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世等人上了樓里,小廝接住,迎入雅間之內。
楊萬虎、郭從龍等人也是剛剛來到,急忙起身,兩廂行禮。
當初賭約定好的,獲勝者高踞上座。陳猱頭不在,也就是郭、高、楊三人居首。高延世到前,郭從龍與楊萬虎就謙讓過了,說:“客不壓主。賭約不過是博大家一樂,無須當真,當以年高位尊者,請居上位。”因人未到齊,沒有講定,所以主座暫且空著。
這時,高延世與諸人見禮罷,兩只眼往主座看了看,當仁不讓,昂首闊步,走將過去,先取下寶劍、弓矢,放到一側,隨后解開盔甲,徑自落座。楊萬虎瞅了郭從龍一眼,兩個人一般念頭,均想:“這廝卻是輕狂。”
郭從龍偷眼瞧看左右,見好幾個益都將校面現不快。
眾人談談說說,沒多久,絡繹又來了兩三人,滿滿堂堂坐滿一席。一個紅面的將官起身笑道:“*帥、王元帥諸人軍務纏身,來不了。有閑暇的也就咱幾個,人已到齊,這便開宴?”
他叫劉果,是濟南平章劉珪的族弟,現任益都萬戶。
劉珪乃毛貴的舊人,那日歡迎鄧舍的宴席上也有出席,本為元帥,后來王士誠入益都,為了拉攏他,給了他一個平章的位置,名義上與小毛平章平起平坐,并把濟南交給了他,委以重任,有些實權。
現在益都的情況很復雜。毛貴一死,群龍無首,沒人能夠有足夠的威望壓服余者,獨攬大權。總的來說,分田豐與王士誠兩大派。往細里說,兩大派又分許多的山頭。
王士誠這一派,因他有為主報仇的功勞,并且實力最強,故此眾人尊他為首。王士誠、續繼祖以下,又有濟南劉珪等多股大大小小的勢力。他們有一個共同點,與劉珪一樣多為毛貴舊將,當年隨著毛貴一起下山東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相反,田豐那一派多為后來投奔的。比如田豐本人,原為蒙元的鎮守黃河義兵萬戶。另有棣州余寶、滕州王士信,也皆為義兵萬戶的出身。或尊田豐為主,或與之結盟。基本都是本地人。
劉果有這層身份在,弟以兄榮,隱約以主持人自居。他話音落地,眾人都說好。自有旁邊伺候的干凈丫鬟,去通傳吩咐。一盤盤、一壺壺的好菜美酒,熱騰騰、香噴噴流水也似的被端送上來。
此地名叫紅粉樓,顧名思義,是益都地方有名的一處秦樓楚館所在。又有十數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娉娉婷婷地進來相陪。諸將多為熟客,都有相好。劉果替楊萬虎、郭從龍選了兩個好的,推到身邊。
在場諸人皆帶兵的將校,姑娘們誰敢不小心伺候?特別熱情。素手箸菜,朱唇送酒,鶯鶯燕燕,翠翠紅紅。酒過三巡,處處融融恰恰,氣氛逐漸熱烈。
劉果道:“楊將軍、郭將軍,遠在兩三個月前,俺便聞聽過你們的大名。弄翻高麗,生擒其王。哎呀,天大的功勞呀。海東有你們兩位,一虎一龍,大漲了我皇宋的志氣,連帶俺益都與有榮焉。
“對兩位的威名,俺欽慕已久。借此機會,奉酒一杯,請滿飲。”
楊萬虎、郭從龍早得了鄧舍的吩咐,不可張揚,需得謙虛。楊萬虎道:“將軍好話,夸的太過了,折煞俺也。日前宴上,俺心直口快,多有得罪。承蒙諸位哥哥不怪,這盞酒,應當你我眾人共飲,權作俺的賠罪。”
郭從龍也說:“諸位不知,那天回去,俺家主公好生把俺倆訓斥一頓。險些挨了軍棍。虧的來時沒帶棍子,倉促間,貴省迎賓館里也找不來合用的器具,這才僥幸免了一頓苦揍。諸位將軍,幸勿怪責。……,請,請同飲此杯。”
他說的有趣,眾人都笑。
劉果正要說話,高延世插嘴道:“兩位哥哥英雄本色,些許抵牾早已過去。且前日射獵,兩位已經道過歉了。男兒大丈夫,怎能婆婆媽媽?卻不腌臜!你我意氣相投,何必多言。請,俺先干為敬。”
他端起酒杯,嫌不暢快,丟在一邊,換了大碗,一疊聲催相陪的粉頭斟滿。舉起來一飲而盡,酒水順著往下淌,他伸手抹去,側起碗,朝眾人亮了一亮。
劉果微微皺眉,雖嫌他無禮,強自按下,道:“既如此,諸位,便飲起吧?”眾人飲了此杯。楊萬虎道:“高小郎快言快語,‘意氣相投’四個字說的好,正合了俺的意思。諸位,好事成雙,來,來,再飲一杯。”
諸人無有不允,再飲一杯。
兩杯酒下肚,劉果心想:“禮尚往來,他敬咱兩杯,少不得咱也要回他兩碗。且,他海東人多勢眾,步卒強、水師也強,不能不應承巴結。益都外有強敵,說不的,今天借他水師,明日又借他步卒。”
他放下酒杯,教粉頭斟上,正待說話,見高延世掣著酒碗,轉出席外,走到郭從龍邊兒上,道:“哥哥河北人,俺也是河北人。前日騎射,咱倆同得第一,該共飲一碗。哥哥意下如何?”
郭從龍瞅了楊萬虎眼,楊萬虎微微點頭。
郭從龍站起身來,笑道:“他鄉遇故知。俺雖年長,比不上將軍少年英俊。卻有一事告訴將軍。那天,貴省歡迎俺家主公的宴席上,咱倆席位相鄰。宴席散后,俺家主公曾相詢與我,問席上‘少年將軍者,誰人也?’對將軍贊不絕口,夸將軍:‘豪邁不羈,真英武之士也。’”
此事不假。那日宴后,鄧舍的確說過這樣的話。鄧舍年歲不大,對年少者尤為注意。高延世又確實才俊,引動他夸獎幾句實屬尋常。
高延世哈哈一笑,意態自滿,與郭從龍共飲一杯。
射獵比武的結果,郭從龍第一,楊萬虎第三。他開了這個頭兒,對楊萬虎不能不理。劉果捧起酒杯,順勢說道:“兩位河北狀元飲過,且請山東探花郎,也飲一杯。”
有人起哄,道:“楊將軍非但探花,且為地主。一杯不夠,三杯,三杯!”
楊萬虎海量,沙場血海里淌出來的人會怕喝酒?他學高延世,小杯換了大碗,連干三大碗。諸將拍手喝彩。
劉果不失時機地拉攏關系,殷勤問道:“聽說楊將軍是東平人氏?”楊萬虎道:“不錯。”劉果道:“難得來次益都,不順道回家看看么?”
一句話勾起了楊萬虎的心事,他是個孝子,自己榮華富貴,家中老人寒酸受苦,每念及此,往往淚流。不過,他這會兒心情不錯,呵呵笑道:“俺家主公特地派了有人,往去東平、并及郭將軍老家,接俺們的父母家人過來。掐算時日,也就這幾天便會返回了。”
鄧舍對細節方面很注意,這次來益都,不僅為圖謀山東,也為接山東籍貫文武的家人。不止楊萬虎、郭從龍,羅國器等人的家眷也都有人去接,隨后送去海東,集中安置遼陽、平壤等地。
這么做有三個好處,一來,可得諸將感激,同時變相控制諸將。二則,也免得將來火拼時候,他們的家眷萬一落入益都手中,不利穩定。三者,迷惑王士誠,叫他以為鄧舍沒在益都長待的意思。要不然,何必接了諸將的家眷送去海東這么麻煩?
高延世喝的興起。他也好久沒見過老鄉,加上郭從龍武藝出眾,箭術高強,不由惺惺相惜。他也不管劉果與楊萬虎敘話,自顧自拉著郭從龍吆五喝六,劃拳不止。
郭從龍曾經當街毆打海東吏員,由此便可以看出,他不算個脾氣溫和的人,很自負。不過,他的自負與高延世又有不同。
高延世畢竟年少,年少得志,功勞越大,就越適才自傲。郭從龍不然。自鄧舍把他丟上前線,他真刀實槍地血戰過幾場之后,性格反而漸漸變得收斂了。打南高麗時,他起初歸方米罕管,被編為前鋒,楊萬虎是他們的最高長官,攻堅戰多數都是他們這支部隊打的。
方米罕間接地受他牽連,由百戶降為九夫長。戰后,一個十人隊,只剩下了六個人,傷亡率多過百分之五十。眼見短短的數月間,那么多生龍活虎的同袍戰死沙場,如果說對郭從龍沒有產生什么感觸,顯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雖立下大功,火箭似的提拔速度,一躍成為千戶長,卻絲毫沒有半分的自矜自傲。
另一方面,他后來受了重傷,痊愈后,鄧舍親自下令,把他調到了身邊,又親自抽時間教他了一段時間的兵法。鄧舍為人深沉內斂,耳提面命之下,對他性格的變化也起到了一個重要的作用。
話說到這里,對怎么用郭從龍,鄧舍是有慎重考慮的。
此人武藝嫻熟,卻沒有領兵打仗的基礎,且有棱角。有棱角,就可能會不服從命令;沒基礎,就是個莽夫,充其量做個悍卒,派不上不用。那么,怎么用他呢?分三步走,首先,先叫他去感受下戰爭的殘酷,磨去他的桀驁不馴。隨后,拔擢千戶。千戶這個職位,接觸到一些戰術的層次,大致上依然以沖鋒陷陣為主。一邊打仗,一邊教他讀書識字、學習兵法,在實踐中學習理論會進步很快。最后,視其鍛煉的成果,如果好的話,加以重用;要不是這塊料,沒多大進步,也就是當個勇將使用罷了。
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不是只有一個勇就行的。
他既有這樣一個轉變,對高延世就有些看不慣。但隱隱又有一點親切。除了排除老鄉的因素,他似乎在高延世的身上看到了幾個月自己的一點影子。
郭從龍與高延世劃拳拼酒,兩人嗓門都大,開始郭從龍還比較注意,興致上來,簡直聲震屋瓦。高延世更夸張,捋起袖子,一腳踩在案幾上,沖鋒陷陣的架勢都快要拿出來了。可憐雅間內的粉頭們,何嘗見過這樣的悍將豁拳,還是一次就見了倆,一個個嚇得受驚的兔子似的,心驚肉跳。
諸將倒是習以為常,包括劉果在內,并不在意。他與楊萬虎拉了挺長時間的家常,自覺親切許多,以為火候差不多了,拉了拉交椅,離楊萬虎近了點。他兩人中間夾了個粉頭,說話不甚方便。那粉頭識趣,搬著小馬札,往遠處挪了挪。
劉果提出了他最感興趣的問題,低聲說道:“楊將軍,昨天俺聽說,那天在宴席上,燕王殿下向俺家主公提議,想要合兵一處,攻打大都?”
楊萬虎心想:“消息傳得好快。”口中答道:“將軍聽誰人說的?俺不知曉。”劉果笑道:“楊將軍還要隱瞞?益都軍中好多人都知道了。消息從哪兒傳出來的,還真說不清楚。俺是聽大王的一個幕僚講起的。”
“雖能養士,不能用也。”
楊萬虎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了鄧舍對王士誠的評語。連幕僚都管不住,如此機密的軍事傳的人人皆知,實在不知所謂。他暗自搖頭,好在鄧舍并非真的要攻打大都,而且這消息傳開,說不定對海東還會有所幫助。且不去理會,暫先記下,回去轉告鄧舍便是。
楊萬虎驍悍歸驍悍,不能說他沒心眼,要是個直腸子,鄧舍也不會派他與郭從龍擔負交接益都諸將的重任。他卻不回答,反而問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劉老哥,你不要為難俺。此系軍機,咱怎敢隨便廝說。”
等于婉轉地告訴了劉果有這回事兒。劉果的一張紅臉,變的更紅了,又朝楊萬虎邊兒上拉了拉椅子,說道:“不知俺家主公怎樣說的?可答應了么?”
楊萬虎詫異,道:“你不是從恁家主公幕僚處得來的消息么?你家主公答應沒,你怎會不知,反來問俺?好沒道理。”
劉果有些尷尬,訕訕地道:“那幕僚地位不高,也是風聞,具體的情況不清楚。”楊萬虎道:“說實話,俺也不知。”瞅了瞅劉果,用個小小的計謀,旁敲側擊,道,“不知恁們軍中,有幾個人知曉此事?”
“益都城內的元帥以上,大多皆知。像俺這一級別的,知道的不多。”
楊萬虎一聽即知,劉果沾了他族兄劉珪的光。他又問道:“要是你家主公應允,劉將軍,你覺得行么?”劉果卻也老實,道:“自尋死路。”楊萬虎作出不樂的神色,道:“不信俺海東的戰力么?”
劉果道:“并非不信海東戰力。只是晉冀的韃子勢大,單憑你我兩家,怕力不能支。若是,……”
“若是怎樣?”
“我益都的軍馬,分作兩支。內有俺家主公,外有花馬王。花馬王田丞相麾下有精卒數萬,若是燕王殿下能說的動他,咱們三家聯手,或許有一搏之力。”
兩人正在說話,那邊有人叫道:“老劉,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來快活,偏拉著楊將軍竊竊私語,嘀嘀咕咕,說些甚么?”劉果道:“前日射獵,楊將軍得了一頭好鹿,說與俺分些。正在要債哩。”
諸將知他說笑,不免捧場歡笑。又有人應聲道:“俺有個笑話,正好應景。”諸將皆道:“且說來,且說來。”
那人道:“話說,有一家人索債者甚多。椅凳俱滿,更有坐門檻上的。主人私下里對坐門檻的那人說:‘足下明天早點來。’那人猜測他是想要先還他的債,乃大喜,幫著主人家說話,驅散了要債眾人。
“次早黎明,坐門檻的那人就又來了,問主人家:‘昨天你叫我早來,什么意思?’伸出手,等那主人家給他錢。”說到這兒,這人賣個關子,問道,“諸位猜猜,那主人家怎么回答他的?”
諸將道:“定然不是還錢。”
“那主人家回答說:‘昨日有勞您坐在門檻上,甚是不安。今日叫你早來,可先占把交椅。’”
諸將哄然,笑倒一片。高延世酒有些多了,笑的東倒西歪,站不穩當,摔倒在地。益都諸人有看見的,卻不去管,笑的更是大聲。還是郭從龍把他扶起,放入座中。眾人喧鬧飲酒,快到天亮,方才各自散去。
也有劉果等幾個沒走,扯了相好的粉頭,自去大被同眠。高延世醉的不省人事,虧得帶有伴當,護送抬走。楊萬虎與郭從龍結伴,謝絕了劉果留宿的邀請,迎著西沉的彎月,回去迎賓館中。
他兩個又醉又困,卻不肯直接去休息,拿涼水沖了頭,清醒了些,候到天亮,晉見鄧舍。
鄧舍起的早,正與一人說話。見他兩人進來,教坐下稍等。與鄧舍說話那人,小廝仆從的打扮,楊萬虎與郭從龍沒見過,甚是面生。聽鄧舍與他對談幾句,說的似乎是有關一些監視、提防某人的保密事宜。
鄧舍詢問的甚詳,吩咐得甚細,末了道:“你回去告訴李知事,不但顏之希、鞠勝、李溢要接著嚴密監視,并且凡顏之希接觸過的人,也要調查清楚,分別監視。李知事在益都不是發展了不少人手么?揀可靠的,全派出來。一天十二個時辰,半刻不得懈怠。”
那人恭恭敬敬應了聲是,問道:“萬一發現有異常,該怎么處理?”
鄧舍沒有回答。沒有回答,就是回答。那人心中了然,行了個禮,轉身去了。鄧舍向楊萬虎、郭從龍簡單地解釋:“通政司的人。李知事才安插入迎賓館中的。日后若在館中見到他,你們只當不認識就行了,毋要露出馬腳。”
楊萬虎、郭從龍應命。當下,兩人把與益都諸將宴席上的經過,發生的諸事,每個人的態度,源源本本對鄧舍講述一遍。鄧舍道聲辛苦,好言慰勞。他們在室內說話,且先不提。
同一時間,奉命去見李首生的那通政司手下,扮作買菜的模樣,大搖大擺出了迎賓館。他走沒多時,迎賓館側對面的一處客棧上,下來了兩個人,往前后看了看,沿著冷冷清清的街道,往田家烈的府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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