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虎、傅友德如兩虎相爭,分別成功地完成了任務。
消息傳入單州,王保保極為震驚,既驚且怒。在重重打擊了元軍士氣的同時,也給了益都燕軍一個極大的振奮。在隨后的幾天里,他們兩個人的名字響徹了濟寧全路,無論敵我,上至將校、下至士卒,乃至普通的老百姓,幾乎都在討論這兩次戰斗。
其實,不管是成武闖營、抑或是金鄉之戰,傅、楊兩人給元軍造成的殺傷并不很大。加在一塊兒,也不過殺敵兩百多人。
但是,正如鄧舍設計這兩次戰事時的目的,本來就是把重點放在了氣勢上。毫無疑問,此兩戰的成功,把燕軍的氣勢上徹底拉上了上風。王保保所部本就是敗軍,退入單州、成武后,因為臨汾援軍快到,才稍微提起了一點士氣;但隨著此兩戰的接連失利,士氣又開始轉向消沉。
王保保不甘金鄉的失敗,又欲重遣部隊,前去爭奪。
但是,便在次日,卻又傳來了一條消息:李和尚部開始向前推移,疑似目標蒲水河畔。由于臨汾的援軍還沒有到達,——說實話,就算臨汾援軍已到,王保保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來協調諸營,不可能立刻就展開反攻,所以,為了避免在準備妥當前就貿然決戰,不得不無奈放棄。
雖然放棄,可是人人心知肚明,“單州決戰”算是已經拉開了帷幕。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趙恒這樣安慰王保保,“便先讓紅賊占個便宜,金鄉區區一座小縣城,要城防沒城防,要存糧沒存糧,就算被楊萬虎得去了,又能如何?待臨汾援軍來到,不費吹灰之力,必能重新奪回。”
“金鄉倒也罷了,成武大營數千人!卻竟然被傅友德百十人斫營。說來實在叫人憋氣!”王保保長嘆一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一群酒囊飯袋!唉,先生,要是俺麾下諸將都能如你一般,巨野又怎會失利?”
“此次臨汾來援,軍中有蔡子英、白瑣住、劉尚質等為謀臣,俱北地之俊才;有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等為爪牙,皆山東之英杰。可謂兵強將勇,謀士如雨。且更有太尉、閻公為主帥。得有他們的支援,將軍定能如虎生翼。想那紅賊自入濟寧來,無日不戰,早就快要筋疲力盡;轉輸困難,怕是后方也將要空虛。彼輩便好似強弩之末,而我援軍卻都是生力軍,兩下相比,勝負不言而喻。……,成武、金鄉小敗,何足掛齒!”
臨汾援軍的主帥,一個是“太尉”,一個是“閻公”。
“閻公”,即閻思孝,去年察罕帖木兒攻打益都時,此人曾有出戰,不過沒有得到機會表現而已。
而“太尉”,名叫賽因赤答忽。趙恒為何只尊稱他的官職名,而不稱呼他的名字,甚至連姓氏都沒有說呢?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個人是王保保的生父。
他本光州固始(今屬河南信陽)人,從軍經歷是這樣的:紅巾亂起,乃“出己貲具甲械,募丁壯,為義兵,立砦艾亭,凡出沒關隘皆據之,以扼賊”,“賊知公備嚴不敢犯”。
后來不久,從察罕帖木兒,“討定羅山,授潁息招討千戶,所彈壓,階忠顯校尉”;繼又從大軍平定鈞、許、汝諸州,“升招討副萬戶,階武略將軍”;又取孟津、鞏縣、溫縣,下滎陽、泗水、河陰,轉戰河南。隨后,又從取陜州、平陸、靈寶、潼關等地。
察罕帖木兒入陜西,他又獨當一面,“復華州、華陰、鳳翔、汧陽、隴州,遂擊破南山諸賊,升河東道宣慰使,階中奉大夫”。并且,在這之后,他還和王士誠打過一仗,“賊首號‘掃地王’者,突入晉冀,勢猖獗,公與戰冷水谷,敗之,賊遁去。遷僉河南行樞密院事”。
再到至正十九年,察罕帖木兒破汴梁,他又“以功升公河南省平章政事,階榮祿大夫”,“尋為翰林學士,承旨復拜太尉,仍兼承旨階銀青榮祿大夫”。“太尉”,在有元一代并非常設的官職,“或置,或不置”,品級很高,正一品。雖然在很大的程度上,這只是一個“榮銜”,做為一個武將,能做到這個位置,差不多也就等同最高了。
所謂“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
察罕帖木兒用賽因赤答忽作為援軍的主帥,可謂是用心良苦。王保保年少,其在軍中的威望本不就甚高,有許多的宿將自恃戰功,本就不見得會肯聽從他的命令,更別說巨野一敗,給他原本就不高的威望又雪上加霜。在這個時候,如果用別的上將來當援軍的主帥,很有可能就會出現兩方不和的情況。前線作戰,兩軍不和,那還打什么仗?必敗無疑。
故此,察罕帖木兒選用了賽因赤答忽來當主帥。他與王保保父子同心,最起碼在統一的指揮權上不會出現問題。并且,就以賽因赤答忽的資歷來講,也確實有足夠的資格為一軍之主。
而蔡子英、白瑣住、劉尚質、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等人,或為謀士,或為勇將,無不名揚南北,便如趙恒說的,確實也可都算是“北地俊杰、山東英杰”。
——,這個“山東”,用的是為春秋戰國時稱呼,指的是“崤山”以東的廣大區域。并不是鄧舍現在所占據的山東。
蔡子英,永寧人(今河南洛寧),至正間進士。察罕帖木兒開府河南,令他參軍事。知戰陣,有智數,曾經多次立下功勞,乃是察罕的得力臂膀之一。此次援助,他是賽因赤答忽最主要的謀主。
白瑣住,曾隨王保保攻取過濟南,乃是察罕舊人,忠心耿耿,想來與王保保關系不錯。劉尚質,也是軍中的老人,早在至正十八年,便就因為多有功勞而被察罕帖木兒任為冀寧路總管。
李老保,陽武人(今為新鄉原陽),亦軍中舊將,從察罕帖木兒沈邱起兵時就追隨左右了,現為樞密院知院,守山西石州。此次馳援單州,他所帶的軍馬便是石州軍。虎林赤本為關保部將,現獨領一軍。八不沙,蒙古人,騎射兩絕,驍勇善戰。雖稍不及貊高、關保,但在察罕帖木兒的軍中卻也是有數的戰將之一。
王保保本是性子堅韌的人,適才遷怒,只是氣話,此時聽了趙恒的安慰,精神略微振作,說道:“先生所言甚是。記得父親大人曾與俺說過,打勝仗容易,打敗仗難。當時俺不理解,現在懂了。打敗仗難,難就難在雖然失敗而不氣餒。又曾聽李先生與父親大人對談,李先生枚舉歷代英雄,從他們的創業過程中,找出了一個共同點。漢高與項羽戰,開始的時候十有九敗;唐李起事,竟先以臣服突厥。他們在成就事業之前,不可謂不弱,但是卻就因為自強不息,一個終有漢室八百年江山,而另一個又終成就了唐太宗‘天可汗’的威名。范仲淹說士大夫應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丈夫爭雄天下,亦當以此為座右銘啊!”
趙恒肅容下拜:“‘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勝敗兵家常事,將軍能不因小敗而沮喪,雖臨強敵而奮勇。實我三軍之幸!實我晉冀之幸!亦實為主公之幸!”
雖才遭過大敗,雖又新得失利;雖也因為年輕的緣故而一時遷怒部將;但是在理智之后,王保保依然斗志昂揚。拋開察罕不論,遍數方今的南北群雄,如張士誠、方國珍之流,若與之相比,真如“碌碌小人”了。
……
“昔日,曹操煮酒論英雄,視海內俊杰猶如無物。今,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方從哲出使大同,舉三國故事類比北方。以我看來,當今的形勢,也確與三國時像!請問先生,以為今時今世,誰可堪稱英雄?”
“偽漢陳友諒,雖然弒主,群下多有不服而叛,但是卻有權術,兵強江南,且剽性狡悍,出沒飄忽,尤其貴者,能大困而不餒,屢躓而復振。”
“如此,先生認為陳友諒可稱英雄了?”
“性格堅忍,可稱強敵。至若英雄,卻還不足。”
“為何?”
“今之友諒,論其性,大體類秦末項羽。只是嗜殺寡恩,比之猶有不足。以項羽之強,猶敗在漢高之手,更何況他還不如項羽?遑論天下英雄!”
“士誠、國珍、明玉珍、陳友定諸人呢?”
“士誠偽厚,無有遠志;國珍地狹,首尾兩端。明玉珍勢單力薄,陳友諒遠在閩地。此等數人亦皆不足言。”
“孛羅、李思齊、張良弼呢?”
“外臨大敵,不思進取;坐晉冀、關中之地,自相攻伐。鼠目寸光、不識大局至此,最多算是一群鄉野村夫罷了!”
“今之群雄,南則友諒、士誠諸人;北則孛羅、李思齊等人。如先生點評,難道說天下竟無英雄?”
“‘英’者,善識人,不為外物蒙蔽,能直指本心;‘雄’者,有大度,視天下為己任,志向遠大。以此推之,地方割據雖多,天下英雄唯有三人耳。”
“誰人?”
“山西察罕,金陵吳國公,及燕王殿下。”
“哈哈。察罕、吳國公固然可稱英雄,至于海東鄧某?先生謬贊了。”
對話兩人,一個是鄧舍,另一個卻并非洪繼勛,而是一個陌生人。年約三旬,身長八尺,美須發,器宇軒昂。邊兒又有一人相陪,卻是方從哲。原來此人正是羅貫中。
早先,羅國器、方從哲出使松江,見過張士誠后,羅貫中曾去拜訪,并且三人之間有過一段對談。羅貫中因此而被折服,盛贊海東“人才濟濟”,夸獎鄧舍“有識人之明”。他在松江,本是投入在了士誠的幕府中,但卻一向不得重用,由此,便就生出了來轉投鄧舍之意。他籍貫太原,本也就是北人,且鄧舍正與察罕鏖戰,他剛好可以來獻上一些山西的虛實。
鄧舍軍務繁忙,要換了來投者是尋常別人,肯定不會聞訊就當即召見的。但羅貫中是誰?早在前世的時候,鄧舍就對他的大名如雷貫耳,傾慕已久了。因此,不顧洪繼勛等的詫異,在他來投的當天就傳令召見。
不止傳令召見,還專門拿出來了兩個時辰,與之敘談。他既知羅貫中,首先想到的當然便是《三國演義,故此說了沒多久的話,就把話題轉入了“昔日曹操論英雄”云云。聽過羅貫中的回答,他哈哈大笑。
——,要說起起來,羅貫中把察罕、鄧舍列為英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為什么把朱元璋也列入了英雄行列?須知,朱元璋現在只不過還僅僅是江南群雄之一而已。卻是因為他久在江南,對朱元璋較為了解。
這三個英雄列出,完全對了鄧舍的心思。
他一邊想:“名下無虛士。羅先生就是羅先生,果然目光如炬。這三個英雄說得真是太對了。”歡暢之余,不免想道,“雞生蛋,蛋生雞。若是日后,待到羅先生寫三國的時候,當寫至青梅煮酒論英雄,卻是究竟他寫得在前,還是因今日的這番對談而啟發在前呢?”瞥眼看見了方從哲,又想起羅貫中適才剛進來時,說及方從哲出使金陵、“舌辯群儒”之事,端得贊不絕口,轉而又忽然想道,“‘舌辯群儒’?等他寫三國,又到底是諸葛亮舌辯群儒在前,抑或是因方從哲而加重了印象,從而在前呢?”
越想越覺得好笑,足足旁若無人地大笑了小半刻鐘,才算停下。從濟寧戰起,連著這么多天了,也就這會兒,也許是因為想起了三國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由羅貫中想起了前世的緣故,他覺得最為輕松。
羅貫中待他笑罷,整衣起身,一拜到底,說道:“天下英雄,三足鼎立。吳國公占據金陵,征戰江東;察罕與殿下對峙河北,交鋒晉冀。而如今的濟寧之戰,你們三位又都參與其中。由此言之,此戰委實干系到了蒙元之氣運與天下之走向,南北割據,東西英杰,俱皆觀望!在下雖然乍到,但逢此盛會決戰,亦不由為之振奮。有一策,請獻與殿下。”
——
1,賽因赤答忽。
《明史沒有記載王保保的生父,只是這樣寫了一句:“擴廓帖木兒,沈邱人,本姓王,小字保保,元平章察罕帖木兒甥也,察罕帖木兒養子,順帝賜名擴廓帖木兒。”沒有他生父的詳細資料。
而在賽因赤答忽的墓志銘上,是這樣寫的:“子三人,長子擴廓鐵穆邇,生而敏悟,才器異常,幼多疾,忠襄以母舅氏視之如己子,遂養于家。”
“忠襄”,是察罕帖木兒的謚號。“擴廓鐵穆邇”,即擴闊帖木兒。很顯然,這就是在說王保保。
賽因赤答忽也不是中原人,更不是姓王,他是蒙古人,“系出蒙古伯也臺氏。其先從世祖皇帝平河南,因留光州固始縣,遂定居焉”。也就是說,王保保并非如《明史所言:“沈邱人”,而應該是固始人。
《明史是正史,似乎也沒有見到有明確指出這是一個謬誤的,所以,書中對此并不打算爭論。姑且備此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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