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末巳初時候,便有丫頭來言道:“二姑娘,太太喚您趕緊到前廳去呢,車隊都已經進坊門了!”
沈可忙抬手去扯耳洞內的絲線,疼得直倒吸涼氣。
夏初不忍地說:“姑娘,咱、咱別戴了行不行?”
沈云氏雖然也心疼女兒,但聽夏初這么說忙在一旁道:“你小孩子家的懂什么,可兒這是去見貴客,不得失禮的。”
“但……”夏初不知該如何反駁。
沈可扯掉還帶著血絲的紅線,換上最為輕便的一對兒玉蘭花耳墜子,卻還是墜得生疼,強忍著朝已經有些紅腫的耳垂擦上些香粉,領著夏初匆忙朝前面趕去。
來得前廳,只見沈錢氏并沈晞已經在廳內候著,便忙上前請罪道:“見過母親,女兒來遲還望母親贖罪。”
沈晞忙道:“姐姐的院子離得遠,我們離得近,自然比姐姐先到的。”
見兒子開口維護,又兼著報信兒的人說車隊已經快到門口,沈錢氏也就沒說什么,只拿眼瞟了下沈可的耳畔,便不再睬她。
一盞茶的功夫之后,門子來報:“太太,車隊到門口了。”
沈錢氏忙起身,領著兒子和沈可迎出去,卻見那車隊在門口稍稍一停,探出來個丫頭跟門子說了幾句話,車隊便朝角門的方向而去。
那門子忙又過來報:“太太,這是先打發回來布置屋子的媽媽和丫頭們,老太太的車駕還在后頭,說是要午飯后才到。”
“講究還真是多!”沈錢氏低聲抱怨一句,覺得自己弄這么大陣勢等在這兒十分下不來臺,又尋思著那邊兒布置屋子,自己去了似乎掉身份,若是不去又似乎怠慢失禮。
正覺得鬧心的時候,只聽身后傳來沈可的聲音:“雖說母親是盼著老太太的,但也不必事事親力親為,不然這一大家子的事情,豈不是要累壞母親的。不如女兒替母親去瑾瀾院看顧些,既全了您盡孝的心意,又不會讓您太過勞頓?”
沈錢氏也沒多想沈可今個兒為何這么貼心,只覺得她的話讓自己有了臺階,又不必跑過去自降身份,很是高興地揮揮手道:“行,你去看看,雖說都是些媽媽和丫頭,但也都是老太太身邊兒的,你要懂得禮數。”
瑾瀾院是侯府最正中的主院,以前就是沈懷年與沈劉氏的住處,沈懷年故去后,沈劉氏一直住在娘家哥哥劉徇家中,瑾瀾院便一直空著無人居住,只留著兩個婆子和兩個丫頭灑掃。
沈可在門口下轎后,見幾個紅木朱頂的馬車都停在門口,不斷有婆子和媳婦子出來搬運東西。一應人等穿著都低調卻又不寒酸,見到沈可全都躬身行禮道:“見過二姑娘!”
沈可微微點頭,腳下也不停頓就朝里頭走去,在院中被個面容白凈的丫頭攔住道:“見過二姑娘,屋里正在清掃積塵,臟亂得很,先且勞姑娘在此候著片刻。”
蘇禮知道這不過是推辭,因為老太太要回來,沈錢氏早就打發人把這院子里外都打掃一新,不過既然人家不愿自己進去,她便也止住腳步笑道:“我也就是過來瞧瞧,看有沒有什么缺的短的,或者什么需要幫忙的。”
話音剛落屋里就迎出來個四十出頭的婆子,蓮青色暗紋錦袍,外罩絳紫對襟褙子,頭上只一支青玉簪,上前給沈可見禮道:“見過二姑娘,老奴是老太太房里的于媽,現在不過是來打掃并安置東西,姑娘還特意來瞧,真是有心了。”
“原來是于媽媽。”沈可朝那媽媽微微躬身算是回禮,在大宅門里,長輩身邊兒的親信,是比一般不受寵的主子都體面的。
“姑娘可真是折殺老奴了!”于媽嘴里謙遜道,朝屋里問,“花廳可曾收拾好了?拿白毫銀針出來給姑娘泡茶。”
“您瞧,我本是想來幫忙的,誰知竟是叨擾了,打掃之外還要勞神照顧我,那我豈不是罪過了。”沈可見于媽只嘴上招呼,腳下卻并不動地方,便知趣地說,“那我便先回了,待下午老太太到了再來請安。”雖說沒得進屋,但她還是留意了里外的不少情形。
直等到未正,老太太的車駕終于停在侯府門口,這時辰沈霖早已下朝,便在門口迎接,一應女眷都先候在偏廳內。
沈可進來時特意挑選個靠窗的位子坐著,這會兒剛好微微偏頭,便能瞧見外頭的景象,只見沈霖從門外迎進來個身量頎長的中年男子,人看上去沉穩干練,想來該是劉家長子,也就是沈劉氏的侄子,新入京上任的戶部尚書劉若濤。
劉若濤被迎入正廳奉茶,沈霖身邊兒的小廝這才過來通傳,讓女眷出去迎老太太。沈可便跟在沈錢氏的身后出得大門,雖說璟朝民風開化,但道路兩旁還是拉起帷幔,免得被些莽撞的人唐突了去。
門前一溜六七輛馬車,只有正對大門的這輛最為尊貴,除了材料講究、雕工精致之外,最為惹眼的是朱頂四角掛著的八角防風燈,乃是郡太夫人的特定制式,非誰人都能隨意掛得。
于媽上前放下踏腳,另有丫頭掛起門簾,車內先下來的是個跟沈可年紀相仿的姑娘,衣飾半新不舊的極為家常,但瞧著模樣氣度不似丫頭,想來該是大姑娘沈寧。她回身從車內扶出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一身兒半舊的煙色衣裙,略施粉黛,頭上只攢支珠釵權作裝飾,該是三太太沈呂氏。
沈錢氏對老太太回家并不歡喜,除去她以后要晨昏定省、凡事稟報之外,還因為老太太家與太后沾親帶故,而錢氏娘家卻是陳皇后一系,所以打心里就疏遠警惕著。雖說為了面子和身份,她為老太太回府做了不少準備,但態度卻并不熱絡,只在一旁候著并不上前。
礙她著不動地方,沈可也不好越過她去,免得被她覺得過于獻殷勤,這會兒就見車上被扶下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正是老太太沈劉氏。
沈錢氏這才領著人過去見禮,不料車上卻又跳下個虎頭虎腦的男童,瞧著似是比沈晞年紀略長,卻不知是何人。
沈可的目光一直各處留意,只見沈錢氏這邊兒的一應人等全都穿得簇新,看著花團錦簇好不熱鬧。而老太太那邊的人,卻都是一水兒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裙,瞧著干凈體面又不張揚。她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心道自己果然所料不錯。
穿過大門、二門,一行人都換上清油布轎子,朝后宅而去。進屋后又是一陣忙亂的介紹和互相見禮,待到在瑾瀾院東暖閣內坐定,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后了。
老太太與沈錢氏說著些不咸不淡的家常,目光卻在屋內逡巡,見沈錢氏、沈晞并著后頭一應的仆人都是簇新的衣衫,心里略有些不屑,直待瞧到沈可處,見她穿著半新不舊的絳紫錦袍,外頭套了件樸素的蜜合色小襖,頭面上裝飾簡單大方,登時就覺得順眼不少,便問:“這就是二姑娘吧?我記得比我們寧兒小了一歲,出落得真是不錯。對了,你娘怎么沒來?”
沈云氏為何不來,自然是錢氏玩兒的把戲,按正式來說,沈云氏才是大婦,她若是出來上下都要喚聲大太太,那沈錢氏就只能屈居次席被喚作二太太,這種事情是沈錢氏絕對不允許發生的,所以侯府上下都只喚她做太太。
不過沈可卻不能說實話,只笑著道:“我娘近日偶感風寒,雖說尚未至臥床不起,卻還是怕把病氣兒過給老太太,便沒敢過來迎接。左右老太太是要在家長住的,來日方長,待我娘病一好,定是要來給您磕頭請安。”
“多謝她有心了,我這兒正好有一匣子新配好的藥丸子,是南邊兒名醫配得養生藥丸,正適合這春夏交替乍暖還寒的時候吃,等會兒叫人給你裝幾丸給她帶去。”
老太太對待沈可倒是親切,偏生對沈晞毫不過問,錢氏心里不太爽快,更是懶得說話。
沈可起身謝過,再坐下剛好瞥見老太太身邊兒偎著的男童,這男童剛下車的時候,沈可還以為他是劉家的孫子,只不過跟著老太太一輛車罷了,沒想到竟一直被領到內宅,但老太太卻偏生沒說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這會兒都是每日兩頓正餐,隅中和申時各一頓,期間差不多間隔三個多時辰,那孩子怕是餓了,卻又不敢吱聲,正瞅著桌上的果盤偷舔嘴唇。
“聽母親先前念叨,說老太太喜歡吃南邊兒的點心,孫女早晨便著人去買了兩匣子,也不知是不是跟江南那風味一樣,這會兒正是該吃點心的時辰,要不給老太太打開嘗嘗?也賞著我們跟著吃幾口!”沈可趁機起身,邊說邊示意夏初把點心匣子拿進來。
“好孩子,多謝你有心了!”老太太笑著道,“你這一說點心,我倒還真覺得有些餓了,打開咱們大家都嘗嘗罷!”
老太太身后的丫頭上前接過匣子,自到外頭廚下去分揀到白銀盤子里,擱上纏絲銀柄的勺子,又合著蜜煮了牛乳,這才用托盤端回來給眾人取食。
老太太身旁的丫頭都是極守規矩的,按著輩分一一奉上糕點和牛乳,沈晞這邊正是最后一個,他素來喜歡吃藕粉桂花糖糕,卻被分到盤玫瑰赤豆糕,雖說不喜可終究是餓了,正猶豫著要不要吃,就見沈可將一盤糖糕放在他面前道:“姐姐跟你換那盤赤豆糕可好?”
沈晞聞言欣喜,忙抬手換了,笑著低聲道:“還是姐姐知道疼我。”
沈可瞧他笑得眉眼彎彎的模樣,心里有些小小的愧疚感,雖說沈錢氏對自己母女不好,沈晞對自己卻從來都是以禮相待,甚至可以說還有些不明緣故的親近,自己卻連他也一同討好算計。不過耳垂上不時傳來的墜痛,卻讓她這些復雜情緒轉瞬即逝。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