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哈出會參與戰局,并不奇怪,早在鄧舍的預測之中。但是,廣寧的潘誠,居然會投敵叛變,可就在他的意料之外了。
憑心而論,他承認自己對潘誠有點過分。
他用洪繼勛之計,首先,一再增兵閭陽等地,牢牢地將廣寧包圍其中,限制它向外發展的空間。其次,廣寧缺糧,自年前至今,已經三次求糧,每一次,鄧舍都是好話一籮筐,糧食半粒無,婉言給以拒絕。
前者倒也罷了,后者實在殺人不見血。這二月天,青黃不接,潘誠困守一城,外無援助,缺糧實已危急到火燒眉毛的關頭了。
年后短短兩個多月,他城中的數萬百姓,半數逃走,留下的盡是些老弱病殘。一萬出頭的殘軍,困窘到了快要吃土的地步,軍心浮動,不少人暗中商量,想要嘩變獻城。潘誠豈會不知?鄧舍分明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既然如此,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
因此,張德裕一去,他就答應投降,便在納哈出兵圍遼陽的次日,即換了旗號,破城而出,響應沈陽,攻打閭陽。
消息傳入海東,洪繼勛深夜來見。
“潘誠降敵,有臣的責任。請主公處罰。”
洪繼勛那兩條收拾廣寧的計策,雖然狠毒,其實并不莽撞。前后兩策,彼此相承。廣寧處遼東腹心,周圍有鄧舍的大軍鎮戍,要放在平常時日,潘誠斷然不敢生變。即便在潘誠得悉海東開戰的消息后,要非通過張德裕的講述,了解到了戰局的進展,并及海東的大致虛實,估計也沒膽量輕舉妄動。
說到底,沈陽的細作,那一個叫劉旦的,在此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如果把所有的因果串成一條線的話,那就是:劉旦首先從海東內部,得知海東將對高麗用兵,經過落實、確定,聯絡上了高麗使者,把這一情報轉告他們。隨后,高麗與沈陽簽訂盟約。海東出軍,為促使沈陽參戰,洪彥博二次出使沈陽,把海東戰況的具體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了納哈出知曉。張德裕拿著這些第一手的情報,說動了潘誠。
這些發生在幕后的交易,十分繁瑣。鄧舍有最大的本事,他也猜不出來。但是,憑借他在戰場上磨煉出來的本能,他還是很快就從納哈出迅速參戰、以及潘誠投降這兩件事上,發現了不尋常的詭異。
“自我軍開始東線作戰,我就下令封鎖了海東邊境。李和尚部全軍出動,展開對東線的攻勢,至今不足十天,怎么納哈出就知曉了?并且這么快就做出了反應,竟敢傾城而出,且策反了潘誠。”
鄧舍凝眉,喃喃自語,道:“奇哉怪也。”
他這么一說,洪繼勛也覺得古怪了,從地上起來,尋思片刻,說道:“除非,……”
“除非他們判斷出了我海東之主力,目前絕無回援遼東之余力。”
“他們怎會判斷的出?我西線之主力,深入南高麗境內至今,或潛行山林,或偽裝為高麗土匪,或偽裝為漁民,駕小船走海路,或偽裝東線麗軍的潰卒,化整為零,至今連高麗人還未曾發現。納哈出等人,又是怎么就認定了我軍無力回援呢?”
事有反常必為妖。
夜色沉靜,堂外的細雨,淅淅瀝瀝,落在屋檐上,作出輕微的細響。案幾上的油燈,跳躍昏黃的光芒,映照兩人的臉上,忽明忽暗。鄧舍沉思不語,洪繼勛搖著折扇,想起了一種可能,他打個冷戰,說道:“莫非?”
“怎樣?”
“我軍中,……?”
鄧舍霍然起身,洪繼勛想說的,正是他所想的。他陰冷著臉,叫侍立在外的畢千牛:“傳通政司的王老德來見我。即刻就去,現在就去!”
納哈出能這么快做出反應,斷定海東暫時沒有回援遼東的能力,十有八九,他已經知道了海東的作戰部署,曉得除了東線,更有西線的主力早已派出。那么,如此機密的情報,他從何知曉的呢?再無第二個解釋,海東軍中肯定出現了內奸。
——他與洪繼勛雖推理錯了過程,卻猜對了結果。
等王老德的來的空兒,洪繼勛到底做大事的人,已經沉住了氣,他沉默了片刻,把話題轉回了當下,說道:“假如主公的猜測是對,……。請問主公,對我軍下一步的行動,怎樣打算?”
納哈出知曉了海東的全盤部署,會不會告訴高麗?如果他告訴高麗了,高麗至今沒發現西線主力,會不會只是一個假象?南高麗的王京風平浪靜,沒有備戰的樣子,會不會也只是一個假象?實際早已設置下了圈套,等著趙過部自投羅網?
此為問題之一。
如果海東的西線主力陷入苦戰,短日內不能速克王京,無法回援遼東。而納哈出同時呢,對此了如指掌,失去了對他的震懾。在他傾盡全力地進攻之下,遼陽,究竟能否支撐得住?遼陽失守的可能性會有多大?潘誠參戰,擾亂遼東內部,對此事的影響會有多大?
此為問題之二。
連潘誠,納哈出都不忘策反,遼西的世家寶部,他肯定不會不去聯系。如果世家寶參戰,遼西沒有重將坐鎮,調回了慶千興之后,現在數得上名號的,只有關世容、李鄴等人。世家寶與張居敬,并稱“遼西雙璧”,指揮作戰有一套的,他們能不能抵擋得住?
此為問題之三。
鄧舍久久不能決策,他問道:“以你之見,該當如何?”
洪繼勛的回答,正如他一貫的性格。
他道:“我軍西線主力,孤軍深入敵后。下午軍報,前鋒楊萬虎部昨日已經抵達王京城下,正在城外山中集結。按照時間推算,恐怕早在今日的凌晨時分,就已經展開了對王京外圍山地的攻擊。
“趙過的后續部隊,亦在陸續抵達中。打草已經驚蛇。譬如兩人對搏,我軍的拳頭已經伸到了南高麗的鼻子底下,此時若是撤退,前功盡棄不說,對士氣大有影響。即便后撤途中,沒有南高麗軍隊的阻截,王京至遼陽,有千里之遠,急切間,也無法投入遼東戰場。
“再退一步講,就算我軍順利轉投入了遼東戰場,跋山涉水,趕到遼陽,早成強弩之末。彼沈陽敵軍以逸待勞,萬一圍城打援,后果不堪設想。”
他跟著鄧舍養成了習慣,思考問題時,喜歡踱步。他一邊兒踱步,用折扇拍打著手臂,一邊兒沉思著組織語言,不注意碰到了堂邊高案上的一株杜鵑,隨手扶正,繼續說道:“這是從我海東的角度來出發分析。換一個角度,從遼東的角度來說。
“納哈出會趁火打劫,主公對此,不是早就預測到了么?他動手的時間,盡管較之主公的推測,提前了一些,可依然沒出掌握之中。遼陽陳虎陳將軍,秣馬厲兵備戰多日,正到一顯身手的時刻。陳將軍用兵,堅且忍,兇且狠,或許大敗納哈出有些難,但堅城自守,不成一點問題。
“不錯,潘誠的投降,出乎了我軍的意料。然而,憑他那萬把人,殘兵敗將,又能翻得起甚么風浪呢?他軍中乏糧,只要閭陽能堅持一段時間,其部定然自亂。
“遼西諸將,少能獨擋一面的。可我軍還有遼左,遼西不支,遼左完全可以支援。最關鍵的,遼左后邊還有我平壤。去年,主公平定遼東,是平壤在后方供應糧秣、士卒不絕,今日之情形,與當日何其像也。有主公坐鎮后方,總攬全局,臣斷言,遼東戰事有驚無險。”
做事情,就怕認真。
再艱難的局面,一經分析,困難似乎就都可以解決。天無絕人之路,沒有任何的困境,是解決不掉的。如果解決不了,只能說明,沒有找到最好的那一條對策。至此,洪繼勛的建議呼之欲出了。
他啪的打開折扇,又將之合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每在他對某件事做出結論的時候,往往就會出現這個小動作。
他停下腳步,看向鄧舍,目光中透露出堅決與決斷,他說道:“綜上而言,臣以為,我軍西線之主力,決不可退。不但西線不可退,東線也不可退。東、西線合在一起,以雷霆萬鈞之力,形成一正一奇之勢。
“南高麗的兵力總共就那么多。王京若有埋伏,則西線化正為奇,東線由奇轉為正,可做為主力,迅速突進。王京若無埋伏,則東線依舊為虛,西線為主力,原定計劃不變,爭取十日內,攻取王京!”
他言辭激烈,說到興奮的地方,面上泛起嫣紅。鄧舍卻很冷靜,雨聲花香里,負手走了幾步。居上位,不可優柔,沒有決斷的魄力,但是也不能決斷的快。太快,難免草率。
他有幾個疑問,正待問出,王老德來了。
正值南高麗戰局的要緊關頭,王老德身為通政司目前在海東的實際負責人,畢千牛找到他時,他還沒有睡覺,在研究各地傳來的種種情報。鄧舍看了他眼,見他雙眼通紅,布滿血絲,不知幾天沒睡過好覺了,有心斥責他兩句,眼下的重點不在這里,終究沒與他計較,放在以后再說。
由洪繼勛簡單地給他說明了一下軍中有內奸的情況。通政司對外有收集情報之任務,對內有保密情報之職責,王老德自知失職,羞愧的滿面通紅。
“給你三天,能否查出泄密之人是誰?”
“用不了三天。兩日之內,小人若查不出來,甘愿提頭來見。”海東內部知曉作戰計劃的沒多少人,都是高層官員。范圍不大,只要肯下功夫,不難查出。王老德做情報工作有一段兒時間了,積累了不少經驗,奉鄧舍之命,也布下了許多的密線,兩天的時間,應該足夠了。
鄧舍點到為止,不再與他多說:“下去罷。”
王老德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轉身退下,自去辦事不提。他走的急,連放在堂外的蓑衣都忘了拿,畢千牛攆著給他送去。鄧舍看他去遠,轉過頭,對洪繼勛說道:“先生之言,甚有道理。但戰場形勢,朝夕可變。我軍既然得知了潘誠降敵的消息,不可置之不理,還是須得做出一番對策的好。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洪繼勛有捷才,思路敏捷,應聲答道:“對策固然需要有。但是主公,兵法云:三軍之災,毀于狐疑。越是遼東危急,越是東、西兩線的我軍,切切不可調回!說對策之前,臣先問主公,決戰高麗的決心,不知主公是否已經下了呢?”
鄧舍道:“先生且將對策講來。”
“對策有三。第一,我軍在關北新召有女真騎兵數千,可動用之,西渡鴨綠江,向沈陽方向前進。做為遼陽的援軍,但不可倉促接戰。畢竟這些女真騎兵缺少足夠的訓練,用之為迷惑納哈出、當作威脅的力量足夠,真要接戰,不一定會有好的效果。
“第二,我西線主力之文將軍部兩萬人,按照預定的計劃,潛行至邊境一帶之后,就停下來,等王京之戰打響,即展開對南高麗西部邊疆的攻勢,做為配合。既然局勢發生了變化,不如干脆打出旗號,立即展開進攻。迅速攻克高麗的幾座城池之后,先增灶,再減灶。然后偽裝集結,做出要往遼陽開進的架勢。
“主公方才,命令王老德必須三日內查出細作誰人。臣以為,查出來后,先不必動他,故意把文將軍部偽裝集結的消息告訴他,傳遞給納哈出知道,以此迷惑納哈出的判斷,從而,給我遼陽以聲勢上的增援。
“第三,海路劉楊部,并及我平壤水軍,同時提早攻擊時間。早一天控制海域,早一天攻克江華島,我西線之主力就能早一天結束戰斗,速戰速決。”
在海東精銳多數投入南高麗,平壤兵力捉襟見肘的當下,洪繼勛能轉眼間提出這么三條計策,兼顧了作戰與支援,委實難得。不過,到底兵力不足,他三條計策中,盡管有兩條都是著眼在支援遼陽,第二條實際為虛,貨真價實的援軍,只有第一條中的幾千女真騎兵。
細想之下,好像依舊不夠穩當。鄧舍轉了幾圈,沉吟不決。
正在這時,姚好古來了。
鄧舍在得悉潘誠投敵之后,同時通知了洪繼勛、姚好古兩人。洪繼勛來的半晌了,他才趕到。鄧舍知道,他必有原因,卻不去問,把洪繼勛的意見說了一遍,問他道:“洪先生一力主戰,先生以為如何?”
姚好古言簡意賅:“此與高麗之戰,是滅國之戰。牽一發而動全局,非滅敵國,即滅我國。”
“先生也贊成決戰?”
“不錯。”
“奈何遼東納哈出知我底細,潘誠投敵,變生肘腋?”
“洪先生三策之外,臣亦有一策,可以應對。”
“快快講來。”
“臣適才去尋了上都來的使者。”
上都有關鐸的殘部,首領程思忠。鄧舍早先,給過姚好古命令,吩咐他盡快與之取得聯系,不求他們來投,起碼達成戰略的同盟。姚好古在關鐸的殘部中,威望很高,不用親自去,派了個信使,把意思給程思忠一說,程思忠正愁孤軍無緣,當即同意,回派了個使者,才到平壤城中。
“原來先生來晚,是去見上都使者了。不知與上都使者,說了些甚么?”
“臣把潘誠投敵之事,如實告訴了他。并已經說動他,立刻回去上都,勸說程思忠出城,往沈陽運動。”
上都紅巾萬許人,他們要是肯動,遼東危局就不成問題了。鄧舍大喜,追問道:“那上都使者,有幾分勸動程思忠的把握?”
“上都軍隊,程思忠為首,雷帖木兒不花為輔。來我平壤的使者,即雷帖木兒不花的親弟弟。有這一層關系在,臣以為,他勸動上都出軍的可能,當在八成以上。”姚好古熟悉關鐸殘部的內情,他說有八分把握,就肯定有八分把握。
“既如此。就按兩位先生的意見,決戰高麗!”
三人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或者內斂、或者外露,透過眼眸,可見相同的,是他們內心中同時被激起的斗志,萬丈的豪情。在這樣一個風雨如晦的深夜,他們渾沒注意,角落里,杜鵑寂寞開放,一縷暗香浮動,花睡香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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