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虎城頭督戰,楊行健也沒閑著。
守城戰。要想守得住城,不但士卒要守,城中的居民壯丁也要參與。士卒當然是主力,壯丁們作甚么呢?給士卒們打下手。只有這樣,才能把后勤補助這一塊兒給解放出來,才能集中把有限的兵力投入到慘烈的防守戰中。
王保保在城外挖溝筑山,濟南城內也一樣如此。楊行健清空了城邊的民宅,組織民夫在城墻內挖掘壕溝。壕溝里挖出來的土,同樣地堆積成壘,在城內又建造起來了一條土墻。萬一外邊的城墻被攻破,有了這壕溝與土壘,守城方的軍隊便還可以再繼續接著負隅頑抗。所謂的“步步為營”,也就是這樣了。
楊行健原本遼東一布衣。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遼東也算燕國舊地。受地理環境與天氣的影響,生長此地的人,性格多剛毅豪邁,有男兒氣。楊行健雖為一書生,耕讀傳家,但是也不例外。且若無鄧舍,他也不會有今天。
遼東的人文并不薈萃,莫說與江南相比,連中原都遠遠不如。江南人視之,以為關外荒寒邊疆。要非鄧舍興起于海東,他楊行健再有學問,估計也是默默無聞。又怎會有機會名聞海東?如今大名更傳遍益都。是以,他心中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又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王保保攻城雖緊,他渾沒當回事兒。置生死于度外。早抱定了城在人在,城亡人死的打算。
想當初,許多日前,王保保初至城下時,劉珪驚慌失措,其部下將校多有言棄城而走、甚而提議投降的。
楊萬虎當時勃然大怒,即命親兵抬來他的大斧,豎在帥帳外,抽腰邊刀,指而說道:“這桿斧頭,隨俺打下了雙城,又隨俺打下了南高麗的王京。轉戰遼東,殺人何止百數!死在俺這斧下的,無論高麗將校、抑或韃子酋長,數都數不過來。今日,主公以劉平章為濟南總鎮,以俺為輔。劉平章,諸將有言降、或言走者,你以為該當如何?”
他帳外的親兵皆虎狼之士,聞言奮喝,同時拔刀。
劉珪與部曲相顧駭然。楊行健亦取腰間寶劍,趨步上前,奮然大喝,道:“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向劉珪分析利弊,“自察罕東下之日起,主公便已經急命海東,召集援軍。我數萬海東百戰虎賁,隨時可以渡海南下,往而來援。想那察罕因韃子皇帝的嚴令,未及準備妥當,便輕率來侵于我。待我大軍到日,灰飛湮滅的會是誰,劉平章你想過沒有?
“再則,我海東援軍暫時雖然還沒到,但益都城中尚有數衙的精銳,又有棣州田豐擁軍萬余,濟陽*章女真騎兵數千。濟南,大城也。主公絕對不會不來救我。他們也隨時可以馳援來到。王保保軍馬才有幾何?就不用海東援軍,濟南城也定然有驚無險!劉平章你以為然否?
“又且,濟南,益都之門戶也。濟南若失,益都必然有事。益都如果有事,則主公取山東之心血全盤盡棄。此非一城一戰之得失,實干系主公之大計!若因平章降或者走的緣故,致使益都失陷。劉平章縱不念妻子性命,難道連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么?平章久在山東,當知王著故事!
“劉平章,事已至此,諸將有言降、或言走者,你以為該當如何?”
早些時日,鄧舍曾擴招質子軍,劉珪的嫡子并及諸將中許多的子侄也都在征召之列,盡皆被召去了益都。楊行健“劉平章縱不念妻子性命”之句,便是在威脅劉珪。如果劉珪敢投降或者棄城而走,導致益都陷入危險,那么他嫡子的性命,下場會如何,不言而喻。
“難道連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么?”這一句,顯然也是威脅。海東數萬援軍隨時可至,益都、濟陽又都還有不少的軍馬,山東之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若是察罕敗了。那劉珪不管降也好、走也好,既然“此戰干系海東大計”,致使益都失陷的原因只要一落實在他的身上,那么秋后算賬,他定然最終也難逃一死。王著,益都人,元初有色目權臣阿合馬,權傾天下,禍害生靈。王著刺殺之。“王著故事”,即便山東之戰最后是察罕獲勝了,海東也不缺乏王著這樣的勇士。當朝的權相都能刺殺死,何況一個小小的劉珪?
想一想鄧舍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威名。想一想海東諸虎將的勇猛,一個個堪稱萬人敵。劉珪當場表態:“我輩軍人,當死國、死戰。諸將有言降及走者,斬!”
楊萬虎忠則忠矣,勇也勇矣,激憤惱怒之下,說話卻有些不太注意方式。要沒有楊行健后邊的這番補充、剖析,或許只會造成一種后果:當場就與劉珪及其部下諸將鬧翻。也不用等王保保來攻城了,直接先來上演一出血濺帥帳、自相殘殺的好戲。
即使殺掉了劉珪與劉軍諸將,城中尚有他們的萬余軍馬,內部定然不穩。所以說,鄧舍派楊行健來做濟南知府,實在識人善用。楊行健有謀略,有口才,臨危不懼、侃侃而談,剛好可以補充楊萬虎的稍微魯莽不足。
兩人合力,逼迫劉珪下定了決心。才有隨后這一系列的據城苦戰。
楊萬虎與劉珪劃分職權。楊萬虎主守南、西,當王保保主攻的正面。劉珪守衛北、東。防守之余,若南邊有急,亦要及時地予以補充。同時,城中民夫的征集、后勤的支援,悉數交由楊行健負責。
楊行健一日睡不足半個時辰,精神高度亢奮。城中原有的文官,有不少蒙元的降官,一概撤換掉,請楊萬虎撥了幾個識文斷字的軍官過來,分片劃區,用軍法治民。并組織起數百膽大豪勇、可靠能信任的民夫,配合士卒,日夜巡邏城內。又高價購買民家糧、油諸物,同時鼓勵大戶獻納,精打細算,備以軍用。濟南城中儲糧不少,足夠支全城三月之食,但是不能見遠者,必不能就近。誰知道這城會守多久呢?未雨綢繆還是必須要做的。他來濟南上任時,鄧舍給了他數十個親兵、家丁,也大部分交給楊萬虎,上城助戰。只留了沒幾個,隨在左右,做傳令官使用。
王保保此番攻城開始之時,楊行健才忙碌了一整天,剛閉上眼,想要休憩片刻。聞聲而起。急呼左右,乘肩輿,行城中。
星光夜色下,城中搭建起了好幾座的高臺,上有軍卒,懸掛大紅的燈籠,俯瞰全城。這是以防止城中生亂。若看見何處有變,高臺上的軍卒即敲鑼打鼓,用燈籠引導方向,自有巡邏士卒奔馳往赴,以平亂息事。
楊行健便行在一處與又一處的高臺間,一邊按照區域,檢查城內各處的情況,一邊指揮民夫,奔馳助戰,絡繹不絕。
濟南有好幾年沒怎么見過戰事了。何況王保保攻城,呼喊聲驚天動地。又并且益都才換了主人,鄧舍立足并非太穩。城中遍有傳言,有說海東援軍快到的,有說海東根本沒派援軍來的,甚有說鄧舍早全軍撤退回去遼陽了。有說楊萬虎連南高麗的王京都打的下,守個濟南城綽綽有余。有說察罕天上將星下凡,凡夫俗子難是對手。又有見多識廣的,舉出徐州城的例子。因芝麻李頑抗,脫脫克城后,大肆屠城,殺了個雞犬不留。隱隱中為假如城破之后而擔憂。民心動搖。
城中百姓中,托李首生的福,楊行健安插的有細作。這種種的流言傳聞,他盡皆知曉。心中怎么想的,別人不知道。跟隨在他左右的屬官、親兵們只看到他安定不亂。楊行健轉望南城墻,見矢石如雨,打入城內的炮石,很短時間內,就積起了厚厚的一層,差不多好幾步高下。
有屬官道:“大人,城中流言多起。這才守城了沒幾天。若沒得力的措施加以扭轉,長此以往,后果堪憂。”
楊行健微微一笑,道:“毛貴、士誠經營山東日久,城中百姓燒香吃素者不少。國教根基深厚。縱有流言,有何懼焉?”
“燒香吃素”,說的是白蓮教。白蓮教的主要教義承襲的乃是佛門凈土宗,為發展在家教徒,其教規不禁婚娶,但是禁食葷腥,“斷肉食菜”。宗教的力量很強大,特別亂世里,民不聊生、生無所望,精神信仰的力量便更加會成為支撐人生活的唯一支柱。
楊行健雖不信白蓮教,——其實海東上下,文武諸臣,也沒幾個信奉白蓮教的。白蓮教的“五戒”,其中有一條“戒酒”。只從這一條,就能看的出來。沒事兒的時候,鄧舍常召功臣諸將飲宴,沒誰不喝酒的。即使王士誠等益都諸人,也沒有說滴酒不沾的。很大程度上,白蓮教只是一個手段。現在,就是運用這個手段之時了。
楊行健沉吟片刻,道:“選城中的忠貞教眾,組成隊伍。人不需多,多分幾隊。日夜輪班,游走城內。走到處,皆高宣佛號,誦教義經典。引居民轉念彌陀,堅定他們同生凈土之念。”
劉福通所部,遇到艱險的時候,常有同念佛號,以堅信念的舉止。楊行健此為事急從權,姑且學而用之。眼下形勢,指望用華夷的分別、民族的大義,又或者忠君報國的思想去鼓舞居民團結抗戰,很明顯是不切合實際的。楊行健絕非迂腐之人,只要有助守城,對他來說,用什么手段都無所謂。屬官聞令,自去安排布置。
“只這一項布置,怕還不夠。不信白蓮教的民眾也有。叫城內寺廟、宮觀里的僧人道士,也出來組成隊列,宣諭城中。城中居民不是傳言察罕天上將星下凡么?我海東在益都之東。本官記得不是也有傳言,‘紫氣東來’?真人自東而來。教僧人、道士們好好給百姓們批講批講。”
“紫氣東來”,這是趙忠早先在益都散播的傳言。此時又用的上了。
“再請劉平章、楊將軍,堆積日來斬獲的韃子首級,放置城內,給居民觀看。以堅其守城之信心。”楊行健往邊兒瞧了眼,示意指派辦此事的官員近前,低聲補充道,“堆積的首級多少不要緊。記住,務必要緊多挑揀幾個長相威猛的,詐為韃子猛將。昨日守戰,胡蘇北胡千戶不是斬獲最多,論功第一么?把他殺死的韃子數目再翻上兩倍,遍傳城中!”
這一招叫豎立英雄典范。
一個英雄,在激勵士氣方面,往往比十員猛將都管用。楊行健久受鄧舍的熏陶,往日常見鄧舍使用此計。楊萬虎的部隊打下了王京,鄧舍就賜予其先登入城中的千人隊一個“漢陽營”的美稱。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屬官心領神會,轉身自去。
夜色深沉,戰火不絕。一行人立在城內,兀自覺得地表震動。朝著南城墻處看了多時,見敵我士卒廝殺喊叫,糾纏鏖戰不休。又遠遠望見楊萬虎的身軀挺立城樓不動,劉珪悄悄地向后一退再退。有人面帶憂色,問道:“大人,韃子圍城已有數日。不知主公的援軍何時會來?”
“援軍之事,自有主公運籌。守城之責,在你我眾輩。
“方今天下逐鹿、群雄競起。南北英雄,北地唯有主公與察罕兩人而已。田豐鼠輩,抱竄于棣州;孛羅狡兔,觀望于宜興。此兩者,皆小兒輩也。今日濟南之戰,可謂決定北地的氣運一戰,勢必天下矚目。諸公皆飽學高明之士,不必行健來講,也定然對此早已心中有數,清清楚楚。
“濟南勝,則諸公的赤膽忠心,主公定不會相忘。濟南失,則諸公之偉烈英名,亦必傳遍南北。此戰,對于你我而言,是成則顯貴,亡則青史。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當五鼎烹!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既然如此,援軍何時會來,又有什么關系呢?此為行健的微末淺見,諸公以為如何?”
楊行健左右的屬官、親兵,皆親信人,都是海東舊人。人皆振奮,都道:“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當五鼎烹!”
一隊隊的民夫,在士卒的監督下,抬著開水、飯食,以及補充戰斗消耗的箭矢、用來打敵的瓦片、木石等物,川流不息,經過楊行健等人的身前,送去城頭。楊行健果斷敢為,先采取措施安頓民心,又用言辭激發出來屬官的勇氣,仰頭看了看天色,繁星點點,長夜未央。他拍了拍肩輿,吩咐:“去城頭,本官要與平章、將軍同肩并戰。”
肩輿,轎夫們抬在肩膀上行走的。他高高踞坐其上,打發了屬官各安其職,然后只帶了三兩個親兵,徑往城頭奔去。
他去上城頭,可能對守城的戰斗不會有幫助,但是以他文臣之身,竟然有膽氣登城觀戰,對軍中的士氣與城中的民心卻定然會有不小的鼓舞。越近城邊,危險越大。地面因挖掘壕溝的原因,起伏不平,甚不好走。
城外察罕軍的投石機、火炮,不時打入城內,或者在城頭上滾兩滾,墜入內城墻下。落的不是地方的,一塊巨石就能沖垮好幾座民宅。巨響不斷,煙塵漫天。直教人分辨不出,沒火把照明處,黑壓壓的難見五指,到底是因為夜色,抑或還是因為煙塵。
好在住在城邊的居民早就已經分散入了城中。除了民夫、士卒的誤傷,人員的傷亡并不算多。
除了巨石、炮彈,還有城外土山上射進來的箭矢。嗖嗖嗖,落雨也似。穿過土墻,走過壕溝,轎夫們迎著箭雨,順著馬道,艱難地朝城頭上行走。路過的民夫紛紛給他們讓道。落箭太多了,民夫們動輒便有中箭,慘呼痛叫,隨即被扶下抬走。楊行健坐的位置高,相比之下,危險性更大。跟在轎子邊的親兵從者抬起盾牌,為他遮擋。楊行健看了眼兩邊鬧轟轟的民夫隊列,幾乎所有的民夫都在看著他。他略整衣冠,正襟危坐,道:“去掉盾牌。”
“大人?”
“去掉盾牌!”
盾牌撤掉。露出他毅然堅定的形象。冒矢石,神色泰然。也不知從誰人先起,民夫的隊列漸漸安靜下來。中箭的不再高呼,引漿的陷入沉靜。一個、又一個,一隊、又一隊,成十上百,成百上千的民夫,跪倒在地。無數的人,仰望他高高在上,迎面箭雨,神色自若,一步步,登上了城頭。
“楊大人!威武。”
是夜起,城中傳言頓息,居民遂安。城頭上,星光燦爛,楊行健下了肩輿,與楊萬虎并肩而立。縱槍林箭雨,他們絲毫也無憂懼。兩人相顧一笑。雖一文一武,此時不免惺惺相惜。楊萬虎道:“大人來了?”楊行健答道:“為將軍助陣。”沉默了片刻,楊行健又道:“王保保攻勢雖銳,不足懼也。”楊萬虎點了點頭,沒有回答,極目遠眺,視線投往南方。
透過重重的夜幕,往南。經由燈火通明、正在熱火朝天筑造營壘的高延世、李子繁部的頭上再往南。同一片的璀璨星空之下,南方往南,泰安。守益之關鍵在濟,守濟之關鍵在泰。泰安在,察罕河南軍無法北上,則無以支援王保保。泰安失,察罕與王保保河南、河北軍會師一處,則濟南難保。
——
1,劉福通所部,遇到艱險的時候,常有同念佛號,以堅信念的舉止。
歷史上,紅巾軍東征高麗。時值冬日,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三軍士卒凍傷者甚眾,皆聚集帳內,唱誦佛經,互相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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