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夜,二太太所住的寄暢居正房東次間,二太太坐在一把黃花梨透雕玫瑰椅里,林氏低著頭站在二太太面前,小手捉緊藕荷色高腰襦裙的衣帶。她的正宗婆婆畢氏急得在一旁走來走去,嘴里不停地數落著:“蘭馨,你這孩子也是,哪兒不好去,偏帶她去東岳廟。”
林蘭馨小聲嘀咕:“我哪知道世子也會去嘛,那天明明是他太妃奶奶的壽辰,他不在家里陪客,跑到外面做什么。”
二太太冷笑道:“那天王妃還特意問起你,說王府新蓋的別苑要修一座花園,想通過你家的聚源盛采購一批奇石異卉。才剛說兩句,恒順昌的滕夫人就湊過來,還是我想個法子把她給支走了,早知道這樣,我何必咸吃蘿卜淡操心!我講得口干舌燥為你家拉生意,你倒好,專門聯合外人拆我的臺子。”
畢氏嚇得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她要有這份心機,就會跟著太太去吃酒。王府的壽宴,多少達官貴人啊,隨便拉一拉,也能拉到幾樁生意。她就是一團孩氣,成天只記著玩,別的心眼是沒有的。”
二太太轉頭盯著畢氏:“你知道她沒有?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蟲?”
畢氏語塞,二太太怒道:“我平生最恨吃里扒外的人,我的媳婦,背地里撬我的墻角,說出去都叫人寒心!你們是不是舒服日子過久了,就皮癢了,開始得瑟起來,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了?我告訴你們,要不是我還在侯府掌家,我們這一房早過到破窯里去了。大老爺、三老爺、四老爺都是朝廷命官,除俸祿外,還有多少外水!只有我們二房,什么進益都沒有,這些年要不是我在老太君面前竭力周旋,二房都不知被他們擠兌成怎樣了,還想住正房?做夢去吧。”
林蘭馨垂下眼簾腹誹:住正房的是你,我們又沒住,你周不周旋都是為了自家,關我們什么事?每月的月例銀子你又沒多給我們一文,說得好像我們得了你多大的好處一樣,也真敢說。
二太太罵了一會,見眼前的兩個女人都低著頭不敢吭聲,稍稍緩了緩神,又想起來問:“他們兩個真的沒見到?”
“沒有!”林蘭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多少次了,心里一煩,口氣就不免有些重。
二太太又火了,指著林蘭馨的鼻子罵:“你這個蠢貨,連親疏都不分,自己的親妹子不關心,倒去關心一個外來破落戶。她一百年不出門又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跑去充好人,帶著她去東岳廟燒香拜神。家里沒車子就去外面賃,你倒大方得很,怎么沒見你對你妹子這么大方過?”
林蘭馨本來一直咬牙忍耐,因為二太太派人去傳喚她時,她的相公沈潛把她拉到內室一再叮囑,要她好歹忍一忍,不要跟二太太起正面沖突,不管二太太說什么,只當耳邊風就是了。二太太再兇,總歸要顧點面子,不可能動媳婦吧。
可聽到“蠢貨”二字,林蘭馨還是氣得當場哭了起來,抽抽噎噎地跪在地上說:“太太是不是覺得我蠢,不堪為媳,所以打算把嬌杏扶正,把我攆回娘家去?”
本來氣焰熏天的二太太楞了一下,怎么突然扯到這上頭來了?嬌杏本是林蘭馨的陪嫁丫頭,在她的刻意籠絡下,現在已經成了她的眼線。可這些都是私底下的手段,真當面說出來,還是有些難為情的,故而不悅地斥了一句:“這又關嬌杏什么事。”
林蘭馨既然把話說開了,也不怕得罪她,索性說得更明白點:“嬌杏見天往太太這邊跑,回去就趾高氣揚的,根本不把我這個少奶奶放在眼里。她一個下人,若沒有太太撐腰,怎么敢如此?太太要是容不下我,直接把我攆走就是了,何必抬舉一個下人出來羞辱我。”
“你在胡扯什么?”二太太面紅耳赤,想拿出婆婆的威勢繼續打壓,但看林蘭馨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她反而有些招架不住了。
她本來就察覺到,這個一臉嬌憨的媳婦其實是個心有丘壑的人,又曾經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不是那么好掌控的,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從她的陪嫁丫頭入手。據嬌杏自己說,她已經跟三少爺同過房了,她還準備挑個老太君高興的日子開口,讓潛兒把她正式收了。
本來婆婆做主給兒子納個妾根本不算什么,可林蘭馨這會兒哭著說出來,她竟然也覺得心虛。畢竟,嬌杏不是她沈府的人,而是林蘭馨的陪嫁丫頭,要不要收房,也應該是林蘭馨自己做主才對。這事要是傳出去,別人會說她這個婆婆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林蘭馨痛哭一場后,重重地磕著頭說:“要把我攆走也可以,太太有了嬌杏這樣聽話懂事的媳婦,也不需要我這個多余的人了。但有一點,請太太開恩,把我娘家陪嫁的三萬兩銀子還給我爹娘。即便是我哥娶媳婦,也沒花到三萬兩,爹娘因為疼我,怕我在娘家為難,所以傾囊以授。現在我年紀輕輕就被遣回娘家,丟他們的臉不說,總不能還要他們另外出錢養我一輩子吧。”
二太太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低聲斥罵道:“越說越離譜了,誰見過你的陪嫁銀子?”
林蘭馨伏得低低的臉上滿是嘲弄與不屑,一字一句地說:“老爺寫了借據的,當時他的富景升缺周轉銀子,我爹二話不說給了三萬,一直沒收回。我出嫁之前爹親口告訴我,這個就算是我的陪嫁了。”
二太太緊張地朝窗外看了看,又朝貼身服侍的春兒使了個眼色,春兒會意地出去了。這些話絕對不能讓外人聽見,因為沈鶴的富景升是他們夫妻倆背著府里偷偷開的。
開店最原始的本錢就是從沈娟交托的遺產中昧下的一部分,本來店里生意還不錯的。后來有一次聽了一個道士的哄,說來年會大旱,把錢全部投進去囤米,結果第二年米價大賤,連本錢都虧進去了不少。
自此之后,一直時運不濟,基本上做什么虧什么。幾年折騰下來,不僅挪用府里的銀子投進去的虧空沒法填補,漸漸地連店都開不下去了。就在這時,林蘭馨的爹慷慨解囊,一下子借了三萬兩給沈鶴當周轉金。
沈鶴是貴公子出身,凡事喜歡說一不二,做生意不喜與人合伙,林老爺也無意當二掌柜,于是過錢的時候簽的是一張借據。
簽完后,林老爺狀似無意地說起自己想為庶長女在京城尋一頭親事,以后他們再到京城來也好有個親戚走動。還說他家不稀罕對方的彩禮,若能有幸跟世家結親,他不僅不要彩禮,還會大大地陪送一筆嫁妝。
沈鶴立刻動了心,自己不是還有個庶出的二兒子也到了議婚之齡嗎?就算講面子給彩禮,也不過二、三千兩之數,卻能賺回三萬兩,做什么生意有這么賺錢呢?林家也是世代皇商,并非低三下四之人,配他的庶子也配得起。要說起來,他如今無官無職,不過托身侯府罷了,但有侯爵的是他哥哥,他自己什么都不是。
就這樣,林蘭馨嫁了進來,除了帶來很豐厚的陪嫁外,那三萬兩的借債也沒人再提起。沈鶴幾次暗示親家老爺把借據毀掉,對方裝聾作啞,他也沒好意思明講,心想一輩子不討要也是一樣的。
這事二太太隱隱約約知道一些,他們夫妻倆其實并沒有如外人所見的那般和睦,典型的貌合神離。對沈鶴永遠虧損的生意她曾經起疑過,當初沈娟到底給了沈鶴多少遺產,也至今是個謎。她只知道交到府庫里的是五萬兩,他們自己昧下了五萬兩,全部都投在富景升里,然后全部打了水漂。
她不只懷疑銀錢的數目,還懷疑沈娟的遺產中不只有銀錢,還有房產地契之類。誰家有錢了不買田置地,只是干存著錢呢?她曾數次試探,沈鶴堅持說沈娟離開南府時,把所有的田產房屋都賣掉折變成了現銀,好方便挾帶。這話也講得通,她便不好說什么了。
就是因為懷疑沈鶴手上大量藏私,怕他拿去貼補二兒子,她才不惜自降身份,去籠絡一個下賤的丫頭。嬌杏那女人,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甚至比林蘭馨更讓她厭惡,不過傳她來問過幾次話,就自以為得到了當家太太的賞識,人前人后一副小人得志的賤樣。要說她看得上這樣的貨色,親自挑了給二兒子做妾,還真是侮辱了她的眼力勁。
可嬌杏總算有幾分姿色,是沈潛房里幾個丫頭中長得最好看的一個,而且頭腦簡單,容易控制,這才是她挑上嬌杏的最主要原因。
想到這里,二太太突然意識到,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林蘭馨牽著鼻子走了。從“帶外路破落戶出去玩”繞到嬌杏,再從嬌杏繞到三萬兩。從有理變成了沒理,從主動出擊變成了被動防御,從振振有詞變成了心慌口拙。
確實是心慌,因為三萬兩銀子的借據可不是玩假的。她不得不承認,他們夫妻倆跟那些真正的商人比起來,差了不是一點半點,林老爺當初讓沈鶴立借據,恐怕就是防的這一天。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