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荻驀地張大眼睛,吃吃地道:“少爺……為什么這么問?”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有些走神,過了一會兒才道:“在青州,頭一回看見你的情景,仿佛還是昨天。誰會想到,已經過了這么多年……”
小荻幽幽地道:“是呀,少爺……現在已經做了國公。”
夏潯醉眼朦朧,根本沒有聽清她說什么,自顧自地道:“現在,我都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小荻,你也長大了……”
小荻眼巴巴地看著他,說不清是期待還是害怕,只是一顆心越跳越快,仿佛一頭小鹿,在胸膛里拼命地撞著,撞的有些心痛。
“小荻,你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少爺,并不比你高貴,可我對你的疼愛,絲毫不比你的少爺……楊旭少,我敢說,比他還要多!”
“嗯!”
小荻點頭,一雙眼睛漸漸蒙上一層霧氣。
夏潯道:“我看著你……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長成一個大姑娘。你有親生父母,本來輪不到我管,可我覺著,我有責任。如果你喜歡了許逸瀾,那就跟我說,我幫你出面,別看他許滸現在是什么四品都司,我這個面子……他得給!我家嫁出去的姑娘,他們不敢欺負。”
夏潯說著,不知不覺傷心起來。他本來想得好好的,如果小荻有了喜歡的人,那他就把小荻當成親妹妹一樣嫁出去,可是事到臨頭,不知怎么的竟然非常難過。這番話說出來,特別的艱難,如果不是今天喝了這么多酒,他還無法說的這么利索。
小荻,不是梓祺那樣的豪門女英雄,不是謝謝那樣古靈精怪的江湖女,也不是蘇穎那種笑傲蒼海的女海盜,她從來無法陪著他,一起出生入死,經歷那些精彩。只有他回到家的時候,才像一只溫柔的小貓兒似的偎過來,輕輕遞過一杯茶,然后一邊給他梳理著頭發,一邊快樂地講些家長里短給他聽。他外出做事的時候,她就只有默默的守候,她只是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丫頭。
可是,就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不知不覺間,在他心里已經有了一席之地,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捧著啃了一口的桃子,驚愕地睜大一雙眼睛,仿佛一只捧著松果的小松鼠的天真小丫頭;也忘不了那個受盡劉旭酷刑折磨,卻沒有透露一句有關他的消息的堅強小女孩。
其實,他一直以為小荻會這么無怨無悔地等著他,不過小荻有了喜歡的人,他也不會覺得怨恨,他離開那么久,無名無份的,人家怎么可能一直等著他?她與許逸瀾朝夕相處,也難怪……
那個小伙子確實不錯,他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如果他一開始就是這個時代的人,那他不會征詢小荻的意見,只要他喜歡,就把人留下,天經地義,可他不是,所以……他愿意成全小荻。
他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小荻的雙手,順著袖管兒滑進去,撫摸著她小臂傷處仍能感覺到硬快的肌肉,柔聲問道:“小荻,告訴少爺,你是不是喜歡了他?”
小荻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身上一陣陣地發冷,她一直在擔心,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少爺……不要我了,他要趕我離開了……”
夏潯固執地問:“小荻,告訴我!”
“我不要被少爺討厭,少爺不喜歡我了,我就走吧!”
小荻心里想著,輕輕點了點頭,那笑有些辛酸。
夏潯只道她有些難為情,終于還是明白了她的心意,夏潯死心了,他笑了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原因,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所以表情有些生硬:“好,那回頭……我和你爹娘說說,如果二老也同意,我……給你提親去,不不,我……告訴許滸一聲,叫他上門來提親……”
小荻輕輕地道:“謝謝少爺!”
很奇怪,她明明想哭,居然能忍住自己的眼淚。
“好啦,別害羞啦,這件事……就交給少爺吧。梓祺她們上街還沒回來么?”
“還沒。”
“哦,你去歇一下吧,我……喝杯茶,一會兒先睡一覺。”
“喔……”
小荻轉過身,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戀戀不舍地看他一眼,悄悄走出去,掩上門,動作輕得像貓。
門掩上,小荻的淚水就遏止不住地流出來,她仰著頭靠在門上,熱淚簌簌而下,流到唇邊,咸咸的。
小荻從來不哭,可是現在她哭了,其實一直以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對少爺是依賴還是愛,現在她知道了,但她連表白的勇氣都沒有。她只是一棵蒲草,唯一的用處就是用來編織一雙草鞋,不管是她的少爺,還是大明的國公,哪里是她配得上的。
小荻慢慢蹲下,把頭埋到膝間,傷心的淚水一顆顆地滴落到青磚地上,慢慢濕潤一片……
夏潯喝完了茶,頭還是昏沉沉的。他想了想今日在宴會上向各位官員透漏的消息,他原來矚意的,就是由陳瑛去辦這件事,若論手段,紀綱更狠一些,但是若論心機權術,則明顯是陳瑛更勝一籌,對付那些奸似鬼的宦海老油條,只有陳瑛這樣的人處理起來,才能如魚得水。
一切俱如所料,陳瑛聽了這個消息,果然主動請纓。這人功利心甚重,這件事辦好了,既可討好輔國公,更可討好皇帝,他豈有不爭功的道理。哪怕明知夏潯有利用他的意思,他也會當仁不讓。
當然,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叫人準備了足夠的證據,這些證據當然不能直接交到陳瑛手上,不過他只要故意露出一些馬腳,以陳瑛的機敏,就一定能發現,此人雖是酷吏,也是一個能臣。
其他的事,就不需要他操心了,陳瑛是條好狗,送塊肉給他,他就能起勁地吠起來,順藤摸瓜,摘瓜抄蔓,給你起出一大片來。而夏潯要做的,只是冷眼旁觀。
事情到了這一步,張安泰地位不保,甚至性命也難保,他還能不求助于他背后的勢力么?
夏潯冷冷笑了一聲,覺得頭更昏沉了,他不愿再想下去,心神收斂回來,他忽然聽到一陣隱隱的抽泣聲,側耳再聽,聲音沒了,剛剛吁一口氣,那隱隱約約的抽泣聲又來了,夏潯詫異不已,便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哎呀!”
小荻正坐在門檻上哭得天昏地暗,房門一看,她哎喲一聲,便一跤跌了進去。
夏潯看著小荻四腳朝天,像只元寶似的在地上搖呀搖的,詫異地問道:“怎么了,你坐在這兒哭甚么,誰欺負你了?”
小荻爬起來,跪坐在地上,嚶嚶地哭泣起來:“少爺,求你……不要趕我走,小荻……不喜歡許逸瀾,不喜歡做官太太,小荻真的不喜歡……”
夏潯聽得一頭霧水,他彎腰攙起小荻道:“起來起來,快起來,這是怎么了,剛剛不還答應的好好的么,那你想怎么樣,跟我說。”
小荻站起來,抹著眼淚,抽抽答答地道:“小荻……不想嫁人,就想侍候少爺,只要少爺不趕我走,讓我干什么活兒都成!”
夏潯怔怔地看著她,目光漸漸地柔和起來:“嫁過去,就是四品大員的兒媳婦,你不喜歡?”
“不喜歡!”小荻抽抽答答地搖頭。
“留在我這兒,那就只是個小丫環,要干很苦很累的活兒,你喜歡?”
“我喜歡!”小荻很干脆地點頭。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他要是再不明白這女孩兒的心意,那他就不是夏潯,而是一頭豬了。于是,他的心里也莫名地歡喜起來。
“要端茶遞水。”
“嗯!”
“要鋪床疊被。”
“嗯!”
“要梳發束冠。”
“嗯!”
夏潯眼里的笑意越來越濃了:“還要負責暖床!”
“嗯!嗯?”
小荻張大了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夏潯,她是北方人,北方人是睡火炕的,后來雖然離開了山東,卻又跑到海島上待了幾年,她聽不懂流傳在湖湘荊楚一帶的這句俗話。
“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愿意!”
小荻忙不迭點頭,少爺不愧是做了國公的人呢,講究多了,派頭也大了,前兩天還聽剛雇來的家仆說,有些貴人為了養身,每天都要喝,想不到連被窩都要有人暖的。
夏潯哈哈地笑起來,揮手道:“好啦好啦,你去忙吧,少爺不會嫁你出去了,從此以后,你就留在少爺身邊,一輩子也不用出去了。”
“嗯!謝謝少爺!”小荻破啼為笑,開心地跑開了。
夏潯笑瞇瞇地看著她的背影,也很開心。
“也許……我該跟肖管事好好談談了!”夏潯開心地抬起頭,只覺秋風颯爽,天高云淡!
夏潯到前堂又逛了一圈,謝謝梓祺她們一早就說去采買家用,到現在還沒回來,夏潯搖頭一嘆:“這女人啊,一逛起街來就沒夠,亙古不變啊!”
二愣子正在院中擺弄著盆栽,忽見夏潯踱進院來,忙欠身道:“老爺回來了啊。”
“唔,我先回屋睡會兒,等夫人回來了叫我。”
夏潯搖搖頭,忽然覺得還是叫少爺順耳,當老爺當得心都快老了,看人家小荻叫的多好聽。
“啊!”
房間里突然傳出夏潯的一聲尖叫,二愣子一呆,抄起大剪刀沖到門口吼道:“老爺,發生了什么事?”
“不要進來……,咳,咳咳,沒甚么,有只蟑螂。”
夏潯喝住了二愣子,轉過身來,小聲問道:“小荻,你……你在我床上干什么?”
穿著貼身小衣,被他一聲女人似的尖叫嚇得縮到床角去的小荻,佝僂成一團,怯怯地答道:“少爺不是說……要小荻負責暖床嗎?”
夏潯放聲大笑起來,小荻呀,還真是個極品!有這個開心果在,日子不會寂寞嘍!
“南北鎮撫同時求見。朕還以為出了甚么了不起的大事,原來……只是為了替那個高賢寧求情,嗯?”
朱棣語氣不善,紀綱和劉玉玨的頭又低了些。朱棣在殿堂上踱來踱去,忽地站住,扭頭看著他們,沉聲道:“朕不計較他寫檄文辱罵朕的事,還要許他富貴前程,可他居然拒絕,如此不識好歹,你們還想要朕饒他,嗯?”
紀綱咬了咬牙,以額觸地,磕在金磚地面上嗵地一聲響:“皇上恕罪!古人云,一飯之恩,不可或忘!臣……昔年為腐儒所不喜,驅逐出府學,學業無著、生計無著,多承高賢寧借閱書籍、周濟飯食。恩義在,雖知冒犯君上,不敢不為求懇!”
朱棣一聽,放聲大笑起來。紀綱久在朱棣身邊,熟知他的性情為人,這一下以進為退,冒險果然成功。朱棣贊許地瞟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下來:“唔……,他說,不能效忠于朕,只因‘士為知己者死’,是么?”
紀綱察覺朱棣語氣有些松動,趕緊道:“是,高賢寧說,臣忠于皇上,有臣的忠君之道,劉玉玨忠于皇上,同樣有他的忠君之道。可高賢寧他……素蒙鐵鉉器重,倚之為臂助,若是就此改奉皇上,九泉之下,也無顏再見故主之面。”
劉玉玨連忙接口道:“是,高賢寧還說,他與我們,雖各為其主,卻不影響彼此情誼,不管今后如何,依舊還是朋友。臣看他……對皇上據有天下,并無不服之意,只是此人呆板方正,呃…說好聽點,算是春秋義士古風吧……”
“呵呵,春秋古風,春秋古風……”
朱棣擺了擺手,嘆息道:“罷了,他不愿做官,就讓他回家養老去吧!”
紀綱和劉玉玨大喜,連忙叩頭謝恩,紀綱連聲道:“多謝皇上,皇上隆恩,皇上大慈大悲……”
朱棣笑罵道:“少拍馬屁,朕還救苦救難呢。你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出京,過淮河迎一下皇后、三位皇子和道衍大師,皇后一到,就要正式封后了,路上不可出什么差遲。”
“臣……遵旨!”
一絲疑慮悄悄浮上紀綱的心頭:“皇上冊封皇后,為什么壓根不提冊立皇太子的事呢,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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