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登來的幾人里,領頭那位即原本樂工出身,善吹橫笛的海東騎兵軍官。喚作柳三的。
橫笛柳三郎的大名,海東軍中人人皆知。鄧舍也曾有聽說,這時去看,果然一表人才。盡管因其才從元軍的重重圍困中混入進來,所以滿面的血污,卻依然難掩骨子里的豐神俊朗。鄧舍按轡問道:“你便是柳三?”
“小人便是。”
海東文武,要論相貌,首稱洪繼勛。只不過,洪繼勛的容貌可以用“俊朗”來形容,并且俊朗中,透出一股清高孤傲。而柳三則不然,是為“俊秀”,俊秀里又自帶與生俱來的一點風流倜儻。
此時他雖然站在尸體枕藉的戰場上,卻令人如觀遠山橫黛,不自覺地心曠神怡。古人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出色的相貌常常能給人一個深刻的第一印象。鄧舍稱贊道:“果然好男兒。”問他:“從龍遣派你來,有何事要與我稟報?”
鄧舍剛才命令李和尚挑揀勇敢,準備出城去文登給郭從龍送密信。這會兒見了柳三,卻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決定。因此,沒有打算帶他入府,便在這戰火才息的矮墻內,直接相詢。
柳三躬身抱拳,答道:“郭將軍奇襲文登功成,當夜即遣小人來與殿下送信。昨夜城外的火堆,便是為小人點燃。卻又有機密軍報,必須面呈殿下。”掀開鎧甲,從貼身處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與鄧舍。
鄧舍打開,一目十行看過,頷首,道:“我知道了。”隨手把信遞給洪繼勛,洪繼勛也看了一遍,信中內容不多,不外乎略述取文登的經過,以及通過劉楊已經與海東取得聯系,援軍大約半個月內就會趕到。并詢問了如果援軍來到,下一步是否便按照原定計劃實行。
鄧舍說道:“你來的正好,我正準備派信使往去文登。城中軍卒、將校,多不熟悉道路。你既能趁韃子撤退的機會混進城來,我且問你,可能再趁機混出去么?”
柳三答道:“韃子縱然千重萬圍,以小人看來,卻只若坦途。”鄧舍大喜,說道:“好!”拿出密信,交給他,吩咐,“切記,此信中內容事關重大。兩點交代:首先,要親手交給郭將軍,其次,絕不可令韃子看到。”柳三道:“但請殿下放心。”依舊把密信收好,掉頭往外瞧了眼,見元軍漸漸撤遠。夜色漸深。要出城,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不再多言,他沖鄧舍行個禮,招呼隨行進城的伴當,轉身就走。
鄧舍又把他叫住。
柳三大約在混入城前,偷襲過落單的元卒,身上穿的也是元軍的鎧甲。卻有些不太合身,而且稍嫌單薄。鄧舍反手摘下披風,喚他過來,親手給他披上,說道:“夜寒雪重。三郎此去,路遠迢迢,萬須謹慎。”
看著柳三諸人靈巧地翻過矮墻,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李和尚道:“主公,柳三在軍中的名氣是不小。但是他不過樂工的出身,出名的緣故也并非勇敢善戰,而僅僅是因其吹的一口好橫笛。這般要緊事,只派他一人去辦行么?要不,末將再挑選幾個勇將,護送陪伴他一起前往?”
鄧舍搖了搖頭,道:“從龍取文登,距今才沒有幾天,柳三便能兼程數百里,趕來我城外,與咱們放火報訊。可見其忠于職事。夜半放火,看似簡單,沒點智謀,卻難免會被韃子發現。由此可見其智。韃子圍城才撤,他即混入城內,又可見其判斷時機的能力。并且只帶兩三人,就敢深入重圍,更可見其膽略。此人雖無善戰之名,但勇敢智略,卻皆上等之才。有他送信,一人足矣。”
正所謂:英雄未必不遍地,下下人有上上智。
話說到此處,鄧舍又不由感嘆,說道:“從龍軍中,盡皆我騎兵精銳,多善戰勇將。從龍不用別人,卻只用他來與我送信,亦有識人之明。”
暫時擊退了元軍的攻勢,固然值得喜悅,但是相比郭從龍的成長,卻是后者更能帶給鄧舍欣慰的高興。
吩咐了李和尚抓緊時間打掃戰場與接著壘筑矮墻之后,鄧舍又去城頭巡視了一番,然后才與洪繼勛諸人打馬回府。
夜晚的雪,紛揚飄舞。一彎冷月,冰雕也似地懸掛在遙遠的夜空,時而有云層遮掩。刺骨的寒風盤旋身前馬后,卷動道路旁的柳樹,颯颯作響。柳三等人順利混出城外,馬不停蹄,奔赴文登。
真正的風餐露宿,日夜不停。到底數百里路,不是一蹴可就的。他們每人各有兩騎,坐騎盡可支撐得住,到的后來人卻不能堅持。柳三教伴當們用繩子把腿綁在馬上,就這樣翻山越嶺,橫度冰河,走過厚厚的積雪,穿行過廣闊的荒野。三天后,到達了文登。
便在他們抵達文登的當天,連日來的落雪,開始漸漸變小。這一場雪,足足下了有十多天。郭從龍夜襲文登時,地上的積雪才沒過一半的小腿,現在已然深可沒膝。柳三等人奔至城下,仰頭喊話,招呼守卒開門。
為防備萊州的關保再來奪城,文登的防御布置堪稱刁斗森嚴。續繼祖所帶的步卒,亦在前兩日也過來會合了。加上劉楊的水師千人,守軍的數目達到了近五千人,兵源充足,城頭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從柳三的位置往上看去,只見滿城的紅旗,林立僵硬凍在風中。而若從城樓放眼四望,卻又可見城池周近山上的林木,仿佛千樹萬樹梨花開。
守卒百戶辨認出了柳三,正待開門,見城內一眾騎士驅馬來到。當先一人,鐵槍駿馬,卻是郭從龍。那百戶心下納罕,柳三才到,郭從龍卻怎么就迎出來了?莫非未卜先知?他探頭叫道:“將軍,柳三郎回來了。”
郭從龍勒馬城門內,吩咐:“開城門。”城門好幾天沒開過了,機關差不多被冰雪凍住。十來個軍卒使用槍桿、刀刃等物,又是敲冰、又是削雪,累的滿頭大汗,好不容易將城門緩緩打開。一行人奔馳而出。
柳三正候在門外,瞧見郭從龍,也是吃了一驚,忙解開綁住腿的繩子,翻身下馬。腿被綁住的太久,血液流通不暢,麻木近乎沒了知覺,他站立不穩,摔倒地上。
郭從龍隨之下馬,親手把他攙起來,打量觀看。見柳三面色蒼白,嘴唇干燥,雙眼中血絲遍布,耳朵、臉頰、以及露在外邊的手,多有凍瘡。去益都數百里,回來文登又數百里,天寒地凍,大雪封路,別說柳三,換個鐵人吃不消。
郭從龍更不答話,直接吩咐親兵,抬了柳三等人,便要往城中送。
柳三卻不肯便走。他牢記著使命,掙扎撐起身子,摸出鄧舍的密信,遞給郭從龍。他拿信的手臂,不能自制,顫抖個不住,開口說道:“將軍。這是燕王殿下的密令,吩咐小人務必要親手交與將軍。”嗓音沙啞。
“益都城中如何?”
“韃子攻城甚緊,城中士氣尚好。只不過,……。”
“怎樣?”
“小人與燕王殿下見了一面,觀看殿下的氣色,似乎染上了風寒。”
郭從龍頷首,道:“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柳三問道:“將軍這是要去哪里?”他在郭從龍的隨從隊伍中,看到了好幾個百戶以上的軍官,還有劉楊水師中的將領。郭從龍答道:“頭批援軍來到,本將要去海邊,迎接他們入城。”
援軍終于來到了。
文登海邊,停靠了數十艘的船只。有大有小。其中三分之一,是水師的戰艦,余下的盡皆征用的平壤商船。一片片的白帆,接連密布,布滿了整個的臨時港口。轉小的雪花,好似瓊瑤玉屑,紛搖墜落,落在一望無垠的碧海上。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卒,分別按照營頭,絡繹下船。
岸上,有續繼祖、郭從龍提前布置下的接應,引導著他們有條不紊,或先就地休整,或者直接走上通往城中的道路。海邊的積雪也很深,不過郭從龍派來的接應隊伍早將其打掃的干干凈凈。并不影響行軍。
郭從龍等人策馬來到,一邊給不絕于道的士卒們讓路,一邊尋找來軍的帥旗。他也是才接到劉楊的通報不久,只知道來的是頭一批援軍,大約萬人。帶軍的主將張歹兒。除此之外,究竟來的援軍有多少步卒、有多少騎兵,帶了多少的糧草,以及隨行了多少的輜重,全都一無所知。
海岸上到處都是剛剛下船的士卒,一眼望不到頭。
混雜在士卒之間,一面面的旗幟打出來。有紅、有黃、有白、有青、有黑,有的很大,有的較小。旗幟上的圖案也不盡相同。這些,代表了不同的營頭。因為船只的載重量不同,所以不可能剛好一艘船就能裝滿一個編制的士卒,為了便于集合,打出各自的旗幟是非常有必要的。
每面旗幟的下邊,不但有本部的將校,也都還會有幾個城內派來的軍官或者文員。方便彼此的溝通,不致使得局面產生混亂。
如果旗幟下是輜重營,抑或騎兵等等,需要攜帶物事較多的,便先原地休息,等輜重、戰馬諸物也到齊了,再開拔入城,到城內、又或者城外指定的地點扎營安寨。而若是輕裝步卒,攜帶物事不多的,則就不需要過多等待,只要人員點齊,就可以上路入城。
上萬人馬湊在一處,有下船的,有尋找本營集合地點的。有騎兵、有步卒。有碰見熟人的,有找不著袍澤的。有暈船的,有受不了寒冷活動身體的。一時間,岸上人喊馬嘶,熱鬧十分。
郭從龍抓住幾個路過的援軍軍官,問出了張歹兒所在的位置。難怪在岸上找不著他,原來他還沒有下船。劉楊也來了,張歹兒坐的便是他的旗艦。所有船中最大的一艘,很好找。
人太多了,騎馬也馳騁不開。郭從龍索性下了馬,把韁繩丟給親兵,步行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海邊,召來一艘小船,劃至劉楊旗艦的下邊。旗艦船樓的上,站了幾個百戶打扮的水師軍官,正在打著旗語,指揮調度別的船只靠岸。
郭從龍立在小船船頭,叫道:“劉元帥、張元帥可在船上么?某郭從龍,前來拜見。”劉楊與張歹兒都是元帥,比他官銜大的多。稱得上“拜見”兩字。那幾個百戶勾頭往下瞧了眼,自有人去報知劉楊、張歹兒知道。不多時,兩人親自迎出艙外。放下舷板,請郭從龍登船。
郭從龍穿的有甲胄,以軍禮相見。夜襲文登時,他和劉楊見過面。張歹兒一直鎮守關北,他兩人卻是從沒見過。張歹兒倒不托大,回了半禮,握住郭從龍的手,笑道:“久仰將軍大名。今日一見,快慰平生。”
郭從龍平素在軍中,也常聽說張歹兒的名號,知道他可算海東宿將,跟從鄧舍的時間很早。或不及文、陳、趙過等上馬賊老人,但也說的是一個老資格了。
拿眼觀瞧,只見他龍眉豹頭,赤面長須,姿體雄偉,氣度渾沉,端得威風凜凜。也許因為久鎮關北蠻荒地的緣故,此時雖笑容滿面,顧盼間,不經意卻便殺氣隱現。若把楊萬虎比做一柄鋒芒畢露的長刀,那么張歹兒便如同一桿黝黑厚重的鐵槍,不動則已,動必風云變色。這個念頭在郭從龍的心中一閃而過,他恭聲道:“元帥之名,末將亦然久仰。常聽主公提及,說元帥曾有言道:男兒當橫行天下,自取富貴。末將也嘗竊思,非大英雄,難以說出此言。早不勝敬仰。今得一見,實在得償夙愿。”
劉楊在旁邊笑瞇瞇聽著,等他們敘禮告一段落,肅手相請,道:“俺們來文登,郭將軍你是主人。現在你來俺船上,俺則成了主人。且請入內,有海東好參茶一碗奉上。權且祛祛寒氣。”諸人入內,分賓主落座。
艙內生的有地火,暖氣襲人。寒暄兩句,道了辛苦,問過一些路上航行的情形,又回答了一番益都戰況的形勢與現下整體戰局發展的情況。郭從龍言歸正傳,說道:“此番所來援軍數目,不知具體有多少?”
張歹兒的主將,這問題得他回答,答道:“一萬三百余人。總計十三個千人隊。其中步卒千人隊有十個,騎兵千人隊有兩個。又有一個千人隊,是為輜重營。”一個千人隊不是一定要有一千人,七百人便可算上千戶。郭從龍一聽即知,來的都是滿員的上千戶精銳。
“輜重、糧草所帶幾何?”
“足夠全軍使用一月。”
“不知海上航行時,可有減員?”
“此次所來的軍馬,半數為我關北虎賁,半數為海東精卒。路上雖有暈船的,但好在路程短,倒沒有甚么大礙。”
張歹兒的關北軍,本來按照計劃,該抽調八千人,也就是一個萬人隊出來的。因為牽涉到駐守等等問題,所以此次只有五千人做為先行。另外的五千人,則是從平壤、德川等等朝鮮分省的戍卒里抽選而出的。
“此番萬人之后,不知下次的援軍何時可到?又會有多少人?”
“下次的援軍,大約兩萬人上下。我關北還有三千人,此外,南韓分省有萬人,朝鮮行省也還能再湊出五六千人。會分成兩批到達。預計全部趕來的時間,至遲,也最多十天之內。”南韓分省,即南高麗舊地。
“誰人主將?”
“文平章、慶參政。”
文華國,現任朝鮮分省平章政事。慶千興,現任海東參知政事。海東行省,是安豐朝廷設立的。朝鮮分省、南韓分省,還有遼陽分省,則是鄧舍為方便管理而自己設立的。因此,這兩套班子同時存在。
分省的班子規格上其實低了一級。文華國朝鮮分省的平章政事,相當海東行省的左丞。他也的確還兼任著海東左丞的位置。
“慶參政?他不是本該鎮守遼西防線的么?”慶千興兼任武平、惠和等地的總鎮,是為李鄴的上官。
“因后續援軍中,不少高麗軍卒。因此文平章與陳平章協商,抽調了慶參政,也參與過來,專門提調高麗軍馬,并做為全軍的副帥。”海東的軍隊總共就那么多。要說兩三萬的漢卒還是可以湊齊的,但是總不能把全部的漢卒都派過來。其實,不止后續的兩萬人中有近半皆為麗人,便即隨張歹兒抵達的頭批援軍里,也有不少的關北女真人。
郭從龍了然,又問道:“也就是說,兩批援軍共有三萬人?”
“這已是海東可抽調軍馬的極限。”
“文平章親來馳援,然則平壤有誰坐鎮?”
“自有姚平章總攬兩省。”姚好古,現任南韓分省平章政事。文華國馳援,姚好古坐鎮,這是鄧舍早在最初調遣海東援軍時就定下的方案。郭從龍問的清楚,稍微安穩。他從袖子取出一封文書,打開來,給張歹兒、劉楊觀看。
“這是?”
“主公才送來的密信。”
張歹兒與劉楊展開觀看,看不幾句,陡然抬頭,說道:“主公這信里,主公是在擔憂?”
郭從龍緩緩點頭,說道:“不錯,擔憂察罕老匹夫圍城打援。方才末將在路上,已然看過了。主公命你我商議。并提出不如先不救益都,改橫插敵后,先打掉濟南。圍魏救趙。兩位元帥大人,意下如何?”
“萬萬不可。”
郭從龍愕然,問道:“萬萬不可?”
“本將也有一封密信,是姚平章寫給主公的。內中也有談及圍城打援之說。不妨先請將軍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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