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夜宴乏善可陳,因為文華國等遠來初到的緣故,不到二更天,宴席就散了。
鄧舍送諸臣出門,在梁園的門口,還一時興起,與文華國、趙過兩人的親兵們說了幾句話。他兩人的親兵多數都是老卒,文華國的親兵隊長更也是上馬賊的出身,算是老兄弟了。鄧舍與他們都是早就認識的。
燕王殿下過來敘話,那些親兵們,尤其文華國的親兵隊長頓時就自覺身份與眾不同了。一個個激動非常。甚至在出王府的時候,走著路都全是一副腆胸疊肚的樣子,還拿著挑剔的目光,一個勁兒地去看其它諸將、特別是文臣們的侍衛與隨從,整個的一個瞧不起和高高在上,臉上就差寫上“瞧見沒?老子是從龍元勛”幾個字了。
鄧舍看著好笑,但是了解他們的心情,卻也不足以奇,只是再三叮囑,要他們平時務必多加注意,扈衛好文華國與趙過的安全。
文華國、張歹兒諸將現今雖然皆身居高位,卻不脫軍人的本色,主動提出歸營住宿。鄧舍沒有多做挽留,對文華國說道:“城外駐軍數萬,不能沒有重將鎮守。我待會兒的家宴,就不請阿叔參加了。畢竟軍務才是最為要緊。軍令要嚴,沒有我的命令,城外各營,不管將校、抑或兵卒,一個人也不許入城。違令者,斬殺毋論!”
文華國笑道:“主公盡管放心。有俺在,絕對不會鬧出半點亂子。”鄧舍點了點頭,又笑道:“阿水熬的湯,我剛才已經專門吩咐了人,盛了一些,快馬送去阿叔在城外的帥帳了。也請阿叔嘗一嘗,看看味道如何。”直把文華國等人送出府外,看他們遠走,這才轉回。
武將們先走,文臣都是坐轎子,走的晚。
鄧舍又在門口見著了洪繼勛,沒再多說什么,只拍了拍他的手,見他穿的單薄,命侍衛取來大氅,親手與他披上,笑道:“先生一身,干系我海東全省。方今察罕才退,俗云:‘下雪不冷化雪冷’,最近一段時日,需要去做的事情很多,想來定然會更加忙碌。天冷寒沉,先生可千萬要注意身子。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莫要累壞了。”抬頭看看天色,“夜色深重,快要二更,我也就不再多送先生了,路上慢行。”
洪繼勛道:“是。請主公留步,臣等告退。”頓了頓,又說道,“有關洪、李兩人,等臣回去后,自會把主公的意思轉告與他們。只是不知,主公明天有沒有時間?如果有的話,也好命他兩人前來跪拜謝恩。”
“不必了。明天我打算出城巡視營中,看一看將士們。……,這樣吧,大約過個兩三日,泰安陳大帥與劉世民便能回來益都。等到那個時候,再叫洪繼蔭與李蘭過來,做個交接,順便直接前去上任就行了。”
洪繼勛自無意見,答應了,行個禮,自與姬宗周等人乘轎回去不提。
鄧舍的家宴沒請幾個人,無非趙過、佟生養、鄧承志等寥寥數位而已。另外,還有羅李郎。加在一起,也不過只有四五個人。沒在梁園里辦,地點放到了后院書房。侍女、下人也一個沒用,伺候服侍的全是鄧舍的姬妾。案幾上擺放三四樣小菜,王夫人素手調羹,鄧舍親自溫酒。
人雖少,其樂融融,相比剛才的宴客廳熱鬧喧嘩,別有一番情趣。
鄧舍一邊熱酒,一邊與趙過等人說話,看窗外夜深、聽風聲蕭瑟,覺院中寒意、而室內溫暖如春,忽然間,心生感觸,喟然嘆息,說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樂天的這首詩,我從小就喜歡。可惜的是,卻一直以來沒有機會行此雅事。
“想當年,自十來歲起,我便隨父上陣,先是呼嘯黃河兩岸,后又跟隨義父參加紅巾。征戰沙場、不得稍歇,忽忽至今,已有近十年了。呼嘯黃河兩岸之時,我年歲尚小,暫不多講。單只參加紅巾后,歷數我所曾參與的戰事,大小何止百數!而今想來,尚且歷歷在目。
“……,阿過,咱倆在一起的日子最久,你可還記得,四年前,咱們投紅巾不久,在陜州打的那場仗么?”
“臣、臣記得。當時的對手也是察罕。本來在陜州的駐軍并非咱們這一支。因為察罕圍城日緊,故此劉太保臨時調動我部前去增援。不過軍馬才動身不久,即、即聽說靈寶已丟,為察罕所拔。靈寶是為陜州的后翼,靈寶一丟,陜州軍因而軍無斗志,棄城西遁。我、我部雖數百里急援,卻也沒能將之救下。后來,察罕在平陸,追上了陜州軍,以鐵騎蹙之。
“剛好,我部也趕到了。臣記得當時帶兵的指揮是馮、馮長舅,那會兒他還不是副萬戶,應該是個千戶,當、當機立斷,趁察罕與陜州軍戰事膠著的機、機會,率領我軍,又從察罕的側翼對其發動了進攻。一番激戰,從中午打到夜半。殺死的韃子無數,我軍死傷的兄弟也是無數。”
鄧舍放下酒壺,站起身,解開衣襟,露出左邊的胸膛,上邊有個顯眼的疤痕,長達數寸。紅燭高燒之下,看著很是可怕。佟生養、鄧承志與羅李郎之前都沒有見過,眼中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鄧舍說道:“這道疤,便是在那場戰事中留下的。四年前,我還小。力氣沒長成。戰場上遇見了個韃子的勇士,那廝用的一柄大刀。我到現在還記得特別清楚。一刀,便砍飛了我的長槍,順著劈下來,直把我的鎧甲也劈成了兩半。”
他往疤痕上比了一比:“再多砍入一指,我這條命就算交代了。……,阿過,全虧了你,奮不顧身,跳上那廝的坐騎,——,是用咬的吧?哈哈,把那廝的耳朵都給咬下來了。給我時間,讓我緩了口氣,棄槍換刀,合你我二人之力,才總算將那廝殺了。說起來,你對我可是有救命之恩!”
佟生養等人都是笑。鄧承志道:“叔叔,卻不曾想,你小時候還有這樣的事?把那韃子的耳朵給咬掉了?哈哈。”
趙過難得的帶了點不好意思的表情,說道:“當、當年臣也小。那韃子渾身上下都包著鎧甲,像個鐵皮人似的。臣、臣無從下手。情勢也緊急。一急起來,顧不了許多,一口便咬下去了。但之所以最后能殺了那廝的功勞,卻還是全在主公的身上。是主公臨危不懼,雖然負傷,越發勇武。要、要不然,怕臣的小命也就要交代在當時了。”
室內雖暖和,鄧舍解開衣服,卻還是有些冷意。
王夫人伸出手來,幫他重新把衣服穿好,說道:“卻是一向來,沒有聽過殿下提及,原來與叔叔還有過這樣一段故事。叔叔,你對殿下既有救命之恩,妾身便給你端杯酒,也好為殿下謝一謝你,可好么?”
趙過忙起身,拘謹地說道:“臣何德何能,不敢勞娘子端酒。遍數往昔戰事,要說起來,還是主公救臣的次數更多。”他盡管推辭,王夫人不肯答應,自管自斟了杯酒,端捧與他。
鄧舍笑道:“今天家宴,不論主臣。阿過,這是你嫂子的心意,便飲了吧。”
趙過推辭不得,無奈,只好惶恐不安地把酒喝下。
鄧舍又悠然說道:“不瞞你們說,近些日子里,我常常夜半醒來,思及往事,恍然一夢。想當初,戰場廝殺,朝不保夕。現如今,坐擁數省。當初察罕兵威之盛,我數股聯軍與敵,猶且不是對手。到現在,我孤軍奮戰,居然能勉強與之平局。……,阿過,當日廝殺疆場的時候,你卻有沒有想過,咱們竟也能有今日!”
趙過道:“主公龍鳳之姿,自幼便不同凡響。臣、臣小時候就知道,主公絕非池中之物。今天的局面,臣、臣以前是沒有想過的。不過細細想來,以主公的雄才,能崛起自草莽,起坐有數省,卻也是意料中事。”
“哈哈。好你個趙過,也學會阿諛拍馬了!”
笑了一陣,鄧舍又給趙過等人把杯子填滿,不再回憶往事,殷勤勸酒。
下酒菜不多,卻皆出自王夫人之手。色香味俱全,令人觀之,不忍下筷。菜過五味、酒過三巡。佟生養等本就在夜宴上飲酒不少,便有了四五分的酒意。酒勁涌上來,不免嫌熱。鄧舍離開席位,踱步到窗前,拉開了點縫隙。冷風吹進來,頓時精神一振。
他轉過身子,與佟生養說道:“阿佟,卻有件事兒,我得先給你透露個風聲。此番與察罕對戰,你部女真騎兵固然立功不少,但是長白山之敗,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待來日論功,怕少不了我需得在諸將的面前,斥責你幾句。你提前做好準備,到時候,可不要說我不顧兄弟情誼。”
這就是鄧舍用人的手腕了。
佟生養有長白山之敗,不給點處罰,說不過去。用兵之道,最忌諱的就是用人唯親、獎罰不明。但是,卻有一點:如果佟生養是尋常的漢人將校,鄧舍處罰也就處罰了。畢竟,佟生養所部都是女真騎兵,乃為異族。縱有結義兄弟的恩情在,處罰之前,還是先打個招呼為好。既顧全了情分,照顧到了女真人的情緒,又不致影響軍紀。
佟生養面帶羞慚,放下筷箸,出席跪拜,說道:“哥哥信得過俺,叫俺帶的女真人,堪為全軍第一精銳的騎兵。卻在長白山,被關保占了便宜。有負哥哥的厚望與重托。俺自知罪責深重,但請哥哥從重責罰。”
鄧舍一笑,扶了他起來,說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你的軍報,我都看了。要說長白山之敗,你部以少擊眾,雖然落敗,過錯卻也并不算太多。哪里有百戰百勝的將軍?戰敗一次不要緊,重要的,你要從中吸引教訓,搞清楚,到底哪一點做的不好?吃一塹,長一智。這樣就行了。”
淳淳教誨。
又從此話題中延伸開來,幫佟生養分析長白山一戰中的利弊。說的興起,更搬動座椅、案幾,擺成地形圖。以佟生養為關保,重現當日元軍突圍的陣勢;并由他本人來當佟生養,指揮女真騎兵,截擊對壘。
趙過與鄧承志也分別參與其中。
鄧舍調整了佟生養原本的戰術布局,將隊伍向外邊拉出了十數里地,避開了山路崎嶇的地面,更好地發揮了騎兵的優勢。并在開戰之初,就調遣精銳,搶占住了上風口。如此,則又避開了當后來起風時,導致全軍被沙塵迷眼的情況。佟生養當時落敗,雖然有寡不敵眾的因素,但其實一個地利、一個天時,才是最為決定性的原因。
鄧舍總結說道:“阿佟,若論沖鋒陷陣,你的確是一把好手。即便是我,要與你相比,怕也自愧不如。但是,沖鋒陷陣的再好,也不過只是個將才。你的弱點在什么地方?不知書。以后,待閑暇時候,需得多識些字,多看點書。你要記住:為將者,不可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了一卷紙,遞給佟生養,說道,“這是我昨天從從《宋史中,抄下來的《王審琦傳。你不妨拿回去看看。”
佟生養恭敬接過,道:“是。”
他不知王審琦何許人也,羅李郎飽讀經史,《宋史雖才編成了不過十來年,他卻也曾有讀過的,知道王審琦此人。
王審琦,乃為宋太祖布衣時,所結交的“義社十兄弟”之一。其先遼西人,后徙家洛陽。嚴格意義上講,佟生養關北人,也算隸屬遼東,他兩人算是老鄉。王審琦善騎射,這一點也與佟生養相似。
他與佟生養不同的地方,性子純謹,且能文能武,史家贊其為:“重厚有方略”。并且在“義社十兄弟”中,他也算是較為榮華富貴的一個。不但他本人得有宋太祖的恩寵,而且他的九個兒子,也皆得任高官,并有多人得尚公主,可謂顯赫一時,時人稱之為“九院王氏”。家聲連綿數百年不墜,實為“京師甲族”。直到南宋,還曾出過一位宰相。
鄧舍之所以會選揀此人的傳記交給佟生養去看,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這為人主上者,摘選史書傳記給臣子們看。前朝歷代不乏其例。有很多話不適合明言,選一個歷史上合適的例子,拿過來給對方一看,對方只要聰明,自然心領神會。便不需要再多講些甚么,全都有了。
鄧舍家宴,先不急不忙,與趙過敘舊日交情,再把親手抄錄的傳記交給佟生養。諸般鋪墊之下,他自覺火候已到,可以轉入正題了,瞧了羅李郎一眼,緩緩說出了一番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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