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清理干凈的街道,步入巍峨壯麗的宮殿。鄧舍仰頭,望了望天空,雪后初霽,下午的陽光溫暖而清澈。
經過半夜半天的巷戰,負隅頑抗的遼陽軍隊要么全殲、要么投降。本來的軍令為生擒關鐸者,為次功;但是在胡忠把關鐸的頭顱獻上,鄧舍卻借口他深入虎穴,給了他首功待遇之后,慶千興等人立刻就完好地領會到了鄧舍的用意。
毛居敬、鄭三寶,凡關鐸嫡系的頭面人物,只要總管以上的,無論降或不降,一概砍了。一個個的人頭,川流不息送上。
“知道我軍為何獲勝么?”鄧舍心情不錯。
河光秀奉承道:“大將軍神機妙算,幾個月前便布下了內應,我軍怎能不勝?”
鄧舍搖了搖頭:“要非機緣巧合,區區些許內應,起不了太大作用。”
“對,對。”河光秀深表贊同,摸了摸兩撇胡須,——那胡須越發地濃密了。他道:“聽大將軍這么一說,仔細想想,的確是這個理兒,嘿嘿,末將想的差了。那么,我軍獲勝的原因,當首在大將軍運籌帷幄,其次諸位將軍奮勇殺敵。”
鄧舍又搖了搖頭,道:“納哈出先用詐,哄騙得關平章麻痹大意;隨后二十萬大軍圍城,連營百里,麾下劉探馬赤諸人,不可謂不勇。他既然智勇兼備,其兵力又遠勝于我,他為什么敗了?”
河光秀撓了撓頭,鄧舍提的問題有理,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他恍然大悟,道:“大將軍有天命,納哈出個狗韃子,豈能與大將軍相提并論?”
“哈哈,休得胡說。并非我有天命,我皇宋、我主公有天命也。關鐸背主,私通韃子,沒了民心;濫殺無辜,吞并部曲,失了軍心。這,才是他的敗亡之道,也才是我軍之所以獲勝的原因所在。”
河光秀、楊萬虎等人,連連點頭,交口稱是。
宮中景色宜人,一行人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道,曲徑通幽,穿過片負雪的竹林,轉到個池塘旁邊。岸邊栽種了許多臘梅,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不遠有座假山,山上涼亭,鄧舍來了興致,邁步登上。
登高遠望,重重殿宇,層層樓閣。
宮墻與林木間,時不時見有持戈橫槍的士卒出沒,畢千牛正領著他們搜索沒落網的關鐸侍衛以及關鐸的藏寶庫,關鐸縱橫遼東多年,焚燒過上都,打下過許多的名城大邑,得到的寶物不可勝數。
小明王討伐元帝,發布的檄文里,有一句是這么說的:“貧極江南,富夸塞北”。江南的財物,除了賞賜北部蒙古諸王,賑濟塞外的蒙古牧民之外,運往上都等地存儲的,也占了許多數量。
鄧舍看了會兒,命令道:“找到藏寶庫后,里邊的財物,選些好的,我要送人。一半撥給輜重營,賣了補充軍用;剩下的,分一半給諸將;一半給立功的士卒罷。”
有軍卒在,再多的財物,他也可以得到;沒軍卒在,財物有的再多,能起到甚么作用?白白便宜別人罷了。鄧舍深深明白,要想在亂世立足,他需要的是什么;對這些東西,他沒有興趣。
黑的眼,白的銀。他沒興趣,不代表別人沒興趣,慶千興以下諸人,無不拜倒,歡呼叩謝。
鄧舍微微一笑,扶了他們起來,道:“何必如此?遼陽城,大家齊心協力打下來的,繳獲的東西,本就有諸位的一份。楊將軍頭一個沖進的城,胡將軍孤身深入險地,兩位的首功,多分點。”
歷次大戰,楊萬虎得頭功的次數最多,享受著別人羨慕的目光,他洋洋自得。投軍前,他在流放地做苦力久了,天天被戍卒們踩在腳底下打罵、蹂躪,做夢都想著要出人頭地,如今心愿得償,他心滿意足。
“將軍,宦官、婢女怎么辦?”畢千牛派了個人,過來詢問。
順著那人的手指看去,鄧舍見到數百的宦官、婢女,包括關鐸的妻妾,抖抖索索地集中站在幾座宮殿的門外。他皺了眉頭,道:“宦官充軍,雙城的礦山,不是缺少勞力么?押了去。至于婢女,……諸位,去選吧?”
賞了錢,接著賞美女。
瞎子也猜得出,關鐸看上的、肯收入宮中的,不說天香國色,也絕對千人之選。哪個男人不好色?諸將里邊,慶千興這樣的,還知道謝個恩;心急如河光秀、楊萬虎輩的,轉頭就往亭下跑。
鄧舍不以為怪,歡暢大笑。
待諸將去得遠了,他笑聲慢慢停下,屏退親兵,獨自一人,負手踱步。他打下遼陽,真的因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么?非也,他說出這樣的話,不過用來加強將士們的信心,立己方在道義的頂點,為下一步的行動做鋪墊。那么,真實情況如何呢?不客氣的說,他豪賭了一把。他獲勝的原因有五。
其一,天時。
借關鐸封鎖消息,冒雪行軍,對關鐸來講,他起到了突襲的作用。同時大雪造成了游騎來往的困難,對沈陽、廣寧來講,延遲了他們聞訊的時間。
其二,地利。
鄧舍雪下攻城,不顧凍傷凍斃、非戰斗減員情況的越來越加劇,并且不但不對此做出掩飾,反而故意派人夸大凍傷凍斃的人數,極言己軍堅持不下去的窘況,以此來放松了關鐸的警惕。待時機成熟,聯系內線,發動致命一擊。
其三,人和。
納哈出攻城的時候,關鐸城內軍馬三萬余,遠比鄧舍圍城時要少。可是,當時,關鐸人馬雖少,上下一心。當其時也,他城內穩固,城外有毛居敬等人的救援,此為有必救之軍,乃有必守之城。而這一次,關鐸內部不穩,外無援軍。
其四,知彼。
鄧舍圍城三面,日夜不停地攻打。納哈出攻城才過了沒多久,關鐸的三萬嫡系沒有休整好,不用雜牌,他就沒有后備軍,守不了那么大的遼陽城。鄧舍料定,他早晚要派遣雜牌上城,雜牌只要上城,機會就來了。
其五,知己。
反過來看鄧舍,他平息女真內亂,殺盡錢士德余黨,肅清了不安定的因素。數萬軍馬,如同一人。雖說女真軍隊與漢卒磨合不夠,但攻城不比野戰,各打各的城門,用不了細致的配合。用起來如臂使指,豈能不勝?
結合了這幾個方面,故此鄧舍以少擊眾,迅速破城。
話說回來,看似輕松容易,不知道他這些天的壓力有多大。每天凍斃近百,看著心疼。他來之前曾有過仔細地推演,十天內打不下遼陽,他就得撤。為甚么?只凍斃的人,軍隊就承受不住。
凍死與戰死兩個概念,戰死一剎那,凍死很長時間,看著同袍活生生地被凍死,誰也受不了,軍心會動搖。
一旦無功而撤,后果不堪設想。關鐸有了準備;納哈出、潘誠會做出何種對策?真要出現這種情況,就不是風口浪尖,而是自陷死路了。
可他不打還不行,總不能坐失良機,給關鐸喘息的時間,看著他一點點消化掉雜牌。開春過后,遼東依舊遼東。先不說沒了類似的好機會,誰知道關鐸會怎么收拾蓋州、怎么收拾雙城?他是平章,他有威望;最重要的,他不會看著鄧舍坐大的。
冒險一搏,大獲成功。
竹林晃動著,盤旋的風,卷帶起細粒的雪屑,蒙頭撲面地吹過來。宮殿深處,遠遠傳來喧嘩熱鬧的聲響。鄧舍停下腳步,按刀遠眺,諸將正在挑選中意的侍女。楊萬虎的大嗓門隔了許遠,清晰可聞。
“老子的頭功!誰敢跟老子搶。”
河光秀嘟噥了句什么,諸將哄然大笑。
他們是將軍,職責在打仗;而鄧舍是主帥,責任在全局。他輕聲笑了笑,放棄了立刻召集諸將軍議的念頭,給他們些快活的時間罷。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他吩咐道:“選幾個關平章的侍妾,快馬送去平壤。”
膽大的親兵道:“文將軍好的元配。”
“胡亂!關平章的元配,……”有李成桂老婆的例子在前,前車可鑒,不可留在身邊,倒不怕她投毒,省的投降的關鐸嫡系心生二志。鄧舍猶豫片刻,道:“一并送去平壤罷,告訴文將軍,不許動她。待稟明了主公,然后發落。藏寶庫的財物與侍女,陳虎、趙過、洪先生那里,也各自送些去。”
他一邊說話,一邊大步下了涼亭,站得久了,頗有冷意。
“將軍哪里去?”
“總管府。”卻是他上次來遼陽,關鐸贈給他的那處宅子。
“那這宮中?”
鄧舍意味悠長,道:“平章宮中,自然有平章來住。”他問道,“趙帖木兒,有沒有消息?”
“沒有。”那親兵也奇怪,“掐算日子,這廝去沈陽,怕有半個多月了吧?莫不是死了?”越想越有可能,“納哈出個狗韃子,心狠手辣;趙小生內亂,被將軍一舉剿滅,沒準兒他惱羞成怒,說不準,說不準。”
“沈陽有沒有異動?”
“陳將軍來報,太平無事。散出去的游騎,抓了幾個沈陽的細作,斬了。”
鄧舍頷首,道:“傳令,叫陳將軍回來吧。”
當前面臨的麻煩,沈陽不過居其次,納哈出損兵折將的,不足為懼。最大的麻煩,在廣寧,在遼西,在怎么安撫潘誠與沙劉二。不但安撫他們,使其不至于斥責己方為逆,還得叫他們痛痛快快地接受。
對此,根據潘、劉兩人的性格,鄧舍擬定了兩條不同的對應策略。
回到總管府,他取出三封早就寫好的文書。第一封,是檄文,掛榜城中,傳送遼東各地。檄文本該戰前傳送,之所以沒送,為的確保突襲的隱秘性。第二封,送給潘誠的密信;第三封,送給沙劉二的密信。
挑選了十幾個得力的親兵,鄧舍一一交代,檄文倒也罷了,密信務必送到潘、劉二人的手上。親兵們應命而出。
遼陽是個大城,攻克后事情很多。鄧舍隨軍帶來了不少雙城總管府的官員,城中的戶口、圖籍、田畝、府庫糧錢,各項都有專人負責。鄧舍不必像打雙城時那樣,親力親為,輕松了很多。
他把重點放在了整編降軍上。
關鐸一死,他的三萬余嫡系,投降了兩萬多人。雜牌兩萬多,幾乎一箭未發,盡數投降。合計降軍四萬多人,這些全是老卒,經驗豐富,戰斗力不低,可謂最大的收獲。此外,繳獲盔甲、兵器、輜重無數。
降軍既多,就得防備他們生亂。
早在入城時,鄧舍就傳了命令,調趙過指揮的平壤援軍速速過來,擔負改編俘虜的職責。雜牌比較可信,挑了胡忠、柳大清的舊部,選擇精銳,編做一營,命由胡忠、左車兒指揮;協助城防,同時也看管降卒。
關鐸征召有七八千的新卒,鄧舍沒那么多的人看管,索性悉數解散,愿意從軍的,重新編制;不愿意從軍的,聽其回家。新卒本來就是被強征入伍的,九成選擇了回家。他們一回去,人口相傳,百姓們無不感恩戴德,民心稍微穩定。
不經意間,天光漸漸黯淡。處理過幾件軍政急務,鄧舍伸了個懶腰。
門外有人叫嚷,鄧舍問道:“門外何人?”話音未落,閃進來個人影,他定睛去看,卻是畢千牛,“宮中搜索完了?”
“回將軍,老關的藏寶庫已經找到,滿滿堂堂三大地窖。有個詞兒怎么形容?慶將軍說的,……噢,對了!琳瑯滿目,珠光寶氣。哎呀,小人當真大開了眼界。”畢千牛窮人家出身,莫提寶貝,銀子以前都沒見過,他嘖嘖稱嘆,道,“將軍見過七彩的夜壺么?人頭制成,鑲嵌七彩寶石,看一眼,炫得眼疼。”
這個夜壺,鄧舍聽說過。
宋亡后,番僧楊璉真珈盜皇陵,其中一座前宋理宗的墓。宋理宗天生異秉,腦袋大,楊璉真珈砍下了他的頭,送去元宮,呈給元世祖,用他的頭骨做了夜壺。關鐸攻陷上都,俘虜中有個蒙古王爺,為示報復,也砍了他的腦袋,做個夜壺。
想必畢千牛說的,就是這個了;倒是不曉得用七彩寶石鑲嵌。
數十個親兵抬著十幾個沉甸甸的大箱子,搬到堂上。打開蓋子,盡是金銀寶石,中有高達數尺的珊瑚樹,有瑩潤可愛的水晶盤,鏤空鑲寶的枕頭,金絲編就的裘服。畢千牛特意檢出那夜壺,請他觀賞。
鄧舍瞟了眼,繞是不感興趣,看的也眼花繚亂,心中一動。他揮了揮手,道:“搬出去罷。”
“小人專門請了行家,城里頭最有名氣的珠寶商人,挑選出來了這些。其他的,遵照將軍的命令,由慶將軍督管著,分給諸將、士卒了。”
鄧舍不由大吃一驚,問道:“分過了,還有這許多?”
“堂外還有十來箱子呢。”
鄧舍半晌無語。住宮殿、藏寶物,坐臥有數百宦官、侍女伺候,起居有幾十個年輕貌美的妾婢陪寢,關鐸或許才起兵時,也有過以天下為己任的雄心,但奢侈與富貴的生活,怕早就腐蝕得他變了質。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鄧舍感慨不已,揮手示意,命親兵把箱子統統抬走。畢千牛這才想起正事,稟道:“報將軍。將軍要的那幾個人,找到了,……不但找到了,還多了一個。”
“噢?快快帶來。”
要在短時間內得關鐸嫡系的軍心,非得用幾個關鐸嫡系的將領不可。用不知根底的,鄧舍不放心;唯一的選擇,只有許人、李靖等有些交情的。姚好古同方補真交好,關鐸死了,姚好古怎么想?要想得姚好古,非方補真去做說客不可。
許人、李靖、方補真等人,魚貫而入。
鄧舍含笑起身,快步下堂迎上,往眾人面上一看,個個蓬頭亂發。方補真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城破后,藏在了個破廟中,滿身的泥水、蛛網,狼狽不堪。最慘的李靖,受了內亂的宋舉一劍,兩個人架著他,行走不成。
“快快看座。”鄧舍親手接了李靖,扶著他去堂上軟榻躺好。
這軟榻,鄧舍自坐的。李靖惶恐推辭,結結巴巴的,不知說些甚么。鄧舍笑著制止了他,不顧血污,拉開外衣,檢查他的傷口。宋舉那一劍,來不及對準,加上李靖有盔甲防護,沒中在要害。鄧舍問道:“大夫看了么?”
畢千牛答道:“看過了。李將軍運氣不錯,就是失血過多,多養些時日,自會好轉。”
鄧舍點了點頭,安慰似的拍了拍李靖的手臂,轉顧堂下眾人。許人、方補真沒有坐下,兩個人身后,站著多出的那個,姓李名敦儒的,畢千牛搜索內宮,見著了他,順便一并拿來。鄧舍的視線微微在他身上停留,一閃而過。
他道:“諸位皆是故人,我就不說客套話,有話直說了。”
“敗軍之將,不足言勇。將軍有話,但請直說不妨。”許人忐忑不安,答道。
“許將軍,李將軍,你二位同我,有并肩作戰的情誼。要沒許將軍的部下劉楊劉千戶,我也破不了蓋州,這份交情,我記在心中,從沒忘懷。方大人,咱倆在雙城打的交道不多;后來,我來了遼陽,年輕,不懂禮節,許多的地方,多虧了方大人提醒,這份交情,我也從沒有忘記。”
“不敢。”許人、李靖、方補真躬身遜謝。
“諸位待我皆有恩德,我鄧舍苦無沒有報答的機會。今日,尚有一事相求。”說完了,鄧舍長身一揖,等待幾人的回答。
“將軍請說,但有可為的,必竭盡全力。”
“遼陽新定,諸位皆是大才,若是愿意的話,我鄧舍虛位以待。”
許人等人相顧一眼,方補真遲疑了片刻,但很快,同時拜倒,李靖也掙扎著爬起來。幾個人異口同聲,道:“小人等才疏學淺,當不起將軍稱贊。既然蒙將軍不棄,愿為將軍效犬馬之勞。”
鄧舍大喜,一一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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