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登也算一座名城。
西周初年,膠東半島有不少的東夷諸侯,其中最有名的大約得數萊國。后被齊國所滅。但是至今,山東還有許多以“萊”為名的地方。比如萊州、萊陽等等,又有萊山,萊河。文登,即為古萊國地。
其東北八十里,有不夜城。相傳萊子所筑。漢末王莽時,有一位奇士,自稱巨無霸,長一丈,大十圍,且能驅使虎豹。王莽用為壘尉。這一位巨無霸,便是由當時不夜城的地方長官獻給王莽的。
其城東二里,又有座文登山。文登之得名便由此來。而文登山的得名,卻又有個典故。相傳始皇帝東巡,曾召集文士登此山,論功頌德。“文士登山”,所以名叫文登山。
文登附近始皇帝的遺跡不少。城東一百八十里,有秦皇宮,乃始皇帝東游時筑。城東北一百二十里,又有望海臺,亦為始皇帝所筑。顧名思義,筑造此臺,用以望海。望海臺東北又三十里有成山,成山東有召石山。“秦始皇造石橋,欲渡海觀日出處。有神人召石于山下,因名。”
除了這幾座山之外,文登附近還有鐵槎山、鐵官山、斥山、五壘山等等諸山。文登雖然近海,卻非平原所在。境內可謂“丘陵起伏,溝壑縱橫”。兩邊高,中間低;北側高,南邊低。形如一個簸萁,口向南,延伸向海。
便是晴天時候,這種地形也不太適合騎兵的長驅直入,何況如今降雪。郭從龍與續繼祖分手后,引兩千騎,冒風雪,長途奔襲二百多里。在第三天下午的時候,將近文登。雪猶未停,越下越大。
他們因為是突襲,為保密起見,路上不能走官道,所行道路皆為小路。平原地帶還好,一入丘陵地區,高低起伏不平,放眼看去,盡是茫茫落雪。積雪厚的地方,深有半尺。騎兵們稍不注意,馬蹄便會陷入其中。正在奔跑中的戰馬,忽然陷入空處,結果只有兩個:或者把騎士拋出,或者馬腿斷折。行軍的速度不得不因之減慢。盡管如此,短短兩、三個時辰不到,還是接連便有十數騎因為踩空而斷折了戰馬之腿。
郭從龍用手搭起涼棚,踞馬遠望。時當黃昏,風雪飄搖。陰慘慘的天空下,遠遠近近的山巒、丘陵,被積雪妝扮的銀白一片,默然地聳峙著。山上的林木也好似銀裝玉裹,風很大,吹卷的它們東倒西歪。
大片大片的雪花,隨風亂舞,時不時打在人的身上、臉上,生疼。
他又扭過頭朝后看,見長長的隊伍里,每個士卒都是身上、馬上落滿積雪,乍一看,雪人似的。人、馬呼出的熱氣,如一團團的白煙,很快的消失,但隨即又很快的出現。軍旗已經被凍住了。風掣紅旗凍不翻。任寒風呼嘯,懸在高高的旗桿上,紋絲不動。就好像一團團凝聚的火焰,參差閃現在隊列里。近處的若如火把,遠處的便因隔得太遠,而恍如燭光。
郭從龍道:“傳令,取下軍旗。”快到文登了,軍旗多為紅色,太顯眼,得取下來,以免打草驚蛇。
他又補充道:“將校人等,有戴紅色披風的,也悉數摘下。”他的披風也是紅色,帶頭反手摘下。披風此物,行軍打仗時,穿著可壯軍威,同時亦表示身份。天冷的時候,則又可保暖御寒。也是一物多用。
郭從龍軍中,本帶的有鄉導。
這些鄉導,還是他益都突圍前,鄧舍特地給他的。皆為專門從城中居民以及士誠舊部中挑選出來的,家都是在東南一帶的土著。其中也有好幾個文登人。此番奔襲文登,郭從龍便帶了他們一起。當下,他吩咐親兵:“帶鄉導來。”不多時,兩三人來至面前。
地有積雪,郭從龍免了他們跪拜,揚起馬鞭,指向前方,問道:“此地距離文登,還有多遠?”
鄉導中有一人答道:“文登城西南有水,名叫古橋河。離城六十里。我軍下午過的那條河,便是古橋河了。”
說著話,他也往前邊看了眼。雖然風雪彌漫,入眼只有白茫茫、灰糊糊,且當黃昏,可見度更低,不過他到底土著,好歹還是認出了現在何地,又道:“將軍請看,前邊那山,有個土名,喚作得勝山,相傳為古戰場所在。過了得勝山,離文登便只有三十里。”
“得勝山?”
“是。”
郭從龍笑道:“好名字!好彩頭。”有將校在旁邊湊趣,說道:“山名得勝,則我軍此次奔襲,必然旗開得勝。恭喜將軍。”郭從龍道:“連日趕路,將士們辛苦了。現在快到文登,可以稍微放松。來人,即去那得勝山下,先尋個避風的所在。也好教將士過去略作休整。”
那將校問道:“不知將軍打算何時攻城?”
“便在今夜。”
“我軍迎冒風雪,長途跋涉,連行二三百里。盡管軍卒皆我海東老卒,并且也都經受過遼東苦寒之地的錘煉,但是少少的幾個時辰,怕也是緩不過來勁。今夜便開始攻城?將軍,是否太急太快?反正我軍已然趕到,也不急在一時。以末將之見,不如干脆今天休息一晚。明天再攻城不遲!”
“去年主公打遼陽,也是雪下行軍。從雙城到遼陽,何止二三百里?千里也有了!并且遼東的嚴寒,更甚山東。可是主公不也一樣一戰即破遼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軍本自遠來,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將士們的行軍之苦,本將豈會不知?可越是如此,越不能松懈!一旦松懈,必然導致軍無銳氣。若真到了軍無銳氣的地步,則莫說打下文登了,眼見雪越下越大,咱們能不能回的去?尚且難說!”
雙城離遼陽,沒有千里那么遠,加上繞路等等,頂多六七百里上下。郭從龍這是夸大之辭。不過,卻也正可由此,表現出他要趁夜攻城的決心。
他又道:“又且,文登并非大城。城方不過數里,守卒只有千人。就這千人里頭,還有一部分韃子就地征召的民團青軍。戰力并不甚高。再則,我軍來的如此出其不意,他定然措不及備。——,你們只看此地離文登已經只有三十里,我軍卻依然連半個城中守卒的游騎都未曾見到,便可推測出城中的防守已經因為這場大雪而懈怠到了何等的程度!
“我軍遠來,首重一個‘奇’字。怎能行百里卻半九十?吾意已決!爾等不必多言。”
“奈何軍中傷凍?”
天氣太冷,一連急行軍兩三天,加上自出益都以來,全軍基本都是一直在風餐露宿,騎軍雖然俱為海東老卒,也是有些吃不消。出現了小面積的凍傷減員。郭從龍問道:“截止目前為止,凍傷者有多少人?”
“六十余人。”
“連帶傷馬者,一并編在一處。將我軍旗盡數予之。待今夜我軍主力攻城時,吩咐他們在城外山上、林木叢里,四處點火。并招搖軍旗、奔走,大聲鼓噪。裝作為我軍的援軍。以壯聲威!此為‘風聲鶴唳’之計也。”
諸將大為佩服,道:“將軍妙算。”
這卻也是鄧舍給他講解歷代戰例的時候,郭從龍記在心中的。用在此時,算的上活學活用。他出發前,同時派了有人,去與劉楊送信。約定會師文登。劉楊在海上,來往方便,比他到的早。郭從龍又再遣人,即往約好見面的地點,去找劉楊,告訴他今夜就要攻城的事兒。約定了時辰,到時一同出軍。
郭從龍計議已定,遂引軍徑至得勝山下。全軍下馬,吃干糧,稍事休息。做戰前動員。只等天黑,便要攻城。天色漸漸昏沉,彤云密集。
彤云密集,天色漸漸昏沉。
泰山腳下,三桿、兩桿殘旗,豎立在凄冷的云雪下。旗桿的周圍,是一片更加殘破不全的營寨。營寨里堆滿了落雪。時不時有寒風卷揚起落雪,吹上帳幕。帳幕上也是積了厚厚的一層。隨即,混在一起,再度簌簌的落下。盡管有深雪掩蓋,卻依舊隱隱約約、隨處可見斑斑的血跡。
這營寨的面積不大,但也不小,大約有數百頂的帳篷。足可容納兩千人屯駐。但是這會兒,營中卻好像一個人也沒有了似的。只有風聲與落雪的聲音,肆虐橫行。更不曾見有半點的炊煙升起。
不過,若細細觀察的話,卻可以發現,便在營里帳篷與帳篷之間的過道上,還有未曾被雪掩蓋住的腳印。以及正中間的帥帳中,也有依稀透出的燭光。這腳印盡管不多,帶來了生氣;那燭光雖然黯淡,寒風難以吹熄。這一切,卻又都好似在時刻提醒著別人,此處依舊還有人在。
這里,正是海東的軍營。
帥帳里,有三個人正在說話。高延世、李子繁、潘賢二。這三人年歲不同、相貌不同,甚至連文武也不相同,但是此時,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管誰人,全都面目骯臟,近處嗅聞,酸臭撲鼻。也不知是汗味,抑或血腥,又或者兩種摻雜,實在令人不由掩鼻。
久處芝蘭之室,不覺其香。久處鮑魚之肆,不覺其臭。他三人倒是早已習以為常,彼此間很適應。潘賢二文官,還好點。高延世與李子繁,無不從頭到腳,兜鍪與鎧甲上遍布烏紅的斑跡。伸出手,指甲里全是泥土。把兜鍪取下來,長時間沒洗的頭發,亂糟糟,粘結成綹,稍微搔首,灰土的細粒并及與鎧甲上那種烏紅相似的小塊,都像下雨似的,撲撲落下。
灰塵倒也罷了。此種烏紅塊狀物,征戰沙場的人一看就知,非為別物,乃是為血漬凝涸后形成的。連頭發中都全是這些東西,真不知他兩人在這些天中,究竟經歷過了多少的苦戰。
他們出城時,走的匆忙,沒帶多少寒衣。又要緊著戰士們穿,包括潘賢二在內的文職官員,都是衣衫單薄。潘賢二只穿了件袍子,外頭罩了個披風,雖在帳內,也是凍得嘴唇烏青。他抱著膀子,瑟瑟發抖,說道:“天太冷了。得趕緊想個辦法。要不就這么硬撐下去,不等韃子打來,咱自己便先凍死了。”
李子繁體壯,比潘賢二強,較為耐寒,但是他也是滿面憂色,點頭說道:“潘大人所言不錯。后山上的林木本就不多,已快被咱們砍伐干凈。昨天,俺不得已,遣了一個小隊去稍遠的地方伐木。不料韃子卻早有準備,柴禾沒得回多少,反折了四五個兵卒。看這雪絲毫沒個停的意思,也不知還下多久。盡管韃子這些天暫停了攻勢,可如果雪一直不停,說不得,還真沒準兒咱們就把自己給凍死了。”
高延世哼了聲,道:“一點雪,算的甚么!也值得你兩個愁眉不展。韃子不來攻,咱攻過去就是。他不讓咱去伐木,咱索性便去抄他的老營!”
“雪大難戰。且我軍傷亡太重。兩千人,如今剩下有戰斗力的,不足八百。防守尚且勉強,況且主動進攻?不可冒進。”李子繁不同意高延世的提議。說起傷亡,又是個愁事。潘賢二接口道:“陣亡的也就算了。目前全軍傷員三百多人。缺醫少藥,又少寒衣。只昨天一天,就又死了五人。這也是個麻煩。要不及時解決,對士氣的打擊會很大。”
李子繁問道:“口糧尚有幾何?”
“我軍從益都出發來此時,所帶軍糧夠全軍十日之用。來至泰山后,又曾四處哨糧。并且全軍傷亡嚴重。所以,目前口糧還是勉強足用。”潘賢二道,“但是,益都戰事遙遙無期,海東援軍遲遲不來。我軍也不知還需要堅守泰山多久。時日若長,口糧怕也會是個問題。”
李子繁喃喃道:“是得想個辦法了。”
帳內一時默然,沒人說話。高延世覺得氣悶,騰的站起來,抽出刀來,虛虛砍了兩下,不小心帶住肋下的傷處,疼的呲牙咧嘴。
他這傷處,是為落雪前在與元軍的一次交戰中負下的。當時,他重施故技,依舊帶百十騎,突入元軍陣中,攪亂敵陣的同時,并希圖陣斬敵將。
誰知元軍換來的這一位主將謝雪兒,也是個勇將。而且謝雪兒的親兵中有個昆侖奴,力大無比。高延世生長河北,從軍后隨毛貴征戰山東,去過的地方不多,還沒有見過昆侖奴。亂馬軍中,他拿眼一看,見那昆侖奴黑的發亮,不免分神。一分神,手腳慢了些,頓時被謝雪兒偷襲,刺中了肋下。虧得他十分勇悍,傷而不懼,用回馬槍,殺退了謝雪兒。殺退了謝雪兒不算,他還又更鼓勇氣,兜馬換回,生擒住了那昆侖奴,然后方才回營。
他擒昆侖奴回營,倒并非為了別的,純粹好奇使然。盡管他上陣殺敵,勇不可當,畢竟年未及二十,好奇的心態還是有。拿了昆侖奴回來,語言不通,現在沒功夫多研究,捆了,丟在營中。
這時,他傷口一疼,難免因之又把那昆侖奴想起。沖到帳口,掀起簾幕,一疊聲地叫外邊的親兵:“狗日的黑奴,害俺負傷。取了鞭子,去與俺痛打三十!”親兵應命即走。高延世又把他叫回,猶豫片刻,“罷了,三十下怕他受不住,改十下吧!”好不容易抓住的,不能輕易打死。
看他現在的表現,才像一個貪玩的少年。李子繁與潘賢二都是相對一笑,帳內的氣氛微微輕松。
潘賢二道:“在下有一計。或許可以緩解我軍所處之困境。”
李子繁與高延世立刻有了興趣。高延世走回座位,問道:“什么計?”
“前數日,趙將軍十萬火急與我軍送來軍報,說道濟南失陷,……。”潘賢二才起了個頭,李子繁即嘆了口氣,說道:“以楊將軍之勇,以楊大人之智,濟南居然也難逃失陷的結局。當時聞訊,俺真不敢置信。”
潘賢二道:“不錯。濟南失陷,王保保有兩個用兵的可能方向。或猛攻趙大人部,與察罕會師益都。或提軍南下,夾攻我軍,打通與泰安的道路,從而再克泰安。他若選擇前者,則益都危。他若選擇后者,則我軍危。當前之計,在下以為,要打破險局,只有一策。”
高延世問道:“哪一策?”
“請趙大人搶在王保保前,提軍南下!”
“提軍南下?”
“正是。提軍南下,先與我軍會合,并力殲滅對面謝雪兒之敵,隨后馳援泰安。只要救下泰安,察罕的糧道便在我軍的俯瞰之下。察罕為何大舉進攻益都之同時,還留下人馬圍困泰安?其所慮者,正在此也。他的糧道一入我軍之手,則益都之圍,也定會隨之而解。這叫做兩全其美。”
“若趙大人南下,不是便給王保保讓開了通往益都的路?又假如王保保分軍一部,尾追趙大人,則趙大人部豈不就有要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
“楊將軍不是與趙大人合軍一起了么?濟陽*章的女真騎軍不是也已與趙大人會師了么?大可留下一部,看住后軍。并可設伏泰山腳下。王保保縱有追兵,又有何懼?他要真有追兵,其實倒也好了。戰場交鋒,最忌軍力分散。他又要守濟南,又要追趙大人,又要與察罕會師益都。他只有不到三萬人,顧得過來么?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我軍便又大可待機而定,甚至放棄救援泰安也行,不妨運動中殲敵!”
高延世又問道:“然則,如若王保保不追趙大人,與察罕會師益都呢?”
“在下方才不是說了么?他若不來追趙大人,我軍就去救援泰安。打下泰安,取察罕糧道!”
李子繁也并非無謀之人,李和尚打南高麗,水淹敵城,便是出自他的手筆。此時聽罷,卻不像高延世聞言而喜,霍然起身,拍案道:“潘大人此計,看似絕佳,卻深藏險患。就不說趙大人,便是俺,也萬難茍同。”
——
1,巨無霸。
“夙夜連率韓博上言:“有奇士,長丈,大十圍,來至臣府,曰欲奮擊胡虜。自謂巨毋霸,出于蓬萊東南。”
夙夜:即不夜城。連率:官職名,職如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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