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章上元(三)
崇圣寺,位于崇德坊西南隅,乃是前朝一位親王舍宅而立。內里遍布亭臺樓閣,假山碧水,乃是京幾座有名的大寺廟之一。
杜夫人約牡丹來這里,是有原因的。因為這里不但地方大,環境優雅清凈,最主要的是這里的燈很有名,和尚們還做得一手好齋飯,是京名流貴人最愛來的地方。
崇圣寺有一個大花園,和尚們精心制作出來的花燈基本都掛在這里。從花園正那座高高的藏經閣上望下去,基本燈火通明的園子里所有的情況都可以看在眼里。杜夫人藏在藏經閣頂層一個狹窄陰暗的房間里,緊緊裹了裘皮披風,靜靜立在那扇小小的窗前往下看。夜色濃重,把她遮擋得嚴嚴實實。
她看見一群士人裝扮的男子故作瀟灑地從花園西北門走進來,站在彩燈下裝模作樣地吟詩,偷看一旁出游觀燈的婦人。她也看見她的嫂嫂侄女和一群貴夫人在一起,花團錦簇地穿行在花園的各處,一邊觀燈,一邊低聲交談,偶爾發出一陣歡笑聲,顯得很是快活。
杜夫人有些惆悵,她有很長時間沒有參與這樣的活動了,她有些羨慕她的嫂嫂,也很想下去和她們一起肆無忌憚,快快活活地過這三天。可是她不能,至少她今晚不能。
她知道今晚有個人會微服出行賞燈,最先去的一定是安福門,待欣賞完他花了大筆錢財建起的那盞曠古奇今的燈樹后,就一定會來這里。她把目光投向不遠處那座靜悄悄的,漆黑一片的二層閣樓曇花閣。他一定會到這里來,因為她知道,這里留著他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幼時的她,曾經和逝去的母親陪還不是皇帝的他來過這里,她記得他什么都沒做,就在那里靜靜地坐了整整半個時辰。臨走的時候,他還記得在親手在門前掛上一盞蓮花燈。
等到大了以后,那一年上元節,她陪母親出游,又在這里遇到已經做了皇帝的他,也遇到了蔣重。剛從邊關回來的蔣重并不像她所認識的那些貴胄子弟,他的皮膚黑黑的,全身沒有一絲贅肉,高大強壯,眼神銳利,站在她面前像一座沉穩可靠的大山。她從看到蔣重的第一眼,就挪不開眼睛。
她故意上前去和蔣重打招呼,問他從哪里來,蔣重的回答彬彬有禮,卻并不像其他人那樣刻意討好她。可蔣重越是這樣,她越是不服氣。
他看到了,伸手將蔣重打發開,笑問她:“阿瓶可是覺得這蔣重看著就討人厭煩?脾氣又臭又硬?”
她點頭承認:“的確如此。”
他笑了一笑:“百煉鋼成繞指柔,你別看他這樣子,對他妻子可是愛護依順得很,對他也是十分孝順。”
原來蔣重已經有了妻子,她的芳心碎了一地。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流著我們這樣尊貴血統的人,應該更勇敢,想要,就去拿。”
她吃了一驚,隨即覺得很高興。先不談她到底想不想要蔣重,就說他對她的這種支持的態度,就說明一件事,他很寵愛她。舅舅的寵愛很重要,如果這個舅舅還是天下第一人,就更重要了。
和她的高興不同,母親似乎是很焦急,不樂意的。但他只輕輕瞥了母親一眼,母親便只是嘆了口氣,沒有再多余的話。她察覺了母親的為難,她覺得自己應該做個乖乖女,更應該在皇帝舅舅的面前表現出溫柔乖巧,端莊識大體的一面,于是她笑嘻嘻地給他行禮謝過了他,說自己無意讓他為難。母親松了一口氣,皇帝舅舅只是笑,意味深長的笑,其他什么都沒說。
但從那之后,她經常被皇后召入宮,經常奉召參與各種宴會活動。她經常會遇到蔣重,她看到他像大山一樣沉穩,像雄鷹一樣矯健,和他比起來,那些圍著她獻殷勤,愛擦口脂,穿著綾羅綢緞的貴胄子弟們就像毛沒長齊的小雞仔兒。
在宮墻下,柳樹旁,在狩獵場上,在馬毬場上,她不自覺地追逐著他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她夢里出現了他。他抱著她,親密憐愛,但他喊的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阿悠。當時只在夢里頭,她就難過得哭了。
醒來的第一件事,她就是對著鏡子仔細的梳妝。她見過王夫人阿悠的,一個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嫁人幾年也只生了一個兒子而已。她覺得她沒哪里比不過王阿悠。她比王阿悠更年輕,出身更高貴,容貌更美麗,為什么蔣重的心里眼里就沒有她?因為難過,她失手摔斷了她及笄時,父親花了二十萬錢才琢成一根紫玉釵,捧著那根摔成兩截的紫玉釵,她哭得肝腸寸斷。
侍女驚慌失措地稟告了母親,母親問她好半天,她只回答了一句:“我恨王阿悠。”母親聽了一直沒有說話。
沒有多久,蔣家婆媳失和,蔣重夾在間左右為難。見他憔悴下來,她忍不住想,如果是她,一定舍不得蔣重這樣為難,王阿悠這樣不識大體,不懂得體貼人的女子怎么配得上蔣重?于是她去問皇帝舅舅,要怎樣才能得到她想要的,皇帝舅舅只回了她一句:“給你一個煉化的機會,百煉鋼成繞指柔。”
機會,舅舅會給她。可是怎樣才能算是百煉鋼成繞指柔?她坐在屋子里想了幾天,知道母親從她發上取下一根水晶發簪,當著她的面重重一敲,“咔噠”一聲發簪斷成了兩截,“這是王阿悠。”母親如是說。然后又取了一根絲線,反反復復地折,輕輕繞在她的指尖上:“這是你。”
一陣寒風吹來,杜夫人打了一個寒顫,越發裹緊了身上的披風。是的,百煉鋼成繞指柔,她如愿以償做了他的妻子,她終于把那個女人打敗趕了出去。可是他終是忘不了那個女人,不管她做得多么好,做了多少,忍受了多少委屈,他還是想把最好的留給那個女人的兒子。
是的,她不得不承認她沒把孩子教好,可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忠兒自小就被老女人抱去,她多管一句就不高興,他經常一出去就是半年一年,回來也沒見他有多關心,只會考校,不滿意就打,出了錯就只會怪她沒教好,怪她的母親經常把孩子接去寵壞了。他為什么不怪那老女人和他自己?難道他們就沒有責任的?她一直都在很辛苦的忍受,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枉為他人做嫁衣,就算是佛祖,也會不甘心的吧?
還有皇帝舅舅,他既然讓她嫁給了蔣重,為什么還要提拔蔣大郎?看看那小子穿著官服配著金刀去她家里頭橫沖直闖的驕橫模樣杜夫人的眼里含了淚,她雙手合什,喃喃地道:“佛祖,佛祖,信女每年供奉那么多錢財給您,您不會讓信女愿望成空的吧?”
背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立時閉了嘴,低喝一聲:“誰?”
卻是柏香立在門口,聲音有些顫抖:“是奴婢。夫人,大公子和何牡丹來了。”
杜夫人趕緊趴在窗口往外頭看,果然看見東南角一株松樹下,有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燈影下喁喁私語,二人皆是著的男裝,背對著眾人,一副生恐被人瞧見的小心樣兒。果然心里頭有鬼,不然怎會這樣鬼鬼祟祟的?杜夫人輕輕笑了一笑,叮囑柏香:“去和何牡丹說,讓她把大公子引到曇花閣二樓去。就說那里清靜,不會有人打擾。”
只是把人引到曇花閣去就行了?柏香不明所以,以為還有下一步吩咐,便站著不動。杜夫人見她不動,沒好氣地道:“還不趕緊去?”
柏香小心翼翼地道:“然后呢?”
杜夫人眼里閃過一絲狠厲:“你跟她說,機會只有一次,全在她手里。我到時候會引了康城長公主過去,為她做主。以后大公子就算是恨,也只會恨我,和她沒關系。”永遠也不會有長公主,這步棋里面,贏家只有她。
柏香應了,走到門口,又聽黑暗里傳來杜夫人的聲音:“注意不要讓人看見你。”
杜夫人倚在窗前,親眼看著蔣長揚和牡丹一前一后,慢慢朝那座夜色迷離的曇花閣走去。一想到即將出現的情景,她激動得直眨眼睛。王阿悠,我叫你狂我叫你一來就給你兒子收拾爛攤子想娶名門貴女?就看誰家的名門貴女還想跟著你兒子滾回安西都護府去
夜深,游人漸少,崇圣寺終于來了一隊人。他們人不多,就只是七八個,間一個穿著暗色袍子的,走路之時總顯得與眾人有點那么不同。他們靜悄悄地走在園子里,偶爾停留看燈,那人還主動與人攀談幾句,顯得格外親切和藹,就好像是個尋常富戶一般。在園子里兜了一圈之后,他仿佛是漫不經心地朝著曇花樓那邊去了。
杜夫人看得分明,輕輕出了一口氣。她這位皇帝舅舅,最是狡猾。今晚他微服出行,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能猜到他會到什么地方去的人,更是沒有幾個。她若不是仗著兒時的記憶,也猜不到他會到這里來。待到了曇花樓,想必第一件事情,侍衛就是要搜樓罷?她笑了一笑,轉身準備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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