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樓上看了察罕安營扎寨多時,鄧舍大致做到了心中有數,知道了何處元軍多,何處元軍少。
果如他之前的判斷,察罕主力攻擊的方向正是南城墻。北邊有河,河的內側駐有海東軍隊。察罕沒有去搶奪陣地,只是調了一支人馬駐扎在對岸,隔河相望。顯然擺開的架勢,看住就行了。至于東、西城墻,分去的軍馬也并不多。又一如王保保圍濟南的例子,也是掘重塹、筑長圍。總計加在一處,環城列營數十。遠處地放眼看去,旗如林木,遮天蔽日;人如螞蟻,滿山遍野。天色將暮,鼓角聲起,數十里外,猶如聞沉雷。
元軍開飯,城頭上的海東軍卒也開飯。
飯食還不錯,大鍋菜,饅頭管飽。鄧舍親自檢查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有府中的侍衛騎馬過來,說娘子已然備好飯菜,請他回去用膳。軍卒們已經開飯,鄧舍又怎能回去?他對洪繼勛、郭從龍諸人笑道:“諸位,同甘共苦,是治軍的根本。咱們便與軍卒同食,如何?”
他本來就常與士卒們一起吃飯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和尚、郭從龍等武將也是經常如此。只不過因有了洪繼勛、姬宗周、汪河等人在場,所以他才用了商量的語氣。洪繼勛諸人自然沒有異議。
察罕解衣推食,鄧舍與士卒同甘共苦。
從登上城樓開始,鄧舍就一直表現的意氣風發、談笑自若,看似信心百倍。但是面對察罕這樣的勁敵,誰敢掉以輕心?他難免憂慮。所以,胃口并不好。可作為一軍之主,此時此刻他卻又不能表現出來。不僅不能表現出來,還得故作饑餓,一連香噴噴地吃了三大碗,直撐得肚子滿滿堂堂,往上翻涌,這才作罷。
他放下碗筷,撫腹愜意,道:“飽乎哉?飽矣!”打了幾個飽嗝。轉眼看見郭從龍面前,好家伙,堆的小山似的,疊放了足有五六個空海碗。鄧舍驚笑道:“阿龍,你真宰相也!”宰相肚里可撐船。形容郭從龍的飯量大。問他:“可飽了么?”
郭從龍是真餓了,他激戰半晌,體力消耗的非常大,手里捧著碗,一邊兒往嘴里扒飯,一邊兒囔囔不清的嘟噥道:“飽有六成,還差三碗。”
難怪他做了流民,又難怪他投了軍。就他這飯量,即使太平盛世,放在尋常人家里,怕也是難以養活。鄧舍哈哈大笑,親手又給他盛了兩碗過來,關心地道:“你才經苦戰,不可多食。三碗太多了,兩碗罷!”
治軍不可只有威猛,也要有適當的柔情手段。鄧舍說話的神氣,便仿佛家中長輩也似。郭從龍很感動,捧著碗把飯吃完。
鄧舍待他吃畢,這才先請了汪河等回去,然后巡視一周城墻,對士卒們噓寒問暖,沒一點架子,碰見熟悉的,還笑罵幾句。本該郭從龍值夜,鄧舍看他太累,換了李和尚頂班,又細細安排、叮囑了諸項防守事宜。直到夜幕深沉,方才轉回府內。
才入府中,就嗅見香氣襲人,他看到門墻后邊,俏生生立了一人。侍衛提了燈籠高照,但見那人眉清目秀、弱不勝風,立在風中,穿了條厚厚冬裙,不時跳起腳來,跺上兩跺,又或者縮起纖手,湊到嘴前呵氣。
正是王夫人。
眼前一幕,鄧舍依稀相識。恍然想起,似乎很久前,又好像便在昨天,是在雙城。卻記不清楚,是否也適逢敵人圍城。只記得他仿佛每天早出晚歸,而幾乎每一次的晚歸,總有王夫人等候門前,翹足企望。
他在坐騎上待了片刻,就停在門洞的下邊。穿掠而過的冷風拂面,高高的燈籠映照通紅的光芒。看著王夫人的面容,莫名忽然思及往事,鄧舍忽然有了點異樣的感覺。甚至有那么一忽兒,好像就連下午時分城下的激戰、以及對以后戰況的憂慮,也居然被風漸漸吹遠了似的。不過很快,他就回過了神。冬夜寒意上來,鎧甲有點冷。
王夫人看到了他,綻開笑顏,提著裙子,小跑迎上:“殿下,你回來了。”鄧舍笑了笑,欲待下馬。王夫人扯住了他的韁繩,接過侍衛的燈籠,巧笑倩兮,說道:“先別下馬。殿下,你累了半天,該好好休息一下。教奴為你牽馬,好么?”
左近侍衛識趣,放慢了腳步,落在后邊,不去打擾他兩人。
月明星稀。馬蹄輕輕,敲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夜色幽靜,傳出甚遠。院子中空氣清冷,地面的石板結了露水,燈籠映照處,蕭瑟的樹木上盡是霜花。遠處假山流水,只聞其音,不見其形,更增幽冷。
“殿下,城外情形怎樣?”
察罕來襲,鄧舍不能回走海東,本要把王夫人送去的。誰知道,她卻怎么都不肯答應。聯系她之前貪生怕死的表現,這回的一反常態,實話說,真叫鄧舍大吃了一驚。王夫人不是傻子,她不肯去海東是有原因的。
她在海東根基全無,連個熟人都沒有,即便去了,又有何用?更且聽說,鄧舍的后院妾侍不少,得寵的也有好幾個。她續水奴是什么人?何時做過人下人了?既然跟了鄧舍,她便要做人上人。此番察罕圍城,別人看是危險,就她看來,卻是個難逢之良機。剛好與鄧舍共患難。
她自認為對男人的心態還是很了解的。王士誠為甚么后宮佳麗三千,卻對她依然保持敬、寵不改?還不就因為王士誠才起事的時候,她跟隨左右,不管遇到何等的危險,從未曾有過稍離么?對鄧舍,她也打算故技重施。
那話說回來,她就不怕萬一城池不保么?益都如果不保,鄧舍只要能突圍成功,那她也會無恙。那如果鄧舍不能突圍成功呢?鄧舍若不能突圍成功,則她去海東更無用處。故此,她打定了主意,絕不離開鄧舍。
自然,話不能直說,不可說實話。她的借口是:“奴既已身屬殿下,自當生為殿下人,死為殿下鬼。豈有殿下陷險境,而奴卻高走海東的?此非為人妻的道理。愿與殿下同生共死,不離不棄。”大義凜然。
鄧舍還真差點被她打動了。雖然只是差點。不過,以往對她的一些討厭與反感,卻也到底因此得到了些許的減輕。他伸出手,感受了會兒冷風,回答王夫人的問題,說道:“察罕初至。下午的時候,我與他交了一次手,略有小勝。”
“可是申時左右?”
“不錯。”
“奴在府中,也聽到了城外的喊殺聲響。城頭鼓角鳴號,聲震屋瓦。奴雖一介弱智女流,亦不由聞聲振奮,恨不能變身男兒,擐甲執兵,與勇士同赴疆場,為殿下作一馬前卒子。恭喜殿下,旗開得勝。”王夫人放開韁繩,提著燈籠,便在馬前,襝衽萬福。喜氣洋洋,面容上一片歡色。
鄧舍一笑,道:“娘子若化身男兒,世間未免少一秀色。我帳下不缺勇士,娘子還是接著做你的女兒身吧。”戰場上你死我火,廟堂里鉤心斗角。回來府中,總不能還是依舊緊張。偶爾與妾侍調笑,不失舒緩壓力的一個良方。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王夫人款款起身,揚起臉,眉目含情,悄聲道:“奴雖為女兒身,卻也一樣想做殿下帳內的勇士。”鄧舍說的“帳下”,指的是帥帳。她說的的“帳內”,卻有了“入幕之賓”的意思。
鄧舍食指大動。近日來忙于布防,他幾乎沒去過后院。下午旗開得勝,又與王夫人說了這么會兒話,此時心情稍微放松。其實想開了,反正察罕已到,憂慮也沒用。且等他如何出招,然后見招拆招即可。
王夫人瞧出他有心事,問道:“殿下在想甚么?”
鄧舍所想,當然守城諸事,同時琢磨察罕下一招會用出何種計策。不過此等事宜,牽涉軍機,不可與女子分說。他微微一笑,道:“我所想之事,與你無關。且待城圍解了,日后再說。”
來入后院,鄧舍且先下馬,兩人攜手入房。免不了:芙蓉帳里春宵暖,玉人何處教吹簫?情濃處,鄧舍自當然奮長槍,再躍馬,征戰沙場。正所謂:二十四橋明月夜,隔江猶唱*。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鄧舍一早起來,神清氣爽。
他還沒下床,便聽見門外腳步倉促,有人奔近,與婢女低聲兩句。房門吱呀一聲輕輕打開,伺候在外的侍女走將進來,瞅見鄧舍已然醒來,慌忙跪倒,伏下頭,道:“殿下,洪老爺及續老爺等來了,正在書房等候。”
洪繼勛很少一大早來找他的。鄧舍知道,必有要事。王夫人也醒了,媚眼如絲,半掩玉體,拉了鄧舍的手,撒嬌不想他就走。鄧舍顧不得溫存,掙開了手,披衣而起,問她:“你昨夜呼痛,可要叫大夫來給你看看么?”
王夫人頓時羞紅了面頰,似怨如嗔,嬌羞可人,說道:“那般地方,怎好叫大夫來看?羞煞人也!”又道:“痛也就算了,卻勞累殿下也沒能進去。好不煩惱!”
鄧舍頷首,道:“大約初次,所以你有些吃不消。下次或許就會好上許多。你且好生將養。我去看洪先生來有何事。”吩咐侍女,“娘子傷了身子,你好好伺候。”穿好衣服,匆匆洗漱,推門而出,徑去往前院書房。
洪繼勛帶來了一個消息。
見鄧舍來入房內,一向瀟灑自如的他,顏色焦急,猛然起身,來不及行禮,跨前幾步,急聲說道:“臣今早去往衙門,半路上碰著城外來使,從東南邊沿海到,才殺入城中。卻有一樁急報,不得不速來告之主公。”
鄧舍聽得“東南沿海”,心中咯噔一跳,穩住心神,不急不躁,步上正座,緩緩坐下,問道:“何事?”
在座的除了洪繼勛,又有續繼祖、姬宗周諸人,都是起身站定,躬身而立。排布在洪繼勛的身后左右兩側。洪繼勛說道:“數日前,察罕遣派其麾下驍將關保,由泰安,轉略東南。東南沿海郡縣,已然盡數陷落。”
鄧舍按住座椅的扶手,差一點挺身躍起!他面色須臾轉變,目光往左右轉去,眨眼片刻,已把續繼祖、姬宗周諸人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續繼祖額頭汗出,姬宗周神情倉皇。鄧舍哈哈大笑,道:“李察罕技止如此!”
連帶洪繼勛在內,諸人不覺愕然。洪繼勛問道:“東南失陷,則我益都危險!主公卻何出此言?”
鄧舍用袖子掩住了雙手,緊緊攥著椅子的兩邊,腦筋急轉,笑吟吟,說道:“我本以為察罕當世英雄。如今看來,卻是高估了他。察罕號稱有軍馬三十萬。我倒要請問一下諸公,你們以為,他究竟人馬會有幾何?”
續繼祖、姬宗周等意見不一,有說十萬的,有說十五萬的。洪繼勛也道:“十五萬或許沒有,十萬總是有的。”
鄧舍搖了搖頭,道:“不然。我掩有遼東、海東。遼東千里之地,海東三千里錦繡河山,竭盡所能,才能養軍不過十萬。察罕雖據有山西、陜西、河北、河南,此數地卻皆非富庶所在。且他又兼有救濟大都的責任。大都人口百萬,江南漕運不通,只每年需陜西等地救援的糧食,便不是個小數目。如此這般,扣除掉種種的支出,他或許總計能養軍十五萬。
“總計有軍十五萬,不代表他可用之軍就有十五萬。河南之南,他有淮泗群雄為敵。河北、山西一帶,又有孛羅虎視眈眈。陜西鄰近四川,蜀中明玉珍,亦一時之雄也。這幾個地方,他都不能不留下重兵駐防。這樣算來,他能可調動、用來寇我山東的,有五六萬人就了不起了。
“以六萬人眾,鯨吞齊魯之地,要說起來,似乎不算少了。但是,現如今,濟南、泰安依舊在我益都之手。他孤軍深入,又不得不留下軍馬環繞圍困濟、泰。是六萬人中,最少又去掉兩萬。
“是他還有四萬人。若悉數用來攻我益都,他的確仍占軍馬人數的優勢。然而,他卻又偏分軍襲我東南。好似斷絕了我援軍之來路,卻實際忽略了主攻方向之所在!是為主次不分。徒然給我軍以機會,各個擊破!”鄧舍洋洋灑灑說了這么一通,最后總結道,“所以我說,察罕技止如此!”
“主公的意思是?”
“他若不分軍取我東南,則益都或有苦戰。他既分軍取我東南,則我益都勝利在望!”
“敢問主公,計將安出?”
鄧舍卻不先說。他不是不想說。實則他方才的侃侃而談,只不過隨機應變。應變好辦。動上真格,卻就需要時間好好地整理一下思路。教侍衛送上茶水,他鎮定自如地飲用稍頃,有個計劃慢慢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來。暫時間,他似乎覺得還不太成熟,裝扮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好整以暇地問洪繼勛,道:“俗云:‘山人自有妙計。’洪先生,你可有良策呀?”
洪繼勛有智謀不假,沒有遇到過太危險的局勢。受鄧舍安穩態度的感染,他也慢慢地鎮靜下來。順著鄧舍的分析,他說道:“按照主公話中的意思,察罕分軍是自去優勢。我軍欲待各個擊破,無非先弱后強,非得先要把東南沿海的元軍殲滅不可。但是,我軍主力困守益都,難以出城。不過,我軍卻又有游軍,處在益都城外。比如,趙將軍、*章等人。”
續繼祖眼前一亮,道:“對呀!我軍尚外有游軍。大可在游軍上施出些手段!”
洪繼勛不以為然,道:“趙將軍部八千人,人數好像不少,但有救援濟南的職責,不可亂動。高延世、李子繁部兩千人,人數不多,又有隔絕濟南、泰安兩路元軍聯系的任務,也不能妄動。”
姬宗周接口道:“諸路軍皆不可動,那么,唯有*章佟將軍部數千騎軍?”
“阿佟部騎軍也不可動!”
鄧舍的急智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他快速地轉動著腦子,借助洪繼勛與續繼祖對談的時間,把適才靈機一動的計劃盡力地補充完善。他道:“用兵之道,奇正結合。我軍主力困在益都,為正。阿過所部馳援濟南,亦為正。高延世、李子繁部斷絕濟南與泰安兩路元軍的來往,也為正。遍數諸軍,只有阿佟部可為奇。他那數千騎軍,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用。”
“然則?”
“正可為奇,奇可為正!阿過、高延世兩軍皆在野外,沒有依托,且責任重大,所以為正而不可動。但是我城中主力,雖一樣為正,卻有城池可作為依托,又與他兩路人馬有所不同。”
“故此?”
“故此,欲破東南沿海州縣失陷的險局,……。不,應該說,要想抓住察罕分軍失誤的這個機會,我軍當遣派城中主力,即日出城,往復沿海!先滅關保。然后打通沿海通道,引來援軍。再以我外有強援的優勢,勝察罕之劣勢。”
察罕攻取東南沿海,斷絕鄧舍外援來路。鄧舍得知消息后,最短的時間內,尋找出了破解之道。這個破解之道,或許不敢說一定成功,卻是以目前的形勢而言,唯一最好的辦法。鄧舍笑不改容地與洪繼勛等人說畢,即傳令召集諸將。書房太小,坐不下恁多人。換了正廳堂上。
鄧舍與洪繼勛等人前后走出。很快空無一人的書房中,有清晨的陽光投入,映在鄧舍恰才坐的交椅上邊,兩邊的木扶手,已教他捏的變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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