍卒之辛苦,茲撥府庫銀錢,補發半歲之餉用。”多給雜牌士卒半年的軍餉。
侍女也許受了驚嚇,下手重了點,關鐸吸口冷氣,拍拍她的手,慈祥地說道:“輕點,輕點。”
李敦儒道:“兩萬雜牌,皆久經戰事,只是以往的將官不行。柳大清、胡忠等人及其親信一死,其部屬群龍無首,換了大人指揮,稍加訓練,便是一支勁旅。我軍損失的軍卒,一舉可以補充回來,遼陽就又是鐵板一塊。大人神機妙算,卑職佩服!”
關鐸笑道:“不要太樂觀,形勢很嚴峻。遼陽安穩,不代表遼東安穩。毛將軍,征兵的事兒,周邊州縣里,抓緊進行。明年開春,老夫要見到三萬新軍。”
三萬加五萬,八萬人,勉強恢復到遼陽盛時的實力了。
“除去雜牌,征得新軍。我遼陽的實力一恢復,就像方大人說的,潘平章有賊心沒賊膽,肯定會順風揚帆,還得對大人伏首貼耳。卻有一點,大人,雙城小鄧,該如何對付?”
關鐸微微一笑,他熟思已久,胸有成竹,輕輕吐出了四個字:“假道伐虢。”
李敦儒一驚,喝彩:“好計策!”
遼左蓋州。
以沙劉二救駕小明王為由,向鄧舍借道。鄧舍若是肯借時,派遣軍隊,隨沙劉二一起進入遼左,趁機奪取;鄧舍若是不肯借時,沒關系,向沙劉二講去。關鐸也不介意觀看一場兩虎相爭。
遼西前線。
沙劉二不會在遼西留太多人,甚至可能全軍過海。遼西,關鐸不會要,讓給潘誠好了。潘誠貪心,不會拒絕。讓他兩線作戰,一頭兒搠思監;一頭兒張居敬、世家寶,替關鐸擋住西邊的壓力。
沈陽納哈出。
關鐸也不會動他,正兒八經交了次手,雙方都知道對方是個硬骨頭。他也不怕納哈出挑釁,納哈出的損失比他大。關鐸推斷,至少一年內,納哈出不會輕舉妄動,留下足夠的軍隊嚴防戒備足矣。
雙城。
蓋州、遼左入手,遼陽就可以俯瞰整個的鴨綠江一線,綿延數百里,鄧舍沒有那么多的兵力,不可能處處重兵把守。只要有空當,關鐸有主公做旗號,用上官為名義,傾巢而出,主力東進,打通平壤,直逼雙城。關鐸不托大,用五萬精銳,就不信拿不下幾個城池,奪占些許地盤。
遼陽、遼左、高麗北部,連成一片,有糧有人。適時也,他倚靠高麗,回師向西,沈陽、廣寧、遼西,還不是任其宰割?
僥幸慘勝,自保不及的情況下,他毫無氣餒,雄心萬丈。室內的火龍燒的太旺,侍女打開了點窗子,冷風吹進來,叫人精神一振。關鐸伸展手臂,只覺得胸膛發熱,他才五十多歲,滿腹的雄心壯志,多的機會施展。
窗外的雪,下得大了。銀裝素裹,江山分外妖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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