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民心者得天下。
說到底,民心就是個輿論。有道是三人成虎,三個人說老虎來了,別人就以為真的有老虎來了。如果人們眾口一辭地說:這是個英偉寬厚之主。那么,他即便陰險小人,也真的成了英偉寬厚之主。
輿論的威力不可小覷,而輿論的主導權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這少數人,便是士大夫、讀書人。
決勝疆場,有武將逞威。運籌帷幄、治民經邦,引經據典,尋找大義的支持,把道理講的清清楚楚,叫人聽后心服口服。這非讀書人不可為之。從這個意義上講,爭取士大夫之投靠,對穩定政局、發展將來,更為重要。
蒙元的科舉,打亂了鄧舍的計劃。
他不得不暫時放緩別的公務,把視線、把全部的精力投注在了這件事的上面。遼東本就人少,讀書人尤少,比不得南方有前宋的根基在,人文薈萃。這稀稀落落的書生們,要再被蒙元的科舉吸引走一部分,遼東可真就成了野人、化外之地了。
固然,高麗號稱小中華,熟讀詩書的人物確實很多,但一來大多集中在高麗南部不說,二來那些都是高麗人。鄧舍用幾個沒問題,點綴府衙,示其公允。可是,能全用他們么?就不說全用,大部分用他們也不行。
因為首先,鄧舍堅持不懈地倡導漢、麗一家,大力推動融合的步驟,短日內,難見成效。最重要的,究其本心,他也根本就沒把高麗人當漢人看待。
漢、麗一家,高麗人可以上前線打仗,如同漢人的待遇。高麗人可以耕種于田畝,也與漢人待遇相同。甚至在地方任官上面,漢人不足,高麗人也可以任職其中,與漢人的待遇一樣。
然而本質上說,高麗人就是高麗人,漢人就是漢人。
鄧舍在任命行省宰執、并及行樞密院、行御史臺的官員的時候,只不過任命了慶千興、河光秀兩人任職其間。寧愿空缺,也不愿拔擢平壤等地的高麗降官充任,其原因便在此了。
因此來說,為了以后的發展,遼左、及流入高麗的漢人士子,必須籠絡住,不能放他們輕易就走。不放他們走,簡單又難。簡單在一道命令下去,士子們就走不出去。可強壓之下,怎得忠誠?難,也就難在這里。
登山歸來次日,鄧舍召集文武,集思廣益,商議此事。
昨天登山,山路不好走,姚好古累的不輕,他坐在椅子上,一邊兒揉著腿,一邊兒考慮著說道:“這件事兒不好辦。掩目而捕燕雀,是自欺欺人,最終一無所得。連燕雀這等微物,尚且不可以欺辱,就更別說士子們了。”
洪繼勛這幾日倒是一直在考慮此事,可他一時間也沒好的辦法。
這與征戰沙場不同。讀書人講究士可殺不可辱,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士大夫心中的正統觀如此,倉促之下,沒法兒扭轉。要有辦法的話,也不會鄧舍三番五次下求賢書,幾無人應。
他沉吟著說道:“欲得士子之心,無非在名利二字上下功夫。世上之人,無不邀名好利。不好利者,好名;不好名者,好利。‘利’字好說,這個‘名’,有些麻煩。”
鄧舍點了點頭,問沒開口的幾人:“你們看呢?”
沒開口的幾人中,王宗哲碌碌之輩,老雕蟲一條,問他四書五經,他侃侃而談;游山玩水,他興致勃發,若論及時務政事,束手無措。他吭吭幾聲,情不自禁夾了夾腿,看了看他的上首,又把視線轉向他的對面。
他上首坐著羅國器,坐在他對面的是方補真。昨日游山,這兩人沒去。因為充實中下級官員的工作進行到關鍵的時刻,他們一個曾參預整頓海東吏治,熟悉大部分官吏的能力;一個任職行御史臺,管著官員的黜陟,離不開身。
羅國器比方補真官兒大,他深思熟慮地道:“洪大人所言甚是。”自從任了參知政事,他換了個人似的,紅光滿面,精神煥發,見人說話語調都高三分,雖然連著幾天埋首案牘,不見有絲毫的憔悴、疲憊,打了雞血似的。
人的精神狀態一好,思維也就敏捷。他道:“何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此話怎講?”
“如今之天下,江南群雄并起,蒙元已失去了半壁江山。黃河以北,山東亦為我皇宋之土。遼東自不用說,三兩月內,主公就可平定全遼。蒙元,實際早已成了殘元,縱有察罕、孛羅等驍悍將勇苦力支撐,奈何朝中元帝昏庸,奸臣當道,有權者皆蒙人,漢人欲充其下僚而不得,文武不振,終究難挽頹勢。胡人的國運將盡,已經快要走到了頭。
“真正的有識之士,對此無不看的透徹。然而,有識之士畢竟少數的,主公既然為主公,對那些執迷不悟的,何不以父母之心待之?曉諭之,勸說之,循循導誘之,化迷途歸之正道。精誠所至,必可使其幡然醒悟。”
鄧舍呆了片刻,點頭,道:“有理。”
姚好古摸了摸胡須,欲言又止。
洪繼勛不以為然,說道:“羅大人的話聽似有理,實際書生之見。如果用話語就可以勸導他們歸入我海東的話,還用等到今日么?”對待羅國器,他算比較客氣的了,拱了拱手,接著道:“不過由羅大人的話中,小可倒是想到了一個辦法。”
鄧舍道:“快快說來。”
對羅國器的話,他也是不贊同的。不說后半截,就說羅國器做為推理依據的前半截,以他近日來搜集多方情報,對比衡量得出的結果來看,江南群雄并起不假,蒙元到底大勢未去,群雄逐鹿的形勢尚且沒有明朗。
從蒙元這方面來看,孛羅帖木兒及河北、陜西諸將,個個兵強馬壯。兵勢最盛的河南察罕帖木兒,他數月前大敗劉福通,奪汴梁、新定河南,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正摩拳擦掌欲要再圖山東。
山東名義上歸大宋,其內小毛平章、田豐二人不和,內憂外患,岌岌可危。山東有失,則小明王的安豐失一強援,左近只剩下金陵的朱元璋,他會不會援助?就鄧舍在遼陽關鐸宮中得到的些絕密情報來看,朱元璋的心意不好說。
如此一來,倘若安豐孤立無救,小明王的下場可想而知。
小明王一敗,江南群雄失去北方的屏障。張士誠早已投降,而浙東的方國珍也兩個月,累官做到了蒙元的江浙行省平章政事。這兩個人,一樣的鹽販子出身,一樣的陰持兩端,兩邊下注。說降,他們也降了;說不降,他們儼然一方諸侯。
蒙元沒空理會他們的時候,姑且由之。一旦察罕、孛羅的虎狼之師挾卷襲北方小明王之聲威,分頭并進,長驅南下;再有廣東、福建等地的元將陳友定諸人北上呼應,這兩位會如何反應、怎生應對,很難說。
徐壽輝、朱元璋倒是一直未曾受蒙元官職,可徐壽輝主弱臣強,前景堪憂。朱元璋與張士誠連年攻戰不休,元軍大舉南下,他腹背受敵,他會怎么辦?還是難說。
總而言之,如今之天下大勢,絕非一個可以“看的透徹”就能輕輕帶過的,鹿死誰手,殊難知曉。
羅國器的那些話,對自己人講講行,堅定信心。拿出去給外人講,說服力不足。洪繼勛道:“適才羅大人說起胡元朝中奸臣當道,文武不振。卑職以為,這卻是一個好做文章的地方。”
姚好古眉毛微微揚起,若有所思。鄧舍道:“如何做?”
“蒙人入中原來,難脫韃虜習性,以中國之法治中國之地,迫不得已而為之,其所用的中國之法,皆極其粗疏。譬如科舉,胡元立國近百年,至今所開科舉之次數不過十余,取士不足千人,其中左榜漢人、南人中舉的,五百人也沒有。當官的盡為無才之輩,有才的不得其可入之門。
“天下士子,無不對此怨聲載道。卑職閑暇時,翻閱時下刊行的詩歌詞曲,多有諷刺、不滿的,或嬉笑怒罵,或直抒胸臆,盡皆他們的親身經歷,即便卑職,讀來也是感同身受,遑論孜孜學子們呢?只是分散零落,成不了大的氣候,這一點點塊壘,隨即為詩集中別的風花雪月所沖淡。”
鄧舍心中一動,說道:“先生之意是?”
“卑職提議,主公不如召集人手,搜集類似的詩詞曲子,專門編纂一冊,然后刊行發布。如此,可有兩得。其一,把這三三兩兩的牢騷集中在一起,便如合攏了手指,拳頭打人,最大限度的引發士子們的共鳴。大凡趕考的士子,誰不懷才不遇?而進舉無門,無形中顛倒思量,積牢騷而成怨憤,積怨憤而成仇恨。
“其二,編纂的目的在此,主公不必只編纂這一種。分門別類,挑選名家名作,特別遼東地界的士子們所做的文章,都可以另外成冊。并且何止詩詞,但凡有前朝以及時人的著作,其中言論有利主公的,大可以統統刊印、發行。主公也可得到一個重文尊儒的美名。”
有元一代,書籍刊印分為三類,一類官方出版,一類書院出版,一類私人出版。官方、書院暫且不說,因為蒙元對圖書出版的管理比較寬松,其私刻之繁盛不讓前宋,刻書的私坊尤夥,不下二三百家。
不過,刻印書籍所費甚大,精刻本往往請名人手書上版。雖然可以申請官款刊印,但需要經過衙門的審查,難度甚大。絕大多數的讀書人是出不起書的,即便有錢出書的,刻印的數量也不太多。
洪繼勛的提議,頗有可行之處。
擇有利言論刊行之,擴大影響,影響輿論。尤其出版時人的作品集子,人皆好名,自詡風流的士子們誰不會寫兩首詩詞歌賦呢?誰不想天下人聞知其名呢?鄧舍出錢,資助他們刊印發行,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只要他們愿意,對海東行省的態度就必然會有所改變。
當然了,或許剛開始,愿意的不多,即便愿意的,也沒有真的人才。可這個勢只要造成,滾雪球似的,只會向好的方向發展。
鄧舍拍案叫絕,笑道:“好,好。先生真我之智囊!”他笑對羅國器,道,“羅公方才說起循循善誘,洪先生幫你發揚光大。好一個循循善誘,好一個釜底抽薪。此事若成,兩位的大功。”
羅國器本有些沒腔,這時聽了鄧舍夸獎,心情好了點。
他也不看洪繼勛,對鄧舍說道:“主公稱贊,卑職愧不敢當。洪大人所言,實為佳策。只是發行刊印,短日內恐怕見不了成效,細水長流可以。士子西去的形勢,眼看愈演愈烈,倉促間,卻該如何是好?”
洪繼勛瞄了羅國器一眼,嘴角微微一笑,啪的聲,打開折扇。他素來思慮周密,在剛才說話的空兒,已經想到了此點,找到了對策。
他拈起折扇,點了點對面的王宗哲,說道:“倉促間要想扭轉,非狀元郎出馬不可。”
王宗哲一怔,他能讀到狀元,人不笨,不過缺少機變罷了,隨即明白過來。洪繼勛接著說道:“王大人連中三元,古今罕見,天下誰人不識君?狀元郎若肯登高一呼,士子西去的形勢定然會為之一變。”
王宗哲微微猶豫,他倒不是猶豫要不要登高一呼,他自知自家名聲不太好。當初,與他前后同時在江南為官的,有三四個狀元,除了他一個降了紅巾,別的盡數死節。士林中甚有罵他兼耳賊的,兼耳者,廉少一個廣,恥少一個心,也就是說他不知廉恥。
他避開鄧舍的視線,見洪繼勛正在看他,忙又轉開頭,吞吞吐吐,道:“這,這,……卑職出面,沒關系。卑職這,……要是弄巧成拙,適得其反……”
“讀圣賢書,所學者何?而今而后,庶幾無愧。某之所為,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某所憂者,何也?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妊矣’。噫嘻!文丞相英靈不昧,圣人衣冠而盡皆左衽。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洪繼勛似笑非笑,悠悠吟誦。王宗哲驀然轉過頭來,啞然,繼而歡喜。洪繼勛道:“這篇文章,不用狀元郎寫,屬狀元郎名字即可。”
姚好古連連點頭,由衷贊嘆:“好文章,好文章。”要給他些時間,這文章他也寫的出來。然而,洪繼勛轉念之間,就引經據典,出口成文。短短幾句話,先后引用文天祥、詩經、圣人、陸游等數人言語。這一點上,他有所不及。
而且,非常貼合實際。文天祥人人敬仰的,他是前宋的忠臣。王宗哲投潘誠,轉而入鄧舍幕府,不管潘誠抑或鄧舍,都是小明王的臣子,小明王自稱宋徽宗后裔,國號也是宋,一脈相承,對的上號。
鄧舍心想:“真才子。”再看王宗哲,因人成事之輩,大約講的他這種人了。洪繼勛傲氣,有他傲氣的理由。鄧舍笑道:“先生錦心繡口,然則這篇文章,便賴先生大才了。”
洪繼勛頷首。
姚好古待了片刻,看他沒繼續說的了,方才徐徐開口,說道:“洪大人的兩策,一條治本,一條治標,可謂面面俱到,算無遺策。卑職甚為欽佩。有洪大人珠玉在前,卑職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卻也想到了一條小小的對策。”
他謙恭有禮,鄧舍暗自點頭,微笑道:“先生請講。”
“俗云窮文富武,這話一半對,一半不對。‘富武’固然不錯,‘窮文’卻不盡然。南北士子,其中出類拔萃的多有家學淵源,世宦書香,稱之為大家子弟不足為過,遼東亦然。而今亂世紛爭,民不聊生,兵火波及,他們這些大家子弟過的并不好。
“卑職從軍以來,常常聽聞南北義軍所過之處,如飛蝗過境,片草不留。昔日千頃之家,滅門者甚眾,流離失所者不計其數。各地青軍數目眾多,原因正在于此。士林對我義軍之贊否,之所以視我為賊、為寇,很大程度上也正取決于此。
“今觀南北英雄,無不以子女玉帛為念,暴戾恣睢,聚千萬眾橫行天下者也,荼毒肆虐。若主公獨不以此為念,結仁義,善待百姓,則區區之留士子居遼東,何足掛齒。”
很多的士子出身富家,小地主、大地主,他們的錢被義軍奪了,他們的地被義軍奪了,他們的身份地位被義軍奪了,他們當然要反抗,他們當然要反對義軍,他們要侮辱、斥責義軍為賊、為寇。
鄧舍的軍紀算是嚴格的,他所到之處,不敢說秋毫無犯,至少沒有擾民不寧。不過,姚好古說的,顯然不在此。
鄧舍聽的明白,他口中的“結仁義,善待百姓”,指的并非尋常人家,而是“世宦書香”的“大家子弟”。換而言之,就是大小地主。要說呢,他的提議的確提到根子上了,要留士子不走,要得士子之心,歸根結底,不保證他們的利益不行,得與他們妥協,得寬其憂慮。
然而問題卻是,遼東,包括高麗在內,土地兼并嚴重,不奪大地主的土地,就沒有分給窮人、流民的。不分給窮人、流民,他們就會餓肚子。他們餓肚子,就不會擁護這個政權。
鄧舍得高麗后,狠殺了一大批各地的地主豪門,得遼東時日未久,像遼左、遼西這些地方,還沒來得及動手。他早先入遼陽時,就發現當地的地主們不如別的地方凋零,數量不少。看來,也是姚好古影響了關鐸。
他躊躇,說道:“這是大事。……”
牽涉面太廣,首先就涉及到流民問題。涌入高麗的流民,鄧舍正想用他們來加強漢人的力量,不能趕走,得安置,安置就需要土地。遼東人口稀少,需要吸引別的地方流民來,吸引他們來,除了土地沒更好的誘惑。
遼東就那么大的地方,最肥沃的當數遼左,遼左原先有高家奴在,位置也偏東,紅巾活動基本甚少涉足其間,經的戰火不多,地主們損失不大。他們損失不大,無主之地就少。地皆有主,還怎么制定政策,吸引流民?
更而且,這個口子一開,鄧舍善待地主的風聲一傳出去,早先逃亡出走的地主們,說不定也接二連三地回來。他們回來了,他們原先的土地,是給,還是不給?相比這件大事,士子的留去,反而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鄧舍沉思不決。
姚好古道:“主公的憂慮,是在流民的安置么?”
鄧舍微微點頭,姚好古道:“其實不難。無主之地,盡數分與流民。有主之地,可擇其善者,獎勵之;擇其異志者,殺之。中間望風者,有子弟入仕我行省、出錢出糧捐助我行省的,獎勵之;否者,處罰之。然后,主公一方面顯示寬容忍耐之仁心,一方面表現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決斷,何去何從,任其自選。”
一方面保證他們的利益,一方面要求必須服從。
洪繼勛在邊兒上輕搖折扇,——他扇子沒打開,晃著扇柄,他說道:“遼左的大地主很有幾個,他們沒走,他們家中的佃戶跑了極多,許多田地荒蕪。順我者,主公獎勵他們,可下達命令,鼓勵其自行往山東等地招募佃戶,夠一定數目的,許給官職也可以。不必實授,給個榮銜足矣。”
他不反對姚好古善待地主的意見,提出這個補充,姚好古很認可,道:“如此,他們必然上心招徠流民,對主公大計也有幫助。不過卻有一點,有關田收租賦,卻不可由他們自定,權力當歸行省,統一制定,不至太高,留不住流民。”
鄧舍看了看他兩人,想起昨日出游,姚好古在路上嘆息農家之苦,悲天憫人的情懷盡露無遺,可本質上,他依然有局限性的,潛意識站在地主一邊。或者說,站在制度一邊。這是時代使然,也是大勢所趨,不可強求。
其實,就連鄧舍,很早前就曾在雙城試行過類似的舉措了,只是沒大舉推行而已。蒙元尚知用中國之法治中國,既在此中,就不得不按此中的規矩;身在水中,不可不順水而行。
姚好古繼續說道:“自然,涉及土地的各項舉措,只能論現在,不可論過去。過去收歸官用、軍用,分給流民的,不變。從現在起,分下去的無主之地,可給一個期限,比如一年內,本來的地主還沒回來,那么土地就歸分給耕種的流民所有。”
鄧舍下了決定,道:“甚好。先生所言,關系我行省根基,就按此去辦罷。然而,有一點卻必須注意,著令有關衙門,詳查各府縣土地,有土地超過若干畝的,限令將超出數目上繳官有,給其相應銀錢、榮銜的補償。”
這個若干,相對于平均數而言。鄧舍這道命令,在抑制兼并,強制平衡。
姚好古皺了眉頭,想說什么,沒說。超出平均數的人家,不會多,再說了也給有相應的補償,總好過強奪。他自己也提出來,擇其異志者殺之,心想:“就當是先拿了這些開刀罷,有不長眼的,剛好立立威風。”
姚好古、洪繼勛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相啟發,彼此補充,從根子上、從長遠、從眼下,有條不紊地就這么著,把一件看來非常困難的事兒解決了個七七八八。
一直沒說話的方補真道:“兩位大人的對策甚為精當。”他站起來,朝姚好古端正行了一禮,拉拉衣袖;跟著向鄧舍端正行了一禮,再拉下衣袖,正色道:“卑職不為士子喜,這一禮,為百姓喜,亦為主公喜。”
“噢?”
“待此策實行,百姓可安,此為主公喜。姚公納言,主公從善如流,此為百姓喜。”說的很有水平。
鄧舍一笑,道:“拾闕公請坐,有公諫言,也是我的一喜。哈哈。”眾人說了半天,鄧舍忽然發覺,沒見李敦儒說半句話。他官職最低,列在班末,坐在那兒心不在焉的,不曉得想些什么。
鄧舍心中奇怪,李敦儒在關鐸手下時,一直擔任左右司郎中,嫻熟民事,堪稱遼陽之股肱,素負干才美譽,怎會沒有一點提議出來?他問道:“李大人,可有高見?”
李敦儒“啊、啊”兩聲,恍如夢中驚醒,他彷徨四顧,見眾人視線盡皆集中他的臉上,不由茫然。堂內頓時一靜,“當”的一聲響,卻是他腰間的佩墜撞著了座椅。他手忙腳亂,慌忙起身,道:“諸公之言,盡善盡美。卑職,并無陋見。”
洪繼勛轉過頭去,折扇打開,合上。
姚好古與他有昔日的同僚情分,插科打諢,道:“李大人眼角有三四微痕,敢問,昨夜家中的葡萄架又倒了么?”眾人都是大笑。李敦儒面色時青時白,偷覷鄧舍,有些腿腳發軟,惶惶道:“不曾倒,不曾倒。不敢相瞞,實為貓兒抓的。”
鄧舍忍俊不止,強忍住不笑,善解人意,說道:“想來昨日登山累的很了,古有陶侃搬磚,李大人平日也需得多加注意身體,不可荒廢。”
李敦儒道:“是,是。”等了會兒,見鄧舍把目光轉向了別處,這才小心翼翼地坐回。
鄧舍道:“李大人說的不錯,諸公之言,果然盡善盡美。我有個想法,除了這幾條之外,我當以行省之名,廣設學校,再下求賢書。仿漢之舉孝廉,命各府縣舉薦鄉野賢人,送來平壤,觀其才干而分別用之。”
廣設學校,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培養可用的人才,也是重儒的一個表現,對洪繼勛提議的一個補充。
下求賢書,表示態度。要求州縣舉薦賢人,說來好聽,其實強迫士子入來。可用的,用之;不可用的,羈縻之。接著,實行姚好古、洪繼勛提出的諸項措施,用實際舉措來爭取不堅決的,軟化頑固者的態度。
如果說,洪繼勛有迅捷才智,目光長遠且兼備眼下,那么姚好古就較為渾厚大氣。殺伐決斷,果敢堅毅,兩人皆不如鄧舍。
眾人齊聲道:“主公英明。”
議事至今,天近午時。鄧舍揮袖散會,站起身來,險些差點不穩。原來,每次他召集文武議事,特別面對文臣們的時候,向來正襟危坐,如對大賓,坐的久了,難免腿酸腰疼。往日他會悄悄地活動手腳,今天聽諸人奇思妙想,聽得入神,一時忘了。
他不以為意,堂上走了兩步,吩咐侍衛準備飯食,留下諸人共用。士子之事告一段落,流民的安置還沒解決。席上,問及羅國器、方補真官吏充任的情況,都說快要定完。諸般事宜,委實頭緒繁多。
飯后,諸人各歸本衙,著手布置實行議事的決策。
李敦儒磨磨蹭蹭,落在最后,沒出府門,兜了圈兒,轉回來,踅摸到堂外,探頭縮腦。鄧舍有事,去了后院,堂內沒人。他撓了撓頭,猶豫間,聽見身后腳步聲響,有人問道:“李大人怎的沒走么?進也不進,退也不退,在此作甚?”
他惶急回身,見是畢千牛,摸著馬刀,一臉警惕地盯著他。
他退了兩步,強笑道:“無事,無事。忽然想起件事兒,想來稟告主公。”
“主公不在,李大人若有事,隨俺前來。”鄧舍有過吩咐,不論文武,只要有事稟告,隨時可以。
畢千牛側身要走,給他頭前帶路。李敦儒跟上半步,手捏著衣袖,又止下腳步。畢千牛斜身側視,見他古怪,越發犯疑,心想:“遮莫有異?”也止下了步伐。他按住刀柄,問道:“怎么?”
李敦儒陪笑,道:“主公既然不在,或在休息。卑職冒然前去,怕會打擾。請問將軍,晚上,主公有空么?”
這一聲將軍,稱呼的好沒道理。這一聲卑職,自稱的更沒道理。畢千牛道:“主公有沒空,俺怎會知曉?”
李敦儒道:“對,對。”
院中樹木光禿禿的,下午的陽光入眼,他只覺得刺目十分。寒風徹骨,他只覺得渾身發燥。畢千牛炯炯視線之下,他站立不安,不敢多做停留,倉促拱手,道:“晚上吧,晚上卑職再來。”轉身高一腳、低一腳地倉急離去。
畢千牛看他背影遠去,心想:“怪哉,此事須得告之主公。”自往后院去了。
——
1,三三兩兩的牢騷。
此類曲子、作品甚多,“滑稽之雄,以儒為戲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貴之也。貴之者,謂其有益于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賤之也。賤之者,謂無益于國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所謂丐戶,吳人至今賤之。”
“年年去射策,到老猶儒冠。……不用識文字,二十為高官。”
其他如用秋扇這等秋天的無用之物來比擬當朝大官,嘲諷其只是擺設卻自以為了不起。有直言痛斥、辱罵的,為數極多。
“《天下樂: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是今人都為名利引。……有錢的無才學,有才學的卻無錢。有錢的將著金帛干謁,那官人每暗暗的衙門中吩咐了,到舉場中各自去省試、殿試,豈論那文才高低?(唱)他歪吟的幾句詩,胡謅下一道文,都是些要人錢諂佞臣。……
“《六幺序:……都是些裝肥羊法酒人皮囤,一個個智無四兩,肉重千斤。”
至于那一篇諷刺漢高祖回鄉的《高祖還鄉,更是耳熟能詳。細究其意,似也有諷刺朝廷顯貴的意味。
有一篇《悲士風,這樣說道:“今之士大夫,……及其居高位,……始終二十余年之久,而未嘗建白一言,開陳一事,樹立一政,……日夜營辦者,廣田宅,多妻妾,殖財貨,美車馬,聚好玩,媚權貴,援私黨,未賄賂。……而又欺世盜名,翻經閱史,鼓琴焚香,吟詩寫字,以為高雅,……真萬世之罪人也。”
“這樣的話,長見于晚清諸志上對清朝官場風習的剖析,明代中后期也有一些,但不普遍,元代則‘到處流傳’,尤常見于散曲中。……這些由士而官的人顯然是統治民族而非漢族士大夫,——有也是極少數,因為上述情景是掌權者的所為,漢人很少掌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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