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宗哲在兗州城中做出的決定,楊萬虎當然是不知道的。盡管他猜不出為何兗州的元軍不肯前來援救,但是對趙過的軍令,他卻依然還是全無折扣地照樣執行,親自指揮戰士,掀起了又一次對寧陽的猛攻。
之前的攻城,他都是直接就開始進攻;這一回則不然,在展開攻勢之前,卻是令參戰各部皆高舉旗幟,明盔亮甲,先繞城一周。鼓噪勒兵,鉦鼓俱響。一邊行走,一邊都高聲喊殺,聲震寧陽屋瓦。
他立在高處,看三軍士氣高昂,攥著腰邊的長刀,與左右說道:“小小一座縣城,才不過兩天,居然就致使我軍陣亡近百。本將自隨主公征戰,從來沒有受過這般的腌臜氣!趙左丞軍報嚴令,要求咱們繼續攻城,想來應是嫌咱們沒把寧陽打疼!今日攻城,就算城依然不能打下,卻至少也要把那所謂的‘毛葫蘆’給老子狠狠地打疼了!看它兗州來不來援軍。”
說完了話,展目遠望,瞧數十里外的兗州城。又放高聲音,痛罵兩句。兩三騎奔至高地下,卻是信使來報:“回稟將軍,我部繞城已有一匝。”
“城中韃子怎樣?”
“無不面如土色!”
“楊四!”
“末將在。”
“頭一陣,你來帶隊。”
楊四和楊萬虎有親戚,頭一陣就派楊四上去,可見楊萬虎確實憋屈得很了。楊四大聲接令。他是騎將,攻城不需騎馬,翻身下馬,朝楊萬虎行了一禮,提起長槍,略略整下鎧甲,引了十數親信,便就轉身奔赴前線。
也不怪楊萬虎憋屈。他要是放開了猛攻,小小的寧陽縣城肯定早就被攻陷了,哪兒用得著兩天的時間!卻就因為一個引蛇出洞的計策,不得不收斂軍力。如若計策能順利奏效,收斂軍力也就罷了,偏兗州至今不動。眼看著近百的兄弟們白白傷亡,他如何不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如換了以前,說不定他早就把軍令置之腦后,只是前陣子因不服李和尚而導致剛剛被鄧舍打了幾十板子,明白了軍令如山倒,不得不忍氣吞聲。
看楊四領命遠去,楊萬虎只覺有千言萬語在胸中翻覆,匯成一句話出來,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好,跺了跺腳,往地上啐一口,說道:“他娘的!”誠如他所說,他還真是自從軍以來,就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窩囊仗。
邊兒上一個副千戶說道:“真不知泰安是怎么想的?明明兗州按軍不動,十有八九看破了我軍的計謀。我軍就算在這兒打得再歡,怕也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引不出來韃子的援軍。怎么還就非得我軍繼續攻城?”
這個疑惑,不但這個副千戶有,楊萬虎也有。但是楊萬虎身為一軍主將,帶兵日久,雖然還是認字不多,然而在鄧舍的言傳身教之下,對“將是一軍之膽”、“狐疑乃三軍之災”等等的道理,卻也還是早就明白了的。他的疑惑,不能說出來。聞聲轉頭,瞅了那副千戶一眼,冷了臉,也不去罵他,也不去打他,牙縫里只吐出來幾個字:“你也去給老子上陣!”
從安遼軍組建起,楊萬虎就是都指揮使,他在這支軍隊中的威望是非常高的。可以說,在安遼軍的將士們看來,海東軍中,除了鄧舍,就是楊萬虎。一令既下,無人敢違。那副千戶雖然一愣,半句話不敢多說,接令而出。也只帶了十數親兵,緊隨著楊四,奔赴上了前線。
這“毛葫蘆軍”和“長槍軍”之所以能成為察罕麾下最出名的兩支強軍,是各有其獨到特點的。比如“長槍軍”,擅長使用長槍,遇到戰陣,成千上萬條長槍豎起,看著就駭人。前邊若再加上大盾牌,部分特別精銳的營頭,甚至能夠對抗騎兵。而“毛葫蘆軍”,除了士卒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非常團結之外,在戰陣上也自有長處。那就是極其擅用強弓。
雖然說,當時火炮、火銃等物已經較為普及,但是畢竟不可能給每個普通的士卒都配備的有。士卒們上陣殺敵時所用的主要兵器還是槍戈、弓矢等等冷兵器。“毛葫蘆軍”更且是從地方武裝轉變過來的,在冷兵器的運用上,較之蒙元的正規軍更是普遍。而又在冷兵器中,威力最大、殺傷最大的,當數弓矢無疑。“毛葫蘆軍”在這一點上,頗有前宋之風。
前宋時,就是大規模的運用弓箭手。當時,每百名馬軍之中,除十三名槍手、旗手外,剩下的都是弓箭手;每百名步軍之中,除八名刀斧手,十六名槍手外,剩下的也全都是弓箭手。臨敵對陣,箭矢如雨。當然了,前宋的軍制所以這樣安排,也許是為了更好地對付敵人的騎兵,但是弓箭手一旦上了規模,不但可以對付騎兵,對付步卒更也是綽綽有余。
所以,“毛葫蘆軍”從建軍伊始,就是以強弓出勝。
現如今,寧陽城中的士卒又是守城,不是野戰,居高臨下,弓矢的威力自然也就更大了。楊萬虎部兩天傷亡近百,大部分都是傷亡在了對方的箭雨之下。就拿西城墻來說,并不太長,一字排開,只有上百個垛口。但是,一個垛口前后可站立三個弓箭手,就是三百多人。三百多人輪番射箭,看似人不多,問題是箭雨不停,長時間的射擊,殺傷力顯然甚大。
而且,還不止弓箭手。寧陽城再是縣城,也是個城池,而且地處與泰安州交界的前鋒,城中類如火炮、投石機等等諸物也還是有的。箭雨射程不到之處,可以釋放投石機、火炮。海東的士卒冒石、彈沖至近處,又要再冒好幾波的箭矢打擊。連過矢石,好容易來到城下,還又有檑木、滾油等物。再冒兇險,攀附城墻,登至垛口,又將要面臨敵人的刀斧。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寧陽縣城雖小,防守的措施卻也是十分俱全。可遠、可近,可上、可下,若再加上城墻前的壕溝,以及城頭上的敵樓,堪稱立體式的防御。楊萬虎能在兩天之內,面對強敵,還是在刻意收縮己方軍力的情況下,只傷亡近百,便打垮了西城邊兒的一截城墻,已經算是實屬不易。
更重要的,“毛葫蘆軍”將士的戰斗意志的確頑強。
楊四與那副千戶已經分別帶隊,冒矢石,開始了沖鋒。寧陽有火炮、投石機,楊萬虎帶來的也有,皆集中一處,放在陣地中,對準西城墻,猛烈開火。炮、石到處,隱隱地面都在震動。有打的準的,正好擊在城墻或者垛口處,石屑飛濺,煙塵滾滾。戍衛在城頭上的敵軍,不時有慘叫傳出。歷經兩天的鏖戰,城中守軍的傷亡也是不小。有些地段的城頭,已經被烏黑的血跡遍布。城墻下到處是還沒有來得及收走的斷肢殘臂。
但是,就算如此,透過煙霧,楊萬虎分明可以看得清楚,硬是沒有一個敵人肯后退半步!
竟至有傷勢較重的弓箭手,站都站不起來了,還背靠內側的垛口,迎著炮火來處,朝天放箭。箭矢匯在一處,仿佛陰云,一瞬間遮蔽住陽光,劈頭蓋臉地又從高處墜落,凡其掉落處,躲閃不及的海東士卒慘叫連連。
頓時間,本來陽光燦爛的上午,一下子變成了血腥殺場。
“聽說‘毛葫蘆軍’的兵源都來自鄉野老實之民。果然膽氣精神十足!”即便是作為敵人的楊萬虎,目睹此狀,卻也是不得不由衷發出贊嘆。
自古選兵之法,“必膽為主”。必以膽色為主。最喜歡誠實,不在武技勇偉,而在膽氣精神。首先最適合從軍的,就是鄉野田農。為什么?鄉野田農最為老實,能吃苦耐勞,便于用軍紀約束,而且有利驅使上陣殺敵。
建一支軍隊,如果兵源全部都是市井游猾之人,臨敵自利,不肯死戰,見風轉舵,那么這支軍隊的戰斗力會是如何?不言而喻。
甚至,便是膂力便捷這一條,在選兵的原則上,也還是排在膽氣精神的后邊。再有膂力,再便捷,沒有膽氣、沒有精神,難免就會“臨敵忘其技”,功夫再高,無用武之地,殺不了敵人,有什么用?徒然成為累贅。
“伶俐無膽者,臨敵必自利;有藝而無膽者,臨敵忘其技;(身體)偉大而無膽者,臨敵必累贅;有力而無膽者,臨敵必先怯;俱敗之道也。”
這幾條選兵的原則,平時也都是海東所遵從的。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故此,楊萬虎一眼之下,就看了出來,這“毛葫蘆軍”確實有其不同尋常之處,難怪威名赫赫。
一個親兵說道:“昨天審問俘虜,問起來‘毛葫蘆軍’平時的訓練。那俘虜說到,他們不但平時訓練刻苦,而且在剛開始選兵的時候,就也十分嚴格。他說,他們全軍上下,身高悉數在五尺四寸以上,俱能負重日行百里。且其中多數射十箭皆可上垛,內二箭中貼。”撇了撇嘴,又道,“也不知是不是在吹噓!就他們這條件,倒似都快趕上咱們安遼軍了!”
五尺四寸,折合成后世的換算,差不多就是快有一米七。前宋的時候,征兵的標準是身高必須在五尺二寸至五尺六寸之間,等同后世的一米六二到一米八一。前朝金時,選兵最為看重弓弩手,其身高標準更高,是六尺,合今之一米八七。北方人個頭較高,“毛葫蘆軍”有這條規定,也許并非是假。個頭高、力氣大的士卒在戰場上畢竟會占有便宜。
楊萬虎不置可否,只看前頭激戰。
軍中有句老話,叫做:“不怕火炮,只怕箭矢。”火炮和投石機雖然在施放的時候,聲勢很大,但是其實這兩種武器的殺傷力并不見得太大。用它們來攻城,當然是最好不過。指望它們能大范圍地殺傷敵人,實則很難。對沙場男兒來說,最具有威脅的,卻還是箭矢這種古老的武器。
單個的箭矢,或許可以避開;但當箭矢成雨,成百上千的箭矢綿綿不絕,就算是技藝出眾,也是避無可避。好在安遼軍是海東五衙之一,在鎧甲、軍器等方面都是向來皆能得到優先供給的。即使是個普通的士卒,也大部分都能穿戴得上較為完備的皮甲、棉甲。迎對箭矢,傷害能大為減輕。
即使如此,未至城下,受創者已有甚多。
也許是被“毛葫蘆軍”打發了性,凡海東沖鋒的將士,無論傷或不傷,只要能往前沖的,也是一如城頭上的敵軍,沒有一個肯后退、肯轉身的。主將性格的不同,往往會造成軍隊之間的不同。楊萬虎能打硬仗,敢打硬仗,帶來的影響就是,他的部下們也一個個都悍不畏死。
楊四頗有楊萬虎之風,左臂剛才中了一箭,因鎧甲精良,其實并無大的創傷,但是卻因此而激起了他的驕悍,一怒之下,一邊兒往前跑,一邊兒解下鎧甲,揮舞長槍,赤膊上陣,聲嘶力竭,大聲叫喊:“沖!沖!”
城下的定齊軍,很多是遼東人;城上的“毛葫蘆軍”,全是南陽、鄧州人,此時,不管是城頭、還是城下,上千的敵我士卒都在吶喊。兩種不同的方言口音混合一處,竟然好似將火炮、投石機的轟鳴都給壓下去了。
從楊萬虎的這個角度看去,只見帶著紅巾的定齊軍士卒,便如同一股又一股的浪潮,散在寧陽的西城墻外,前仆后繼,勇往直前。而帶著黑巾的“毛葫蘆軍”,卻就恍惚一塊巨石,林立在寧陽城頭,雖然面對怒潮拍打,時不時會有人墜落城下、抑或翻身栽倒,但卻始終屹立不動。
不知不覺,天將正午。城下戰事漸酣。
楊萬虎不忘此次攻城的真實目的,百忙中,叫來斥候隊副百戶,詢問:“兗州方向動靜如何?”
斥候隊副百戶答道:“我軍攻城的聲音,遠在三十里外,都能清晰可聞。寧陽縣城適才不久前,又遣出了兩個信使,急往兗州求救。末將謹奉將軍之令,故作不知,當作沒看見,只殺了其中一個,放了另一個過去。但是,兗州府的韃子卻到現在也還是沒有絲毫的反應。”
“還沒反應?”
“是。”
楊萬虎忽然有種無計可施的感覺,看著眼前如火如荼的攻城戰,再遠看數十里外沉靜如水的兗州府,他以手加額,喟然嘆氣,說道:“兗州賀宗哲,這廝究竟在想些甚么?”嘆氣未畢,忽有一騎探馬奔至。
“怎么?”
“啟稟將軍!在我軍后方,有一支軍馬從東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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