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誠是藩王府長史,與在京官員素來沒有甚么交往,縱然以前有交情的,他現在頭上頂著燕王的標簽,也沒人敢招惹他,所以在京里待得很是冷清。沒過兩天,他就陛辭返回北平了。
葛誠一路舟車勞頓,回到北平后過家門而不入,直接就到王府向燕王朱棣交差了。
朝廷步步緊逼,燕王朱棣又驚又懼,他怕惹出麻煩,近來連王府也不出了,只是對外稱病,每曰躲在王府觀望動靜,一聽葛誠回來,朱棣又驚又喜,連忙喚他進見。
曖閣里溫暖如春,一見葛誠進來,朱棣連忙問起此番赴京情形,葛誠一路早已想好說辭,便向朱棣敘說了一番,大抵不過是些正常的覲見、獻禮的事情,朱棣凝視著他,突然問道:“俺聽說,大朝儀之后,皇上曾獨自召你奏對,可有此事?”
葛誠心里頓時一驚,皇上召見,他是自午門而入的,見過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如果有心,總能打聽得到的,可是自己在京里壓根就沒待幾天,想不到燕王已經知道消息了,難道他在朝中遣有耳目?如此說來,莫非燕王真有反意?
其實這卻是葛誠疑心生暗鬼了,燕王朱棣在京還真沒有什么耳目。燕王倒不是老實到那種地步,朱允炆劍拔弩張的,他有機會派出探子打聽消息卻不派,而是他根本沒有門路。以前他是不曾想過在朝廷安插耳目,現在是臨時抱佛腳,想安插也沒機會,隨便派個人去,站在大街上就能知道朝堂上的機密么?
燕王若真如民間傳言所說,久蓄反意,在朝廷耳目眾多,他也不會靖難四年,幾度死里逃生,只在外圍周旋。后來還是朱允炆身邊那些太監受不了皇上把犯了大罪的文官也當寶貝、把偶犯小錯的宦官也不當人看往死里整,憤而投靠燕王,派人給燕王送信,朱棣才知道南京城兵力空虛,于是甩開朝廷主力,一招黑虎掏心直接殺奔南京城下了。
那燕王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呢?當然是他的小舅子徐增壽送的信。
徐增壽也看出皇上下一步要對付的就是他大姐夫了,所以一有什么關系朱棣的重大消息,就使人快馬報來,所以燕王才知道皇上單獨召見葛誠的事兒。
葛誠雖然如黃子澄所說膽小怕事,可是畢竟和燕王朝夕相處,十分熟稔的人了,畏懼之心遠不如初謁天子時那般誠惶誠恐,他雖心中暗驚,面上卻強作冷靜,從容答道:“喔,是有這么回事兒。前些時候風聞北疆蒙人蠢蠢欲動,朝廷不是調撥了大批兵馬嚴陣以待么,皇上召見,就是詢問一下近來北方蒙人的動靜。”
“喔,原來如此。那么,長史可有將本王心意稟與皇上?”
葛誠面有難色地道:“皇上對此一句話也不涉及,臣實在沒有機會出口啊。如果冒昧提出,恐怕反有越描越黑之嫌,豈不害了殿下?不過,臣觀陛下,似乎唯一在意的就是北方蒙人是否真要南下,且不說殿下勇武,素為北元余孽所忌憚,就憑北人意欲南侵,想來皇上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殿下主意的。”
朱棣吁了口氣道:“長史所言也有道理,那我就放心了。
又對答一番,朱棣便道:“長史一路辛苦,先回家去歇息幾天吧。反正王府近來也沒甚么事情,不必著急。”
“是,多謝王爺。”
葛誠致禮退下,朱棣微笑頷首,待葛誠退出曖閣,朱棣的臉色馬上陰沉下來。
徐妃自屏風后邊輕輕地閃了出來,走到朱棣身邊,手輕輕按在丈夫肩上,輕聲問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朱棣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虧得內弟……,夫人,你沒發覺他的不妥么?”
徐妃未嫁人時,在京城便有“女諸生”之稱,才學出眾,慧黠聰明,豈會看不出其中蹊蹺,她沉默片刻,說道:“皇上單獨召他奏對,如此大事,王爺不曾問起時,他居然避而不談,這是一個疑處。”
朱棣唔了一聲沒有說話,知夫莫若妻,徐妃知道丈夫正在聽著,便又繼續說道:“新春之際,皇上也很忙的,北疆一直平靜,并無戰事,皇上單獨召見葛長史,就為問問北疆之事?如果皇上是旁敲側擊打聽王爺的消息,那才正常,如今這個理由……,王爺要小心葛誠了。”
朱棣默然良久,悲愴地道:“如此看來,皇上還是不肯放過俺吶,俺朱棣戍邊衛國,屢立戰功,平素謹身自省,哪里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他矯父皇遺詔奪俺兵權,俺明知其偽,二話不說就交了,他要調俺三護衛去戍邊,俺還是答應了,他把北平軍政法司各路官員都換了,俺毫無異義,這還不能表明俺謙卑恭訓之意么?他非要把俺貶成庶民、身陷囹圄才甘心?他說諸藩乃朝廷禍亂之根,這邊起勁兒地尋叔父們的不是,偏又把自己的兄弟們再封為藩王!”
朱棣握緊一雙鐵拳,身子禁不住地發起抖來,那是強抑的憤怒。
徐妃忽然自后面緊緊抱住了丈夫的身體,悲傷地道:“王爺……”
朱棣凄涼地道:“自古天家無骨肉啊,何況是叔侄……”
“王爺,咱們就只能束手待斃么?”
朱棣苦笑道:“不然又如何,難道咱們還能……”
這句話沒說完,他就再度沉默了,許久許久,才緩慢而堅決地道:“不能坐以待斃!”
他拍拍妻子的手,忽地站了起來,徐妃忙問道:“王爺,你要做什么?”
朱棣道:“俺去應壽寺,見見道衍大師。”
徐妃一聽,忙取來大氅給丈夫披上,丈夫要想做什么,她并不問,退了他,就是他的人,做為妻子,她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在丈夫做出決定的時候,全力地去支持他,讓他沒有后顧之憂而已。
※※※※※※※※※※※※※※※※※※※※※“大師,朱棣來了。”
朱棣微微欠身,畢恭畢敬地道。
道衍和尚側身躺在榻上,一手托腮,雙目微闔,一動不動。
“大師?”
朱棣微微蹙了蹙眉,提高聲音道:“道衍大師!”
道衍還是沒動,朱棣有些驚詫,引他進來時,那小沙彌還說師傅正在打坐,怎么這么快就睡著了,再說睡著了也不該睡得這么死呀,都叫不醒的?
“大師?大師!”朱棣走過去,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道衍的身子,道衍還是沒有動靜,但是從他眼皮的眨動和呼吸的變化,朱棣卻明白了一件事:他在裝睡。
“呵呵,世人眼中,朱棣已是將死之人了,大師這方外之人,竟也不能免俗。大師放心,朱棣不會連累大師的,告辭了。”
朱棣雙手合什,深深一禮,一轉身就往禪房外走去,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身后傳來一聲長笑,道衍和尚笑道:“殿下請留步!”
朱棣眉鋒一挑,問道:“大師還有什么吩咐?”
道衍和尚道:“方才殿下為什么喚不醒老衲?”
“嗯?”朱棣聽出道衍話中有話,心中悲憤之氣不由一斂,詫異地轉過身來,就見道衍盤膝而坐,寶相莊嚴,面上帶著睿智的笑容。
朱棣遲疑道:“大師……這是打的什么禪機?”
道衍呵呵笑道:“殿下喚不醒我,是因為我在裝睡。”
朱棣疑惑地道:“大師的意思是?”
道衍斂了笑容,鄭重地道:“殿下,真的睡著了的人,你一定能喚醒他。可是裝睡的人,你永遠都叫不醒,除非他自己決定醒來。你唯一能選擇的是:要么忍他,要么不忍!”
朱棣憬然道:“大師已知道俺的來意了?”
道衍微微頷首:“殿下本來稱病不出,如今突然出現,還能為了何事呢?”
朱棣嘆一口氣,走過去在道衍身旁坐下,把葛誠歸來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如此種種,看來皇上必欲除俺而后快了,俺決定:孤注一擲,行險一搏。”
道衍精神大振,目中兩道精芒如電激射,可你再去看時,他仍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和光同塵,仿佛剛才所見只是你的錯覺。道衍沉聲道:“王爺真的決定了嗎?須知,一旦走上這一步,可是再無退路了。”
朱棣握拳道:“決定了,除此,俺別無他法,只能冒險一搏!”
以道衍的定力和心姓,也不覺有些緊張起來,他追問道:“殿下打算怎么干?”
朱棣濾著思路,緩緩說道:“皇上與俺,雖是君臣,亦是叔侄。皇上為皇太孫時,仁愛恭孝,聞名天下,奈何登基之后卻姓情大變,不顧親親之情,對諸藩連施辣手,其中雖有皇上忌憚諸藩之意,卻也必定有人推波助瀾,慫恿皇上,皇上年輕,難免被人說服。
眼下,俺已經退無可退了,皇上若不改變心意,朱棣刀斧加身之曰不遠矣。所以,俺決定,帶三個兒子同赴京師,剖肝瀝膽,向皇上表明心意!同時直斥殲佞,希望能起到晨鐘暮鼓之效,喚醒皇上,勿受小人蠱惑,對諸叔父再施毒手,大師以為如何?”
正大盤端坐的道衍和尚眼前一黑,差點沒一頭從炕上栽下來,就此駕鶴西去,回到釋迦牟尼那寬廣的懷抱。
太坑人了!
老衲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殿下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幽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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