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過府中,書房之內,燭光明亮。
趙過坐在主位,對面是楊萬虎,側首是羅國器。他三人徹夜不眠,通宵長議,所議者非為別事,正是為如何智取棣州。
剛剛已經討論的差不多了,趙過說道:“大概就是這樣。自多日前,主公將此事交代給我之后,我、我已經順利地策反成功了幾個在益都的棣州將校。其中一個是王達兒,原、原來的高唐州元帥。自、自從高唐州陷落以來,他隨田豐去了棣州。因、因為不是田豐的嫡系,所以受到了許多的排擠,一向來很不得意。故此,這、這個人應該可以信任的。
“另外,還有兩個。一個是千戶,一個副千戶。他們三個人可以掌握的軍隊,大約在兩千上下。雖、雖不足以內亂,但是用來作為內應,配、配合我軍取城,絕對是夠用的了。
“今天是三月十四,明天,棣、棣州諸將就會先回濟南,接著再返回棣州。大約到二十日前后,他們應該就能都抵達棣州。田豐也可算是個梟雄,對我海東收買棣州諸將之事,他、他肯定也會有防備。拖延時日若久,也許就會被他看出王達兒及那兩個千戶的不對。所、所以,我軍的反應也要快。
“又及,便在這幾天,主公也已經接連給田豐下了兩道令旨,命他來益都商討軍事,但是都被田豐拒絕。如此,咱、咱們海東出軍的借口如今也是已經有了。羅大人,楊將軍,你、你們兩位,明天也就出城去吧。”
羅國器與楊萬虎都道:“是。”
“切、切記,路上一定要謹慎。要偃旗息鼓。特、特別再快到棣州的時候,更是要小心注意,不要被田豐的哨探發現。此、此一戰,要訣在兩個字,一個‘快’,一個‘隱’。兵貴神速。在未開戰之前,要隱蔽得好。”
楊萬虎說道:“不需左丞大人叮囑,末將等自然曉得。只是,卻有一點。若等開戰,取下棣州,那田豐怎么處置?”
趙過沒有回答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輕輕再把茶碗放下,提起手來,虛虛往下一斬。楊萬虎領會其意,說道:“是。末將明白了。”趙過補充一句,說道:“這件事,也是兩個字。也要做到‘快’和‘隱’。”
現如今,一個小毛平章就夠鄧舍頭疼了。殺不得,放不得,還得時時刻刻防備安豐以及別的勢力拿小毛平章出來作為反對海東的號召。斬草要除根,既準備取棣州,那田豐就留他不得。羅國器說道:“大人的交代,吾等記下了。請大人放心,必辦得妥當。卑職卻又有一事,想請教大人。”
“羅大人請說。”
“既然是里應外合,想來取下棣州之后,棣州軍和我軍都應該傷亡不大。如果計策得當,兵不血刃也是有可能的。那么,棣州軍的俘虜該怎生處置?”田豐所部上萬人,就算俘虜八千,也是個不小的數字。而楊萬虎部總共也才只不過七八千人,那么,這俘虜該如何處置,確實是個問題。
趙過說道:“現在我軍備戰察罕要緊,沒、沒功夫在別的事兒上耗時間。凡、凡所得俘虜,愿意降者,悉數送來益都。不愿意降者,……。”
他頓了一頓,又把手提起,仍舊虛虛一斬,接著說道:“你二人且需要牢記住了,取、取下棣州后,務必要做到城內除了你們本部,除了我海東的人外,原、原本的棣州軍,半個人也不能留下!定要保證城內安穩。”
羅國器問道:“這是主公的意思?”
趙過點了點頭。兩人皆道:“是。謹遵主公之令!”
“夜已晚了,羅大人、楊將軍,你們這就請回吧。時間緊迫,羅大人請先回府,收拾下行裝。楊將軍便請直接去城外軍營,至遲明日夜間,一定要開拔出城。”趙過瞧了楊萬虎一眼,忽然想起一事,放緩了語氣,微微一笑,說道,“楊、楊將軍,不知道你的傷勢,恢、恢復得如何了?”
楊萬虎撓了撓頭,難得羞慚,說道:“多虧得左丞大人給末將想了個辦法,前數日終得主公一見,并得了主公的原諒。請左丞大人放心,修養了這十來天,俺的那點傷早就好了。已能騎馬。更絕不會有礙臨敵交戰。”
“那、那就好。”
趙過命室外的下人入來,給羅國器和楊萬虎分別點湯。點湯送客。兩楊起身告辭。趙過親送出門,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方才折回。
羅國器自回府去。而楊萬虎則帶了隨從親兵,轉行向南,往城門處而去。他的本部現駐扎在城南大營之內。因將近四更,街上悄無一人。夜風拂面,甚是溫暖。借著月光,走得多時,楊萬虎忽見有一個人迎面而來。
待至近前,看得清楚,卻是姬家大郎。楊萬虎冷笑一聲,寒了臉色,走過去,劈手便將姬沖抓住,說道:“好你個姬大郎!不知主公有令,二更宵禁后,街上禁人行走么?現已四更。你這么行色匆匆,是為何去?”
姬沖走路時本勾了頭,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甚么,根本就沒留意到楊萬虎,驟聽此言,被唬了一跳,掙開楊萬虎的手,往后退得兩步,定睛一看,笑了出來,說道:“俺當是誰,原來是楊將軍。真真嚇俺一跳。”
卻是原來,這姬沖會交際,楊萬虎在益都城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兩人早就相識。楊萬虎這個人,外表雖傲,但講意氣。人敬他一尺,他便會敬人一丈。在姬沖的有意交好之下,他們兩人的關系還算處得不錯。
楊萬虎因笑道:“看你心猿意馬,俺都走到了你的面前,你竟是還沒發現。老實交代,你這是剛剛去哪兒了?”往姬沖身上嗅了嗅,嗤笑說道,“撲鼻子一股胭脂油粉的香味。你不必說了,定是又去了南城迎春院。”
姬沖笑道:“楊將軍怎么一猜即中?莫非,您能掐會算么?難道總打勝仗。”好像不愿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他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帶走,又道,“自將軍回城,這些日卻是少見。前兩天,俺聽家君大人講起,說這一回收復濟南,將軍又立下大功。益都分院已經定下功勞簿,給將軍定的次功。料來,用不了幾天,殿下的封賞便就必定會下來。楊將軍,你可得請客!”
楊萬虎啐了一口,滿臉不高興,說道:“大郎休再多言!”
姬沖奇怪,問道:“怎么?”
楊萬虎悻悻然,說道:“兀那益都分院,將俺定成次功,真也可惱!這倒也罷了。更可惱的,卻偏就給郭從龍定了個頭功。說什么他射傷關保,是為頭功。直娘賊!要是沒有俺沖鋒陷陣,吸引住了關保的視線,想那老郭,縱然箭法再好,他能射得著關保么?大郎你說,俺怎生不惱?”
姬沖心道:“老郭騎馬,你步戰,本就吃了虧。你更還不守軍紀,挨了板子,將功折罪,還能得個次功已算不錯。”口中安慰說道,“將軍的虎勇,我益都上下、海東軍中誰人不知?何必因為此事煩惱?來日方長。”
“哼!”
“俺記得將軍府邸不在城南,看將軍全幅披掛,帶領親兵,敢問可是想要出城去么?”
楊萬虎含糊其辭,說道:“剛在家里,接了左丞大人的命令,說城外營中有些軍務,教俺出城去辦。是以,趁夜出城。”他仰頭瞧瞧夜色,一拱手,道,“軍令在身,俺就不與大郎多敘了。……,大郎,主公軍令如山,你父親雖是為我益都右丞,但是這違禁夜行之事,你以后最好還是不要再有。不然,要教主公知曉,別的不說,一頓板子肯定跑不掉的。”
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姬沖險些笑出聲來,心中想道:“挨過頓板子后,果然就是不同。”忍住了笑,連連點頭,說道,“多謝將軍好意。”肅手相送。楊萬虎引了親兵等人自去不提。
卻說姬沖,他身上雖有脂粉香味,其實并不是才從迎春院里出來的,而是本在迎春院,但后來被人找走,剛剛從那人的府上出來。找他的人是誰?正是李首生。臨走,李首生還給了他有令牌,故此并不怕府軍巡夜。
他目送楊萬虎走遠,繼續走路。
轉過幾條街,就是姬府。正門已關,他從側門入內,也不在前院多留,徑直回到屋中。點上蠟燭,獨自一人在室內坐下,又是以手支頤,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過了會兒,叫門外的婢女,說道:“去叫俺弟弟們來。”
婢女剛起來,睡眼朦朧,“啊”了聲,道:“現在?”
“不錯。”
姬宗周雖然管不住姬沖,但是姬家的家規卻是很嚴,姬沖也很能管得住下人們。那婢女不敢再多問,急急忙忙地去了別院,把姬沖的弟弟們一個一個的叫起。過了約有兩三刻鐘,天色已經發白,姬沖諸弟紛紛來到。
姬沖有三個弟弟,最小的一個才十來歲。都是睡眼惺忪,打著哈欠,來入房內,皆道:“哥哥,深更半夜的,不讓人睡。叫了俺們來作甚?”
別看姬沖平時吊兒郎當,好似個浪蕩公子,但是在他的弟弟們眼中,卻是很有哥哥的威嚴。他正襟危坐,面容嚴肅,說道:“你們先去洗把臉,清醒一下,然后再過來。俺有話與你們說。”諸弟看其神色,似有要事,都安靜了下來,排著隊,前后有序地又出了室內,各去洗臉。
不多時,諸人折回。
姬沖招了招手,叫小四過來,摸著他的頭,問道:“四郎,你今年多大了?”小四答道:“下個月就十二了。”姬沖點點頭,說道:“殿下的義子今年方才十六,已經能夠上陣殺敵,且多次立下大功。你下個月十二歲,也已經不算小了,是個大人。”又問老二,道,“二郎,你今年多大?”
“回哥哥,俺比你小兩歲,已經二十了。”
“二十弱冠,和弟弟們相比,你是個真正的大人了。”
姬沖嘆了口氣,從座椅上站起,在室內走了幾步,說道:“方今亂世,天下紛爭。你們這些年甚少出去過,即使有出去,也最多也就是在益都城邊轉轉。記得多年前,還是在前毛平章入主益都的時候,父親奉命按察全省,哥哥有過跟隨。當時一路上的見聞,俺記到現在!
“多少的名城大邑因兵火而毀,多少的豪門大族因戰事而破。萊州陳家,地方上有名的大戶,祖上曾經出過三品高官兒的,滿門百余口,如今不存一。棣州黃家,二郎,你年歲稍長,應該是有聽說過的。耕讀傳家,也是非常有名氣的。因為當面痛罵前毛平章的部將,而被滿門抄斬。三郎,咱家中最聰慧的就是你,你且來說,咱們姬家為何能獨得保存?”
“是因為父親大人明哲有智。”
姬沖猛地一拍手,說道:“正是!若不是父親大人明哲,則我姬家與那陳家、黃家怕早就是下場一樣!你們能懂得這個道理就很好。三郎,俺再來問你。你讀書也有不少了,且給俺來說一說,西漢初年,韓信因何被斬?而張良、蕭何又因何能得寵不衰?”
“韓信不辨時務,不該有異志的時候有了異志。不忠,是以被斬。張良明進退,不貪戀權勢;蕭何忠心耿耿,是以他兩人能長得帝寵。”
“今我海東之殿下,較之漢高如何?”
“俺沒見過殿下,不知道。”
“那你見過前毛平章,也經歷過前毛平章在的時候。今日之益都,較之前毛平章、乃至王士誠在時的益都,你覺得如何?”
“勝之遠矣。”
“漢高是為明君。而今我海東之主,一樣的起自布衣,一樣的有雄才大略,雖敵察罕而不敗,雖臨強敵而不懼,愛民如子,寬宏下士,也是一個明君啊!父親大人明哲有智,雖處亂世之中,能保住我姬家不敗,這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而今我海東崛起北方有望,甚至爭雄天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在現在這樣的形勢之下,仍舊只是明哲,怕就遠遠不夠了。
“明哲只能保身。若想如張良、蕭何那樣,能久得帝寵不衰,能出人頭地,能保我姬家富貴榮華。就非得有奇功獻給殿下不可!這一點,你們可懂么?”
姬沖諸弟皆茫然,不知道姬沖緣何突然說出這么一番話來。老二說道:“哥哥所言甚是。”
“雖然如欲得以后的榮華富貴,咱們姬家非得有奇功獻給殿下不可。但是,若立奇功,必冒奇險。而父親年歲已大,且如今又有咱們在,太危險的事情,也不能讓父親大人去做。以俺看來,最好的辦法應該是為便由父親大人保家,咱們行險立功就是!你們以為然否?”
“哥哥說的是。”
姬沖滿意頷首,說道:“很好!俺今夜召你們來,就是因想將一件與此有關的事告訴你們。俺已接到主公之令,奉命要去辦一件大事。明天上午就會啟程,出城遠去。此行甚是危險,堪稱深入虎穴,是否還能歸來,俺現在也沒把握,說不準。但是俺為何還是要去?就是因為‘明哲只能保身’!二郎、三郎、四郎,俺今夜給你們說的話,你們一定要記住。”
姬沖諸弟皆是大驚。便連最小的四郎也聽出來了,竟是姬沖所以召他們來,所以說出了那么一番話,隱約是有遺言囑托的意思在內,急忙都跪倒在地,說道:“哥哥!”小四和姬沖最親,拽住了他的衣服,急到快哭。
姬沖怫然變色,霍然起身,揮去了小四的手,怒道:“怎么?俺適才語重心長,說了那么多話與你們聽。你們卻是難道還沒有能明俺意思?俺之此行,雖深入虎穴,所以慷慨接令,正是為了咱們姬家日后的富貴而謀!你們皆是我姬家男兒,不思為哥哥壯行,效此婦人作態何為!”
“不知哥哥接了何令?”
“事關軍機,非是你們可以知道的。俺明日走時,就不面辭父親大人了。你們要把俺剛才說的話記住,待俺走后,轉告給父親大人。再則,也還要請他不要為俺擔憂。……,另外,此事你們知道即可,千萬不要外傳。
“三郎,俺走后,你要接著刻苦讀書,你是咱們姬家的雛鳳。哥哥少于文采,即便此行能成,將來能廣大咱們姬家的,還定然非你莫屬!四郎,你年紀雖小,但日后不可再以少兒自居。當以殿下義子為你效仿的榜樣。
“二郎,你已成人,是個大人了。以前,哥哥對你疏忽管教。若此行,哥哥不能歸來。你就是家中長子。長子如父。你要好好地管教弟弟們,不要總使父親大人煩憂。你的性子,稍顯輕脫,有些輕浮,以后不能再這樣,須改。要沉穩、穩重。走路要慢,說話要鈍。否則,難為人所重。”
姬沖諸弟皆淚下,跪拜叩首。姬沖慨然,行至窗前,推開窗戶,黎明漸至,適見到案上有本戲折,卻是他平素常讀的。展開來,找出他最喜歡的一首曲子,迎著退去的夜色、迎著將出的晨光,拿捏嗓音,放聲唱道: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愿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婦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
天時尚早,府中甚靜,黎明快到時候,正是人安睡時分。他唱曲的聲音很大,響徹府內。驚醒了姬宗周,翻身而起,披衣奔出,遠遠斥道:“一夜不回家!回來不學好!四書五經不去看,偏來一大早,唱些穢語浪詞!”
姬沖大奇,問諸弟:“父親怎知俺一夜未回?”
小四抹了眼淚和鼻涕,哽咽說道:“因見昨夜起了風,有些涼。所以,父親大人夜半而起,親來與俺們添被,想來應是也到哥哥房中了。”
姬沖哈哈一笑,說道:“說不得,又要挨訓。你們且去吧,莫被父親大人瞧見了。”攆走了諸弟,掩門而寢。他的弟弟們不舍得走,在門外待了會兒,沒片刻,就聽見室內傳出了鼾聲。雖將入虎穴,姬沖安睡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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