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樣稀松
絕對穩定的一雙手,象是完全沒有生命的石刻,一動不動,甚至給人以這雙手的里面,沒有血液在流動的感覺。
黃歷以一種十分舒服的姿勢坐在地上,雖然這個閣樓狹小而骯臟,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處在任何環境中,他都有很好的適應能力,使自己保持在最佳的狀態。
他將雙手的手指伸直,掌心向著自己,凝視著手掌和手指。直到他對自己穩定的手感到滿意,才慢慢屈起手指,將靠在身邊的狙擊步槍抓在手里。這是一枝加裝了六倍瞄準鏡的三八式騎步槍,槍托被鋸掉,上有榫子,可以組合或拆下,槍口上套了一個簡單的橡膠消音器。雖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來降低槍的聲音,總是要犧牲槍的一些性能,但長時間的射擊訓練,已經使他能夠掌握在這個距離內的精準狙擊。
“差不多了吧?”黃歷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眼中射出了一道寒光。
他翻身而起,用手挪開倚在墻上的一塊木板,出現了一個可供槍口伸出去的孔洞,那是他早就弄好的。將槍口伸出去,黃歷略微俯身向前,將眼睛湊在瞄準鏡上。
通過瞄準鏡,他看到了對面兩百米外的街道。
此時,大街兩側都站滿了警察和日本憲兵,后面是鴉雀無聲的人群,都緊張地望著大路的盡頭,等待著即將出現在眼前的奇景。
中國歷代官府都喜歡在犯人被處決之前進行游街示眾,以此方式對民眾進行法治教化,達到威懾天下的目的。而中國國民也有上街圍觀的傳統,每當這時萬人空巷,猶如狂歡的節日。但今天或許不同,因為即將游街示眾的是被日本人稱為支那第一殺手的“屠鬼王”。
屠鬼王,殺鬼之王,倒在他槍下的有名的鬼子和漢奸已經超過兩位數,無名之輩更不用計數。他是使平津的漢奸鬼子一概聞名喪膽,而且使警察局、憲兵隊、特高課、黑龍會……都感到興奮與恐怖的人物。
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他們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眺望著街口,等待著為自己的英雄送行。
馬路上緩緩地駛來幾輛卡車,頭一輛卡車的車斗中央立著一塊巨大的木制門板,門板上用粗糙巨大的方形鐵釘釘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這個男人低垂著頭,也不知是死是活,門板上濺滿了已經凝固的鮮血……驀地,人群中發出一片驚恐的叫聲,竟有膽小的婦女當場昏倒,身邊的人七手八腳地將昏厥的人抬到后面。大街兩側的人群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人們被這恐怖的景象震驚得屏住了呼吸。
一陣劇痛使王二柱從昏迷中醒來,他的身體已經被冷汗浸透。他努力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地瞅著,大街兩側的老百姓們發出一陣驚呼:“他還活著!”
王二柱努力辨認著街道兩側的建筑物,這是哪里?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來了,這是前門大街,前邊的那個十字路口應該是珠市口,如果向西拐幾步,就是煤市街南口……
這是要到菜市口?要被處死?王二柱清醒了過來,依著自己的理論如此想著,心里竟然是無比的興奮。
沒錯,王二柱確實是興奮,興奮得竟然忘了疼痛。在王二柱所知道的一批英雄之中,如張飛、李逵、武松、黃天霸等,他最佩服的是康小八。據說康小八是個黑矮個子,有兩條快腿。王二柱呢,也是面黑如鐵,而且身量不高。康小八——跟他自己一樣的又矮又黑——這才是真正的好漢,這個結論,在他心里早已經根深蒂固。
跟著大哥混,果然揚名天下了,果然象康小八一樣的驚天動地了。王二柱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他要學康小八,到了菜市口,自己跳上凌遲柱子下倒放著的筐子里,面不改色。不準用針點心,不準削下頭皮遮住眼睛,要睜眼看著自己身上的肉被被劊子手割下,而含笑的高聲問:“爺變了顏色沒有?”成千成萬的人一齊喝彩:“好嗎!”這才叫好漢,連大哥“屠鬼王”都差點勁。
在死以前,我還要喊喝:“我打死他們十幾個,死得值不值?”等大家喝完了彩,我再說:“到天津大王莊去傳個信,我王二柱真成了康八太爺!”
王二柱咽了口唾沫,嗯,這嗓子還好,爺是干嘛的,從小挨揍長大的,鬼子用刑,爺一聲沒吭,全擔下來了。爺就是屠鬼王,爺就是康小八轉世,爺要唱,爺要喊,爺要露臉,爺是好漢。
街兩側的人群中傳來一陣低沉的、被壓抑的抽泣聲,成千上萬人的抽泣有如海嘯般的聲響滾過陰沉的天空,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成千上萬的人終于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不管王二柱怎么想,北平市民此時用悲痛的眼淚為自己的英雄在送行。
黃歷雙手把持得極穩,從瞄準鏡中看出去,“十”字的交叉,正在王二柱的眉心處。他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無法解救他,在敵人重兵護衛下劫法場的故事只有在小說里才可能出現,你想都不要想,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是幫助王二柱早些解脫痛苦。作為一個特工人員,理性始終應該是第一位。想到這些時他心里在淌血,用自己的手殺死跟隨自己多年的人,這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痛苦。
我要吼幾嗓子,王二柱終于攢足了力氣,他渴望的是人們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而不是震耳欲聾的哭泣。
“爺生在大王莊啊——”
冷不丁的一嗓子,聲音竟是出奇的洪亮,也不知他傷后哪來那么大的勁兒,群眾的哭泣都似乎被壓了下去。
“外號叫屠鬼王——”
“學會了×女人哪——”
“天天×倭皇他娘——”
二柱憎惡日本人,正和別的中國人一樣。他不知道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但是日本人這一名詞在他心中差不多和蒼蠅臭蟲同樣的討厭。而且,他覺得越罵得兇,他的稱號與威風就更能將日本人壓下去。
天津混混兒出身的王二柱,根本就不怕死,混混兒靠什么揚名立身?靠的是命賤,這條命不值錢,怕死是混混兒的大忌。而且王二柱還會天津快板,污言穢語一句跟著一句,現編現唱,抑揚頓挫,合轍押韻,越罵越是起勁,日本天皇家里的女性挨著個兒讓他×了一遍,最后罵得卡車都停下來了。
哭泣聲已經沒了,人們都是目瞪口呆,這傳說中的“屠鬼王”也太那什么了吧,怎么和混混兒一個樣子。
“堵上他的嘴!”從汽車駕駛室里跳下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氣急敗壞地指著正迫切表達著想與天皇直系女性親屬發生超友誼關系的王二柱。誰能想到,在刑訊室里一聲不吭的家伙,在游街示眾時竟然口吐蓮花,污辱大日本天皇。本來他是想用恐怖氣氛震懾支那民眾,沒想到這快成一場鬧劇了。
“龜田!”黃歷的瞳孔收縮了一下,將槍口迅速瞄準這個日本憲兵隊的隊長。
“爺殺了十幾個鬼子,死得值不值?”見一個日本兵正向卡車斗里爬,王二柱提高聲音向周圍喊道。
“好嗎!”觀眾的悲傷已經消散,情緒已經被王二柱調動起來,齊聲喝彩。
黃歷屏住呼吸,輕輕扣動了板機,步槍輕輕后座了一下,子彈已經飛了出去,帶著熱量鉆進了龜田的后腦,經過處理的子彈在這個家伙的腦袋里失衡翻滾,再從他的左眼中血肉模糊地蹦了出來。
黃歷迅速后退,將木板重新擋好,把活動槍托拉下來,和槍身一起放進了旁邊的箱子中,然后合上箱蓋,提著箱子,快步走出了房間。
他甚至不必花半秒鐘去看一看他射擊的目標是不是已經倒地,那是不必要的,一加一一定等于二,黃歷射出了一槍,目標一定倒地,事情就是那么簡單。
王二柱是個小人物,但他有能力化解痛苦,現在,他正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神話里,這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候,黃歷已經不想出手了,盡管他不理解王二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但結局不可改變,自己又何必要打碎他那最后的虛榮呢!
沒錯,王二柱很興奮,他抬著頭,面帶微笑地注視著驚慌亂跑的人群,感覺自己不是在游街示眾,而是成了名角兒,正在登臺獻藝……
“大哥,兄弟死得值了,露了大臉兒了。”斜瞟著車下一臉血污的龜田,王二柱哈哈大笑,“多謝大哥,給兄弟又拉個墊背的——”
王二柱突然想起大哥不知在哪學會了兩句秦腔,時常掛在嘴邊,并不住點頭贊賞,他不禁扯著脖子吼了起來,“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啊,何懼死生——”盡管吼得并不象演員那么合韻激昂,但就這一句正經話,卻足以讓王二柱載入史書,多少年之后,也正是這兩句最為北京市民記憶深刻,可惜他的嘴隨即被鬼子堵住了。
人群已經炸了營,街道兩側一陣大亂,押送刑車的日本憲兵們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呆了,一時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等到他們紛紛拉動槍栓,將子彈上膛,然后端起槍警惕地注視著人群,準備在人群中追捕肇事者時,黃歷早鉆進了北平蛛網似的胡同,不見了蹤影。
太陽慢慢落進了西山,黃歷吸著煙,噴出縷縷煙霧,站在景山的制高點上眺望全城。西邊天際一片深紅色的云靄,勾畫出群山的輪廓,如剪紙一般瑟瑟淡遠。暮靄夾著淡淡的炊煙彌漫在城內的青瓦紅墻間,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墻,飛檐斗拱的角樓,故宮那高高的暗紅色的宮墻,巍峨屹立的太和殿,無處不顯示出一種被壓抑的宏大氣韻來。
七年了,多少記憶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去,而在又失去了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的時候,黃歷的腦海中猶如一朵火花倏然一閃,被塵封的許多往事在一剎那間象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電影畫面一樣鮮活地呈現在黃歷的眼前……
1936年上半年,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發生了很多震驚中外的大事:中國中央紅軍陜甘支隊與陜北紅軍組成中國人民紅軍抗日先鋒軍,東渡黃河,開始東征;二二六事件日本青年軍官發動政變,未遂;張學良與周恩來密談合作抗日業;國民政府頒布「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影片《風云兒女》的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迅速傳唱全國……
在這紛亂復雜、大事頻繁的世道里,偏遠山區有一位不速之客降臨了。然而,就好象大海里扔進了塊小石頭,連小小的波浪都不會激起,更不會引起人們的絲毫注意。誰能知道他會在幾年后聲名大震,令鬼子漢奸聞名喪膽。
山東昆侖山一帶,到處是連綿的山巒,一眼望去,象鋸齒牙,又象海洋里起伏不平的波浪。山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繁茂稠密的草木,人走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
在數不盡的山洼里,山坡上,山麓下,點綴著如同星星一般的村莊。村子的大小不一,有一兩家三四家的,有十幾家幾十家的,也有少數一百家以上的。村子的周圍都長滿了樹木,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只要看到遠處一片灰蓬蓬的樹林,那就是個村莊了。
這條溝叫栗子溝,從溝口曲曲折折地上去,越走越高,越走越窄,石頭越來越多,田地越來越少,直到半山腰的溝掌,足有十二三里。
溝掌雖然地少石多,卻也住著一戶人家。緊靠著山坡是用石頭壘起的一小塊一小塊的梯田,有的要壘丈把高,再一籃一筐地把土從山下背上來填成平地。在這高高低低的梯田里,高粱、谷子、豆子、玉米都快熟了,斜坡上長的是綠油油的蘿卜、蔓菁,不能種莊稼的砂溝里栽的是滿是柿子樹、棗樹和栗子樹。
張老鎖懷里兜滿了西紅柿從地角站了起來,滿是皺紋的臉和裸露著的胳膊,曬得黑黑的,和他周圍的石頭泥土一個顏色,但腰板還是挺直的。他看了看偏了西的太陽,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向豆莢架后面喊道:“還沒摘夠嗎?珍娘。”
“夠了!”從豆莢架的綠葉叢里露出一個年輕的女人的臉,衣服雖然是粗布所做,但裁剪合體,顯出她那清晰而苗條的身材,烏黑的頭發盤成圓髻,再配上五官勻稱的瓜子臉,十足一個俊俏的小媳婦兒。
珍娘答應了公爹一聲,就提起滿滿一籃豆莢,走了過來,兜起衣襟,把張老鎖摘的西紅柿接過來。
珍娘提了菜跟著公爹往家走去,走到前面的張老鎖突然停下了腳步,手搭涼棚向坡下望去。珍娘也看到了,年輕人眼力好,一下子就看出是自己的男人回來了。
“把菜放下,你去迎一迎小鎖。”張老鎖向她翹了翹下巴,說道:“在坡下溪水里順便把野物收拾干凈。”
哎,珍娘答應一聲,將菜往地上一放,興許是心急了,幾個西紅杮象球一樣在地上亂滾。
“快去吧,我來撿。”張老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催促道。
珍娘抿了抿嘴角,臉上多了些紅暈,低聲答應著,向坡下走去。
張小鎖左肩上扛著頭野狼,還有只山雞,右肩背著老舊的,腰里拴著火藥葫蘆,興沖沖地來到溪水邊,將獵物扔在地上,笑瞇瞇地望著從坡上走來的妻子。
成親也有幾年了,可這媳婦兒論年齡才二十出頭,戳在那就跟水蔥兒似的,在小鎖眼里簡直比年畫上的美人還好看。以至于小鎖經常暗自尋思:這是我老張家哪輩子做了有德性的事了,能娶上這么一房媳婦兒。
珍娘走到近前,輕輕地白了小鎖一眼,嗔道:“怔怔的直著兩眼,傻乎乎的樣兒。”
嘿嘿,小鎖干笑兩聲,撓了撓腦袋,伸手去拉珍娘,嘴里說道:“來,看我今天打到什么了,山雞,妞妞最愛吃的。”
珍娘一甩手,臉紅紅的,“洗洗手啊,又是雞毛,又是血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媳婦兒總是愛臉紅,就象剛成親時那樣,這更讓小鎖心里癢癢的,總有稀罕不夠的感覺。對珍娘,他確實是疼愛得過分,只要媳婦兒開口,就是天上的月亮,他也要想辦法去摘。平常,也是曲意溫存,珍娘的一個開心的笑容,都能讓這傻小子高興半天。
張小鎖訕訕地收回手,走到溪水邊,蹲下身子,洗了兩把手,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將獵物拉過來,洗剝起來。
“這把刀是那個,那個胖子的?”珍娘好奇地問道。
“是啊!”張小鎖晃了晃手中的匕首,說道:“這玩藝,真帶勁,不僅飛快飛快的,還能鋸、銼、剪、刺——嗯,是他告訴我的。”
其實張小鎖并沒有說全這匕首的功能,這外觀是匕首,卻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它既是匕首又是手槍,是“隱形”武器的一種,能夠連續射擊四次,能起到出其不意、以奇制勝的效果。
“那個胖子——不是個平常人。”珍娘湊到丈夫身旁,隨手撿起根樹枝,輕輕拔拉著水面,有些擔心地說道。
張小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緩緩說道:“爹經的事兒多,看人也準,他說既然把人背回來了,不管他是紅胡子,還是被打劫的富家子,能從黑石谷里跑出來,就不是一般人,治好傷就讓他走,得罪了反倒不好。都怪我,多管閑事,惹你煩惱了。”
“咱人雖窮,可不象地主老財那樣生就見死不救的黑心腸。”珍娘有些氣惱地說道:“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我說錯話了,珍娘,你莫生氣。”張小鎖忙抖擻著兩只濕手,急著辯道:“我知道你是怕受了牽累,前些年的事情——唉,那人處處透著古怪,我這心里也不踏實。你是心慈面軟,菩薩心腸,頂好頂好的好人,我這心里明白著呢!”
珍娘看著男人急得臉都漲紅了,臉色慢慢緩和下來,張嘴說道:“其實他也挺可憐的,差一點死了不說,現在連自己是誰,家在哪里都記不得了,你說,他家里人老不見他回去,該多著急呀!”
“是,是很著急。”張小鎖忙不迭地附和道。
“他的東西雖好,咱一樣也不要,免得招惹禍端。”珍娘自顧自地說道:“那刀,你也盡早還給人家。”
“還,還,回去就還。珍娘,你就別再生氣了。”張小鎖使勁點著頭,可憐巴巴地說道
嗯,珍娘輕輕應了一聲,走上兩步,掏出汗巾,給丈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嘿嘿,張小鎖咧開大嘴,象喝了蜜水似的,笑著說道:“珍娘,你搭把手,幫我拉著這狼腿。”
珍娘抿了抿嘴,蹲在張小鎖身旁,伸手去拉狼腿。張小鎖冷不丁一把將珍娘摟過來,“叭唧”一聲,在珍娘那紅潤的臉蛋上,重重地耍了個響乖乖。
哎,珍娘驚叫一聲,伸手就推,可張小鎖的胳膊又粗又有力,將她箍得緊緊的,自己男人粗糙的臉比她的還要熱,象一塊烤溫的烙鐵,在她臉上來回輕輕地熨著,熨著。一股股熱氣直沖她的耳垂,那熟悉的聲音在耳旁喃喃地說道:“珍娘,你可真好!真好……”
實際上,很難形容,黃歷的感覺,象是一個人在將睡未睡,快要進入夢境那樣,一切全迷迷糊糊。然后,忽然之間,他真的進入了‘夢境’,到了另一個地方,變成了另一個人。雖然他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另一個人又是誰。
穿越,本就是件離奇的事情,再加上失憶,就更讓人產生亦幻亦真的時空錯亂之感。雖然他完全忘記自己以前的生活經歷,包括姓名、身世等等,但對于現在的陌生環境,民國二十五年的時間概念,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又不知道是哪里有問題。
而且就連自己的名字,黃歷也想不起來,盡管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但這對他來說是件很困難的事情。當然,沒有名字也是件很不方便的事情。于是,現在他勉強算是有一個名字了,雖然這名字是一個小屁孩給起的,惡俗得很。叫,叫皇歷,黃歷,就因為他認識一本破皇歷上的字。
坐在椅子上,黃歷在暖暖的陽光下昏昏欲睡,或者已經睡著了,直到近在咫尺的一聲“咣當”聲響過,他才霍然睜開了眼睛。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摔倒在地,手里的木盆扔到一旁,灑了一地的水。小女孩哇哇地哭叫,一條三尺多長的蛇在離她不遠處昂起了丑陋猙獰的烙鐵頭,吐出了紅信子,正要發出快速的一擊。
不遠處,張老鎖已經扔下了菜籃子,驚叫著跑了過來,但毒蛇的頭已如閃電般地探出,咬向倒在地上的妞妞,似乎一切都晚了,悲劇即將發生。
說時遲,那時快,一根木棍恰到好處地飛了過來,直接擊中了毒蛇的腦袋,毒蛇被打出兩米多遠,在地上翻了個滾,昂首而起,吐出分叉的舌頭,發出了憤怒的“嗞嗞”的響聲,再次向前游動。
趁著這個延緩,黃歷已經快步走了上來,他的傷還沒全好,這幾步快走,已經讓他的額頭上沁出了冷汗。
黃歷擋在妞妞身前,微微下蹲,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毒蛇,手自然而然地虛握成爪型,護在胸前。
嗞,毒蛇再次發起了凌厲的一擊,蛇頭飛快地射向黃歷的臉部。然而,比它速度更快的是黃歷的手,他的手以不可思議的準確和速度,象鷹爪般猛地抓住了蛇的頸部,瞬間發力一掐一扭,力量非常大。蛇頭后的頸部的地方是蛇的三寸,打了三寸后,蛇頭部會馬上缺血,所以會暫時昏死一段時間。
張老鎖跑了過來,用力幾腳將黃歷甩在地上的蛇頭部踩爛,后怕地抱起孫女妞妞,哄著安慰著。
黃歷走了幾步,費力地撿起剛才打蛇的木棍,那是張老鎖給他削的手杖,今天卻派上了大用場。
“謝謝,謝謝。”妞妞不哭了,張老鎖才想起上前表示感謝。
黃歷忍著傷口疼,咧嘴笑了笑,說道:“這沒什么,只要孩子沒事就好。”
“大兄弟真是好身手。”張老鎖很是欽佩地說道:“這種蛇是我們這里最厲害的,又叫七步倒,不僅有毒,而且速度快,一般人是制不住它的。”
這蛇的動作是很快。黃歷眨眨眼睛,卻又聯想到了別的方面。剛才他幾乎是出于本能的反應和動作,這是否能把它們同自己的過去聯系起來呢?什么樣的過去能使他具有剛才所表現出來的技能?冷靜而迅捷的反應,閃電般準確的動作,他是從哪里學到的?
黃歷又開始苦思冥想起自己的過去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經歷,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這些種種,將他的腦袋攪成了一鍋粥,剛才想到的一點眉目,根本沒有什么作用。
他的頭又開始疼了,這顯然不是傷痛的原因。一只手揉著太陽穴,一只手拄著木棍,他蹣跚著向屋內走去。他需要躺下來,他需要安靜,他需要再次從隨身攜帶的物品中找到些線索,雖然他已經多次嘗試過這樣做。
張小鎖和珍娘高高興興地回到家,卻被妞妞和張老鎖的講述嚇了一大跳。
“非得再去弄條狗不可。”張小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腦袋,有些懊悔的說道:“即便比不上原來的阿虎那么厲害,那么通人性,也總能起個看門望戶的作用。”
“妞妞嚇著沒有?摔著沒有?”珍娘象每個母親一樣,忙著檢查,忙著詢問女兒的情況。
“沒事兒,妞妞沒事兒。”妞妞到底是山里孩子,雖然也受到了驚嚇,但轉眼便似乎忘記了,揮舞著小手,笑嘻嘻地說道:“胖叔叔很厲害,一棍子就把蛇打得老遠,等蛇再撲上來,他就這么,這么伸手一捏,就把蛇捏死了。今天我還讓胖叔叔教我認字,那皇歷上的字他都認識呢?”
珍娘摸著妞妞的小臉蛋,故意繃著臉說道:“娘不是告訴妞妞,不要去煩胖叔叔嗎?怎么不聽話呢?”
“我沒有煩他。”妞妞晃著小腦袋說道:“他坐在外面,很發愁的樣子。妞妞便去問他,想起來名字沒有,妞妞這么小都記得名字的。”
唉,珍娘輕輕嘆了口氣,童言無忌,可對那個胖家伙,可能又是個刺激。
“我們——是不是應該去謝謝他?”張小鎖試探著詢問珍娘。
“算了,現在不要去。”張老鎖擺了擺手,望著屋子說道:“他可能又想起了什么,就不要去打斷他了。等到吃飯的時候再叫他吧,小鎖,你再去弄點藥,剛才打蛇,動作猛了點,我擔心他的傷口又要滲血了。”
噯,張小鎖答應一聲,將收拾好的獵物背進廚房,又轉身而去。珍娘向黃歷住的屋子瞅了瞅,轉身進廚房做飯。
兩副逼真的塑膠面具,一支帶著消音器的USP手槍,一串萬能鑰匙……這些都是他身上那件超薄防彈背心隱藏的口袋里裝的東西。黃歷一樣一樣翻看著自己的物品,仔細想著,試圖尋找到關于自己過去的線索。可惜外衣在山林中被刮成了碎片,里面的東西應該比這些更有價值,或許有什么皮夾子,證件之類的。
他伸手抓起了手槍,翻弄著,注視著,回憶著,但似乎很失望。停頓了半晌,黃歷開始動了,他的手指熟練靈巧地在武器上移動。不到三十秒鐘,手槍已經全部拆卸完畢。
這說明什么,說明他的技能之一是對武器具有淵博的知識。黃歷愣愣地坐在那里,這個結論并不是今天剛剛得出的,而是他早就有這方面的預感。但即便是這樣,對他來說還是沒有收獲,他無力地向后躺去……
黃歷雖然沮喪,但因為打蛇救人一事,使得張老鎖一家對他的態度更好了起來,而他受過嚴格訓練的強健體魄也使他的康復速度快得令人驚訝。
這里是最靠近張老鎖家的小村子,但也有十多里地,而這里距峰流鎮又有二十多里,正象一個中轉站。
“這里叫十里鋪,有三十多戶人家。”張老鎖笑著對黃歷說道:“都是窮苦人,才愿意窮幫窮,我們經常托他們從鎮上捎買些東西。”
黃歷拄著根手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呼呼直喘粗氣,指了指村子,說道:“老,老伯,你們先去,我可得歇一會兒。”
不遠處有一個水洼,幾個男孩子赤條條地在里面鳧水、嘻戲,很高興、很熱鬧的場面。
珍娘背著妞妞,只向那里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臉還有些微紅。
“也好。”張老鎖點了點頭,指著村子說道:“村子不大,那有棵大槐樹的便是孟老頭家,很好找,你歇好了便去。”
“好,好。”黃歷抹了把頭上的汗,連聲答應。
本來張老鎖的意思是讓黃歷在家里休息,可他因為失憶的緣故,總是搞清楚以前的事情。到人多的地方,換個環境,沒準能想起什么,基于這種心理,他便非要跟著來。可這身體還沒復原,十幾里的山路便讓他休息了三回,而且現在還上氣不接下氣。
風輕柔的吹著,天上晴得沒一塊云彩,黃歷慢慢調勻了呼吸,歇得差不多了。
這時,從遠處走來一個瘦弱的小孩子,邊走邊不時低頭撿起地上的碎樹枝,扔進背后的筐里。慢慢地走到了水洼邊,這個小孩停住了腳,天很熱,看樣子他也很想去水里洗洗玩玩。
幾個光腚的男孩子看見了,嘻嘻哈哈地喊叫起來。
“來,小變兒,叫我們看看,又變了沒有?”
“小變兒,脫了褲子下水吧!哈,你不敢脫褲子!”
叫小變兒的孩子沉默著,轉身走開了,背影顯得很孤寂。
黃歷笑了,童趣真是讓人羨慕,簡單而快樂,等到長大了,心思多了,負擔重了,也就少有這開心的笑容了。
他慢慢站起來,慢慢地向村子走去。快樂是別人的,自己的,還要自己去尋找。
村東頭有個荒廢很久的破窯,平常很少有人過來。叫小變兒的孩子走到那里,繞了一下,來到了窯后,那里有一個水坑。猶豫了片刻,她脫光了衣服,跳下水去……
“救命——”,黃歷霍然停步,四下張望,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也出了問題。
又是一聲,很微弱,但黃歷已經知道這是真的,而且足夠他判斷出聲音的來處。他三步并做兩步,跑到破窯,順著水聲來到了水坑旁。
水坑不大,但水卻很深,小變兒一下去就沒了頂,喊叫了兩聲,便灌了一肚子水,只剩下胡亂的撲騰,且力量越來越小。終于,她的手抓住了一根棍子,求生的本能立刻讓她死握不放。
黃歷伸著拐棍,將小變兒拉近,伸手將她提上了岸,窮人家的孩子,有一身遮體就不錯了,自然不會有什么內衣之類的東西。所以,黃歷無意中看到了小變兒的身體,也明白為什么男孩子們欺負他了。男的欺負女的,從小欺負到大,好象是挺正常的事情。
一棵榆樹象傘一樣撒開枝葉,從樹葉兒間的空隙中透進來的光線,斑斑點點的灑在小變兒的身上。
這是一個又瘦又小的姑娘,最多只有七、八歲的樣子,穿著很破的不合身的衣服,一雙小腳沒有穿襪子,套在一雙破鞋里。剛控完水,她的小臉蛋顯得更消瘦、蒼白,怯生生的默然無語。
“沒事了吧?”黃歷和藹地說道:“快回家吧,小孩子可不能單獨玩水,很危險的。”
小變兒輕輕點了點頭,默默地背上小筐,抬頭看時,黃歷已經向村子里走去。
被踢嗒踢嗒的腳步跟隨著,黃歷走進了村子。十里鋪三面是山,房子順著南山根排下去,象一條蛇一樣睡在山麓下。街上沒有幾個人,院門也多是敞開的,在這山溝里,是沒有賊的,窮人家也沒有貴重物品什么怕被偷的。
“等等,你等等。”小變兒突然加快腳步跑了過來。
“怎么了?”黃歷停下來,不解地問道。
小變兒指了指旁邊院子里的棗樹,說道:“我摘棗給你吃,謝謝你。”
“不用了——”黃歷剛說完,小變兒已經跑進自家院子,在手心吐些唾沫,動作很利索地爬上樹去,黃歷只好站在樹下等候。
山里的孩子爬樹是特長,不會爬才會惹人笑話。可這回偏偏不巧,小變兒興許是心急,也興許是鞋不合腳,剛蹬上第一個橫枝,腳一滑,把一只鞋滑掉了。光著腳,棗樹皮扎的很疼,上也不好上,下也不好下。
黃歷輕輕搖了搖頭,伸手托住她的腰,將她抱了下來,笑道:“非要爬樹嗎,可以用竿子打呀!”
小變兒穿上鞋,說道:“用竿子打會把棗葉打壞,我爹會看出來的。”
“呵呵,原來是這樣啊!”黃歷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笑道:“我不吃棗,不過你的心意我領了,我要走了,咱們以后再見。”
采藥的孟老頭家在村子的最西北角上,后面緊靠著山,再沒人家了。還沒進院,便能聽見里面傳來的說笑聲,隔著半人高的院墻,黃歷看到張老鎖和一個老者坐在樹下,正在熱烈的交談。
“來了,來了。”張老鎖抬頭看見黃歷,笑著起來招呼道:“快進來坐。”
黃歷率先抱拳拱手,這些日子倒把這最簡單的禮節學會了,向那老者致謝道:“這位就是孟老伯吧,多謝您送藥,才讓我又活了過來。”
“這位兄弟多禮了。”孟老頭站起身,還了一禮,指著旁邊的椅子說道:“請坐請坐,看見你有好轉,我心里也高興啊!”
孟老頭滿頭的銀發,前額很寬,額頭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皺紋里蘊藏著嚴峻的經歷和飽經滄桑的折磨。灰白間雜的眉毛皺在一起,目光在黃歷的臉上滾來滾去,嘴角浮現著和藹的微笑。他的神態,他的笑容,讓人油然而生親切的感覺。
院墻周圍堆垛著陳年的麥秸、秫秸、高粱楂子,一只毛腿老母雞在雞窩里紅著臉張慌的叫了幾聲,然后跑出來在草堆旁找食。
大槐樹底下蔭涼得很,孟老頭特意拿出了自己不知珍藏了多久的一點茶葉,沏上茶水。黃歷慢慢地喝著,覺得倒不如山間的泉水甘甜。
“你的傷好得很快,比我想得還要快。”孟老頭看過黃歷的傷,捋著胡子很自得地說道:“不是夸口,我配的外傷藥雖然不出名,可是頂好使的。想當年,老鎖的腿被鐮刀砍了,都見了骨頭,就是用了我的藥好的。”
“沒錯,沒錯。”張老鎖見孟老頭的眼神瞟過來,趕緊點頭附和道:“那時我還以為這腿要完了,沒想到抹了孟老頭的藥,好得可是利索。”說著,為了加強效果,他還擼起褲腿,讓黃歷看那道長長的傷疤。
“孟老伯的醫術確實高明。”黃歷趕緊恭維了一句,然后皺著眉頭問道:“孟老伯,您說我這——”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這兒的毛病能治好嗎?我現在連自己原來姓甚名誰都忘了,很是煩惱。”
孟老頭抿了口茶水,緩緩說道:“要說這方圓百里,我敢說識得你這病癥的,也只有我這個老家伙了。當年我師父曾跟我提起過一次,說這叫離魂癥,或叫失魂癥。他行醫一輩子,也只見過一個。我呢,碰見你了,也算是造化。”
這老頭兒,不說能不能治,倒象是見了稀罕物一樣高興。黃歷苦笑著問道:“孟老伯,這病能治嗎?”
“說能治也能治,說無藥可醫也是情理之中。”孟老頭似笑非笑地說道:“你能不能想起以前之事,這要靠機緣和運氣,藥石針砭是無濟于事的。”
機緣和運氣,這也太虛縹了吧,倒好象練什么絕頂神功,找什么武功秘笈一般。
“這機緣和運氣是如何說呢?”張老鎖也聽得云山霧照,忍不住插嘴問道。
孟老頭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如何解釋,才能讓黃歷和張老鎖明白他的意思。
“這事兒透著玄虛,我就將師父遇見的那個失魂癥的情況說一說,你們就明白了。”孟老頭開始講述起來:“那個人呢,是個姓許的光棍。與相隔二里多地的一個姓徐的光棍有些輸贏賬。有一天,姓許的喝醉了,拿了一把捅豬的長刀,找到姓徐的門上。聲言:‘你不還賬,我就捅了你。’姓曹的聽說,立時把上衣一脫,拍著肚臍說:‘來,照這個地方。’姓許的往后退了一步,說:‘要不然,你就捅了我。’姓曹的二話不說,奪過他的刀來就要下手。許姓光棍轉身就往自己村里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門口。鄉親攔住,才算完事。從這一次,姓許的光棍,就算‘栽了’。”
這說書呢?不是說失魂癥嘛,怎么扯到光棍身上了。黃歷很郁悶,但還是耐著性子聽下去,而張老鎖卻聽得津津有味。
說到光棍,那時的意思和現在的意思有所區別,可不是娶不上老婆的男人,而是專指類似于青皮、流氓一類的家伙。
孟老頭喝了口茶,繼續講道:“再說這姓許的光棍逃到家里,急忙閂門上杠,慌慌張張,不小心摔了一跤,一頭撞在院里的水缸上,撞得那叫一個猛,昏死過去了。”
黃歷翻了翻眼睛,這孟老頭白話上癮了,抑揚頓挫,就差塞他手里一把扇子,一塊響木了。
“直到第二天天亮,這姓許的光棍才蘇醒過來,可就變了樣了。”孟老頭終于說上了正題兒,“他象換了個人似的,脾氣稟性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而且忘了他這幾年所做的事情。”
“那就是失魂癥了。”黃歷關心地問道:“后來呢,他想起來沒有?”
“想起來了。”孟老頭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表情,說道:“自那以后,他倒是變得老老實實,而且很勤快。后來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有一天,他趕集回來,在路上卻被人打了悶棍,錢丟了是小事,腦袋也被開了瓢,人事不省。我師父便是那時被請去給他治病的,治了兩天,他醒過來了。睜開眼睛第一句話便說:‘栽了,栽了,栽給姓曹的,以后沒法混了。’說完沒一會兒,他就死了。”
黃歷聽明白了,這事確實很奇妙。難道自己也得拿棍子給腦袋先開瓢,才能回憶起以前的事情。這可是個技術活,力道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打輕了,不昏迷,起不到效果,白流血;打重了,就跟那姓許的似的,來個臨終回憶;或者,還不如他呢,直接見閻王去了。
“大兄弟,聽明白了嗎?”孟老石說完了故事,對黃歷笑著說道:“可遇而不可求,這是我師父告訴我的,你覺得呢?”
黃歷咧了咧嘴,笑道:“我覺得應該再去趟黑石谷,興許能找到些東西,也就能想起什么了?”
“不行,不行。”孟老頭和張老鎖異口同聲的說著,還連連擺手。
“大兄弟,黑石谷可邪著哪!”孟老頭很鄭重地說道:“你能跑出來,那是運氣,老天幫忙,再進去,可就——”
“犯不著冒那個險。”張老鎖也勸道:“黑石谷,鬼門關,十去九不還。這話可不是唬你,這可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真言。”
黃歷看兩老頭一副緊張得不得了的樣子,便順從地點了點頭,說道:“好吧,天無絕人之路,總有別的辦法可想。”
“這樣好了。”孟老頭好象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樣子,說道:“大兄弟你先留在我這兒,這藥呢,也該換換樣兒了。順便我給你用針炙試一試,通通經絡,興許有些作用。”
“不好意思,又要給您老人家添麻煩了。”黃歷笑著說道:“針炙是好事,我每天走走山路,運動運動也很好。”
“那就這么著。”孟老頭點頭說道:“老鎖家里野物是不斷的,多吃些肉對你身體也有好處。住在我這里,可就沒這口福了。”說著,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呵呵笑了起來。
屋子里飄來一陣肉香,那是老鎖帶來的野物。珍娘走出來,抱了一捆秸桿,妞妞和一條小狗崽在院子里玩得不亦樂乎。
天很藍,陽光更是明媚。靜寂的熱氣在大地上蒸騰,閃著光,閑散而輕柔地晃動著,儼如在溪里游動著的魚。
黃歷又結束了今天的治療,緩緩地走出了村子。不能說針炙一點效果沒有,通經活絡嘛,身體倒是有些感覺,但腦子還是和原來一樣。
前面的樹下站著一個瘦弱的身影,黃歷初時沒在意,待走到近前,才發現是小變兒。正抬頭望著他,似乎有話要說。
“你要去拾柴了?”黃歷笑著停下腳步,瞟了一眼小變兒腳下的小筐。
嗯,小變兒點了點頭,又搖頭,說道:“我要去山里挖菜。”
“一個人?”黃歷皺了皺眉,說道:“為什么不與小伙伴一起去?”
小變兒的臉陰沉下來,低下了頭。最初,人們都說她是個女孩,并說她命硬,一下生就把母親克死了。于是,他爹便對人們說,他的孩子不是女孩,是個男孩,并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小變兒。其實,她應該和女孩子們一塊去玩耍、勞作。她在各方面,都更象一個女孩子。但是,他爹一定叫他到男孩子群里去。男孩子是很淘氣的,他們常常跟小變兒起哄,欺侮她。于是,她總是一個人去玩,到其他孩子不樂意去的地方拾柴、挖野菜、采蘑菇。
黃歷雖然同情,但顯然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稍顯無奈地說道:“我要回去了,大概能和你一起走上一段路。”
小變兒抬起頭,將手里編好的柳條帽遞給黃歷,說道:“給你,太陽毒。”
黃歷心情很復雜,這孩子很懂得知恩圖報,特意等在這里,就為了給自己一頂遮太陽的草帽。
“很涼快。”黃歷將柳條帽戴在頭上,笑著夸獎道:“小變兒的手真巧,以后每天給我編一個好嗎?”
小變兒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使勁點了點頭,背上了小筐,隨著黃歷向前走去。
一股清溪流淌到了山腳,變得分外曲曲彎彎。溪水淙淙地流瀉下去,清新而活潑。這種蓬勃的生氣,只有山溪才能賦與這最荒蕪的地區。
黃歷坐在樹蔭下,看著小變兒在溪邊的野地里捕捉螞蚱、蟬和它的原蟲,尋找野菜,尋找所有綠色的、可以吃的東西。這個小姑娘長得很瘦小,可是她很能干活,眼睛快,手腳利索。這是在生活競爭的場所鍛煉出來的,這樣才能得到較多較大的收獲。
“給你吃,地梨。”小變兒跑過來,獻寶似的將剛挖到的東西遞給黃歷。
“咱倆換著吃。”黃歷看著她瘦弱的身體,從懷里拿出塊肉干。
微風徐徐,水聲潺潺,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兩個人說著話,聊著天,相處得很是融洽。
“你這么瘦,應該多吃點肉。”黃歷伸手捏了捏小變兒的胳膊,說道:“山里這么多野物,如果有辦法,不應該光吃這些野菜的。”
“沒辦法。”小變兒搖頭道:“我爹有癆病,干不得重活,也打不到野物。”說著,她看著手中吃了一半的肉干,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放進了口袋。
黃歷想了想,說道:“那你自己來呀,大的你不行,象鳥啊,兔子啊,這些小動物都不是太難打的。”
“拿什么打?又沒有槍。”小變兒依舊沒有信心。
“我給你做個彈弓。”黃歷伸手指著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鳥,笑著說道:“再教你下套子,還有,我再教你幾招拳腳。以后誰欺負你,你就跟他們比一比,管飽讓他們都服你。”
小變兒眨了眨眼睛,連連點頭,這建議不錯,真的能解決很多問題。
不知為什么,黃歷覺得和小變兒很投脾氣,也許是他雖然不記得幼年在孤兒院的經歷,但這些依然在他的潛意識里起著作用吧!
一個月的針炙過去了,黃歷的身體康復得很快,雖然失憶并沒有什么改變。小變兒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變化也很大。她已經能用彈弓偶爾打到只傻鳥,還用套子抓住過兩只呆兔,還學會了幾招擒拿,并且會用破布做成的網在溪水的拐彎處撈取浮游生物,焙干了當鹽吃。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情和脾氣,因為黃歷的引導,沒有因為同齡人的取笑和排斥,向孤僻,易怒的方向發展。
對小變兒家里的情況,黃歷也了解了很多,知道了小變兒她爹竟然有一個獨特的業余工作。
那時候,農村的小孩子,死亡率很高。有的人家,連生五、六個,一個也養不活。不用說那些大病癥,比如說天花、麻疹、傷寒,可以死人;就是這些病癥,比如抽風、盲腸炎、痢疾、百日咳,小孩子得上了,也難逃個活命。
母親們看著孩子死去了,掉下兩點眼淚,就去找小變兒他爹,叫他幫忙把孩子埋了去。小變他爹就會趕緊背上鐵鏟,來到這家,用一片破炕席或一塊破布把孩子裹好,挾在腋下,安慰母親一句:“他嬸子,不要難過。我把他埋得深深的,你放心吧!”說完,就到村外去了。
其實,在那些年月,母親們對死去一個不成年的孩子,也不很傷心,視若平常。因為她們在生活上遇到的苦難太多,孩子們累得她們也夠受了。等到事情完畢,她們就給小變兒他爹送些糧食或破爛衣服去,酬謝他的幫忙。
這項工作是小變兒他爹的專利,倒讓黃歷感到稀奇不已。
過了一個月,黃歷決定不用再去針炙了,沒有效果,還耽誤了孟老頭進山采藥。但他還是偶爾去十里鋪,給孟老頭帶些野物,順便也讓小變兒改善一下生活。直到有一天,他沒見到小變兒。一打聽,小變兒和他爹已經離開了那里,聽說是投奔幾十里外的姑母了。
失落是有一點,但黃歷很快便會淡忘,畢竟那只是一段小插曲,他還要繼續自己的生活。而且,他已經有了一個計劃,他要出去,到人群密集,更加開放發達的地方去。
不用常去十里鋪了,黃歷便開始進行跑步運動,并且每天給自己加一些量,以更快地恢復自己的身體。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隨著黃歷傷勢的好轉和體力的恢復,每天的冥思苦想和說話能力的練習仍在繼續,但他已經做好了出山的準備。
天上是純凈的蔚藍色,幾片薄紗似的輕云平貼在天空,懶洋洋地似飄非飄。
黃歷跑到了河邊,呼呼喘著氣,盡力調勻自己的呼吸。這已是他的習慣,在過去一小時里,他從栗樹溝一直跑到了這里,嗯,跑步的距離延伸到差不多十二英里了,步子每天加快,休息次數逐漸減少,他覺得已經差不多全好了。
等到呼吸平穩下來,黃歷來到河水的一個拐角處,收起了自己用破布做成的網,里面已經撈取了很多浮游生物和植物,將這些東西焙干,那就是鹽的替代品。在山林里,富含鹽份的要么是礦鹽,要么就是這些小東西,這是野外的生存知識。而鹽,在這里是很昂貴的,窮苦人,嗯,張老鎖一家就是經常吃淡食的。這讓他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而他的技能和才智,經常是在他非常需要的時候,會不經意地冒出來。
將這些小東西收好,他又再次將破網放進了小河里,然后躺在一塊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大石頭上,眼睛似睜似閉,又開始思考起來。
聽張老鎖說起鎮子上有座用庚子賠款修建起來的美國教堂,對教堂,黃歷下意識地有種特殊的感情,小時候在教會辦的孤兒院,祈禱和讀圣經是日常課程,還有一周一次的禮拜,他還曾參加過唱詩班呢!所以,當他聽到教堂時,在心里自然就感到親切和自然。
而且張老鎖說過他昏迷時曾說過鳥語,與教堂里的神父有幾分相似,或許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些線索。
太陽落到了西山尖上,山林漸漸暗了下來,黃歷收拾好東西,要回去了。
“轟!”的一聲,隨著震撼山林的槍聲,緊接著是兩聲“吼吼”的野獸嘯叫,一陣腥風卷過,吹得樹葉簌簌作響。
打獵的人都知道:但凡深山野凹,有了大風就要注意,風后如有腥臭味,這風就不是好風,一定是野獸毒蟲出來覓食了。黃歷雖然不知道這些,但憑著本能,也知道事情不好。
張小鎖沒想到會一槍打空,雖然他也算是個老獵人了,但老虎還真是頭一次見到,難免有些心慌。而再裝藥填彈,是絕對來不及了。被射擊激怒的老虎變得更加兇狠,幾個縱跳穿過樹叢,向著張小鎖撲來。
張小鎖到底是常在山林里打轉,老鎖的經驗也沒少告訴他。眼見不好,急忙跳到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樹旁,以粗大的樹身作為隱蔽和屏障,與老虎周旋起來。虎從左面撲來,他就轉到樹右,虎從右邊進攻,他又轉到樹左。
老虎幾次撲空,暴躁得圍樹亂撲,咆哮如雷。
一人一虎周旋了一陣,張小鎖在山林里轉了半天,體力下降不少,動作稍慢,便遇到了險情。老虎從他的肩上撲來,他將身子猛地一側,雖然躲過了一雙利爪,卻被虎尾重重地掃了一下。張小鎖的半個身子被打得麻木,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正在危急時刻,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飛了過來,正砸在老虎的耳根上,這畜生發出一聲痛吼,丟下張小鎖,轉身憤怒地向偷襲者撲來。
黃歷身上沒帶手槍,只握著那把匕首槍,老虎從半空撲來,整個咽喉和胸脯全都暴露在他的眼前,給了他射擊的絕好時機。當然,這需要絕對的冷靜,準確的槍法,靈敏的動作。
呯,黃歷先發一槍,子彈準確地擊中了老虎的咽喉,緊接著,他的手指靈活地轉動著,匕首立刻在手里由反握變成了正握。他的腰也變得很柔軟,身子向后仰,迅速彎了下去,但匕首的鋒刃卻向上迎了過去……
老虎驀地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嘯,從黃歷的上方撲了過去,趴在地上,痙攣的利爪將地上扒著,把泥土石頭子扒起一大堆,肚子下面汩汩流出的血染紅了泥土。
學過《唐打虎》的課文沒,黃歷這一隨機而用的招數,倒與其中的老頭用斧子打虎有異曲同工之妙。不說老虎的下巴到尾腚,都被斧子剖成了兩半,反正黃歷這一刀,借著老虎前撲的勢子,倒也給老虎來了個大開膛。
老虎終于停止了掙扎,黃歷皺著眉頭,看著這死去的百獸之王,有些難以置信地又低頭看著手中的匕首。
張小鎖緩緩爬了起來,倚著大樹,腰背麻木過后便是疼痛,呲牙咧嘴的樣子,也不知是痛的,還是驚訝的表示。
張小鎖撿了條命,但被虎尾這一掃,腰背間一道青紫,也是傷得不輕。
“爹,這虎皮能賣很多錢吧?”剛敷完草藥,張小鎖趴在床上,便急著問道。
“嗯,難得的是只有一道傷口,可算是上好的虎皮。”張老鎖瞪了兒子一眼,說道:“少說也值兩、三百塊錢。”
“賣了它,我們可以翻蓋一下房子,再換支好獵槍,給家里每人添置套冬裝,還能——”張小鎖咧開大嘴盤算著。
“甭打虎皮的主意。”張老鎖打斷了兒子的憧憬,裝上煙,吧噠吧噠抽起來,緩緩說道:“這是人家打死的,還救了你的命,賣多少錢咱也不能惦記。”
張小鎖有些失望,不過,爹說的話是有道理的,自己今天真的差點變成老虎糞了。
“沒聽說這附近有老虎啊?”張老鎖沒理會兒子的失落,抽著煙,自言自語地說道:“不知道采藥的孟老頭有沒有事?嗯,應該沒事,他前些天把腿摔壞了,不能好得這么快。正好,一會兒拿幾塊虎骨送去,給他泡酒喝。”
珍娘端著碗湯藥走了進來,溫存地送到張小鎖嘴邊。
張老鎖抬頭望見兒媳婦穿的滿是補丁的衣服,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人窮,可是得有志氣。人家救了妞妞,又救了小鎖,而且眼見得跟他們不是一路人,早晚是要走的。這虎皮賣了,就是他的盤纏,雖然有些眼饞,但絕不能伸手要一分錢。
名字,據說不同的名字會給人帶來不同的運氣,單獨從名字里面看性格,看運氣,對易學有些了解的人都能夠做到,如果會測字的人會分析的更透徹。由此,還催生出很多高深的理論,什么奇門六壬,什么五格六格的,反正是讓人由不得不相信。
盡管張家老小都希望黃歷再起一個威風點的名字,但黃歷卻對此并不在意,甚至很喜歡現在這個名字。黃歷,象不象皇帝,呵呵,以后就叫這個名字了。
名字不過就象衣服,衣服漂亮可以給自己增加點自信力,或者看上去好看點,也可以通過衣服判斷這個人的高矮胖瘦,但卻不是換了一件衣服就把身材都改變了。同樣,任何衣服都不是完美的,都是有缺陷的,所以不管取什么名字,都可以挑出缺點來。
名字確定下來了,對他過去經歷的猜想也有了,但似乎有些意見分歧,嗯,沒錯,不光是他在思考,在尋找,張老鎖一家也從他的表現,進行了很多有趣的推測。
“聽黃兄弟你的口音,應該是南方沿海一帶的人,你在昏迷中還哼哼,嗯,不曉得是什么話,倒有點象鎮上教堂里洋和尚說的鳥語。”張老鎖抽著煙袋鍋,在裊裊的煙霧中,進行著自己的推理,“依我看,黃兄弟要么是南方與洋人打過交道的商人,要么是喝過洋墨水的學生。”
哦,哦,現在的黃歷點了點頭,嘴上沒說,心里的疑問卻沒有減少。行單的商人倒還有那么點意思,可學生,嘿嘿,自己有半點學生樣嗎?
“爹,我看黃兄弟倒象個紅胡——那個獨行俠。”張小鎖撫著剛剛結疤的胳膊上的傷口,謹慎地發表著自己不同的意見,“他那身手,比白家的護院頭胡老四都利擻,那飛刀,甩得比街上打把式的都準。”
紅胡子,或者好聽一些,叫獨行俠。這是那個個壓迫剝削非常普遍,非常嚴重的時代的產物和稱呼。
長期痛苦生活的磨難和有權勢人的不斷迫害,使這些貧苦的人們具有一種能忍受任何不幸的忍耐力,他們相信該窮該富是命運注定的,自己是沒有力量也沒有權力來改變的。他們象綿羊一樣馴服,象豆腐一樣任人擺布。對于天下大事他們是很少知道,并也不想知道。因為從古至今不管怎么變化,不管哪個朝代,對于窮人來說,都要納稅交糧,少交一粒也不行。
鄉公所是衙門,是決定他們死活的地方,對他們來說,那就是天。大多數人在受了屈辱和壓榨后,就用祖上傳留下來的忍受慣了的卑屈性情忍受下來。但也有些人在屠刀按到脖子上的時候,不得不進行最后的反抗,那就是逃到深山野林里,結合一伙同命運的人當“紅胡子”,專門打劫富豪槍殺仇人。
“懶漢爭食,好漢爭氣”啊!當紅胡子的,都是爭氣的好漢子!起碼在很多窮苦人看來,紅胡子非但不可怕,倒能引起很多人,特別是年輕人的羨慕。
從平常的談話里,黃歷已經知道了紅胡子的意思,就是土匪唄,但張小鎖的語氣中沒有鄙視和害怕,倒有一絲絲期盼和贊賞。
原來我可能是土匪,嗯,也很有道理,要不怎么會對槍支那么熟悉,動作那么敏捷,拳頭那么沉重,刀法那么準確。想想看,一頭老虎啊,只一刀便給解決掉了,那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嗎?
“黃叔叔是掌勺的大師傅。”一個稚嬾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妞妞眨著遺傳自母親的漂亮的大眼睛,笑呵呵地說道:“娘說過,他炒的菜比鎮上賣滷丸子的還好吃,還有,黃叔叔胖胖的,怎么看都象飯莊里掌勺的大師傅。”
珍娘紅了臉,這私下的議論被孩子說出來,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我是廚師?黃歷撓了撓頭,自己只是吃不慣這農家盡是白煮的飯菜,沒什么滋味,就用獵物脂肪靠了些油,炒了兩個小菜而已。難道掌勺大師傅就知道不到五個菜的做法,還是自己把廚藝也都忘光了,需要再去補一補?
算了,這里不是自己應該長期滯留的地方,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興許能想起些別的、有用的東西。
“明天小鎖兄弟要去鎮上,我也一塊去。”黃歷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興許就不回來了。這些日子感謝你們的照顧,我總算是大難不死。人要知恩圖報,我呢——”
“黃小哥,這話可說差了。”張老鎖在地上磕打磕打煙灰,又裝上了一鍋煙,吧噠吧噠抽了起來,慢騰騰地說道:“人哪,誰沒個三災五難的,秦瓊落魄還賣過黃膘馬呢!俺們莊戶人,雖窮,這心還沒壞,見死不救的事情是做不出來的,更不是圖什么報答。”
“是我說錯話了,老伯不要生氣。”黃歷笑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大家要互相幫助,以后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說話。嘿嘿,也不知我有沒有那個能耐,也不知我走到哪里才是終點。”
“你是個有本事的,我這老眼看得準著呢!”張老鎖輕輕噴出一口煙,安慰著說道:“在外頭若是闖不下去,那就再回來。”
這是客氣話,黃歷住在這里一個多月,可知道張家的生活很是艱難。這張家的純樸厚道也實在令他感動,可以說是竭盡所能讓他吃得好一些。就因為這樣,他才一直有著報答的心思。
“呵呵,若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我可是真要厚著臉皮回來的。”黃歷笑著說道。
張老鎖沖著珍娘擺了擺手,珍娘抱起昏昏欲睡的女兒,沖著黃歷抱歉地一笑,走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小鎖,你也去睡吧,明天還要起大早呢!”張老鎖又讓張小鎖也去休息。
“黃小哥,這外面的世道可不安寧啊!”張老鎖見人都走了,語重心長地對黃歷說道:“我們跑到這荒山溝里來住,還不是被逼得沒辦法。你身手雖好,但腦袋——”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我給你說說這個峰流鎮和伯延縣的大概事情,你出去闖蕩,心里也能有個數……”
黃歷很感激,這才是實用的知識,能讓他知道注意什么,小心什么。他起身給張老鎖倒了碗水,聚精會神地聽張老鎖講述起來。
月亮走完了它的旅程,在慢慢發白的蒼穹里,群星消失了。鳥兒的歌聲響了起來,起初是怯怯地從樹葉叢中傳來,然后變得勇敢,枝葉間傳出了響亮歡快的聲浪。一團如山的紅云,半遮半掩地出現在山頂,向著蘇醒的大地投射出血紅的光。
山路上走來了兩個人,都是獵戶的打扮,草鞋布襪,青色的粗布褲子,打著灰色的綁腿,藍色的對襟小褂上,緊扎著窄窄的腰帶。他們的衣衫都很破舊,上面綴滿了補丁。這既是窮苦的象征,也是攀峭壁,鉆荊棘的結果。
張小鎖挑著擔子,里面是獸皮和風干的野兔和山雞,健步如飛,已經康復的黃歷卻也沒落下。雖然穿著張小鎖的衣服,渾身上下有些繃得慌,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的衣服早在從黑石谷里迷迷糊糊的跑出來時,就成了碎布條,完整的不過是身上那件超薄的防彈背心和背心口袋里的東西。
天剛蒙蒙亮,兩個人便出發了,到峰流鎮足有三十多里的路程,為了趕上一個月一次的大集,張小鎖每次都是頂著月亮出發,數著星星回來。
如果說張老鎖只是介紹了當地一些簡單的情況,那么張小鎖的描述就具體而貼近了許多。由于他的講述聯系到了張家人以及珍娘切身的經歷,就更讓黃歷記憶深刻,嗟嘆不已了。
“白文敬是這十里八鄉最大的土豪,他家里有一眼望不到邊的山林,有一馬跑不到頭的田地,他那死去的老子白孔孟的外號就叫白半縣。”張小鎖講到白家,便是一臉的忿恨,“峰流鎮的鎮長白宗林是白文敬的侄子,心壞手黑,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人們背后都叫他白眼狼。”
“這么囂張?”黃歷皺著眉頭問道:“就沒人去告他嗎?”
“告他?”張小鎖撇了撇嘴,搖頭道:“窮煞別扛活,屈煞別告狀,這可是咱老百姓多少輩總結下來的教訓。地主老財和衙門那是穿一條褲子的,隨便捏個罪名就能把人送進大獄。再使點錢,人就別想再從獄里出來了。你不知道那個‘亂尸坑’吧,重刑下屈死的,監獄里監死的,都被拖了那里。那里的老鴰眼睛都是綠的,野狗的眼睛都是紅的。為啥?吃人吃的。”
黃歷撓了撓頭,心中半信半疑,有這么懸嗎,莫不是這小子把傳說當真事說給自己聽。
“民國十年,咱這一帶是大旱三年,田里莊稼顆粒無收……”張小鎖將擔子換了個肩膀,沉痛地講述道。
隨著張小鎖的話語,一幅慘絕人寰的場景浮現在黃歷的眼前。
那真是人吃人的大災荒,方圓百十里的土地之內,能吃的樹葉葉皮早已被吃光,人們又開始吃桃杏槐樹葉,渾身腫得發綠。水腫一下去,人瘦得象個骷髏,就看見一個大肚子。白天躺在蔭涼里,和死人一模一樣。日落黃昏,胳膊腿兒又開始動彈。一個個搖搖晃晃,沒有一點說話的力氣,好象也再沒有話可說。人看見人就是打眼語。好多人拉扯上一個死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找到木柴,把火架起,擱上死人燒燒,你拉一塊他撕一條,半生不熟狼吞虎咽吃上一陣……
黃歷捂住了嘴,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白家真是狼心狗肺,不僅不借糧救人,還派出家丁到處催租逼債,討稅要捐。逼得窮人賣兒賣女,跳河上吊。”張小鎖繼續說道:“老百姓實在活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誰領的頭兒,幾百人舉著镢頭、沖擔、柴斧,沖進了白家大院,把糧食搶了個干凈,還燒了白家一溜房子。”
“搶得好,這樣為富不仁的家伙就該遭報應。”黃歷輕輕舒了口氣。
張小鎖嘆了口氣,說道:“好是好,可白家有權有勢,哪能就此干休。不出五天,縣上的大兵就開到了,說饑民搶糧是什么G黨暴動,殺了個血流成河啊!珍娘他爹和我二叔都是在那時候死的,我三叔也逃到北邊去了,不僅這樣,連宅基也被白家奪去了。經過這一次,白家不但沒落架,反倒借機斂財,大肆誣告良民通共,霸占土地財產,狠狠撈了一把。”
“G黨?有點耳熟的感覺。”黃歷晃晃腦袋,瞇起眼睛思索起來。
張小鎖邊走邊說,也就不覺得累,而且人就是這樣,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把心里的憋屈說出來,這心情也能好很多。
“我爹蹲了兩年大獄,弄了一身病,出來后,發誓不給白家干活,既不租佃,也不借債,扛著祖傳的老獵槍,一根擔子挑著我和珍娘進了山,在深山老林里以打獵為生。”張小鎖似乎想起了那段艱難無比的日子,語氣更加沉重,“現在,我和珍娘都長大了,生活也見了些起色。”
黃歷點了點頭,說道:“這樣也挺好,在山里,誰也管不著,自由自在不受氣。”
“黃大哥,你想得太簡單了。”張小鎖伸手指了指山林,說道:“窮人走到哪里,也沒有什么自由自在的日子,也逃不脫地主老財的手心。戶口稅、灶頭稅、打獵稅,還有什么團練費、護堤捐,那是一分也別想少交的。直到現在,我家還欠著保長一張豹皮,那就是閻王債呀!”
黃歷想了想,說道:“賣虎皮的錢,我只要一半,剩下的你拿回去貼補家用,順便把欠債都還上吧!”
“那可不行。”張小鎖搖頭道:“那是留給你的路費,爹說了,一分都不能要。”
“是我給的,又不是你要的。”黃歷笑著解釋道。
張小鎖撓了撓頭,依舊搖頭,“那也不行,我爹會罵死我的。”
話雖這么說,但黃歷已經聽出張小鎖的口氣有些松動,是啊,他們確實需要一筆錢來改善生活。
“小鎖,你說我是不是有本事的人?”黃歷和藹地問道。
“當然是。”張小鎖想都不想地點著頭,“又認識字,又有好身手,就是,就是說書人嘴里的文武雙全,不,是智勇雙全。”
“那你說,象我這么有本事的人,會為錢發愁嗎?”黃歷進一步循循善誘,笑得很暢快。
“那,應該,大概,肯定不會。”張小鎖似乎覺著猶豫和遲疑就是對黃歷的貶低,連忙充滿信心地表示道。
“這不就行了。”黃歷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把賣虎皮的錢給我一半,剩下的你給家里人添置些衣服,再買把好獵槍。看看珍娘,那么漂亮的媳婦兒,竟沒一件象樣的衣服;妞妞,到現在也沒穿過新鞋吧?還有老伯,那老寒腿也該買些藥好好治治了。”
張小鎖本還想拒絕,但黃歷的話確實擊中了他的痛處,家里確實很需要一筆錢松快一下。房子,該修一修了,否則今年的冬天都熬不過;全家合用的一條面巾還是半年前的老家伙;面盆早就用破了,肥皂也斷了三個月……
沉默就是表示同意,黃歷看張小鎖的臉色便猜出了大概,也就不再說話,大步向前走去。
今兒是個大晴天,沒有風,沒有塵土,太陽也不毒,明凈、清爽;綠色的田野里,無數條小路從不同的方向通往峰流鎮。路上有挑擔的,推車的,趕驢馱子的,還有步行的,男女老少都有。
人們一群一伙,互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談論著各種各樣的趣聞。這里那里,不斷爆發出笑聲。
張小鎖和黃歷也碰見了熟人,采藥的孟老頭的兒子孟石頭,三個人邊走邊熱乎地聊了起來。
“小鎖,可有三個月沒來鎮上了吧?”孟石頭背著一簍草藥,同樣是快步如飛。
“差不多。”張小鎖點了點頭,關切地問道:“沒打到什么值錢的獵物,山雞野兔的,不值當跑一趟。”
“那這次——”孟石頭伸長脖子向張小鎖的擔子里看了看,試探著問道:“打到豹子,還是……”
“豹子?嘿,這次是老虎。”張小鎖炫耀地說道:“這是我,那個不是我——”
“是小鎖和我一起打死的。”黃歷在旁笑著說道,算是給了張小鎖一個臺階。
孟石頭瞪大了眼睛,看著黃歷,張了張嘴巴,說道:“黃大哥,你還,還真是厲害。”
“黃大哥當然厲害。”張小鎖趕緊夸贊道:“你是沒見到,那老虎有多兇,黃大哥有多利索。”
“哦,哦,我倒是很想看看虎皮。算了,呆會兒再說。”孟石頭使勁點了點頭,伸出大拇指比了比,佩服地說道:“從黑石谷里出來的,打我記事起,就聽說過你一個,果然是了不起的。”
黑石谷,是這一帶山民的禁地,這是從時候開始的,恐怕誰也說不清楚。但那地方確實古怪,當地人談起黑石谷,總會向你道出一些神秘的歷史事件來。比如說:光緒年間,曾有十幾名獵戶組隊進入此地,卻只見進而不見出;民國十年,饑民大暴動,后來官軍前來鎮壓,又有幾個暴動的饑民慌不擇路,跑進谷內。后來,官軍四五十人進入搜捕,卻只發現幾具無肉骨架,而官軍出谷后,卻接二連三有不少士兵莫名其妙地死去……
黃歷淡淡地笑了笑,說道:“還要多謝孟伯和兄弟你采的藥,否則我也好不了這么快。”
“沒什么,不用謝。”孟石頭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笑著說道:“不過,你們今兒趕集,時候算是趕得不錯。”
“這是為什么?”張小鎖不解地問道。
“兩個月前,鎮上的保安隊換了個新隊長。”孟石頭說道:“聽說是犯了錯,從省里貶到咱們這兒來的。我倒是見過一次,頂多不過三十歲,挺大的個子,一身軍裝板板整整的,精神得很。他來了沒幾天,就把保安隊那些地痞、混子、煙鬼開出去不少,又招了些人,帶著他們喊叫連天地操練。你還記得馬二寶嗎,啟泰叔的二兒子,他也進了保安隊。后來,這個新隊長還貼了告示,說要是有保安隊的人欺負老百姓,就告到他那里去,一定給個說道。現在,峰流鎮可比以前消停多了,連白眼狼也收斂了不少。”
“恐怕是腳跟沒立住,先買好吧!”張小鎖對軍隊有著根深蒂固的反感和厭惡,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
“買好不買好,咱窮頭百姓好受了,卻是真的。”孟石頭對張小鎖的話不表贊同,分辯道。
“前面就是鎮子了吧?”黃歷適時的提問,將兩個年輕人有可能的斗嘴化解開來。
“是啊!”張小鎖點了點頭,說道:“進了鎮子,不遠就是集市了。我帶了些錢,咱先去吃點東西。”
“有我的份兒沒?”孟石頭涎著臉說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情緒變化快,剛才的些許不愉早就拋到天上去了。
張小鎖翻了翻眼睛,沒好氣的說道:“管飽不管好,愿意來就來。”
嘿嘿,孟石頭干笑兩聲,說道:“我不挑,能吃上兩口就行。”
峰流鎮的集市,真的是非常熱鬧,黃歷頭一回見到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東張西望,瞅啥都新鮮。
集市中心那片小廣場是最熱鬧的地方。那里的地攤、柴挑、菜擔比別處更多,還有走街串巷的剃頭挑子,賣糖人泥人兒的,賣字畫代寫書信的,擔筐提籃賣柿餅木瓜的。還有不少張著布篷賣吃食的坐攤,蒸糕、煎餅、芝麻酥餅、鍋盔、燒雞、煎肉、水煮丸子、豆腐湯……
吆喝聲叫賣聲在集市上空喧囂,噴香的誘人食欲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
一家搭著席棚賣豆腐菜的館子,生意看起來不錯。一個長得挺壯實的姑娘,密黑的頭發,梳得整齊,穿一身五成新藍布襖褲,一件潔白的護襟圍裙,從領口接下來。她一邊做著菜,低頭注意著火色,一邊又不住的抬起頭來,用她那一對又黑又大的眼睛,看著在她家棚前過往的人。
孟石頭的腳步慢了下來,眼睛偷偷瞅著那位姑娘,有些懇求地說道:“小鎖,咱就在這兒吃吧!來碗素豆腐菜就行,我帶著干糧,能省些錢呢!”
張小鎖遲疑了一下,探詢般地望向黃歷。
黃歷輕輕點了點頭,他的眼睛依然敏銳,感覺依然細致,雖然已經看出孟石頭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不想說破。
三個人坐了下來,要了三碗素豆腐菜,張小鎖給黃歷單要了兩個燒餅,他和孟石頭則掏出了干糧,泡在豆腐菜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如果不是黃歷在身旁,相信他們不會進這里吃飯,涼水就干糧,也就對付過去了。
孟石頭三下五除二便吃完了飯,又殷勤地將碗筷送了過去。見他有些局促地與那姑娘一問一答的低聲說了幾句話,又轉了回來。
“小鎖——”孟石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猶猶豫豫地說道:“那個,能不能把虎皮,給,給那個秀兒看看。”
“秀兒是誰?”張小鎖不解地問道。
“就是,就是——”孟石頭伸手指了指,臉上笑得很怪異。
黃歷低頭吃飯,呵呵,這是要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顯擺顯擺,很有意思。
“讓她看一眼,摸一下就行。”孟石頭一臉討好地湊過來,“她從來沒見過老虎是啥樣的。”
張小鎖抬頭望向黃歷,黃歷輕輕點頭,這個要求并不過分,沒理由讓這傻小子坐蠟。
“好吧,你讓她過來看。”張小鎖有些無奈地說道,伸手將一個筐拉了過來。
那個叫秀兒的大姑娘擦著手走了過來,緊張的神情中透出幾分期待。
張小鎖將筐上頭的幾張狼皮拿下來,露出了黃黑相間的虎皮,很生硬地說道:“看吧,這就是。”
秀兒瞪大了眼睛,仔細看著。
孟石頭在一旁鼓勵道:“不用怕,上去摸一摸,老虎就是這個樣子。來,我給你打開,這樣看得清楚。”說著,他伸手就將虎皮拉了出來,在秀兒面前展開。
秀兒猶豫著,遲疑著,終于鼓起勇氣,上前伸手輕輕摸了摸,又立刻縮回了手。
“虎皮!”一個公鴨嗓突然響了起來,緊接著是刺耳的嘎嘎的笑聲。
一個穿著長袍,手拿折扇的瘦子從棚外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漢子,他嘎嘎的假笑著,走到跟前,眼神貪婪地打量著虎皮。
張小鎖臉色變了變,一把搶過孟石頭手中的虎皮,胡亂塞進筐里,又蓋上了狼皮。
“嘎嘎,我當是誰,這不是張家小子嗎?”瘦子用三角眼盯著張小鎖,雖然努力在裝出很和氣的樣子,但仍然掩不住他極端藐視的神情,“哈哈,小子,你發財了,把虎皮背到白家大院去吧,價錢不會虧待你的。”
張小鎖冷冷地說道:“我要賣給哪個就賣給哪個,為什么要送到白家去。”
瘦子臉色變了變,刷地一聲合起折扇,用充滿威脅的語調說道:“小子,給你臉你不要,我可把話給你說到前頭,別到時候怪我翻臉無情。”
張小鎖哼了一聲,生硬地說道:“要買,就拿錢到市場上來,告訴你,這虎皮最少要三百大洋,少一個兒都別想。”
“嘿,臭小子,不識抬舉。”瘦子身后的一個大漢上前兩步,擼胳膊挽袖子,就要動手的樣子。
“這虎皮是我的,有什么話沖我說。”黃歷突然放下筷子,冷冷的說道。
“你的?”瘦子用扇子敲打著手心,上下打量著黃歷。
“就你那豬樣,倒是個當老虎糞的材料?”那個擼起胳膊的大漢指著黃歷,好象看到了非常好笑的事情。
黃歷的額頭掛上了黑線。什么都是相對而言,那時候的人大多都是面黃肌瘦,平均身高不過一米六十左右。黃歷雖然因為養傷,稍微瘦了些,但跟別人相比,臉上還是很豐滿。
“臉生得很,你是哪個村的?”瘦子見黃歷穿著打扮,也是個窮人的樣子,便又露出了那種藐視的神情。
“甭問沒用的。”黃歷很厭惡地擺了擺手,說道:“想買虎皮,就拿錢來,三百塊大洋,不二價。沒錢,就滾蛋,別在這費唾沫星子。”
“死胖子,你不認識白二爺吧?”那個討厭的大漢上前一步,沖著瘦子一揚大拇指,說道:“在這十里八村,誰不知道白二爺的大名,別說你一張破虎皮,就是十張八張,白爺也買得起。”
“那就拿錢吧!”黃歷啪地一拍桌子,斜著眼睛望著那個白二爺,“吹得挺響,別是光說不練蒙人的吧?”
“錢呢,二爺家有的是。”瘦子刷地打開扇子,故作瀟灑地扇了扇,說道:“你給二爺背家去,三百塊大洋分文不少,再給你加十塊賞錢。”
“沒工夫。”黃歷想也沒想地拒絕了,他站起身,招呼小鎖,“走,咱上集市碰碰運氣,興許能賣到四五百塊錢呢!”
“他媽的,給臉不要——”大漢上前揚手就是一巴掌,沖著黃歷的臉打來。
“Fuck誘!”黃歷忍不住脫口而出罵了一句,左拳劃著弧線擊了出去,幾乎是本能的反應,速度很快,角度很刁,不僅用左臂擋住了抽來的巴掌,拳頭還重重擊中了大漢的右腮。將一般習慣打法上的防守與反擊合二為一,防守與反擊同時進行,一氣呵成,很漂亮的一招截拳道招法。
大漢被這一拳打了個跟斗,眼冒金星,頭暈腦脹,好半天也爬不起來。
“你,你……哎呀……松手,松手。”白二爺用扇子指著黃歷,手直發抖,他沒想到這個窮小子真不把他放在眼里,真的敢還手,還敢對自己動粗。
黃歷的手象把鉗子似的將白二爺的手連著扇子把握住了,還沒怎么使勁,白二爺已經痛得叫喚起來。
哼,黃歷不屑地一甩胳膊,白二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捂著手呼痛不已。
“咱們走吧!”黃歷招呼著張小鎖,又狠狠地瞪了白二爺一眼,冷寒的目光將白二爺馬上要沖嘴而出的話堵了回去。
由于長年沿襲的傳統,集市上各各不同的貨物都在固定的地段擺攤叫賣。這一片賣的是各色各樣的雜貨:煙嘴、煙桿、剪刀、頂針、錐子,還有一些別的日用小家什、小物件。
再往前走,左邊是買賣土布、估衣、脂粉花朵、梳子的地攤,右邊則是賣陶土器皿、瓦罐水缸、木桶木凳、笊籬竹簍的。
市集上還有不少走江湖的、賣狗皮膏藥的、測字打卦的、耍猴變戲法的。這邊賣草藥的老漢兼給病人扎針拔牙,一幫人圍著看熱鬧;那邊一個說武老二的,袒露著半邊身子,右手持著鴛鴦板,衣服在腰間系住,拉開架式,眉飛色舞,正說到打虎英雄武二郎醉打蔣門神,引起圍觀的人們不斷喝彩。
孟石頭跟在黃歷和張小鎖身后,似乎認為自己給他們闖了禍,一臉的歉疚,訕訕地說道:“都怪我,給你們惹了麻煩。”
張小鎖翻了翻眼睛,沒有說話。
黃歷笑著安慰道:“跟你沒關系,到集市就是賣虎皮的,難道還能藏著掖著。再說,這個什么白二爺,也不是什么厲害的家伙。”
“可他是白家的管家,得罪了他,恐怕不好。”孟石頭擔心說道:“白壞水,白壞水,他是一肚子壞心眼兒,跑到白眼狼那里一告狀,我怕——要不,今天咱就回去吧,改天再來賣。”
“那可不行。”張小鎖搖頭道:“黃大哥還等著這路費用呢!瞧你那兔子膽,我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白家對付你們嘛。”孟石頭臉上微微一紅,強自辯解道。
“這樣好了。”黃歷說道:“小鎖,把虎皮給我,我來賣,你們離我遠一點。”
“黃大哥,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張小鎖瞪大了眼睛,很不高興的樣子。
“你的心我是知道的。”黃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解釋道:“可你的家在這里,還得繼續住下去,如果真牽連進去,你也得為老爹、珍娘、妞妞想想不是。我一個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白家勢力再大,也奈何不了我。”
提到家里人,張小鎖沉默了,臉上露出遲疑和猶豫的神情。
“沙河大鯉魚,運河大青蝦……”,隨著攤販的大聲吆喝,他們已經走到了菜攤、肉攤。地攤上擺著野雞、野鴨、野兔,還有各種各樣的蔬菜,顏色各異。
“給我吧,小鎖。”黃歷找了塊空地,伸手按下小鎖的擔子,從里面拿出了虎皮。
張小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就在黃歷旁邊支起了攤子,將野物、獸皮擺好。
孟石頭站在那里,猶豫片刻,說道:“我去中藥鋪把藥賣了,馬上就回來。”
張小鎖勉強點了點頭,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孟石頭的膽小和怯懦,這也怕,那也怕,這窮人還能活嗎?
黃歷伸手將張小鎖的沖擔拿了過來,用力在地上劃了幾個大字,然后將沖擔往地上一插,把虎皮搭了上去。這沖擔雖然是挑東西用的,但和扁擔還略有不同,它的兩頭是鋒利的鐵尖。挑柴時,它很容易插進柴捆,危險時,它又是抵御野獸的武器。
隨著太陽不斷升高,集市上的人越來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各式各樣的衣裳,拿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摻和在一起。所有人都是快活的,被誰踩了一下或者撞一下,既不會吵鬧,也不會橫眉立目,連理會都不理會。所有人的興致都是那么高,碰見賣什么的都想到跟前看一看,買與不買,總得開開眼。
不斷有人過來觀看虎皮,嘖嘖稱贊一番便離開;也有問價格的,黃歷只是隨便向地上一指,“三百塊,不二價”,問價的人便都搖頭而去。
張小鎖的攤上倒是生意不錯,兩只風雞,一張狼皮已經賣了出去,他瞅空湊了過來,安慰道:“黃大哥,你甭急,這虎皮本就不是一般人家用的。”
“我不急。”黃歷淡淡笑了笑,坐在地上,饒有興趣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一切都和自己想象的不同,本來還以為張小鎖家是山里人,到了山外,肯定能見到自己熟悉的穿著打扮,人物風情。但現在,黃歷感到深深的失望,同時也產生了疑問,難道那些情景都是自己在做夢?他只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經歷,并不是腦子一片空白,什么都記不得了。這倒更使他的腦子里混亂不堪,似夢似幻的感覺一直纏繞著他。
黃歷的目光掃過對面的商鋪,那是一家兩層樓的飯館,里面傳出猜拳的聲音。他停住了眼睛,直望著二樓的一個窗戶。
一個二十六、七歲的男人坐在窗前正在自斟自飲,他腰板挺得直直的,雖然很突兀地戴著個大墨鏡,也能看到那懸膽般的鼻梁,剛毅的嘴唇。
這個家伙剛才過來看過虎皮,再早的時候,似乎在豆腐棚外面也看見過他一眼。現在,這個家伙還在不時向這里望過來,黃歷微微瞇了瞇眼睛,猜不透這家伙的意圖。
“好虎皮,真是不賴。”一個大嗓門將黃歷的注意力喚了回來。
新主顧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四方大臉,身材魁偉,嗓音宏亮。整個身體與其說是結實,倒不如說是粗壯。近乎淺黑的膚色,一雙發亮的黑眼睛,黝黑的濃眉和頭發,嘴咧得很大。
他的身旁是一個穿長衫的男人,歲數和他相仿,中等身材,很瘦,肩膀卻很寬,黑胡子里有些花白的地方;背著個包袱,臉上有一種愉快的表情,但卻好象很狡猾。他的身旁是個小伙計模樣的少年,蠟黃的臉,但一雙大眼睛卻不停地轉動著,非常的靈活。
“看看,這虎皮上沒有別的傷痕,難道是下毒藥死的?”粗壯男人自己說著又搖了搖頭,“不對,有藥耗子的,沒聽說過藥老虎的。算了,管它呢!老吳,你看這虎皮披在椅子上夠不夠威風?”
叫老吳的瘦男人笑著點了點頭,指著地上的字說道:“老板,你看這價錢太貴了,要是讓些價,倒是可以考慮。”
黃歷翻了翻眼睛,懶洋洋的不想答話。張小鎖卻急著湊了過來,說道:“這價格很公道了,你們到哪也找不到這樣上好的虎皮,也就是在這山溝里,價格抬不上去。要是拿到縣城里,起碼能漲兩成。”
“我們買了是自己用,可不是想賺什么錢。”老吳狡黠地一笑,瞟了坐在地上的黃歷一眼。
“黃大哥,你看——”張小鎖期盼地望向黃歷。
“那你打算出多少錢?”黃歷看張小鎖急迫的樣子,稍有些無奈地問道。
“咱們拉拉手吧!”老吳把長衫的袖子擼下來,伸過手來。
黃歷不懂這個,很茫然地樣子,伸手在眼前仔細端詳著。
噗卟,那個少年樂出了聲,聲音有些尖,卻很清脆。
張小鎖趕緊伸過手去,兩個人在袖子里比劃了半天,小鎖縮回手,湊近黃歷低聲說道:“二百五,我看可以。”
二百五,聽這數,黃歷暗暗撇了撇嘴,點了點頭,錢多錢少,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既然張小鎖著急,那就成交了吧!
“老吳給錢,這虎皮是我的嘍!”粗壯男人大聲說著,很歡喜地伸手摘下虎皮。
“等等,這虎皮誰也不能買。”一個破鑼似的公鴨嗓突然響了起來。
白壞水帶著幾個人匆匆忙忙趕了過來,趕集的人群,象遇到浪高流急的洪水,刷地一下沖成兩半,讓出一條胡同來。集上嘁嘁喳喳吵吵嚷嚷的聲音,眨眼之間沉靜下來。
“這虎皮是白家訂下的,誰也別想買。”白壞水三步兩步跑到近前,瞪起三角眼,大聲說道。
粗壯漢子也是一瞪眼,張嘴便要理論,卻被老吳拉了一把,只得呼地吐出一口粗氣。
黃歷向前走了兩步,狠狠地望著白壞水,沉聲說道:“我的東西,愿意賣給誰就賣給誰,再來攪和,別怪我不客氣。”
“嘿,不客氣,我胡老四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個不客氣法兒?”隨著聲音,一個大漢走了上來。
胡老四,白家的護院頭。他原也是殷實人家出身,花錢燒香磕頭拜師父,練了一身武藝,結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后來家道敗落,他便在這附近闖蕩,成了一條有名的大光棍,直到被白宗林招攬,成了白家的護院頭。
大城市多產青皮、混混兒,斗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為謀取生活的一種道路。而在鄉下,也有這種人物的。十里之鄉,必有仁義,也必有歹徒。鄉下的混混兒,就叫光棍。但光棍一般的并不在本村為非作歹,因為欺壓鄉鄰,將被人瞧不起,從這點來看,胡老四已經夠不上光棍的稱號,只能說是白家養的一條惡狗。
黃歷冷冷地瞅著胡老四,他聽張小鎖提起過這個惡奴,知道這家伙有兩下子。
“小子,你打了白家的人,就當沒事了?”胡老四翻了翻金魚眼,張開死魚嘴說道:“識相的,把虎皮放下,就當湯藥費。要是不識好歹,今兒就讓你橫著出鎮。”
張小鎖已經操起了沖擔,怒視著這群橫行霸道的混蛋,卻被黃歷伸手向后推了推。
黃歷晃著脖子,甩著手腕,走到胡老四對面,也沒廢話,兩個拳頭一前一后,擺出了架勢。多費唇舌是沒有用的,他的潛意識告訴他,強者為尊,誰拳頭大,誰就有道理。
“小子,有種。”胡老四眼中射出了兇光,臉上的刀疤上下抽動,獰笑著說道:“今兒不把你打殘,我胡老四的名字倒著寫。”
“要是你敗了,就滾你媽的蛋。”黃歷一字一頓的說道。
“胡老四,倒是聽說過這么一號。”粗壯的漢子低聲說道:“可惜,當了狗腿子。”
老吳瞇著眼睛打量著場中的形勢,說道:“當家的,這可不比咱們的地盤,你可不要胡亂伸手。”
“那小子能行嗎?怎么看怎么象個愣頭青。”少年擔心地說道。
“有些事情咱們管不了。”老吳說道:“這小子要是不死,咱們送他些湯藥費,也算是盡了義了。”
“閃開,閃開,把攤子都挪了。”白家的幾個護院已經開始惡聲惡氣地驅趕起周圍的攤販和圍觀者來,他們對胡老四倒是充滿信心,一邊清場,一邊互相議論。
“那小子敢跟胡師父對拳,純是找死。”
“胡師父動動小拇指頭,也得叫他腰酸腿疼幾晚上。”
“會兩下鬼抽筋,還不夠胡師父喝口湯兒呢!”
黃歷輕輕跳躍著,一方面使自己的關節活動開,一方面也使自己興奮起來。他雖然認為自己應該,可能,好象,大概很能打,但對于眼前的胡老四仍舊不敢掉以輕心。當然,如果他不是失憶的話,根本就不會把對手看在眼里。
胡老四將斜挎的盒子炮摘下,扔給白壞水,甩掉身上的藍紡綢衣服,露出了里面的對襟小褂。他將巴掌寬的腰帶緊了緊,活動活動胳膊腿兒,健壯的肌肉,再加上噼啪噼啪的骨節響聲,激起了幾名護院的叫好之聲。
黃歷深吸了口氣,緊盯著胡老四的一舉一動,但眼中并未如胡老四預期的露出害怕和怯懦的神色,這使胡老四很生氣,他的先聲奪人似乎并未收到效果。
擺好架子,胡老四蓄足了力,吼叫一聲,上前就是一個黑虎掏心,黃歷一步閃開,卻并未馬上還擊。
胡老四右拳走空,左拳單風貫耳,直擊黃歷的太陽穴,黃歷右臂奮力格擋,左拳兜向胡老四的下巴。
嘭,嘭,兩人結結實實地對了一招,誰也沒傷到誰,但黃歷感到了胡老四的力道,還真不是吹的,確實很有力量。
胡老四打發了性,掄圓了胳膊,象風車似的轉個不停,拳腳齊上,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向黃歷發起了兇猛的進攻。
黃歷或擋或躲,攻少守多,步步后退,似乎落了下風。但他步法不亂,而且已經看出了胡老四的破綻,動作太大,速度便不夠,看起來呼呼生風,卻有些偏離實戰。而他卻慢慢找到了感覺,動作愈加熟練。
“年輕哩,毛嫩啊!”粗壯漢子瞪大眼睛看著兩人在場中搏擊,輕輕搖頭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胡老四確實有兩下子。”
老吳輕輕點頭,雖然沒說話,但看神態,卻是贊同粗壯漢子的看法。
“年輕就有體力,累死胡老四,堅持,挺住。”少年緊張得握緊的拳頭,瞪大了眼睛,心中在給黃歷鼓氣加油。
胡老四的一輪猛攻,并未擊倒黃歷,這鼻洼鬢角也見了汗,動作稍緩,黃歷便開始反擊了。
一連串連續快速的左刺拳,分散了胡老四的注意力,黃歷猝然以右腿橫掃踢對方中部,胡老四連忙后退,躲開此招,黃歷踢空落右步時,突然起左腳低踢對方前腿膝關節。
嗯,胡老四低哼一聲,身子一晃,左腿一陣劇痛。
大多數情況下,一擊不可能完全制服對手,因此,一旦攻擊,務必一發三連,緊隨第一擊,發揮四肢八體立體攻殺之長,發動連續不斷,迅猛密集的強攻,直至對方徹底失去攻擊能力。切記:一旦出手絕不放過,絕對不要給對方以任何卷土重來的機會!
黃歷一招得手,趁著胡老四下盤不穩,雙拳齊出,左擺,右擺,左鉤,右鉤,上鉤,一套組合拳打得胡老四疲于招架,連連后退。看準空當,黃歷起膝蓋猛撞向胡老四的腹部,頂空后一個勾拳對準敵人的下巴打出,再一次被胡老四閃過,黃歷利用揚起的肘部猛擊胡老四的面部。
這一記重肘正好打中胡老四的臉,胡老四挨了這一下后,身體晃動,明顯有些昏沉呆滯,黃歷欺身上前,起膝沖頂胡老四的左側肋部,這一下頂得太狠,骨頭斷裂的聲音隨即傳來……
靜寂,場中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剛才還喊打喊殺的白壞水等人大張著嘴巴,難以置信地望著倒在地上、斷了肋骨、已經昏迷的胡老四。
“好啊!”少年驀地發出一聲尖叫,揮著拳頭,喜形于色,好似他打贏了一般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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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槍,開槍,打死他。”白壞水突然沖著幾個護院嚎叫起來,他也慌慌張張地去開木匣掏槍。
跟著白壞水和胡老四一共來了四個護院,背著四桿漢陽造,聞聲急忙從肩上卸槍,手忙腳亂地去拉槍栓。
黃歷沖了過去,一把掐住白壞水的脖子,象拎小雞般將他擋在身前,一只手將抽出一半的駁殼槍從白壞水手中奪過,指向幾個護院。
“把槍都放下。”一聲大喝之后,從圍觀的人群中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正是剛才在酒館里喝酒的墨鏡人,另一個象是個跟班,長得挺粗壯。
四個護院沒理會,端起槍,對著黃歷,卻因為白壞水在前面擋著,并不敢隨便開槍。
“都把槍放下,你們連張隊長的命令都敢不聽嗎?”粗壯的跟班從腰里掏出了盒子炮,瞪起眼睛沖四個護院吼道。
保安隊張隊長緩緩摘下墨鏡,他有著兩道劍鋒一般高高揚起的黑眉,黑眉下一雙沉沉果決的眼睛,眼中透出了在行武生活和戰場廝殺中磨練出的人才具有的氣勢。
“張,張隊長。”幾個護院這才認出眼前的人確實是保安隊的張淵隊長,對視了一下,乖乖地垂下了槍口。
“收了他們的槍。”張淵擺了擺手,冷冷的說道:“我出過告示,在這鎮上,不準持槍招搖過市,誰也不行。”
“張,隊長……”白壞水被黃歷鐵鉗似的大手捏得脖子都快斷了,勉強喊了出來。
張淵臉上帶著一絲鄙夷,慢慢地走過來,從容地伸手蓋在黃歷的槍上,溫和地說道:“兄弟,把槍給我吧!”
黃歷盯著張淵的目光,很溫和,沒有敵意。雖然他被逼奪槍自衛,但他也不想將事情鬧大,弄得還沒搞清楚狀況便無處容身。
張淵將駁殼槍拿到手中,讓黃歷看著,扳動保險,推彈上膛,刷地頂在白壞水的腦門上,笑道:“要象這樣,槍才能打響。”
駁殼槍,雖然在現在的中國數量很多,但說實話,黃歷還是第一次使用,甚至是第一次看見這老古董,出了點糗,也確實怪不到他。
“張,張隊長,看,看在白鎮長的面,面子上,還有白三小姐——您就饒了我吧!”白壞水嚇得腿直打顫,結結巴巴地哀求道。
“小五,你把他們帶到保安隊關起來,等白宗林來交錢領人。”張淵毫不掩飾對鎮長白宗林的厭惡,擺了擺手,又望了望地上的胡老四,抿了抿嘴角,有一絲暢快的笑意,補充道:“讓他們把胡老四也一起抬走。”
張淵確實應該高興,他來到峰流鎮,雖然是犯了錯誤被貶來的,但本著軍人的務實作風,還是兢兢業業地盡著自己的本分。清理出保安隊內的地痞無賴,招收老實的貧苦子弟,加強訓練,力圖保一方平安。但由此也與白宗林發生了沖突,以前的保安隊更象是白家養的私軍,是白家作威作福的倚仗。現在被張淵這么一搞,當然要引起白宗林的不滿。
但張淵的家世和背景也不一般,白宗林想來硬的,便有些顧忌。于是他便想到了摻沙子的辦法,要將自己的親信胡老四等人安插進保安隊,慢慢架空張淵。因為白宗林走的是他叔叔,縣長白文敬的路子,張淵明知道這是一計,但卻不好在明面上斷然拒絕,只好采取拖延的辦法。現在好了,胡老四被打成重傷,不死也去了半條命,那些小嘍羅即便安插進來,他也好收拾了。
“沒事了,沒事了,大家散去吧!”張淵見小五已經將白家的狗腿子全部帶走,揮動手臂,將四周圍觀的轟散。
黃歷見風波基本平息,便伸手招呼剛才買虎皮的三個人,這錢還沒給呢!
粗壯漢子走過來一伸大拇指,夸道:“兄弟,好身手啊!”
黃歷淡淡一笑,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望著正打開包袱,從里面掏錢的老吳。
粗壯漢子一笑,大聲說道:“老吳,補足三百塊大洋,算是咱們認識這位兄弟的見面禮。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今兒真是開了眼界,日后沒準還有與兄弟碰面的時候。”
“謝謝。”黃歷學著別人的樣子,拱了拱手。
“你們,是皮貨商?”張淵微微皺了皺眉,眼中懷疑的神情一閃而過。
“是啊,長官。”老吳面不改色,堆著笑說道:“這真是張好虎皮,拿到濟南,價格能翻一番,拿到天津,價格能上千嘍。”
張淵沒再說話,只是盯著那粗壯的漢子若有所思。
“兄弟怎么稱呼?”粗壯漢子似乎沒看見張淵的神情,大咧咧地與黃歷攀談起來。而張小鎖則湊了過來,將紅紙包好的大洋打開,叮叮當當敲著,認真地辨別著真假。
“姓黃名歷,紅白黃綠的黃,歷史的歷。”黃歷拱手客氣地回答,又對蹲在那里認真工作的張小鎖說道:“小鎖,不必那么認真,我看這三位一臉坦誠,定然不會用假洋騙人。”
“這話我愛聽,兄弟是個爽快人。”粗壯漢子贊賞地說道:“依你的身手,打翻胡老四應該費不了太大的事,可我看你初時有些放不開,想必是真打真摔的少了。”
“應該是吧!”黃歷點頭稱是,他不是真打真摔的少了,而是忘了,又養了這么長時間的傷,想恢復到最佳狀態,那還是需要時間和實戰磨練的。
張小鎖聽著黃歷的話,還有些猶豫,黃歷已經走過來,拿起一卷大洋,揣進了懷里,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意思就是讓他放心,別小家子氣。
“黃兄弟,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是件好事。”張淵伸手一指酒館,說道:“咱們到那里邊吃邊談。”
黃歷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走出深山,本以為能找到些關于自己身世和經歷的眉目,但現在卻讓他更有些迷惑了。他一下子還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聽聽這位張淵的話,看看是怎樣的好事,似乎并沒有什么害處。
粗壯漢子還想與黃歷攀談,但老吳卻暗暗使了個眼色,向張淵努了努嘴。粗壯漢子現出無奈的神情,這官家的人,還是少碰為妙。他與黃歷打了個招呼,轉身而去。那個少年沖著黃歷輕輕一笑,點了點頭,也轉身離去。
這笑容怎么看起來有些女人相,黃歷略有些走神,但思緒馬上又被張小鎖拉了回來。
“黃大哥,這還有你的五十塊大洋。”張小鎖捧著錢,怎么都覺得難為情,人家說對半分,你就對半分哪,沒準是人家說客氣話呢!
黃歷呵呵一笑,將他的手推了回去,說道:“別跟我算得這么清楚,你把錢收好,趕緊回家去,替我向老爹和珍娘,還有妞妞說聲再見。”
“可是——”張小鎖愈發覺得不好意思。
“沒什么可是。”黃歷將擺在地上的野物扔進筐里,又把沖擔系好,低聲對張小鎖說道:“趁天還早,快些回家,可別讓人盯上你了。我有一百塊錢,怎么也夠花了,帶得多了,豈不是惹禍上身。”
張小鎖聽到這話,立刻覺得周圍有不少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似乎都不懷好意。而且黃歷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確實不好拿著白花花的大洋互相推讓。
“黃大哥,那我先走,這錢我先給你存著。”張小鎖蹲身挑起擔子,一眼又看見孟石頭在不遠處站著,有些畏縮的樣子,不禁使勁招了招手,挑著擔子快步離開。
“倒是個心實的后生。”張淵望著張小鎖的背影,輕輕贊了一句,伸手作了個請的手勢,說道:“黃兄弟,請吧!”
酒館二樓的雅間內,張淵和黃歷對面而坐,小伙計點頭哈腰,對張大隊長那是極盡禮貌。
“黃兄弟,你來點菜。”張淵客氣地讓道。
黃歷也不客氣,伸手便拿過菜譜,看了看,說道:“落葉琵琶蝦,什錦蜂窩豆腐,椒鹽肘子,嗯,再來盤醬牛肉,兩大碗米飯。”
張淵含笑點頭,又吩咐伙計,“來個清湯竹筍,再來瓶好酒,要快些上。”
小伙計非常熟練地哈腰、轉身,然后邊走邊象唱歌似的沖灶案上叫著菜名。
“張隊長,你剛才坐在這里,是不是在注意我?”黃歷開口問道。
“正是。”張淵點頭承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因為,我發現黃兄弟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黃歷不解地問道。
張淵將茶杯往桌上一放,向前探了探身子,很神秘地低聲說道:“Fuck誘!什么意思?呵呵,虧了我懂幾句英語,也虧了我碰巧聽到,否則真就錯過了與黃兄弟結識的機會。”
原來是在大棚里吃飯時被他注意到的,黃歷點了點頭,這樣就說得過去了。
“黃兄弟,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竟然見到一個獵戶打扮的人說英語,我能不好奇嗎?”張淵繼續說道:“可我沒想到,黃兄弟竟然還是武術高手,竟能把胡老四打翻在地。呵呵,打得好,打得太好了!”
“你和胡老四有仇?”黃歷笑著問道,看張淵這高興的樣子,由不得他不這么想。
“算是吧!”張淵很隨意地答了一句,接著問道:“不知黃兄弟可否把身世來歷說來一聽,我真的是很好奇呢!”
黃歷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也很想知道,可——”
在張淵詫異、迷惑、驚奇的目光注視下,黃歷將事情的原委講述了一遍。
張淵沉思起來,連伙計端上飯菜都恍然不覺。黃歷真有些餓了,在山里也確實沒什么好吃的。雖然經常有野物、蔬菜,但連鹽都金貴,可想而知,做出來的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
但見黃歷擠眼掇眉,好似餓牢才出來一般。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肴;連二筷子,象成歲不逢筵與席。直吃得汗流滿面,油抹唇邊,才沖張淵說道:“張隊長,你怎么不吃呀?”
張淵見黃歷這副吃相,倒將心中的懷疑減去了幾分,笑道:“剛才我便吃飽了,黃兄弟不必管我,隨意便好。”
黃歷嘿嘿一笑,伸筷子一卷,便將椒鹽肘子的皮夾了過來,放在碗上。只見他拿筷子把皮一塊一塊夾碎,有一寸見方,和在飯里,狼吞虎咽,吃個精光。
等到黃歷吃飽喝足,已是杯盤狼藉,如水洗之光滑。張淵的腦海里不禁想到了《金瓶梅詞話》里的兩句話: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凈盤將軍。珍饈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了五臟廟!
“豪爽,這才是真漢子。”張淵從始至終只喝了幾口茶,都在思索和看黃歷表演,此時,卻又張嘴夸贊道。
“什么真漢子,飯桶而已。”黃歷吃得很爽,心情也不錯。
張淵向前探了探身子,很關切地說道:“黃兄弟,你這個病,我在出洋留學時偶然聽說過,叫失憶癥。我正巧認識一個外國醫生,不如請他看看,興許有醫治之法。”
“好啊!”黃歷很是迫切地問道:“醫生在哪里,快帶我去。”
張淵這下子基本上放心了,剛才黃歷講述時,他很是懷疑黃歷在騙他。現在,他倒有些猶豫了。
“那個,他確實是個醫生。”張淵有些吞吞吐吐的說道:“但只是偶爾行醫,當然是在他正常的時候。你,你知道的,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有個醫生總比沒有強。”
其實張淵是想說在那個醫生沒喝醉的時候,他為人看病的本領還很高明。要是喝醉了,那病人只能向老天祈禱,或者溜之大吉。剛才他提起這個醫生,是很有試探的意思,但面對黃歷這么真誠而迫切的要求,倒是不好再拒絕了。嗯,醫生總是醫生,或許能給這個失憶癥提供很切實際的說法。
黃歷很高興,當然是為自己的失憶癥有治療的希望而欣慰。他已經吃飽喝足,便急著讓張淵帶他去找這位外國醫生。
真的是很幸運,沃格醫生剛剛從昨夜的宿醉中醒來,還沒來及在今天把自己灌醉,張淵領著黃歷便找上門來。這樣,張淵和黃歷便不用帶著恐懼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等候,提心吊膽的猜測醫生今天的情緒如何了。
起居室也是沃格醫生的診所,屋中很是凌亂,張淵看著椅邊小桌上的空酒杯和半瓶酒,輕輕點了點頭。這是一個進步,要是在一個正常的日子,現在兩者都應該早已空了,醫生前一個晚上的痛苦已被酒精所驅散。
黃歷看著這位不象醫生的醫生,眼神中露出了些許懷疑。
沃格醫生頭發亂蓬蓬的象個爛雞窩,剛剛睡醒,眼皮還是浮腫的。聽過張淵的介紹,他從椅子里站了起來,慢慢走向窗戶,拉開窗簾,閉起眼睛遮擋陽光,然后轉過頭瞇著眼打量著黃歷。
“朋友,你會講英語?”沃格突然用英語說道。
黃歷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用英語進行了回答,“我想是的,你能從這里發現什么問題嗎?”
“我想你大概在美國人或加拿大待過。”沃格分辨著黃歷的口音,顯出饒有興趣的樣子,拿起個放大鏡,走到黃歷面前,仔細檢查起來。
好半天,沃格才檢查完畢,若有所思地坐回了椅子。
“怎么樣,有什么線索?哦,我想你會說中國話。”黃歷很急切地問道。
沃格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是可以作為一些提示,如果你愿意聽。”
“我當然愿意聽。”黃歷想也沒想地說道。
“你的臉,應該不是你生下來時的那副面孔。”沃格下這個結論的時候,明顯帶著一絲困惑。
“什么意思?”
“在放大鏡下面外科手術的痕跡總是能看到一些的,雖然這極其細微。你曾經整過容,朋友。”
“整容?”
“是的,請不要置疑這點,我曾經是個醫生,而且一度是個很好的醫生。”
“我沒有這個意思。”黃歷皺著眉頭擺了擺手。
“但奇怪的是,我想不起來有哪個國家的整容手術可以做得這么完美。非常之完美,這不僅需要極巧妙的手法,更需要精細的器械。當然,這絕不可能是在中國出現。”
黃歷撓了撓頭,苦笑道:“如果我能想起來,一定會告訴你的。你的意思是我在外國呆過,可我還是沒有一點印象。”
“我要對你說,失憶癥的治療需要時間,需要刺激,需要誘導。你越是掙扎,就越折磨自己,情況也就越糟糕。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我倒是很羨慕你,能把以前的不幸全忘掉。”
“也許以前都是美好的事情,我卻已經失去了。”黃歷執拗地說道:“我想請你,一個很好的醫生來給我治療,而不是這種猜測性的安慰。”
沃格拿起桌上的酒瓶,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干,緩緩說道:“你患的是解離性失憶癥,此病最常見的是對個人身份失憶,但對一般資訊的記憶則是完整的。這一類個案的失憶發作通常很突然,患者會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過去的記憶’。我曾聽說過有患者離開原來的家庭或工作,旅行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建立另一個家庭或工作。當他們被尋獲后,他們已經有一個新的‘自己’,而且新的我與舊的我并不會交互出現。”
黃歷靜靜的聽著,有些不耐煩,但也沒有打斷沃格的話。
沃格繼續說道:“在治療方面通常是以心理治療為主,包括找出并適當處理壓力源、適度的傾聽、催眠治療、電擊療法或以藥物輔助式的會談、鼓勵病人去克服癥狀(如回憶)。我要告訴你的是,這種病的治愈其實不在方法,而在上帝。你可能永遠也想不起來以前的經歷,也可能一覺醒來便又回復了原來的自我,這沒法拿得準。”
黃歷翻起眼睛,望著屋頂,想了了片刻說道:“醫生,你總得試試才能最后交給上帝吧,而且,上帝只救自救者,這句話沒有說錯。”
沃格陷入了沉思,他不是心理醫生,治療這種病根本沒有把握,但他對黃歷的經歷卻是非常好奇,也非常想知道他的經歷。那么,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很簡單易行,試試總沒錯的吧?
“電擊療法,刺激你的神經,是最簡單易行的方法。”沃格建議道:“當然,這需要忍受一點點痛苦。”
黃歷點了點頭,說道:“那就來吧,上的一點點痛苦,總比精神上一直痛苦要強。”
說到沃格,就必須交代一下他的經歷。一個德國人,本來是隨著留學歸來的張淵到中國來游玩的,卻意外地在上海愛上了一名妓女凱麗。那是一名西班牙人與菲律賓姑娘的私生女,嬌艷無比,有著水晶般的明眸,象一汪清澈的深潭,令人心馳神蕩。
但凱麗不是自由身,她是一個既開賭場又設妓院的法國大亨的搖錢樹,她的身價不是沃格能付得起的。于是,這個愛情故事注定要以浪漫開始,以悲劇結束。沃格為了凱麗,在上海一家醫院找了份工作,拼命的賺錢。可就在他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時候,凱麗卻被法國大亨作為一宗大賭注輸給了一位不知名的中國富豪。
佳人已去,只給沃格留下無盡的傷心和失落,他開始酗酒,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心,麻醉自己的感情。直到他在手術臺上害死了兩個病人,因為他喝醉了。一個可能還賴得掉,但兩個不行。他失業了,沒人敢再請他,而他卻不愿回國,他還要尋找讓他永遠也忘不掉的凱麗。于是,他成了一個四處游蕩的流浪漢,然后是一個乞丐。
有一天,張淵又碰見了這位老朋友,為他的落魄和頹廢感到驚訝。同時,也為自己的不如意而有些同病相憐,于是,兩個人又聚在了一起,來到了這個窮鄉僻壤。
沃格雖然在張淵的幫助下,在張家藥鋪的旁邊開了診所,但來就診者卻是寥寥無幾,基本上靠張淵資助生活。一是中國老百姓,特別是農村的窮苦百姓并不相信洋鬼子的醫術;另一方面也因為沃格喝酒喝得厲害,要來看病,就得帶著恐懼的心情,希望他的情緒不致于影響到自己的病情。
電擊療法,或者也可以稱為電刑,當然是需要用電的。可在峰流鎮,要找到發電機,只有一個地方,教堂。那是作為庚子年義和團抗擊洋人失敗的報償,而在峰流鎮上建立的一座德國教堂。
教堂的大門是一列寬大的拱廊,四邊有花環,飾以小像,兩旁夾著兩條有壁龕的柱子,柱頭是尖的。大門的頂上有三條豎線花紋,豎線之上刻了一個抱著圣嬰耶穌的圣母像。兩側在外面有五個沒有門洞的拱門,用花邊描畫出來的,由用小玻璃嵌成的窗子照明。教堂東面的半圓形室,依靠著一些扶壁拱架;這些扶壁拱架用在大教堂也非常合適。鐘樓蓋在教堂的一只翼子里面,是一個四方形的塔。
于爾根神父是教堂的堂長,他曾被保送到燕京大學神學系深造,后來被派到了這座教堂,慢慢升到了現在的位置。精神的力量在這位神父身上表現得最清楚不過了,接觸他的人都對他留有深刻的印象。他道行高超,眉宇間自有一副莊嚴的氣概,預先照出天國的光彩。臉上的皺紋完全表現出希望,信仰,慈悲三大美德的妙用。他說話又慢又溫和,深深的打入你的心里。
“沃格,你應該天天來教堂祈禱,上帝才會給你指引。”
“上帝?上帝已經拋棄了我!”沃格搖頭苦笑道。
“不!”于爾根神父的臉上坦露出真誠的感情,“你來到這里,就證明了上帝是多么的仁慈。不要醉酒,酒能使人放蕩,而心要被圣靈充滿。”
“好的,我一定經常來祈禱。”沃格明顯是敷衍的說道,他伸手指了指黃歷,對于爾根神父說道:“這是我的病人,他得了失憶癥,我希望能用電擊療法使他康復。教堂的手搖發電機,是不是能借我用用?”
于爾根神父皺起了眉頭,對沃格的態度很不滿,輕輕搖頭道:“我不認為這是必要的,你只是外科醫生,不是精神科醫生。”
沃格有些語塞,撓著蓬亂的頭發,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
黃歷一直在看著那祭臺上燃燒的很多蠟燭,光影搖動,一種馥郁的香氣從圣堂門內噴出,好似海潮的旋渦,使他有種似曾相識的入夢的感覺。
張淵突然湊近過來低聲說道:“神父好象不肯借發電機,治病的事有麻煩了。”
黃歷眼珠一輪,慢慢轉過頭,望著于爾根神父,突然走上兩步,恭敬地說道:“尊敬的神父,慈悲的火焰會凈化一切,一個遺忘了過去的迷途之人,正等待著上帝的指引。您的仁慈的幫助,會使將來天使把您的靈魂交還給上帝的時候,還是和您生下來時一樣純潔。”
于爾根神父瞪大了眼睛,驚訝萬分地望著黃歷,他實在想不到這個穿著普通的中國人會說出如此有哲理的,充滿宗教意味的話來。
“是的,上帝的仆人應該是慈悲的。”于爾根神父用溫和的口氣說道:“我只是擔心電擊會使你的身體受傷。你在教?”
“可能吧?”黃歷不是很確定,他抱歉地說道:“我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但對于上帝和教堂,有種很熟悉,很親切的感覺。”
“愿上帝保佑你。”于爾根神父在胸前劃著十字,真誠的說道:“虔誠的祈禱,上帝就會聽到你的聲音,奇跡就會降臨。”
“是的,上帝會創造奇跡。”黃歷附和道:“也許上帝創造奇跡的工具就是那個發電機,在治療時,我會非常非常虔誠的祈禱。”
于爾根神父對黃歷的說法很滿意,對他來說,當然一切事情都應該是上帝的安排。他不僅很痛快地讓教堂執事將手搖發電機借給了沃格,還很熱情地邀請黃歷來參加禮拜。
事情辦得挺順利,三個人拿著這架手搖發電機回到了沃格的診所,黃歷很心急,想馬上就試試。于是,沃格難得地在今天沒有喝醉,并且和張淵進行了一場身體鍛煉。
時間過去得很快,三個人都滿頭大汗地倒進了椅子里。沃格和張淵是搖發電機累的,黃歷則是被電得,不僅冒汗,還見誰都發抖。
那時的手搖發電機最大也就能輸出一百伏左右的電壓,與其說是電擊,倒不如說是電刑更為合適。
“電壓不夠大。”沃格下了結論,伸出酸痛的手臂去拿桌上的酒。
“也許是時間不夠長。”張淵試探著說道:“要不,明天我將保安隊的人都叫來,咱搖上一天?”
唔,唔,唔。黃歷慌忙搖頭,開什么玩笑,這是治病還是逼供啊,別失憶沒治好,倒弄出個抽瘋病。
“看來,也只有求上帝了。”沃格有些灰心喪氣的說道:“或者上大城市找更先進的醫院,那里的電擊應該又安全,電壓又足。”
張淵趕忙說道:“黃兄弟,我看倒也不必忙于一時,先留在這里,幫幫我如何?”
“幫你?”黃歷有些不解地問道:“幫你干什么?要費很多時間嗎?”
“這個時間,我也說不太好。”張淵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樣好了,就一個月,我請黃兄訓練個人,最后不說能象你那么厲害,也要說得過去。當然,如果這人實在太笨,不是那塊料,也沒有辦法。到時黃兄愿意走就走,我絕不阻攔。”
黃歷想了想,覺得這個要求也不是很過分,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的,而且他也想報答報答張老鎖和孟老頭這些幫助過他的人。
“吃住我全包了,而且還有薪水,一個月三百塊大洋。”張淵期盼地望著黃歷,繼續開出優厚的條件。
“張隊長,你好象很有錢。”黃歷笑著問道。
嘿嘿,張淵一點也不臉紅地笑了起來,說道:“不是我有錢,是我老子有錢。老實說吧,我這輩子就算什么也不干,也照樣吃穿不愁。”
“聽說你犯了錯誤,才被派到這里來的。”黃歷好奇地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慚愧,慚愧。”張淵苦笑起來,看到黃歷有些怪異的眼神,連緊辯解道:“不要胡亂猜疑,侮辱我的人格啊,我犯的錯誤是政治性的,和別的什么烏七八糟的扯不上關系。”
我什么也沒說呀,也沒想什么烏七八糟的事情,黃歷眨眨眼睛,很是無辜。
桌上的自鳴鐘“滴答滴答”的響著,白宗林坐在太師椅上,陰沉著臉,抽著水煙,喝著茶水,偶爾抬眼冷冷地望望白壞水。
白壞水的汗下來了,在鎮上的窮人看來,他是白家大管家,威風赫赫,不可一世。可在主人面前,不過是條瘌皮狗。
“我就出去兩天,你就辦了件好事啊,上好的虎皮,就這么放跑了。”白宗林將水煙壺猛地頓在桌子上,氣呼呼地罵道:“還丟了白家的人,你這年紀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壞水哭喪著臉,訥訥地說道:“小的也想,也想把虎皮留下,可,可那小子就是不肯把虎皮背來,沒辦法,這才……”
白宗林一聽,更加生氣,騰地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兩步走到當地,罵道:“蠢貨,笨蛋,他不肯把虎皮背來,你不會先拿錢買下,再派人盯著,在鎮外把錢搶回來。你不是不知道,再過些日子,就是我叔的六十大壽。他的心思,我早就跟你說過,白家是伯延縣的老大,我叔的太師椅上就缺一張上好的虎皮來撐門面,顯威風。你可倒好,買又沒買到,搶也沒搶來,倒讓姓張的看了個笑話。”
“是,是,小的蠢,小的笨。”白壞水用手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眼珠轉了轉,把事情又推到了胡老四身上,“都怪小的眼瞎,將胡老四當成了金鑲玉,他打保票說手到擒來,沒想到,卻是個廢物點心。”
哼,白宗林冷哼一聲,又走回太師椅坐下。這不僅是虎皮沒了,連籌謀好的向保安隊摻沙子的計劃也泡湯了。想再找一個合適的人選,就又要在縣里走一遍手緒,到時候,恐怕張淵已經把保安隊全部控制了。
白壞水屁顛屁顛地湊過來,殷勤地給白宗林點上水煙,諂媚地說道:“老爺,鎮上新近來了個戲班子,里面那個旦角長得真俏,身段也好,是個小美人,不如請來——”
白宗林的臉色稍緩和了一些,翻了翻眼睛,說道:“你那狗眼識得什么美人,老爺我這回算是開了眼,那慕容家的小姐才稱得上美人,別的都他媽的是糟糠。”
“慕容家的小姐?”白壞水略想了想,說道:“她不是早些年跟人私奔了嗎?這事沒人不知道啊,慕容老爺子不就是因為這事氣死了,老太太聽說也成了半瘋。”
“是啊!”白宗林輕輕搖頭道:“可這瘋老太太在河邊蹓跶竟撿了個半死的姑娘,非說就是自己離家出走的丫頭回來了,抬回家去,稀罕得不行,還擺宴祝賀。嘿,撿個丑八怪也就算了,可這瘋老太的命兒也真他媽的好,竟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你說,啊,真是讓人心里別扭。”
“這慕容辰也由得老太太折騰?”白壞水問道。
“他,與其說是孝順,按老爺我看,也是惦記那姑娘的美貌。”白宗林以己度人,滿懷惡意地猜測道:“等老太太一走,那姑娘還不是被他摟到被窩里。”
“老爺看得準,定是這樣,定是這樣。”白壞水諍媚地恭維道。
白宗林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取笑了一陣子慕容家,又沉聲問道:“對了,胡老四現在怎么樣了?”
白壞水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肋骨斷了四根,養好也不行了,他呀,算是徹底栽了。”
白宗林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口煙霧,緩緩說道:“我們白家不能擔過河拆橋的名聲,以后還得再招幾把硬手呢!不過,你說象胡老四這樣的人,殘廢了,又丟了大面子,他能不能想不開呀?”
白壞水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說道:“想不開,是很有可能。只說他現在的傷勢吧,恐怕也很難熬過這一關。”
白宗林抿了抿嘴角,露出一絲惡毒的笑容。胡老四已經沒用了,治好傷還要花不少的錢,白家撒手不管,又壞了名聲。白壞水這家伙,揣摸自己的心思,倒是很有一套,擦屁股的事情就交給他去辦好了。
“你呢,辦好這事,老爺我有賞。”白宗林露出一絲笑容,輕輕拍了拍白壞水的肩膀,說道:“然后呢,你去各個村子跑一趟,看能不能收張好虎皮。要是收不上來,老爺我還得想別的辦法,掏弄別的壽禮。”
“是,小的盡快去。”白壞水受寵若驚,點頭哈腰地答應道。
月亮已經照滿了院,珍娘坐在炕上,輕輕哄著孩子,妞妞有了新襪子、新鞋,還有一個泥人,興奮得很,好半天才睡著。月光從大樹的枝葉里,從窗戶的欞格里照進來,落在珍娘豐滿的胸脯上。張小鎖靜靜而溫柔地看著妻子,聽著遠遠的山野起風的聲音。
“在琢磨什么?傻傻的。”珍娘輕輕給孩子蓋好被子,似笑非笑地問道。
張小鎖嘿嘿笑了兩聲,說道:“我在想,要是你穿上那花布做的衣服,定比那畫上的仙女還好看。”
“耍嘴。”珍娘輕嗔道:“拿了該是黃大哥的錢,又亂買了東西,爹罵你是罵得輕了,精神頭兒又來了。”
張小鎖撓了撓頭,說道:“黃大哥是一片真心,拿著白花花的大洋在集市上推讓,也不是個事兒。再說,我說好給他存著的。”
“人家要是不來取呢?”珍娘問道。
“那,那,那就給妞妞做嫁妝。”張小鎖終于憋出一句話來,倒讓珍娘笑彎了眼睛。
張小鎖有些發窘,爬到炕上,一把摟住珍娘,笑道:“不許笑,我又沒說錯。還記得爹帶咱倆剛進山的時候嗎,咱倆還都是小孩子,可一轉眼就長大了,還結了夫妻,有了小小孩子。妞妞長成大姑娘,也快得很。”
珍娘掙了掙,沒掙開丈夫有力的懷抱,輕輕伸出拳頭捶打了一下,說道:“別吵醒了孩子。”
嗯,張小鎖覺得身上很熱,他欠身吹熄了桌上用野物油脂和骨棒做成的燈,摟著珍娘躺了下去。
張小五,張淵的一個遠親,因為家貧而自小便在張家討生活,由于練過幾天功夫,而且長得孔武有力,便成為張淵的貼身護衛。現在,張淵希望抬舉他,或者說也是要鞏固自己在保安隊的勢力。
他就是黃歷的徒弟,是個不錯的年輕人,雖然黃歷覺得他似乎少了根筋,也就是笨了點,但很能吃苦,也很能挨揍。
黃歷的拳腳功夫沒有什么固定的套路,完全是實戰的打法。他本身的職業決定了在一瞬間分出勝負的打斗才是理想的,而不用正面打斗而取得勝利才是最理想的。盡管由于心理的關系,他現在還未恢復到最佳的狀態,但這并不影響他教授時所體現的這種理念。
“動作要快,速度就是力量。而且拳肘與膝撞的角度要盡量的小,這樣便會令人難以防范。不要花哨的動作,那不僅沒用,還會給敵人以可乘之機。”黃歷隨即做了幾個動作,前踢、橫踢、前回踢、沖頂膝、手刀側擊、空手切擊,干凈利索。
張小五認真地看著,起手動腳,模仿起來。盡管黃歷與他練習時,手上纏了些布,力度也有所減小,以緩解傷害,可他還是吃了不少苦頭,發紫的眼圈和微腫的嘴唇便是證明。
“格斗的重點不在于你掌握了多少技術,而在于你能夠在實戰中自如運用多少技術。練習你認為最適合你的身體,最有威力的招數,練習成千上萬遍,形成一種反射。才能在最恰當的時間、距離、位置和角度,使出快速、有力、準確的招法。”黃歷糾正著張小五的動作,教訓道:“身體素質的練習要每天堅持,身大力不虧,這本身就是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別人打你十拳,你只當撓癢癢,你打別人一拳,就是骨斷筋折。”
說完,黃歷走向旁邊掛著的沙袋,一聲悶吼,腿如閃電般掃向沙包,猝然爆發巨響。一腿掃畢又是一腿,連環腿踢在沙袋上,如連環炮,聲音堅實,尖銳刺耳,震人心魄。緊接著,他或拳或肘或膝,招招重擊在沙袋上,響聲不斷,虎虎生風。
教別人的同時,自己也在提升和恢復,黃歷感覺這半個月以來,身體素質又達到了一個高度。而且,他又知道了不少現在這個時代的信息,那種纏繞自己的夢幻般的感覺在淡去,他認為那不過是自己做的奇怪的夢而已。
雖然是夢,但他潛意識里似乎并不愿讓夢境隨之消逝。只是再甜美的夢也將會醒來,有如皎潔的月亮,你雖然喜歡它的凄美,卻不得不在每天的早晨與之告別。是的,在他清醒的時候,一切都變得干干凈凈,毫無痕跡,似乎他腦海中殘存的記憶只是一場夢而已。
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幸運的事,也絕沒有真正的不幸。幸與不幸之間的距離,本就很微妙。所以你若遇見一件不幸的事,千萬不要埋怨,更不要氣餒。就算你被擊倒也無妨,因為你只要還活著,就一定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這個道理對于黃歷來說,很合適。那種尋求真相的宿命感在他的心里慢慢變得微弱,反倒是不由自主的慢慢在融入現在的環境。
隨著時間的流逝,原來一臺光亮的無情的殺人機器,已經變得有些多愁善感起來。但堅持鍛煉所逐漸恢復的強健體魄,將會使他在需要的時候,會很快象一臺好機器那樣運轉起來。
或許現在才是一個特工的最高境界,和忙于生活的正常人基本沒有什么區別,只有在出手的一刻才會讓人知道這是一把雪藏已久的利刃,一只潛伏已久的猛獸。
而這一刻,因為一件突發的事情將很快出現。這是老天的安排,黃歷的生活注定不會是風平浪靜,和風細雨。即便有,也是短暫的。
通往十里鋪的山路上,張老鎖慢慢的走著,珍娘背著妞妞,邊走邊說笑著。
雖然有了些錢,但經歷過貧窮和饑餓的人是不會大手大腳的。因為那種滋味,會讓人刻骨銘心,永遠不會忘記。吃頓白面或大米,菜里多放些鹽,有了做新衣服的布,便是難得的歡喜。
“娘,黃大叔怎么不教我識字了?我要。”妞妞扭動身子,指著路旁的野花。
珍娘將孩子放下,笑著哄道:“黃大叔回家去了,等妞妞長大了,可以去他家玩。”
哦,妞妞摘著野花,到底是小孩心性,轉眼又快樂起來。
“娘,娘,這花多好看。”妞妞蹦跳著跑回來,手里舉著各種顏色的小花,高興地叫著,跑來送給母親。
“嗯,真好看。”
“娘,妞妞給你戴上,……不,你一定要戴。……不許摘!”
珍娘被妞妞的小手拽著,半蹲下身子,兩朵露水盈盈、同她的臉色相媲美的紅花插在了發髻上。
“娘真好看,娘真好看。”妞妞拍著手,笑個不停。
珍娘有些不好意思,卻也沒強把花拿下,拉著妞妞緊走兩步,跟在張老鎖后面向前走去。
十里鋪今天卻并不平靜,白壞水帶著四個護院挨家問了個遍,別說虎皮,連虎毛也沒見到一根。
“唉,又白跑了個村子,看來虎皮是沒指望了。”白壞水愁眉苦臉,帶著護院來到了村口。
“嘿,白爺,你看。”一個護院突然伸手一指正向這邊走來的張老鎖和珍娘。
白壞水眨眨三角眼,看清了,壞笑著和四個護院趕上來,擋住了張老鎖和珍娘的去路。
“這么風流的小媳婦,還戴花呢?不戴也把人迷死了。”白壞水嘻皮笑臉地說道:“張老鎖,咱可有日子沒見了。這是你兒媳婦?你兒子還真有福氣啊!”
張老鎖將珍娘和孫女擋在身后,氣急地罵道:“不要臉的東西!青天白日瞎了眼。咱們走。”
珍娘從沒受過這樣的輕薄,又害臊又氣恨,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抱起妞妞,快步離開。
“嘿,還挺厲害。”白壞水沖著護院擠擠眼睛,讓開了路,幾個護院咧著大嘴跟著嘿嘿的笑。
“白爺,咱們走吧!”一個護院將大車趕過來,對望著珍娘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白壞水說道。
白壞水翻了翻眼睛,捏著幾根稀疏的胡子思索起來。雖然解決了胡老四,暫時消除了白宗林的怒氣。但虎皮到底是沒找到,想要討老爺的歡心,還要想別的辦法。而這送上門來的俊俏小媳婦,倒是個不錯的選擇。老爺不是一直對慕容家撿的美女念念不忘嗎,把這小媳婦兒送上去,不正是時候嗎?還有張小鎖,在集市上還幫著胖子給自己難堪來著。
想到這里,白壞水上了馬車,指了指張老鎖來時的路,吩咐道:“走那條路。”
幾個護院不明所以,只好跟著。走了一段,眼見山路越來越不好走,一個護院硬著頭皮問道:“白爺,咱這是上哪去呀?”
白壞水掀開車篷,望了望四周的環境,陰笑道:“就在這里吧,咱等著那小媳婦。”
天氣就象剛滿周歲的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黃昏時,天空上只是流動著幾塊灰不溜秋的云彩,一會兒整齊,一會兒分散,沒有多大的勁兒;時間不長,在不知不覺中,便轉了風向,將云彩從西北邊又推了回來,越聚越大,轉眼間就把天給遮嚴了,一切也隨著暗淡下來。
“朋友,干杯。”沃格無聲地嘆了口氣,舉杯向黃歷示意。
“干。”黃歷一口干掉杯中的威士忌,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張淵和張小五回縣里辦事,黃歷便閑下來,在這鎮子里也沒什么朋友,便被沃格拉了來一起喝酒。
“于爾根神父很想拉你入教,為你洗禮。”沃格帶著一絲莫名的笑容,晃著腦袋說道:“上帝會賜福于你,而我的罪愆是無法洗掉了。”
黃歷丟進嘴里一塊醬牛肉,含含糊糊地說道:“我覺得我還不夠虔誠。圣經上說:如果人家把你的右臉,你便把左臉轉過來由他打。而我,別人打我一拳,我可能打他個半死。”
“半死?”沃格搖頭笑道:“胡老四可不是半死。”
“肋骨斷了會死人嗎?”黃歷撇了撇嘴,說道:“那是治得不好,跟我有什么關系。”
沃格想了想,贊同地點了點頭,說道:“庸醫,象我喝醉時一樣,千萬不要給象我這樣的人一把刀,而且給他披上可尊敬的外衣。”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黃歷笑道:“不過,說得倒是實話。”
沃格又喝下一杯酒,向前探了探身子,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們中國有個傳說,一個老頭兒,用繩子綁住男人和女人的腳,他們無論是天南海北,相距千里,最終也會結成情侶。這叫,這叫——”
“千里姻緣一線牽嘛!”黃歷翻了翻眼睛,對老外描述月下老人的詞匯感到好笑,“什么老頭兒,那叫月老,以紅繩系男女之足,以定姻緣。但我要告訴你,自己幸福自己去找,別等什么月老。月老他也看不到,也聽不到,他忙得不能為你祈禱。”
“是啊,他很忙,忙得忘了我。”沃格很惆悵地又倒上了酒,說道:“何況,我是個外國人,月亮下的老頭兒怎么會管我。”
黃歷剛想說話,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驟然傳了進來。沃格很是不爽地大聲喊道:“休息了,關門了,明天再來吧!”
敲門聲停了下來,一個聲音哀求道:“洋先生,洋大夫,請您行行好,人命關天,請您開門看看吧!”
沃格剛要再次喝斥,卻被黃歷伸手制止,他仄著耳朵,覺得這聲音挺耳熟。
“醫者父母心,救死扶傷乃是醫者本分,怎能以休息推托?”又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了進來。
黃歷站起身,對沃格說道:“我去開門,這人我應該認識,麻煩你給看看。”
門一開,果然是黃歷的熟人,孟老頭和兒子孟石頭,還有兩個不知名的小伙子。
“黃兄弟,你,你在這里?”孟老頭一見黃歷,立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黃歷一眼便看見孟老頭懷里抱著的妞妞,著急道:“妞妞生病了?快進來讓醫生看看。”
“妞妞只是皮外傷,沒有大礙。”孟老頭輕輕拍了拍已經睡著的孩子,對孟石頭和另一個青年催促道:“快,快把老鎖抬進去。”
黃歷這才看到地上還有一副簡易的擔架,孟石頭和青年抬起擔架,急忙走進了屋里。
借著屋內的燈光,黃歷看到了擔架上面色蒼白如紙的張老鎖,身上包扎的布上滲出了縷縷鮮血。
“張老伯這是怎么了?”黃歷焦急地詢問著,又伸手拉起沃格,“快來看看,這是我的救命恩人。”
沃格雖然喝了酒,但遠沒有達到喝醉的程度,挺利索地打開了染血的布條,不由皺起了眉頭,低沉地說道:“槍傷,是槍傷。”
“是被白家狗腿子打的。”孟老頭將妞妞放到了一張檢查病情的小床上,走過來忿恨地說道:“白壞水領著四個狗腿子去十里鋪收虎皮,不知怎地卻遇上了老鎖和珍娘。他便起了壞心,在山路上攔劫搶人。珍娘被搶走了,老鎖中了槍,抱著妞妞滾下山坡。”
“洋先生,您快給治治啊,抬張伯來的路上,他還能說話呢?”孟石頭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哀求道:“珍娘被搶走了,小鎖也死了,張伯再治不好,這可怎么辦哪?”
“安靜。”沃格很嚴肅地訓斥了一句,走到一旁,收拾著器械,進行手術前的準備。
黃歷將孟石頭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道:“你剛才說什么,小鎖也死了?”
孟石頭點了點頭,哽咽著說道:“張老伯受傷后,勉強跑回了我家里。我爹給他治傷,我便去山里告訴小鎖。小鎖一聽,便炸了,跑到我家看了看張伯和妞妞,便背著獵槍去追白壞水他們。我,我也跟了下去。后來,小鎖終于在鎮外的橋上追上了這伙壞蛋,他開了一槍,便沖上去與他們拼命。可,可他們人多,又有槍,我遠遠地聽見槍響,又看見小鎖被他們扔進了河里。我游水去撈他,可他被沖得沒影了。”
黃歷一拳擊在左掌上,胸中象燃起了火,張老鎖一家,多么純樸,多么善良,怎么會突然遭此橫禍,家破人亡。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娘,不許抓我娘,壞蛋……”妞妞抽動手腳,突然夢囈起來。
黃歷眼角抽動了兩下,因為憤怒,他的耳根在突突地跳。他走到沃格身旁,低聲說道:“沃格,請你一定要治好這個病人,我欠他們的太多了。”
沃格不置可否地望著黃歷,誠懇地說道:“朋友,我只能說盡力而為,這位老人的傷勢看起來很重。”
黃歷點了點頭,說道:“我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先出去一下,那位白胡子老頭也是個醫生,中國的醫生,他應該能做你的助手。”
沃格有些奇怪,黃歷不留在這里關心自己的救命恩人,卻要出去一下,但他沒有提出疑問,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在遠方,現出了一道閃電,亮得很,照亮了一部分鎮子,照亮了無云的天空和黑暗相連的地方。烏云在頭上堆得密密層層,好象蓬松的灰色山峰要向地面撲來。
在峰流鎮,白家大院是最氣派的宅第,重門深院,飛檐青瓦,暖閣涼亭,曲檻回廊,兩座更樓巍然相對。大門座北朝南開,左右各有一根通天旗桿,門上一對大石獅,威風凜凜。
一條黑影就在這大雨即將來臨之際,竄到了白家大院的后門附近。靜靜地觀察片刻,黑影貼著圍墻迅速潛去。
白家大院的圍墻又高又厚,足有三米,可這也難不倒黃歷。他找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將手里的石子拋了進去,貼墻聽著里面的動靜。半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掌慢慢撐到墻壁上,順著墻角慢慢地爬了上去……
兩頭卷須、烏黑閃亮、一丈多長的硬木大香幾,上面擺著半人來高的細瓷花瓶,里面插著兩把開屏式的孔雀翎古扇。中間供著文武財神,兩邊分列兩個神龕。左邊是大肚子彌勒佛,右邊是觀世音菩薩。玻璃窗上吊掛著紅底黃穗的織錦窗簾,床頭擺著漆雕金花的煙酒具。一股富貴的氣息卻讓珍娘覺得陌生而害怕,她不由得縮了縮身子,而因為反抗和掙扎被扭傷的腳踝更加痛了起來。
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兩根蠟燭在有氣無力地燃燒著,慘淡的燭光照著桌上擺著的幾樣菜肴,這是剛才進來的一個傭人送來的。
自從被強綁起來,珍娘的眼淚就沒停止過,淚水早就沾濕了她的衣服。她擔心公爹,擔心孩子,擔心丈夫,也擔心自己。
公爹被打倒,又象瘋虎般撲上來,孩子在哇哇大哭,然后是刺耳的槍聲……她被捆綁著,嘴里堵上了布,黑布車篷使她看不到什么東西,但她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聽到了那熟悉的響和白壞水的慘叫,還有丈夫憤怒的吼叫和激烈的廝打聲。然后,又是刺耳可怕的槍響,幾聲惡毒的咒罵……
珍娘想起了今天可怕的經歷,不由得痛苦地閉上了已經紅腫的眼睛,兩行眼淚再次順著面頰滴落下來。
外面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越來越近,珍娘也越來越緊張,驚恐地望著房門。
門吱嘎一聲被打開,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有著寬大額頭和白得異乎尋常的大長臉的男人,目光中閃著淫邪和陰狠。
白宗林貪婪地打量著珍娘,笑道:“雖比不上慕容家的,卻也是很不錯了。沒想到,山溝里也能飛出鳳凰來,哈哈。”
珍娘瞪大了眼睛,因為害怕而有些發抖,嘴里不由得發出唔唔的聲音。
“呵呵,小娘子,著急了?想陪爺嘮幾句。”白宗林走上兩步,輕浮地用手指捏弄著珍娘的下巴,然后拿下了珍娘嘴里的布。
珍娘用力擺頭,似乎白宗林的手上長著癩,或者那手就是一條毒蛇。
白宗林掐了掐珍娘的臉蛋,又將手移到了她的胸前,壞笑著掏摸了一把。
呸,珍娘又羞又惱,卻沒有別的反抗手段,只好啐了白宗林一臉唾沫,罵道:“壞蛋,放開我。”
“挺厲害嗎。”白宗林掏出手帕擦著臉,恬不知恥吸了吸鼻子,“香的,小娘子的口水是香的,呆會我要喝個夠。”說著,他一手按住珍娘的肩膀,一手去解珍娘的衣扣,嘴里不干不凈地胡言亂語道:“從了我,以后保你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做我的第五房姨太太;若是不從,我玩夠了就把你賣進窯子,讓你成為千人騎、萬人壓的婊子。”
“你放過我吧,我是有男人,有孩子的人。”珍娘哭著哀求道。
白宗林手停了停,又繼續動作,嘴上說道:“我不在乎這些,你既是有夫之婦,就別裝什么冰清玉潔。乖乖伺候好爺,爺就給你個名分。”
“畜生,禽獸……”珍娘徒勞地扭動身子。
外衣被解開了大半,露出了紅色肚兜和晶瑩雪白的肌膚,白宗林的眼睛射出了獸性的光芒,猛地撕掉了珍娘上身的最后一層屏障。珍娘發出了絕望的尖叫,她那雪白粉嫰的乳房,淡紅玫瑰似的乳頭,讓白宗林貪婪地咽了口唾沫。
卟,嗯,嗯,通,門外傳來幾聲異響,白宗林停下了手,不悅地轉頭罵道:“該死的奴才,都給我滾遠點。”
房門一下子被推開,伴著冷風和潮氣,一個蒙面大漢赫然出現,手里一支模樣怪異的槍直指白宗林。
“你——”白宗林剛剛吐出一個字,黃歷手中的槍便響了,伴著“卟,卟”兩聲輕微的槍響。白宗林象被人在臉上猛擊了兩拳,身體猛地向后倒了下去,
黃歷一個箭步沖了過來,一只腳猛地抬起,擋在了白宗林的身下,又順著勁盡量緩慢地放下。尸體倒了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噓——,黃歷一手扯下蒙臉布,一手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手勢。
珍娘張大著嘴巴,只吐出了一個“黃”字,便又生生將話咽了回去。
黃歷迅速出屋,將兩個護院的尸體拖進來,回手關上了房門,又將蠟燭移到窗前,使屋內的人影不至于映到窗上。做完這些,黃歷掏出匕首,割斷了珍娘身上的繩索。
珍娘趕緊將衣服系好,黃歷則在屋內快速搜索了一遍,將屋內弄得很雜亂,并在床下找到了一個木匣,用帶著的萬能鑰匙打開,里面是幾張地契,幾根金條。他毫不客氣地都揣進懷里,將木匣胡亂一扔。這叫什么,這叫偽造現場,轉移視線。至于能發揮多大作用,他不敢確定,但做了總比不做要強。
“哎!”珍娘腳剛落地,便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叫,倒在地上。
“怎么了?”黃歷緊走兩步,伸手相扶。
“我的腳——”珍娘緊皺著眉頭,手捂著腳踝,很痛苦。
黃歷伸手就脫下珍娘的鞋襪,仔細捏摸著,檢查著,珍娘腳踝腫得很厲害,但臉紅得更加厲害。
“走不了路?”黃歷微微皺了皺眉,關心地詢問道,珍娘的紅臉,他當成了疼痛,根本不知道這個時候的女人,讓男人看到身子,又被摸腳意味著什么。
“能,能走。”珍娘咬著牙說道,她實在是太想離開這座魔窟,看到親人了。
黃歷輕輕搖了搖頭,扶著珍娘坐下,腦海里快速地思索起來。他潛進白家大院,應該說是不怎么費氣力。白家大院雖然有些護院在巡更坐夜,但到底都是些業余的,又多少年都沒出過事,便懈怠得很。盡管從外面看,高墻大院,圍子墻上人影晃動,其實里面松垮得很。
但現在,珍娘不能走路,對黃歷來說卻是件挺困難的事情。就象一個身輕如燕的飛賊,突然給他在腿上綁了兩個鉛塊,就別再想著穿房越脊了。
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半途而廢是絕對不行的,只好橫下一條心,將營救行動繼續下去。不管是悄無聲息,還是大張旗鼓,現在已經不是黃歷能說得算的事情了。
黃歷想到這里,走到護院的尸體旁,摘下兩支駁殼槍,推彈上膛,打開了保險。訓練張小五這段時間,他已經熟悉了這槍,還在操場試射過,感覺除了槍口上跳得厲害以外,這槍的彈容量和威力還是不錯的。而憑他的腕力,操作此槍,并不困難。
把兩支槍插在腰帶上,黃歷又將衣帽架上白宗林的深色大氅披在珍娘身上,低聲說道:“我扛著你出去,你忍著點,無論遇到什么樣的情況,你都不要出聲。”
“我,我能——”珍娘喏喏的想提出自己的建議,卻被黃歷毫不客氣地打斷了。
黃歷不悅地斥道:“張老伯還在醫院搶救,妞妞也在等著你,都什么時候了,還墨墨嘰嘰的。”
珍娘閉上了嘴,提起孩子,那才是她最關心的,黃歷可謂是切中要害。
黃歷哈腰將珍娘扛起來,左手正好能把住珍娘的小腿彎,雖然這個姿勢讓珍娘比較難受,但黃歷行動起來卻方便一些。吹熄了蠟燭,黃歷剛要推門而出,突然想起個主意。他將蒙臉布摘下,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張塑膠面具戴上,推門走了出去。
雷在低低的云層中轟響著,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閃電劃破黑沉沉的天空,照出了在風雨中狂亂搖擺的樹枝。
當的一聲輕響,一顆血污的子彈掉進了盤子里,沃格額頭上滿是汗珠,縫合上藥,難得的準確快速。不一會兒,他終于完成了手術,直起腰,長出了一口氣。
“洋大夫,你看他——”孟老頭看著依舊昏迷的張老鎖,擔心地問道。
沃格兩手一攤,聳了聳肩膀,說道:“他的傷太重了,我已經盡到了醫生的職責,能不能活過來,就要看上帝的意旨了。”
“上帝?上帝是誰?”孟老頭不解地問道。
沃格咧嘴笑了笑,一邊給自己倒著酒,一邊說道:“上帝,就是你們中國人常說的老天爺,誰都得聽他的安排。”
孟老頭想了想,明白了沃格的意思,臉色黯淡下來,走到張老鎖身旁,憂郁地望著自己的老朋友。
“可以喂他點水,但也不能多喝。”沃格坐在椅子上,慢慢喝著酒。
孟老頭按著沃格的吩咐,緩緩將水喂進張老鎖的嘴里。過了一會兒,張老鎖的氣喘得粗重了一些。
“老鎖,老鎖。”孟老頭滿懷希望地輕聲呼喚,張老鎖輕輕哼了一聲。
孟老頭摸摸張老鎖的額頭,又把了把脈,臉上的神情并不輕松。
轟隆,一個炸雷過后,暴雨嘩嘩地下了起來。這不是雨,而是亂響的、叫人站不住腳的傾瀉下來的水,是狂暴的充滿的旋卷的黑暗的水旋風,從四面八方傾瀉下來。
沃格突然放下了酒杯,側耳聽了聽,風聲、雨聲、雷聲混合在一起,亂哄哄的,他剛才明明似乎聽見了幾聲槍響,但現在又聽不到了。幻聽?他搖了搖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終于還是被發覺了,黃歷二話不說,抬手就射,子彈準確地射向幾個巡更的護院,射擊的亮光顯得很耀眼,發熱的彈殼掉在地上,濺起泥水,槍聲混雜著四周亂哄哄的雜聲,卻并不太刺耳。
一道閃電,正在頭上,照亮了一張刀疤臉,那是讓幸存的護院終生難忘的兇狠的臉。幾個護院太業余了,被黃歷一通準確的急射,連肩上的槍還沒來得及拿好,就被打得死的死,傷的傷,慘叫連連。
黃歷扛著珍娘,快步走過一個小圓月亮門,向左穿過長廊。這是他進來時走過的路,雖然只走了一遍,但他記得很清楚,前面就是后角門了。
雨點不停地砸在黃歷的頭上,身上,以剛才下得更大了。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陣。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分不清是風聲、雨聲、雷聲、嘈雜聲、喊叫聲,混在一起。
呯,呯,黃歷對著前面突然閃現出的兩個黑影開槍射擊,腳下毫不停留,沖過影壁,來到了后門。他沖著亮起燈光的門房猛射幾槍,調轉槍口,向著后門上的大鐵鎖連開數槍。
黃歷將壞鎖一扭,扔到一旁,又抽出拴門的鐵鏈,咣的一腳,將后門踢開,回身向著影影綽綽的人影橫掃了一梭子,扛著珍娘一頭扎進了院外的風雨之中。
家里網絡壞了,在別處發一章,凌晨的發不了了,說聲對不起
在風雨雷電的喧鬧聲中,張老鎖緩緩蘇醒過來,睜開了無神的眼睛。
“老鎖,你醒過來了。”孟老頭握著張老鎖的手,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孟老哥。”張老鎖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妞妞呢?”
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最惦記的是自己的孫女,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妞妞沒事,正睡著呢!”孟老頭想掙開手,“我去叫醒她。”
“不。”張老鎖抓緊了老朋友的手,一滴混濁的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我們張家算是完了,家破人亡,只剩下這一個孩子了。”
孟老頭趕緊寬慰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小鎖去找珍娘,很快就回來了。”
張老鎖凄然地笑著,低沉地說道:“別瞞我了,你們抬我趕路的時候,我這心里還清楚,石頭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小鎖,八成是回不來了。珍娘,看著溫順,這內里也是個烈性子。到了白家,要是被——唉!完了,張家完了。我真是死也不甘心哪!”
“別老說死啊死的,你的傷并不重。”孟老頭痛苦地說道:“等養好了傷,咱們還要報仇,找白家報仇呢!”
張老鎖聽到報仇,不由握緊了拳頭,仇恨和痛苦使他的臉有些扭英,黯淡的目光中透出一絲精光,但這精光很快又消失了,他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孟老哥,我怕是不行了,妞妞就托付給你了。你到我家南面的茅屋,墻角的水甕下有洋錢,你取了去——”
外面的屋門嘩啦一聲被打開,傳到耳朵里的風聲雨聲更大了,緊接著門又被關上,聲音又小了下來。隨著幾聲詢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過,渾身的黃歷推開診室的門,大步走了進來,后面跟著孟石頭。
黃歷將肩上的珍娘放下,掀掉了蓋在她頭上早被淋透的大氅,屋內眾人瞪大了眼睛,孟石頭不禁發出了一聲驚呼。
事情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都不知道該問什么,怎么問。等到珍娘醒過味來,撲到張老鎖跟前,哭泣著講述了一下大概,眾人才知道事情的經過,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黃歷。
此時的黃歷已經脫下了濕透的衣服,胡亂穿上沃格的一件西服,又喝下一杯酒,方才將又累、又急、又緊張的情緒穩定下來,坐在椅子上喘勻了氣息。
“槍聲,我沒有幻聽。”沃格已經喝得半醉了,指著黃歷傻笑著說道:“你曾經殺過很多人,我早就看出來了。嘿嘿,我一直沒把握你是否愿意聽,現在也不敢肯定。你整容是為了逃避,或者是退卻、隱蔽、逃遁,哦,我還沒搞清楚,還沒搞清楚。你愛對抗的脾氣,習慣于大量活動的體格。你雖然稍有些胖,但肌肉、手臂是經常經受緊張鍛煉的,非常,非常健壯。噢,你還有一種幾乎,幾乎總是置于控制之下的潛伏的暴力,但又非常活躍。還有種似乎使你痛苦的沉思,可你又很少發泄那痛苦所激發的惱怒。”
“你正在激發它。”黃歷打斷他的話,“這些字眼、詞句我們已經一次又一次談了不知……”
“還要繼續談,只要有進展。”沃格舉杯叮地在黃歷的杯上碰了一下,慢慢喝光杯中的酒,睜著瞇成一條縫的眼睛說道:“減弱了的心理上的壓力將準許,嗯,正在準許你的技能和智力得到恢復。可我想你,你永遠不能夠把它們同你以往的任何事情,對,任何事情,聯系起來了。”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黃歷皺著眉問道。
“因為,因為準許及傳遞這種記憶的,的生理上的渠道已經改變了,嘿嘿,改變了。”沃格帶著莫名其妙的笑容,晃著腦袋說完,咚地一下仰在椅子上,呼呼睡了起來。
這家伙最近好象翻看著一本醫書,難道他在心理病學領域得到啟發,還是說的醉話。黃歷有些疑惑地摸著下巴。
“黃兄弟。”孟老頭叫道:“老鎖有話對你說。”
哦,黃歷急忙走到張老鎖身旁,說道:“張伯,你感覺好些了嗎?珍娘回來了,小鎖也一定沒事,你安心養傷,不用擔心了。”
張老鎖望著黃歷,眼中是很復雜的神情,既是敬畏,又有期盼和感激,還有幾分凄然。
“黃兄弟,謝謝你把珍娘救出來。”張老鎖說道:“你殺了白宗林,因為我們惹了大麻煩,這實在——”
“沒關系的。”黃歷寬慰道:“白家那些飯桶,我不怕他們。”
張老鎖轉了轉眼珠,雖然他已經是油盡燈枯,但頭腦卻很清醒。殺了白宗林,大鬧白家,這可是潑天的大事。黃歷可能不害怕,他有本事,但珍娘和妞妞是肯定不能再呆在此地了,孤兒寡母就算是逃跑,可沒人照應,這一路上便讓人不放心哪!
張老鎖剛才便想到了這些,黃歷孤身闖白家,冒著危險救出了珍娘,足見他是一個知恩圖報,義薄云天的好漢子。請他幫忙,這是張老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他向黃歷顫抖著伸出了手,黃歷急忙握住。
“珍娘和妞妞不能留在這里了,我有個表弟,叫何大魁,早兩年曾讓人捎過信,他在天津興昌腳行謀生。”張老鎖說道:“黃兄弟,這世道亂,孤兒寡婦的,我實在是不放心,想請你送她們去天津投親,不知道——”
這樣啊,黃歷沉吟著,并沒有馬上答應。
“珍娘,扶我起來。”張老鎖對旁邊的珍娘說道:“我給黃兄弟,行個大禮。”
黃歷一驚,趕忙阻止道:“張老伯,千萬不能這樣,我可受不起。我送她們去天津,您放心好了。”
“謝謝你,黃兄弟。”張老鎖勉強拱了拱手,以示感謝。這心頭一松,精神便垮了下來,眼神黯淡,眼睛越睜越小。
在珍娘和孟老頭悲切的呼喚下,張老鎖集中起生命的全部精力,說出了最后的愿望:“……珍娘,你要把妞妞養大成人……生活艱難……靠別人不能長遠……有好人家……你就走道(改嫁)吧……孟老哥……你把我埋在紅松林……那里有的我兄弟……要是找到小鎖……也…也……”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生命在衰退,他的四肢已經發冷了。
張老鎖走了,他走完了苦難艱辛的一生,帶著不甘的心愿離開了人世,這世上又失去了一個純樸善良的好人。雖然他反抗,躲避,但他依然沒有逃脫不公平的命運。
悲傷的氣氛彌漫在屋內,只能聽見珍娘的哭聲和孟石頭壓抑的抽泣。
黃歷看到的是一張永遠失去了微笑的面孔,曾幾何時,這個老人使他感到多么親切,而現在他卻毫無生氣。
外面的風雨聲小了,但不時還有轟隆隆的雷聲在頭上響起,倏忽而來的閃電耀亮了窗戶和張老鎖蒼白的臉。
“白家出事,鎮上很快就要熱鬧了。”孟老頭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嘶啞著對黃歷說道:“這里不能久待,要趕緊出去。”
黃歷緊鎖眉頭,還有一點猶豫,突然要逃跑,要躲避,他還準備不足。
孟老頭誤會了,他以為黃歷要反悔,答應張老鎖的請求,不想照辦了。
“黃兄弟,行走江湖的好漢都是一諾千金,張家就剩下珍娘和妞妞了,要是再出什么事情,老鎖是死不瞑目啊!”孟老頭又是提醒,又是激將的說道,他已經把黃歷歸到紅胡子一類的草莽人物了。
黃歷眨了眨眼睛,緩緩說道:“我答應的事情,一定會做到。可要是現在就走,豈不是擺明了做賊心虛,畏罪潛逃嗎?再說,珍娘的腳還扭傷了,一沒馬,二沒車,想跑也跑不快呀!”
“那黃兄弟的意思——”孟老頭問道。
黃歷思索著說道:“先在鎮外找個隱秘的地方,讓珍娘呆上幾天,讓她把腳傷養好。我呢,想辦法弄輛車,想好路線,再找個合適的理由離開,接了珍娘去天津。”
孟老頭想了想,黃歷說的也有道理,倉促離開,真的就將罪名扣到了自己頭上,帶著腳傷未愈的女人,還有一個小孩子,再逃避官府的追捕,確實變得很困難。
“好吧,我把珍娘和孩子安置在鎮東面的陳家莊,那里有我一個老哥們,很可靠。”孟老頭點了點頭,說道:“要走的時候,黃兄弟提前去賣豆腐菜和烙餅的老憨那里通知一聲。對了,你不知道那地方吧?”
“我領黃大哥去過一次。”孟石頭在旁插言道。
“我知道。”黃歷答應著,再次看了看張老鎖的遺體,嘆息一聲。
雨漸漸小了下來,先是一層霧似的,飄著極纖細的雨絲。黑云上升著,白亮起來。然后,從沒有看見的空隙間,一抹朝霞出現了。
沃格從酣睡中醒來,睜著惺忪的睡眼,使勁抒著太陽穴,宿醉使他的頭很痛。
哈——,黃歷伸著懶腰,打著呵欠從床上坐了起來,晃晃腦袋,搓了搓臉。
沃格低頭看了看蓋在身上的毯子,撓了撓腦袋,還有些不太清醒的問道:“黃,你怎么還在這里?”
“我在這里很奇怪嗎?”黃歷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你,你為什么不逃跑?”沃格緩緩將毯子掀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你昨晚不是殺人了嗎?姓白的鎮長,還有他家的保鏢。”
“你看到了?”黃歷一臉無辜的樣子,反問道:“看來你是喝醉了,昨晚咱倆一直呆在一起,我根本沒出去過。”
“我,喝醉了?”沃格被黃歷搞得有點蒙,東瞅西望,皺著眉頭說道:“人呢,昨晚那些人都哪去了?那個女的呢,她不就是你救出來的?”
“那個女的,哦,我想起來了。”黃歷笑著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救她,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是一位刀疤臉的大俠獨闖白家,將她救出來的,和我可沒有關系。”
沃格晃著腦袋,走到外間屋,用冷水洗了洗臉,喝醉了忘事,對他來說并不是稀罕事,但昨晚真的是自己搞錯了,他對黃歷手提駁殼槍,背著一個女人,的樣子怎么記得那么清楚?
黃歷也走了出來,推開大門,清新的、潮濕的空氣吹了進來,他深深呼吸著,頭也不回地對沃格說道:“昨晚的風雨很大呀!我們去吃早飯,我請客。”
在中國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有很多神奇的事情,消息的傳播就是一例,口口相傳,有時竟比現代的傳媒更加快速。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白家昨晚出事,早上便幾乎人人皆知。版本不盡相同,但卻都少不了主角,那就是刀疤臉大俠。
“刀疤臉,豹頭環眼,身材魁偉,手持雙槍,見人就殺,在白家殺了個三進三出。”
“刀疤臉是不錯,可不是豹頭環眼,而是獐頭鼠目,身輕如燕,穿房越脊,如履平地。”
“不對,是豹頭環眼,我是聽白家護院韓大頭的小舅子說的。”
“韓大頭算什么,他那小舅子說話更沒譜,我可是從孫二壞那得到的消息。他與那刀疤臉打了個照面,虧了機靈,才沒被槍子打死。”
黃歷抿了抿嘴角,深為國人這種編故事的才能所折服,這一個聽起來象是張飛,另一個聽起來倒有三分象鼓上蚤時遷。
沃格迷惑了,望著黃歷泰然自若的樣子,撓了撓腦袋,他是真的分不清昨晚的記憶是真是假了。
隔著窗戶望去,街上不時有保安隊的人三五成群地走過,槍都頂著火,東張西望,很緊張的樣子。
“沃格,你昨晚對我說,讓我去天津、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碰碰運氣,興許能找到好的精神科醫生。”黃歷突然對沃格說道。
沃格有些茫然,自己說過這話嗎,看黃歷一本正經的樣子,那一定是說過了。
“啊,是這樣的。”沃格說道:“那里的醫生水平高,而且醫院的設備齊全,治好病的希望也大。”
黃歷點了點頭,輕輕叩擊著桌子,緩緩說道:“我想盡快去試一試。你想,我要是有親人,他們等不到我回家,該多著急呀!”
沃格很理解黃歷的想法,也很同情黃歷的處境,他將碗筷一推,說道:“這樣想是很自然的事情,過去的經歷雖說有時是種負擔,或者是折磨,但也是一種財富,一種經驗的積累。而且,換換環境,興許能準許傳遞這種記憶的生理上的渠道重新通暢,或者能夠把它們同你以往的事情聯系起來。”
“那我現在就開始準備。”黃歷笑著說道:“等張淵回來,我和他打個招呼,就先去天津看看。”
“鎮上出了大事,相信他很快就會回來了。”沃格猜測著說道。
沃格的猜測很準,當然,這本就不復雜,做出這樣的結論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空氣越發干熱,太陽毒辣辣的象火烤一般。天空晴的瓦藍瓦藍的,連一丁點云彩絲都沒有。
珍娘躺在炕上,只覺得頭疼欲裂,渾身惡寒,腦袋脹的不知有多么大,身子象是在旋轉,房子象是飛上了半天空。她迷迷糊糊地覺得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在空中飛舞著嚎叫著。她覺得自己來到了野地里,黑云沉重地壓在樹梢上,一聲霹雷,狂風暴雨夾雜著冰雹猛打下來。狂風拔倒了大樹,地下滿是陷腳的淤泥,她拚命跋涉著,傾盆大雨澆在身上,冷得渾身哆嗦,牙齒咬得咯噠咯噠直響。好容易蹚出泥水,白壞水又領著人追上來了,他們獰笑著,喊叫著。她使勁跑,可是怎么也跑不動。她喊叫一聲醒來,心還突突地跳個不停。
“這苦命的孩子,唉……”一聲蒼老而嘶啞的嘆息傳到了珍娘的耳朵里,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孟老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眼睛還有些紅腫。一個長得挺壯實的姑娘端著碗靜靜地站在那里,擔憂地望著珍娘,正是在集市上賣豆腐菜的秀兒。
“孟大叔——”珍娘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孩子,別哭,別哭。”孟老頭抹了下眼角,勸慰道:“再苦再難,為了妞妞,你也得活下去呀!來,把藥先喝了。”
妞妞,珍娘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立刻費力地轉動著頭,想看看屋內是否有她最心愛的女兒。
“妞妞沒事,她在外面玩呢!”秀兒走上兩步,輕輕將珍娘扶坐起來,將碗遞到了她的嘴邊,“珍娘姐,來,先喝藥,我這就去把妞妞領來。”
秀兒喂珍娘喝了水,吃了藥,又給她蓋好被子,放下竹簾子,和孟老頭輕輕地走了出去。窗上的陽光全部被陰影吞沒了。珍娘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漸漸清醒過來,覺渾身不那么疼了,可還是頭旋,朦朦朧朧地聽著窗戶外邊有人說話,她注意地聽著。
“爹,我和三子順河直走了幾十里,河邊的村屯也都打聽了,可都沒有小鎖的下落。”這是孟石頭的聲音。
孟老頭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回來時,鎮上情況怎樣了?”
“鎮上亂得很,到處都有保安隊的人,盤查行人。”孟石頭說道:“聽說在找什么刀疤臉土匪,搞不懂他們要干什么?明明是黃——”
孟老頭咳嗽一聲,打斷了孟石頭的話。
秀兒的聲音又傳了進來,“既然是找土匪,就讓珍娘和妞妞住在這里吧,何必要背井離鄉。”
“不是這個道理。”孟老頭說道:“一來這是老鎖的意思;二呢,就怕白家或早或晚總會想到珍娘,要知道,那白壞水可沒死。離開這里,也是為了萬全。張家,可只剩下這孤兒寡母了。”
“那個,姓黃的,可靠嗎?他的來歷,咱們可是不知道。”秀兒猶猶豫豫地問道。
孟老頭抿了抿嘴角,說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不過,他既然把珍娘救了出來,又殺了白宗林和好幾個人,想撇清也是不可能了。離開這里避風頭,也是他應該愿意的。”
“他不會偷偷的自己跑了吧?”秀兒問道。
“不會,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孟老頭雖然這樣說,但心里也有些不太確定。
正在這時,秀兒他爹趕著小毛驢回來了,毛驢背上馱了些東西,是幾樣張老鎖家的物件。
“老憨,這一路上還順利吧?”孟老頭趕緊迎上去,幫著將東西從驢背上卸下來。
“嗯,沒出事情。”老憨話很少,將身上的褡褳遞給孟老頭,發出輕微的叮當之聲。
孟老頭接過來,嘆息著說道:“窮人窮命,這眼瞅著寬裕了,卻又攤上——唉!”
珍娘聽著外面的說話聲微弱下來,眼淚又落了下來,小鎖說過,過年要給她和妞妞裁做新衣服,還計劃著全家下次館子,想著過個好年,沒想到——她哭著哭著,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正如沃格所料,鎮長在自己家中被殺,這確實不是一件小事。張淵作為保安隊隊長,當天下午便和張小五趕了回來,跟著他們一起來的還有縣警察局的兩位辦案高手和一位什么督辦專員。到了鎮里,一行人便馬不停蹄地去白家了解情況。
一進白家大院,便聽到了女人的哭嚎聲,白宗林的大太太是個粗胖得象個水缸似的家伙,胖得身上的肉多得沒處放,領著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還有一群穿白帶素的姨太太,連滾帶爬地撲過來,哭天抹淚地嚎了起來,口口聲聲地要官府給白宗林報仇雪恨。
人走茶涼,更別提都死翹翹了。眾人不過是礙于白宗林他叔叔白縣長的面子,過來表示一下敬忠職守,并將這事情做個體面的了結,有個說得過去的交代。至于白文敬,的確是想借此事打壓張淵這個保安隊長,但這事并不好辦。且不說張家在這伯延縣也是根基很深的大戶,單說張淵的大哥,那可是省黨部的高官,靠山硬得很哪!
張淵面沉似水,看白家眷屬的眼神有些鄙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多行不義必自斃,白宗林死得好。只要這件案子有著落,我再賣些力氣,頂多背個小處分,想借玩忽職守,維護治安不力這樣的小罪名拿下我,嘿嘿,還不是那么容易。
督辦專員裝模作樣地安慰了幾句,一行人便分頭開始了正常工作。等到他們查看過幾具死者的尸體,又詢問了幾名傷者和幾個目擊的護院后,眾人再次聚到一起商量,都有些為難。
督辦專員是個上下一般粗的胖子,眼戴黑墨鏡,一身中山裝,在椅子上一坐,打著官腔問道:“王巡長,周巡長,二位查看得可有些眉目了?”
兩位巡長對視了一眼,年長的輕輕努了努嘴,小幾歲的只好上前說道:“專員,現在看來,這個案子象是單身的江洋大盜做下的。白鎮長被槍擊致死,兩槍皆中胸口要害;白家護院共被殺六人,其中四人為槍擊,兩人為頸骨斷裂;可見兇手不僅槍法厲害,而且身上帶武。據傷者描述,此兇手身體健壯,臉上有道刀疤,很是醒目。”
“這么說,此案是劫財嘍?聽說白家丟了些黃白之物?”專員推了推墨鏡,拉長聲音問道。
“專員英明。”年紀大的巡長趕緊上前恭維道:“白鎮長屋內的木匣確實空空如也,據鎮長太太說,里面裝的是金條和大洋。若說是尋仇,兇手殺人后,一般會急速遁去,不會如此從容地翻找東西。
“這兇手好生了得,不僅入宅殺人,還搶走了白鎮長新納的姨太太。”張淵皺著眉頭說道:“依我看,倒未必是獨行大盜,沒準在外面有人接應他,方才會如此大膽妄為。”
強搶民女,實在是不光彩,白家的人有意地遮掩了珍娘的身分,只說她是新納的姨太太,這樣反倒無意中幫了黃歷和珍娘的忙,使辦案人員的思路受到了誤導。
“張隊長,鎮子附近可有符合此等特征的匪徒盜賊?”專員別有用心地問道。
如果真是附近的匪徒所為,張淵可就背上了緝賊不力,玩忽職守的罪名。雖然在這亂世中,哪個地方也少不了有土匪強盜,但出了大事情,總要有替罪羊出來頂缸,或者說要有個借口對上面交代。
“沒有。”張淵也不是傻子,斷然否認道:“要說臉上有刀疤的盜匪,蒼草嶺上倒是有這么一號,可那不是本鎮的轄區。”
專員直愣了眼,白文敬臨行交代過他,要利用這事,把罪名盡量往張淵身上扣,可這一個刀疤臉,倒把張淵的責任減輕了。專員心里這個郁悶,你說這個匪徒,殺人越貨也不蒙面,生怕別人不認識你呀?
王巡長和張淵家有些交情,見張淵這么一說,趕緊補充道:“這倒是真的,蒼草嶺上的杜三刀,臉上就有疤,手下有二、三十人槍,都是亡命之徒,可是本縣的一大禍害。”
督辦專員翻了翻眼睛,不相信地說道:“蒼草嶺,離這里不近哪,杜三刀能將手伸得這么長?”
張淵冷笑兩聲,反唇相譏道:“專員先生難道忘了,就在去年,土匪黑老五血洗左家莊,那手伸得也不短哪!”
山東渤海西部海岸,以漳衛新河入海口為中心,向南延伸數里方圓之內都是淺海灘涂,海域泥沙沉積,水色渾黃;陸上溝汊交錯,沼澤連片,蘆葦叢生,人煙稀少;加上又遠離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自古以來就是綠林草莽、土匪海盜的活躍之地。
據史書記載,從西漢起,這里就“盜賊遍地,禍患成災”,“常年亂世,官衙無法進剿”。太平盛世,盜匪也常出沒,如遇戰亂災荒,那就更為嚴重了。
張淵所說的黑老五便是活動在沿海一帶的有名匪首,雖然不在伯延縣的縣境之內,可說出來也是山東境內,即使有些狡辯之嫌,卻也是事實。
“侯專員,張隊長,依我之見,不如將情況盡數報與縣上。”王巡長生怕這兩位掐起來,自己夾在中間難受,急忙打著圓場,“是繼續偵緝,還是出兵剿匪,就由縣上做決定。”
“若是出兵剿匪,張某愿保安隊前往。”張淵奮然而起,義憤填膺地說道:“敢在我的地頭上行兇搶劫,分明是不把我看在眼里,這個面子我是一定要找回來的。”
“嗯,嗯,張隊長忠勇可嘉,那就先向縣上報告好了。”侯專員皮笑肉不笑地恭維了一句,心里卻惡意地想:杜三刀心狠手辣,也不是省油的燈,就讓你倆打個兩敗俱傷,要是杜三刀能把你干掉,也省得我們費心思收拾你了。
“我昨晚說上海有好醫生,建議你去上海?”沃格使勁撓著腦袋,他已經分不清自己喝完酒到底說了多少話了,原以為是黃歷殺的人,但刀疤臉匪賊的消息就把他的自信心擊垮了。
“是啊,名字我記不得了,你再想想。”黃歷臉上掛著真誠的笑容,繼續折磨著這個可憐的家伙。
沃格開始認真地回憶起來,然后眼睛望著黃歷的表情,試探著說道:“丹頓——不是,梅森——,也不對,那,那就一定是喬治伊登,沒錯,一定是他。”
“好象是這個名字。”黃歷點了點頭,這讓沃格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天哪,我竟然會向你提這種該死的建議。”沃格用力撫著額頭,為自己根本沒做過的事感到懊悔,“喬治伊登是個混蛋,雖然他在精神病學上很有建樹,但他本身就有些不正常,或者說是個瘋子。”
“你不必為此懊悔。”黃歷將手放在沃格的肩上,安慰道:“我只是想去試試,雖然我記不得自己的經歷,但我并不是個白癡。當然,一個病人盼望治愈的迫切心情,你是可以理解的。”
沃格輕輕嘆了口氣,抬頭說道:“我的朋友,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或許——我可以陪著你,這樣有可能會避免一些危險。”
“我是個急性子。”黃歷站起身,走到醫械柜前看著里面的東西,緩緩說道:“你不必陪著我,對危險,我也許會比你更敏感地覺察到。而上海,那里會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
沃格沉默了,臉上露出黯然神傷的表情,半晌才低沉地說道:“我給你寫封信,但愿那個老瘋子還記得我和他一起喝過酒。”
黃歷點了點頭,邊向門口走,邊說道:“我應該去教堂和于爾根神父告個別,他給過我幫助。”
沃格抿起了嘴,略帶嘲笑地說道:“讓我猜猜這個老家伙會對你說什么:哦,年輕人,上海是個充滿罪惡的地方,特別是碼頭上那些低級的地方。你要時刻保持對上帝的虔誠,不要去那些地方,即使你現在還不能完全做到。動動腦子想想吧,我的孩子,你在冒險。上帝可以在六天內創造世界,而花柳病顯出癥狀卻要比一星期還長的時間。見他的鬼去吧,神父在美麗的少女面前都是燙石頭。”
黃歷笑了推門而出,沃格帶著調侃的忠告讓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妓女凱麗,或許他們就是在那個地方相識相愛的。嗯,一定是這樣的。
于爾根神父還是那樣道行高深、道貌岸然的樣子,他接受了黃歷的告別,一臉遺憾的神情。
“上海的確非常有趣,但它也提供了……”于爾根神父將眼臉得體地垂了下去,“……很多誘惑。到那里的年輕人,對這些誘惑難以抵擋。不道德行為,尤其表現在男女的性關系上,我個人認為大逆不道。”他停了一下,用深邃的目光盯著黃歷,嚴竣地重復了一遍,“大逆不道,我想你大概會注意到的。”
黃歷沒想到他編出來的虛假目的地會招來這么多人的關心,但還是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道:“是的,大逆不道,我已經注意到了。”
“大逆不道。”于爾根神父強調性地點了點頭,他的雙眼仍在探詢黃歷的反應,“我們的基督教青年團契就是抵擋那種誘惑的堅強堡壘。”
團契的概念就是以基督的名義聚集,不是聯誼,也不是聯歡。青年團契就是以青年為主體的團契,可能是一起學習、一起贊美、分享、探訪等等。在教會里面通常會特別辟出時段,給地方給青年團契,沒有什么很特別的加入儀式,也不需要開會研究。
不知道為什么,黃歷突然想起了幾具柔軟雪白的女性,還有在白家大院里看到的珍娘誘人的胸部,于爾根神父的兩眼一眨不眨,令人有些手足無措地注視著他,他感到臉有些發燙,為了掩飾,他輕聲地說道:“嗯,實際上,我非常愿意加入團契。只是害怕,害怕以后想起以前的不太適合基督教的——”
“啊,我明白了。”于爾根神父的目光緩和下來,寬慰地舒了口氣,接著又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笑笑說道:“多敲敲警鐘,是很會惹人反感。但你知道,如果一天到晚只知道昏昏欲睡,脈搏就會緩慢衰弱,直至完全失去活力。”當黃歷點頭的時候,于爾根神父舉起了手,好象即使受到贊賞,他也不容別人插話。
“我們正在逐步取得進展,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來參加禮拜。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就能看到一個真正基督徒的中國。但我也許看不到這一天了。”于爾根神父說到這里,苦笑起來,有些可憐地搖了搖頭。
黃歷想了想,說道:“努力過,就不抱怨。就如同我非要探究我的過去一樣,也許到最后,還是一無所獲,但我要放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要相信上帝,成功便在眼前,我堅信。”于爾根神父不知從哪里一下子來了漏點,臉色有些發紅,半晌,他才又恢復了道貌岸然的平靜的聲音,遞給黃歷一個十字架,說道:“上帝與你同在,我會為你祈禱。對了,上海外灘有座德國修道院,那里的芬頓神父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也是一個孜孜不倦的上帝的仆人。有時間的話,你可以去那里聆聽他的布道。”
對于黃歷突然要離開,張淵和小五雖然很驚訝,但聽到了沃格充滿懊悔的解釋后,他們就不感到意外,也根本談不上什么懷疑了。
張淵和小五熱心地為黃歷安排好了路線,由張家的馬車送到縣城,從縣城坐火車到煙臺,再從煙臺乘船至上海。這是最便捷的路線,對此,黃歷感到很滿意,因為這也是去天津最快的行程。
縣上的指令在第三天便到了鎮里,由各地的三支保安隊協同行動,會剿杜三刀。張淵和小五一下子忙碌起來,忙著整頓人馬,準備出征。
黃歷要走了,通知了老憨,他在頭天晚上與張淵、小五和沃格喝了半宿的酒,這就算是餞行宴了。一大早,他便坐上張家的膠輪馬轎車,也沒與眾人告別,徑直出了鎮子,直奔陳家莊而去。
碧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也沒有一點風,時間還早,陽光已經有些酷熱。前方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莊稼地,茂密的高粱、玉米、谷子、豆子,象一片綠油油的海洋。土路穿過田野,一直伸向遠方。
現在黃歷還無法想象要去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他的腦子里一會兒出現一座古城,一會兒又出現幾條大街,好象夢影般的飄忽朦朧難以捉摸。
“黃先生,這走陳家莊雖然也能到縣城,卻不如從前面拐岔道更近一些。”趕車的看樣子有四十多歲,說起話來挺干脆爽利。
黃歷淡淡一笑,說道:“還是走陳家莊,我要去那里接個人。”
“那黃先生就落下簾,前面塵土大。”趕車的搖了搖帶紅纓的長苗鞭,兩個烏頭大騾子甩了甩尾巴,愈加賣力地跑著。只見他把鞭子抱在袖筒里,掏出煙袋,慢條斯理地抽起煙來。
黃歷看車子趕得平穩,不禁夸贊了一句,“這車趕得真好,也不抽鞭、吆喝,這牲口就老實的聽話。”
趕車的吐出一口煙,頗有些自得地說道:“抽打、折磨牲畜,那是手藝不精,粗劣的車把式。俺這趕車的本領,在這方圓村鎮可是有名的。不過,俺有個倔脾氣,這車馬不講究不干,哪一個牲口不出色,不依俺換掉,俺也不干。”
“本領高,自然要有些脾氣的。”黃歷索性將轎簾全部打開,這樣不氣悶,在陽光照射下,心情也比較舒暢。
車把式嘿嘿一笑,說道:“要說本領高,可比不上黃先生。可惜那天我不在鎮上,沒見到您收拾胡老四。聽別人說,那比醉打蔣門神還熱鬧好看。”
黃歷呵呵笑道:“這可是傳得太夸張了,不過是一場小打斗而已。”
“那可不是。”車把式搖了搖頭,將煙袋鍋在車轅上磕了磕,欽佩地說道:“我雖然沒見您怎么打翻胡老四,可卻見過胡老四將一個打把式賣藝的壯漢子打得直吐血。這俗話說:強中自中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
兩個人一路說著話,倒也不寂寞,太陽越升越高,天氣也越來越熱,黃歷不禁著急地問道:“還有多遠呀”
“快啦!”車把式一邊說,一邊伸手指著,“看,已經能看到些影子了。”
陳家莊很小,那條東西街,其實也不到半里長。街的兩頭,房舍多是破爛的土房,只有三兩戶是磚瓦房,而且是大梢門。
車停了,黃歷向村民打聽了一下老憨家的地址,這種膠皮轱轆的轎車在大城市自然不算勢派,但在農村里還是很拉風的,有不少村人駐足觀看,議論紛紛。
老憨家的宅院是三間土坯北房,從低矮頹破的土院墻旁邊走過時,使能看到,不大的院子里有一棵紅棗樹,種著幾畦瓜菜,有幾只雞跑著,一只大紅公雞,特別雄壯而美麗,不住趾高氣揚地啼叫。
黃歷一個人走進了院子,孟老頭父子,老憨父女都在,略說了幾句話,秀兒將珍娘和妞妞送出了屋子。
幾天不見,珍娘明顯地消瘦了,憔悴的臉上失去了光彩,有些怔怔地發呆。妞妞見到黃歷,卻是很高興,大人們沒把壞消息告訴她,她可能也不知道親人到底去了哪里。
“走吧,孩子。”孟老頭抹了下眼睛,將早已準備好的小包裹遞過來。
黃歷搶先伸手接過,略皺了皺眉,挺沉,還聽到了嘩啦的響聲。
“大叔,大伯,你們……”珍娘似乎有些清醒過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泣著說不出話來。
“孩子,快起來,快起來。”孟老頭上前相扶,老憨則扎撒著手,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不想走啊——”珍娘哭著說道。
孟老頭嘆了口氣,搖頭道:“不行啊,孩子,那白家醒過味兒來,哪能放過你們。去吧,人挪活樹挪死,先把孩子拉扯大。要真的風平浪靜了,俺們捎信,再回來不晚。”
珍娘哭得身子發軟,秀兒在旁使勁扶著,妞妞不明所以,歪了嘴。
“快走吧,要不趕天黑可到不了縣城了。”孟老頭含淚催促著。
“多,多保重啊!”珍娘一步三回頭,被秀兒扶著出了院子。
“別送了,弄得動靜太大,反惹得旁人圍觀。諸位,保重。”黃歷沖著眾人拱了拱手,這種場面讓他不太好受,只簡單說了幾句,便走了出去。
路兩旁,高粱穗子密密地排列著,風一吹,葉子發出嘩嘩的響聲。大青騾子的蹄聲臨近,地上的螞蚱蹦跳起來,展翅飛到了遠處。蛐蛐的歌聲也停了,等到車輪過去不久,它們又唱了起來。
黃歷坐在車轅上,倚著轎車的柱子,兩條腿在車下不停悠打著,手里翻看著一本買來的菜譜,上面正寫到東坡肉的做法,豬應該選金華“兩頭烏”為佳,最后做出來應該是色澤紅亮,味醇汁濃,酥爛而形不碎,香糯而不膩口。嗯,嗯,他咽了口唾沫,原來吃過的都不是正宗的,不知天津有沒有這金華“兩頭烏”?
妞妞從車篷里探出頭,伸出小手拍了拍黃歷,叫著舅舅,從紙袋里倒出兩顆糖豆遞給他。從黃歷送給她一袋在鎮上預備的小零食,她便沒住嘴兒,嘴角還沾著些碎屑呢。
黃歷笑了笑,伸手接過塞進嘴里,邊嚼邊說道:“外面熱,灰塵也大,妞妞聽話,在里面好好呆著。”
嘻嘻,妞妞笑了一聲,縮回了小腦袋。小孩子很頑皮,有外人在,珍娘也不好老斥打她。大概是妞妞覺得叔叔變成舅舅很好玩兒,時不時地鉆出來叫上兩聲。
“看眉眼,這孩子長大也是個俊俏的姑娘。”車把式半是真,半是恭維地說道:“我那頭大的孩子,也是個女娃,懂事的很,不到十歲就能幫著我做事了。再過兩年,便到了出嫁的年紀,希望能給她找個好婆家。”
“女怕嫁錯郎,男怕干錯行。”黃歷笑著說道:“這事確實應該操心。”
嘿嘿,車把式笑了兩聲,瞅著黃歷說道:“娘親舅大,這孩子以后的事情可就要著落到黃先生身上了。”
黃歷笑了笑,剛想說話,妞妞又探出頭來,皺著小眉頭說道:“舅舅,我要尿——不,方便一下。”
珍娘覺得自己就要尿在褲子里了,每一次顛簸,都讓她的小腹格外地沉重和充盈,她把兩條腿緊緊地夾在一起,企圖阻止水壩的坍塌。
車子停了下來,黃歷跳下車,對車里的珍娘說道:“妹妹,路邊有堵破土墻,你帶妞妞去方便一下吧!”
嗯,珍娘迫不及待地答應一聲,掀開車簾,她雙腿有些哆嗦,心臟狂跳不已。幸好,黃歷伸手扶住了她,否則她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就會——
珍娘拉著不情愿的妞妞,快步走到土墻后,匆忙中差點摔了一跤,但她已經顧不得掩飾了,釋放為她帶來的快感使一切擔心都變得不重要了。是的,當她小腹的壓力得到了緩解,尿液變成的小溪在地上曲曲彎彎地流淌時,一種無與倫比的舒暢立即充滿了心頭。
“女人還真是有些麻煩。”轎車旁,黃歷輕輕搖著頭,遞給車把式一根香煙,自己也點上,愜意地吐出煙圈。
清醒的人完全理解做夢的概念,但是夢中人卻不存在清醒的理智和真實的世界。
凌雪,哦,現在應該叫慕容凌雪,愁悶地噓了一口氣,睜大了眼睛,惘然地看著從浮云中露出臉來的太陽。漸漸地她覺得頭腦有些暈眩了,似乎又有了夢幻般的感覺。她跳下窗臺,疾退了幾步,撲身倒在床里,縮做一團,薄棉被的綢面讓她感受到這絲織物特有的冷滑。她的心里還是煩躁得很,她又跳了起來,在屋里來回走著。
隨著時間的漂移,隨著理想世界的消失,回到原來世界的念頭似乎也在睡夢中日漸遠去。她已經不再擁有自己的原來世界,周圍只留下了她生存于其中的夢幻般的世界,就象她少女時代在夢中見到過的那樣,在沒有路徑的樹林里或是朦朧的迷宮中狂奔。
該死的民國二十三年,該死的一九三四年,我到底是怎么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世界的?凌雪忽然猛地掀翻了桌子。這聲音把寧靜砸得粉身碎骨,把空氣撕得七零八落。一陣痛苦又愉快的感覺襲上了她的心頭,她的臉色平和下來,動作更加優雅地砸著屋中的一切東西。一樣一樣地砸,就象人類最初創造這些東西一樣,充滿憧憬、渴望和智慧,并帶著敬仰、堅強和忍耐。原來創造東西和毀滅東西一樣,都需要相同的心境、感悟和超脫的思想。
“啪!”“哐啷!”“砰!”……茶壺、茶杯、鏡子等物在各種各樣的余音中魂銷香斷。
凌雪轉過身,門口站著四個人,兩個小丫環和兩個男保鏢。他們睜大不安的眼睛,看著一片狼籍之中的凌雪,困惑、不安、驚訝密布在他們的臉上。
“小姐,你……?”一個丫環終于沉不住氣,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由于害怕而不敢多說一個字。生怕運氣不好,凌雪會把她也當作一件東西砸得支離破碎。
“哦!”凌雪平靜的發出了聲音,讓人分不清她是歡悅還是哀嘆,“你們來得正好。”她指著地上的物品碎片說道:“把這些都收拾干凈。”
凌雪穿上外衣和鞋子,輕盈而又迅速地向外面走去,她覺得屋子太小,呆在那里好象關在牢房里的囚徒。她邊走邊左右開弓,碰到什么踢什么,全都不能幸免。
清香在身旁游動,這座小花園里長著薔薇、丁香,還有一些凌雪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坐在一汪池塘的石凳上,凌雪長久地凝視著池水。
總的來說,她的運氣很不錯,從黑石谷里重傷逃出來,被這樣一個富貴人家搭救,不僅錦衣玉食,還多個了天天“心肝寶貝”叫著,疼愛的不得了的老媽。可凌雪總是惘然若失,象是有什么東西在咬著她的心。
這里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太陌生了,她迫切地想要回去,回到自己那個熟悉的世界。她不由自主地沿著池塘向前走著,流水穿過水閘,注入水道,流出了院墻。她覺得這聲音是個悲痛的呼喚,胸中也冒出來一陣可怕的嗚咽。
輕輕地嘆了口氣,凌雪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形似手鏈的東西,那上面有塊小鐵牌,黝黑的質地,正面是個比較怪異的圖案,背面是個“四”字。這是她從黑石谷中撿到的,是組織上發給黃歷的身分標記。可以確定,黃歷也到了這個奇怪的世界,可他在哪里呢?
凌雪將小鐵牌伸到陽光下,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穿越,她只知道這個名詞,但卻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也知道,和身邊任何人說這件事,都于事無補,還很可能被認為是瘋子。因為這絕對超出了他們的認知范圍,包括那個看起來象是博覽群書的便宜大哥慕容辰。
那么,現在要是有人要理解她,并且有可能將她送回到原來的世界,就只有和她同樣遭遇的黃歷了。雖然黃歷是被她害的,但他應該沒有覺察,自己做得可是很巧妙的。怪只怪自己疑心重,非要回去證實一下明確的結果。
凌雪的眼角瞟到了那兩個保鏢,有些鬼祟,有些畏縮的在遠處探頭探腦,這讓凌雪有了發泄郁悶的借口。
“你倆給我過來。”凌雪往石凳上一坐,大聲沖著護院叫道。
兩個護院對視一眼,苦笑著咧了咧嘴,壯著膽子走到凌雪跟前。這位從天上掉下來的大小姐,傷愈后的脾氣不大好,可老太太寶貝著她,生怕她又離家出走,命令他們看得甚嚴,他們便成了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凌雪看著兩個護院戰戰兢兢的樣子,心頭多少掠過些快感,她決定戲耍一下他們,讓心情變得更愉快一些。
“我想聽故事,不能是書里的,也不要瞎編的,要真實的。”凌雪板著臉,翹起了腿,“誰說的讓我滿意,有錢賞;說得不好,我就讓老太太趕走他。”
兩個護院木頭一樣站在那里,愣著兩只眼發癡地望著凌雪,等到凌雪又大聲重復了一遍,兩個人的眼珠子慢慢轉動起來,這是一個很奇怪,也很困難的要求。
“快點,你先說。”凌雪不耐煩地伸手指了指第一個倒霉蛋。
“我,我,我說,那個,那個王家鬧鬼的事。”護院頭上冒著汗,結結巴巴地講起了故事。
“不好聽,你先涼快涼快,那個,你來說。”凌雪興趣缺缺地打了個呵欠,指著另一個護院說道。
“是,是,我說那個土匪杜三刀……”另一個護院抓耳撓腮,吭吭哧哧地講了起來。
兩個護院實在沒有什么語言表達能力,干干巴巴不說,故事也沒什么出奇,講得讓人頓生困倦之感,倒是醫治失眠的良藥。
凌雪伸手拍了拍嘴,站起來轉身要走,太沒意思了,實在是懶得再和這兩個家伙羅嗦。
兩個護院領會錯了意思,以為她要去告狀,這人一急,往往思路能靈活一些。其中一個護院急著說道:“還有,我還有一個故事。就是前些日子鎮上發生的,一個胖乎乎的年輕人把咱這里有名的拳師胡老四給打翻,是我親眼看見的……”
“怎么打翻的?”凌雪很隨便地問了一句,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就是,就是——”護院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出當時的情景,急得在地上比劃起來,模仿著黃歷的動作,倒象個猴子。
凌雪的態度卻變了,從原來的不屑和隨意,慢慢變得鄭重起來。
“你仔細說說那個年輕人的長相。”凌雪重新坐了回去,興致盎然地問道,而且隨著護院的講述,她的臉上浮現出激動的神情,眼睛里也放出了光。
一列從縣城向煙臺開行的火車,正馳行在廣闊、碧綠的原野上。茂密的莊稼,明亮的小河,黃色的泥屋,矗立的電桿……迅速的在憑倚車窗的乘客眼前閃了過去。
這列火車只有一節二等車廂,相比于嘈雜臟亂的三等車廂,這里顯得安靜了許多,干凈了很多。當然,票價也要貴上很多。所以,車廂里的乘客并不多,穿著也很體面,甚至有三個外國人。他們吸足了新鮮空氣,看車外看得膩煩了,一個個都慢慢回過頭來,有相識的在交談,有的在打著呵欠,有的搜尋著車上的新奇事物。
珍娘坐在那里,一言不發。臉上的每個特征都說明她還籠罩在哀愁之中,從悲傷地低垂著的額頭,直到又黑又深、抑郁、孤獨的俯伏著的眼睛。她將妞妞抱在腿上,似乎離開這個孩子,她就會因為失去心理依靠而崩潰。妞妞卻是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邊吃著水果和零食,邊望著窗外。
嗚嗚,火車拉響了汽笛,又要停靠在某個站點了。
“鐵牛又叫了,它又餓了,渴了,要歇一會兒。”妞妞很興奮,咯咯笑著,小孩子還以為很快會見到爹爹。
珍娘不由得笑了一下,轉瞬即逝,但眼睛里的哀傷并沒有消失。雖然這幾天眼見的很多東西都是她第一次看見,甚至是聽都沒聽過,但這種新鮮感卻被她的心里那很重的沉痛所壓著。
“鐵牛餓了要吃煤,渴了要喝水,妞妞真聰明。”黃歷笑著將削好的蘋果放在妞妞手里,又拿起一個削了起來。
妞妞咬了一口蘋果,瞪大眼睛看著黃歷將蘋果削得又快又好,長長的蘋果皮一圈圈落下來,卻沒有斷折。
削好的蘋果遞到了珍娘面前,散發出清香。珍娘立即張惶起來,好象黃歷遞過來的是一顆定時炸彈,局促不安,掉過臉不接又不行,想接又不好意思。她的臉漲得象塊紅布,象電影里的慢動作接過蘋果,訥訥地也不知道低聲說了句什么,應該是謝謝吧!
“舅舅,你掛的這個東西是什么?”妞妞伸手指著問道。
黃歷將身子向前探了探,拉出十字架讓妞妞能摸到,解釋道:“這是十字架,外國人的教堂——也就是洋和尚、洋尼姑用來辟邪、保平安的東西。”這個問題對于小孩子來說,確實很不容易說明白,黃歷只好盡量用中國人的意思來表述。
“這上面有個人,咯咯,真好玩兒。”妞妞擺弄著,用兒童的話語評價著。
“那是上帝耶穌,和中國的老天爺差不多。”黃歷笑道:“洋人說上帝是天地創造者,是一切生命的主宰。”
珍娘翕動著嘴唇,好半天才怯怯地問道:“黃大哥,你入洋教了?”
黃歷輕輕搖了搖頭,臉上也很迷惘,說道:“還沒有,只是我覺得對這洋教有種熟悉的感覺,或許以前入過也說不定。現在,我只是入了基督教青年團契,至于以后,那就看上帝是否眷顧我了。”
“你要信賴耶和華,也要行善,在地上安居,處事忠信。你還要因耶和華而滿心喜樂,他就把你心里所求的賜給你。”一個從過道上走過的外國女人突然開口說道,說著她停住了腳步,站在那里彬彬有禮地說道:“我可以坐下來,和你聊聊天嗎?”
這個洋女人看起來很年輕,金色的卷曲長發,藍水晶般的明眸,一身洋裝,高聳的胸部掛著個醒目的金色十字架。
珍娘明顯有些慌張,不由自主縮了縮身子,妞妞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洋鬼子。
黃歷雖然不明所以,但卻沒有拒絕的理由,他和珍娘占著兩排對面的雙人座,人家要坐在珍娘身邊,并不是太過分。但他也注意到了珍娘的局促,連忙站起,和珍娘坐了個并排,將自己的座位讓給了洋女人。
“我是美以美會的傳教士,我叫泰麗。”外國女人先是做了自我介紹,但她的中文顯得有些生硬,接著她又抱歉地解釋道:“我到中國只有半年時間,中文的表達能力很差勁,很不好,很——”
黃歷不以為意地淡淡一笑,說道:“我叫黃歷,其實你的中國話說得還可以,而且用英語來表達,我想我也能聽懂。至于她們——”他看了看珍娘和妞妞,“呵呵,恐怕不會對基督教感興趣的。”
泰麗明顯驚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笑著說道:“我還是盡量用中文來表達,我把每一次交談都當成是學習的機會,我不想放過。”
按照現代的語言,傳教與推銷保險有很多的類似之處,見到潛在的發展對象,便不想放過。當泰麗這個傳教士聽到黃歷說到關于宗教的事情后,便情不自禁地想與他溝通一下,而且和她一起前往天津的那個修女實在是太沒趣了,呆在一起很氣悶。
“如果你想向我傳教,那就不必了。”黃歷很委婉地拒絕道:“我對基督教確實有好感,但現在卻暫時沒有入教的想法。而且,我覺得東方的哲學也不錯啊!”
“黃先生,我們其實很有共同語言的,我請的中文老師曾向我說過一些東方哲學,我發現東方哲學和西方神學并沒有太大的沖突,反倒有著密切的淵源關系。”泰麗卻不想輕易放過黃歷,單調的旅途實在難熬。
“有嗎?”黃歷眨眨眼睛,疑惑地問道。
“有啊!”泰麗對發表自己的獨到見解很興奮,她眨著大眼睛說道:“基督教中有‘忍’的哲學和‘愛’的觀點,東方哲學中有‘忍為高’和‘仁者愛人’,這不是很相近嗎?還有‘天命論’和‘救世說’………”
泰麗越來越沉浸于自己的講道,因為這是上帝賦予她的神圣使命,但她的宣講讓人覺得索然無味,妞妞輕輕打起了磕睡,珍娘沉默著低垂下頭,黃歷則出于禮貌,借著伸手摸嘴,輕輕打了個呵欠。
“世人都是上帝的兒女,都是上帝面前的罪人,大家都需要懺悔,都需要用圣經來拯救。”泰麗虔誠地在胸前劃著十字,終于結束了又一次布道。
黃歷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臉上裝出欽佩的樣子,恭維道:“很獨到的見解,很打動人心的布道,我差點就要鼓掌叫好了。”
哦,哦,泰麗兩眼放光,作為見習傳教士,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真誠的夸獎,嗯,上帝的信徒又多了一個,這是上帝賜恩,才使她的作用得到了發揮。
“上帝是仁慈而萬能的,他會保佑你們,并降福給你們!”泰麗劃著十字,又掏出了一把巧克力、咖啡糖果留在小桌上,才禮貌而欣喜地告辭而去。
妞妞見到花花綠綠的糖果,磕睡立刻沒有了,伸手就去拿。
“洋鬼子的東西也是隨便吃的?”珍娘充滿戒心地輕聲呵斥道。
黃歷輕輕搖了搖頭,拿起一塊放進了嘴里,說道:“沒關系的,洋鬼子里也有好人和壞人,咱們用不著怕他們。來,這是巧克力,都嘗嘗。”
在人的一生,有些細微之事,本身毫無意義可言,卻有著極大的重要性。事過境遷之后,回想因果關系,往往會發現其影響之大,殊可驚人。
如果不是黃歷隨便說起了宗教的事情,泰麗一時興起而來布道,兩個人就不會相識,路上發生的事情也就會不一樣,兩個人的生活軌跡也就會不同了。
火車又停了兩站,車廂里的乘客多了起來,座位漸漸滿了,黃歷只好和珍娘并肩而坐。一方面起到保護的作用;另一方面這也是珍娘心中愿意的,她可不想身邊突然多個陌生人。
坐在他們對面的是兩個年輕女人,因為天氣正熱,兩個女人都是夏裝打扮。其中一個穿著淡藍色的薄紗,緊裹著她的身體,豐滿的胸部很明顯地突出來,袖口縮在臂彎,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突然塞滿了珍娘的胸口,她慌忙轉過臉去,不提防撲進她眼簾的,又是一位只穿著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裝少婦,翹起了裸的一只白腿,簡直象沒有穿褲子。珍娘的心卜地一下狂跳,趕忙閉上了眼睛。
這就是大城市女人的穿著嘛,簡直是沒羞沒臊,一想到即將來到隨處可見這樣妖艷女人的地方,珍娘便覺得害怕。她偷偷將眼睛張開一條縫,悄悄看了看黃歷,發現黃歷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菜譜,根本沒貪看對面的女人。不知為什么,珍娘似乎得到了安慰,心跳得不那么厲害了。
人活著而又沒有目標是可怕的,有目標才能煥發熱情。黃歷心中很迷惘,他在試探,在尋找,依著心中的感覺,照著別人的只言片語,試圖將失去的生活片斷連續完整。
人們被賦予自己的軀體,自己的誕生地和生活中的位置,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改變現狀。他們有可能變成他們想要自己成為的任何樣子,在一定程度上來講是這樣。
對于不幸的事情說來,時間是最偉大的醫生,他會醫治人們的創傷,改變人們的想法。因為忍耐是唯一真正可以使人的夢想變為事實的根本,在不幸的處境之中,黃歷能做的也就是暫時可以找到聊以自娛的事情。
火車發出的單調的聲音,似乎有種催眠的作用,妞妞已經睡著了,珍娘也閉上了眼睛,黃歷輕輕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
珍娘夢見了張小鎖,倚靠在那溫暖結實的肩膀上,聞著男人的味道,感覺是那么舒服,心里是那么寧適。但幸福的感覺總是那樣短暫,她被火車的汽笛聲弄醒了。
妞妞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對面的女人用個珠串在逗著妞妞,妞妞笑得露出兩顆小白牙,伸手夠著。而她的頭正靠在黃歷的肩膀上,驀地,她覺得一陣心跳,臉頰紅了起來。幸好,黃歷還閉著眼睛,她輕輕地挪開了,黃歷依然沒有覺察,這讓珍娘多少松了口氣。
“這小囡真可愛。”時裝少婦見珍娘醒來,笑著夸獎了一句。
珍娘想笑,又不是笑,訥訥地也不知道嘴里說了句什么,局促不安地扭動了下身子,比最靦腆的姑娘還要靦腆,紅著眼,低下頭看著自己在地上劃線的腳尖。
兩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覺得非常有趣。珍娘的衣服很干凈,但卻是很土的打扮。而黃歷,則是一身洋裝,因為他在潛意識里總覺得穿這個最舒服。兩個人坐在一起,讓人覺得是丈夫在外面見了世面,也闖蕩出了樣子,要帶著鄉下的媳婦兒和孩子去城里享福的樣子。
火車緩緩停靠在站臺上,煙臺到了。站臺上的人很多,腳夫們,賣報的,賣吃食的,賣煙卷兒的,各色人等大聲招呼著,叫賣著,約略顯示出了一個大城市的喧囂。那邊的火車開了,彼此招手的招手,搖手帕的搖手帕,一溜黑煙,火車不見了。
黃歷睜開了眼睛,裝出剛睡醒的樣子,起身看了看,招呼著珍娘和妞妞下車。
黃歷手里提著個鐵皮箱子,這個東西在國內是很少見的,是張淵送給他的德國貨,曾經伴著張淵走過漫長的回國旅程。箱子里有個特制的秘密的小夾層,是專門放貴重物品的地方。車站里的人很多,黃歷為了珍娘和妞妞,并沒有刻意去擠,而是隨著人流緩緩向外移動,珍娘領著妞妞,寸步不離地跟在黃歷身旁,她明顯感到了張惶和不安。
車站里的空氣,渾濁而濃厚,有泥水味、垃圾味、汗味、油煙味、香火味,還有附近炭水爐上烘烤食物的香味。在他周圍,盡是腳夫叫喊的喧鬧聲,小販的叫賣聲。
車站口,圍著一群黃包車夫,他們雖然不作聲,但都把車杠放得很低,作出邀請的姿態。而另一個城市的標志則是云集的乞丐,他們齷齪不堪,臭氣熏天,肢體殘缺,憔悴衰弱,纏繞不休。其中還有懷抱嬰兒的乞丐,他們相互間你爭我奪,嘴里不作為一地哀叫著,“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吧!孩子快餓死了!孩子快餓死了。”
紛亂、嘈雜、悲慘的景象嚇壞了妞妞和珍娘,妞妞瞪大了眼睛,呆怔著,珍娘則愈發貼緊了黃歷。
黃歷用一只手護著她們,另一只手伸到兜里想掏些零錢,這種景象使他感到一種不可言狀的內疚。
“阿玉,一個子兒也不要給,要不就別想脫身了。”前面走著的那兩位女乘客是車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她們站在那里,張望著,似乎在等人來接,其中年長的少婦提醒著那少女。
“可,可那些孩子看上去病得很厲害。”少女不安地表示著異議。
“你沒到過大城市,不曉得他們的花招。”少婦的冷漠讓黃歷很驚訝,這與火車上的印象簡直是判若兩人,“說不定都是死孩子,那些爹媽把死掉的嬰兒隨便亂扔,這些人就撿來抱著討飯,中午或下午就要發臭了,這事我見得多了。”
少女的身子明顯震動了一下,瞪大眼睛看著母親,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黃歷從兜里抽了手,這個少婦所說的未必是真實的,即使有,也是非常非常少見的事情。但她所說的那句話是正確的,對一個乞丐可以發善心,面對一群乞丐,只是給自己找麻煩。他當然不怕什么,可珍娘聽到抱死孩子乞討的事情,已經摟住了妞妞,并將她的眼睛捂住,擔心她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至于她自己,當然也害怕和厭惡,一只手緊緊抓著黃歷的胳膊,便是心理的寫照。
黃歷帶著珍娘和妞妞,象是耳聾一樣,目不斜視地穿過乞丐群,走到黃包車前,選了一輛。
“咱們先到榮華街張氏生藥鋪,珍娘,你和妞妞坐這輛,我拿著箱子坐另一輛。”黃歷對珍娘說道。
珍娘臉上露出害怕和遲疑的表情,望著黃歷說道:“我們坐一輛車行嗎?我有些害怕。”
“先生,坐得人多可是要加些錢的。”車夫很瘦小,但肌肉發達,頭上已經夾雜著絲絲白發,這也是黃歷選他的理由,看上去比較老成可靠。
黃歷默認般地點了點頭,三個人爬上黃包車,黃歷的箱子就放在腳步的踏板上,珍娘則抱起了妞妞。
車夫抬起了車杠,身子撲在橫杠上,吐了一口氣,哼了一聲,就把車子拉動了。他的兩條小腿除了腿皮和繃緊的肌肉牙,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卻能穩穩當當地拉著車子快步走著。車子的平衡保持得妙極了,他邁開長滿厚繭的兩片光腳時,幾乎是足不點地,身體也倚著車杠上下起伏。
黃包車顛進了一條路面不平,人頭濟濟的小巷。在兩邊臨時搭起來的帳篷和撐開的大油紙傘的陰影里,蹲坐著剃頭匠和賣水果、蔬菜、糖果的小販。攤子四周圍著討價還價的男女顧客,狂喊亂叫,唾沫橫飛。
黃歷有種怪異的感覺,但又說不清楚如何怪異,在這個別人眼中活生生的世界里,一切都讓他感到莫名的虛幻,好象在夢中一般,令人感到煩亂和沮喪。
因為擁擠,黃包車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而且為了避讓對面的獨輪車,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車子剛停,一個要飯的老太婆便湊了上來,嘴里念著恭維的話,手里不停地搖晃著一個鐵皮盒,里面有幾枚銅板啷啷作響。這只象征著絕望和悲慘生活的啷啷作響的小盒子,打破了黃歷夢幻的感覺,讓他有著一瞬間的失神。他摸出兜里的零錢,扔進了盒子,好象只要他慷慨大方,就能抹去心中不好的情緒一般。
頃刻間,讓他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更多的乞丐向黃包車圍了過來,女人、孩子、缺胳膊的、破相的、瞎子……。黃歷愣住了,注視著開了鍋似的糾纏求告的乞丐,聽著他們嗡嗡的哀求聲,不知如何是好。珍娘低聲驚叫,妞妞哭了起來,乞丐們拉拉扯扯的手嚇著了她們,她抱著妞妞躲閃著,靠在了黃歷身上。
黃包車夫從牙縫里發出噓噓的驅趕聲,拉動了車子,好象這些乞丐在他的心目中都是無用的渣滓。黃歷一邊將珍娘和妞妞護住,一邊暴躁而沖動地拔開那些伸過來的干枯的雞爪子似的臟手,喝斥著。車夫邁著小步跑了起來,幾個人終于離開了這里。
“別哭了,沒事了。”黃歷輕聲安慰著,拍著妞妞的后背,妞妞的哭聲慢慢變成了輕輕的抽泣,珍娘還縮著身子,黃歷這才發現衣領已經被汗水浸濕了,而且一只手正摟著珍娘的肩膀,兩個人身體挨得挺緊,這個曖昧的姿勢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但又感覺很舒服。
黃歷將胳膊上的肌肉放松,力求非常自然地將兩只手臂向后平伸,然后彎曲,交叉著抱在腦后。他似乎聽見珍娘長出了一口氣,不禁偷眼瞟了一下,珍娘的額上也有了汗珠,臉頰紅紅的,脖子也是紅的,或許下面也是——,黃歷下意識地停止了這個不道德的想法,正襟危坐,道貌岸然。
榮華街張氏生藥鋪,是張淵家的產業,是一個很大的中藥材中轉站。南來北往的藥材集中在這里,又分別運往張家的各個小藥鋪。
下了黃包車,黃歷把手搭在額前,遮擋了一下刺眼的陽光,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黃包車夫身上。汗珠在他皺紋橫生的脖子上淌了下來,打破補丁、敞開的褂子里外濕透,兩條腿也是汗水淋淋。
他給了車夫五角錢,車夫接過來,卻沒動腳步,黃歷又加了五角,車夫草草地彎了下腰,算是鞠躬,然后拉著車子走了。
“走吧。”黃歷望向珍娘解釋道:“一個朋友介紹我們來這里,找個本地人幫著安置一下。”說著,他自嘲地一笑,“以前的都記不起來了,我現在和你一樣,也是頭一次來到陌生的地方。什么都不太懂,剛才就——”
珍娘抬頭看著他,輕聲說道:“黃大哥,咱們,咱們回去吧,我實在是很害怕。”
黃歷猶豫了一下,很堅定地搖了搖頭,說道:“不用怕,萬事有我呢,適應了就好了。走吧!咱們進去。”
珍娘跟在后面,看著黃歷挺得筆直的腰背,這無形中給了她一些勇氣,一些慰籍。
煙臺名稱,源于煙臺山。明洪武三十一年,為防倭寇侵擾,當地軍民于臨海北山上設狼煙墩臺,也稱“烽火臺”。發現敵情后,晝則升煙,夜則舉火,為報警信號,故簡稱煙臺。煙臺山由此得名,煙臺市也因此而得名。
煙臺開埠于1858年,中英不平等《天津條約》,把登州辟為通商口岸。1861年,清政府派人督辦開辟“登州”等通商口岸事宜,英方勘察代表認為登州“灘薄水淺”,看中煙臺芝罘灣這一天然良港,清政府便下令煙臺為通商口岸。這是近代山東第一個對外開放口岸,隨后,洋學堂、洋行、洋醫院、洋賓館相繼在煙臺建立,使得煙臺的面貌變得與鄉村大不相同。
張家生藥鋪的掌柜的是個干瘦的老頭兒,見到張淵的信后,對黃歷這位二少爺的朋友非常客氣,叫來了一個精明的叫阿來的伙計,仔細叮囑一番。于是,黃歷等三人便多了個義務的向導和臨時的仆人,并被帶到了一所比較高檔的旅館。
“先生,這雖然不是煙臺最好的旅館,但卻非常舒適。新近換了老板,剛裝修完,照著洋人的旅館來的。”阿來將箱子輕手輕腳地放下,帶著敬意的目光從珍娘身上滴溜溜地滑到黃歷身上。
黃歷走到落地窗前,將窗簾全部打開,陽光透了進來,迎頭撒在他的身上。他打開落地窗,走到陽臺上,漫不經心地向外望去。下面就是街道,穿棱著汽車、黃包車、獨輪車和匆忙來去的行人,許多女人頭上都撐著陽傘。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對街低矮的屋頂,水面在陽光下映出光暈,帆船、舢板、輪船在海面上無聲無息地緩緩漂過。對岸有一長排低矮的建筑,想必是倉庫,高高的起重機臨空俯瞰著港口。
“這里是起居室,這后面是浴室,里面有新換的搪瓷浴缸和抽水馬桶,一點味都沒有,這是叫人的電鈴,熱水是隨叫隨到。”一個穿白衣的侍者看似殷勤地向珍娘介紹著,但眼神里卻有那么一點看不起,“隔壁那間與這間是一樣的,都能看見碼頭。”
珍娘只知道忙著點頭,妞妞則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擺設,感到一切都那么新鮮。
黃歷走了回來,地板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在屋內巡視了一番,感到還算滿意。有浴室,有抽水馬桶,有電燈,有寬大的鐵架床,嗯,這讓他感到很熟悉,但多少又有些不一樣的感覺。
這一路上的疲乏慢慢涌了上來,他指了指箱子,對侍者說道:“拿到隔壁去,兩個房間都要熱水,我們要放松并休息一下。”
“是嘍,先生。”侍者見到黃歷,立刻畢恭畢敬起來,拎起箱子,轉身而去。
“珍娘,你和妞妞住這間。”黃歷對拘束的手腳沒處擱的珍娘說道:“呆會兒來了熱水,你和妞妞先洗個澡,然后再好好睡一覺兒,晚上吃飯時,我來叫你們。”
見黃歷轉身就走,珍娘張了張手,嘴唇動了動,有些著急地說道:“黃大哥,你……”
哦,黃歷停下腳步,轉頭交代道:“把門閂好,聽清是誰再開門,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就去找我。”
屋里沉寂下來,珍娘覺得一陣陣的失落,妞妞則撒了歡兒,摸摸這兒,看看那兒,嘴里不停地叫著“娘,看這兒,娘,看那兒。”一會兒又脫了鞋子,在綿軟的大床上打滾。
她一個山里出來的女人,過慣了樸實簡單的生活,乍見到這無數的怪異的事情,難免從心里產生出恐懼和擔憂。她的眼前,常浮現出輪廓清楚的景物:綠油油的山坡地;起伏的群山,山后掛著彎彎的月亮;潺潺的小溪,岸上有紅紅綠綠的花草,還能看見青蛙跳入水中,連響聲都那么親切……這些美景,是樸素,安靜,獨立,恬適的,與現在眼前的喧囂和雜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想到她以后就要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她就感到害怕,感到頭痛。她又想到了小鎖,還有死去的公爹,她又想哭了。
“娘,我要拉粑粑。”妞妞突然苦著臉說道。
哦,珍娘抬起頭,看著妞妞,有些不知所措,但孩子的小臉,讓她又燃起了生活的勇氣和希望。
敲門聲響了起來,“先生,送熱水的”,隔著門傳來的聲音介紹了來人的身份。
門口站著一個很健壯的中年婦女,她向珍娘輕輕鞠了個躬,拎著兩個大木桶走了進去,直接進了浴室,珍娘聽見水倒進盆里的嘩嘩聲。過了一會兒,她拎著空桶走了出來,大聲地清了清嗓子說道:“熱水好了。”
“娘,我要拉粑粑。”妞妞拉著珍娘的衣袖再次重復著。
珍娘鼓起勇氣,對走到門邊的婦女說道:“那個,那個茅房在哪?孩子要——”
中年婦女停下腳步,有些奇怪地打量著珍娘,停頓了半晌,她放下木桶,走到浴室,指著抽水馬桶說道:“那是抽水馬桶,坐在上面方便,用完按下這個鈕,水就會沖得干干凈凈。對了,這是手紙。”
“謝,謝謝。”珍娘訥訥地說道,為自己沒見過世面而感到羞愧難當。
中年婦女帶著一絲得意的笑容走出了房間,這下又有新聞和談資了,一個不認識抽水馬桶的鄉下土包子,呵呵,這件事就能和燒水的談上半天。
珍娘坐在床上,眼圈紅了。在這兒,臭煙臺,還有將來的臭天津!床是軟塌塌的,沒有大炕,沒有箱子,沒有蹲著的茅房,看哪兒都陌生,干什么也不順手,一百個大城市也比不上鄉下!想著想著,她覺得肚子也不舒服起來。
泡在浴缸里,黃歷閉著眼睛,感覺到疲乏正順著毛孔流出來,水很熱,燙得很舒服,讓他暫且忘記了不少煩惱。人生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去空洞的作夢,要么切實的活著,后者當然還可以再細分一下。而他的人生道路是什么呢,失去了以往的同時,他也失去了人生的目標,起碼是暫時失去了。
好在,就目前來說,他還是有事可做,先是把珍娘母女倆送到天津,交給她們的親戚;然后去上海,找那個洋鬼子大夫,就當是碰運氣了。
如果自己的病真的沒有希望,也沒有什么關系,自己就象這世上所有人一樣,總得為生活奔波,為吃飽肚子而奮斗。
想著想著,黃歷竟有些昏昏欲睡,他嘩啦一聲從浴缸里站起,身上紅紅的,象剛煮熟的蝦子……
日近黃昏,阿來敲響了房門。泡了個澡,睡了三個多小時,黃歷覺得神清氣爽,精力充沛,當然,肚子也感到了些饑餓。
“黃先生,到天津的班輪要三天后才有,最近海上不太平,輪船公司撤銷了小火輪,換成大船了。”阿來很抱歉地說道,似乎海上不太平,輪船公司改船期,都是他的錯。
黃歷笑了笑,說道:“三天后就三天后吧,我并不是很急的,只是要麻煩你了,我們要在這里添置些東西,可煙臺我們不太熟。”
“不麻煩,不麻煩。”阿來忙不迭地答應著,
他很高興,能陪著少爺的朋友逛逛街,看看風景,這可比在鋪子里忙得腳打后腦勺輕快多了。而且這位黃先生很闊氣的樣子,跟著他跑幾天,大概少不了沾些葷腥,得些好處。
“該吃晚飯了。”黃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穿上外衣,笑著說道:“阿來,這附近有什么干凈的飯館,你給提個建議吧!”
“黃先生,附近倒是有幾家不錯的飯館,可不知您是什么口味?”阿來很小心地說道。
黃歷想了想,指了指隔壁說道:“等我問問她們再說。”
關好房門,黃歷和阿來走到珍娘的房間,輕輕敲了敲。門開得很快,珍娘的衣服也很整齊,好象根本沒睡,妞妞倒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沒休息?”黃歷關切地問道:“不習慣?還是——”
珍娘確實沒睡著,但阿來在門外,她也不好說什么。妞妞呼呼大睡,孩子的適應力遠比她要強。而她在這陌生的房間里,卻感到了膽怯和害怕。
“阿來,你在樓下等一會兒。”黃歷把阿來打發走,邁步進了屋。
不知為什么,屋子里多了黃歷,立刻增加了些生氣,這是珍娘的感覺。
黃歷四下瞅了瞅,他記得屋子里有兩把椅子,現在怎么不見了?弄得他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服務生將椅子拿走了?”黃歷很生氣,陰沉下臉,“敢欺負你,我這就去找旅館經理——”
“沒,不是這樣。”珍娘慌忙伸手攔了一下,然后快步向浴室跑去。
黃歷很納悶,跟在她的身后,他看到了浴室中的椅子,只是擺放的位置比較奇怪,在抽水馬桶的兩邊,這是——
珍娘紅著臉將椅子搬了出來,偷偷地瞅了一瞅黃歷,這真是件丟人的事情,不知道他是否能想出其中的原因,或者繼續追問下去。
明白了,黃歷雖然很難想象有人蹲在馬桶旁椅子上大便的樣子,但從椅子的位置,上面的腳印,還有珍娘的臉色上,他還是得出了這個比較奇怪的結論。坐和蹲有什么不同?難道坐在上面就拉不出來嗎?當然,這個問題他是不會深入研究和追問不休的。
黃歷若無其事地坐在椅子上,指了指床,說道:“這床很軟,可能讓你感到不太舒服?”
“其實,并不怎么軟。”珍娘坐在床邊,用手按了按,低聲說道。
“從一個環境到另一個環境,總要有個適應的過程。”黃歷自嘲地一笑,說道:“我呢,其實和你也差不多,這里,那里,對我全都是陌生的,但逃避不是辦法,要生活,就得去面對,去適應。珍娘,你在聽我說嗎?”
珍娘抬起頭望著他,輕輕點了點頭,聽是在聽,但她卻對自己能否做到表示懷疑。
“你放心,我會把你和妞妞安頓得好好的,再離開的。”黃歷沉吟了一下,繼續說道:“還會經常去看你們,而且,我還讓那邊的朋友留意著,如果安全了,你和妞妞或許可以再回去。”
這番話有真有假,連黃歷都懷疑能否真的做到這些。安頓好,這是個可以引申發揮的詞語。租個房,給她們留些錢,這可以勉強算一種安置;不僅租房,留錢,還要給她們找好營生,讓以后的生活無憂,這也是一種安置。能做到何種程度,黃歷其實也拿不準。
但他的話是一種寬慰,也是一種鼓舞,更是一個承諾。它能很有效地打消珍娘的顧慮,使她能夠擁有生活的勇氣,更快地適應陌生的環境。
“多謝你,黃大哥。”珍娘有些感動,仰起頭,很罕見地略微笑了笑。
屋子里的光線已經很暗了,黃歷站起身說道:“走吧,咱們先出去吃飯。阿來打聽過了,到天津的船三天后才能有。”
一天,三天,或者馬上,對于珍娘來說,似乎沒多大區別,她雖然被鼓起了一些生活的勇氣,但卻是在黃歷面前。如果沒有黃歷,固有的膽怯和靦腆會讓她連房門都不敢出。
迎面吹來的晚風柔和涼爽,白天的喧囂沉寂了很多,街道上已經亮起了青白色的路燈。阿來帶著他們來到了一家飯館,離旅館不超過一里的距離。飯館裝飾得五彩繽紛,但顏色過于花花綠綠,倒顯得有些俗不可耐。
本來黃歷是想邀阿來一起吃飯的,但走著走著,他改變了主意。珍娘太靦腆了,有個生人在桌上,她可能連飯也吃不飽。所以,到了飯館門口,他給了阿來一塊錢,將美滋滋的阿來打發走了。
飯館里的客人不多,而且每張桌子都用屏風隔開,這讓黃歷感到挺滿意,他也就沒要雅座,而是找了一個相對僻靜的桌子。
“這張桌安靜,先生、太太請坐。”跑堂的伙計旋風般地擦抹著桌子,桌子亮得快照出人影來了。
黃歷沒吭聲,拿起菜單看了起來。孤男寡女,還領著個孩子,難怪人家誤會,也不能得誰跟誰解釋一遍,俺們不是夫妻,是兄妹呀!
“我們這是家常便飯、各種炒菜應有盡有,手藝更沒得說。遠近這么些家,哪家也不如我們這里。先生、太太,以后可請多關照。”伙計嘴象抹了蜜一樣,受聽的話象連珠炮似的從他嘴里滑了出來。
黃歷抬頭望望珍娘,珍娘急速地搖了下頭,意思很明顯,她不想點菜,也確實不會點菜。
隨便點了四個菜,一個湯,黃歷還要了一壺酒店自己釀的特色米酒。
不大一會兒,跑堂的伙計一手托著小碟、筷子和酒盅,一手提著酒壺,還端著一盤煮花生仁,象唱戲的在舞臺上跑圓場般來到桌前。
“先生,太太,嘗嘗我們這兒的小菜兒,五香花生仁。您吃著不好甭給錢,算我的賬!我是說您叫的菜還得稍等一會兒,別這么干坐著,先慢慢喝著。”伙計滿臉堆笑地邊說邊安放碟筷。
黃歷笑著點了點頭,暗暗稱贊這伙計機靈,會做買賣。
這時,不遠處桌上的客人招呼起來,伙計沖黃歷點了點頭,應聲跑了過去。
“這伙計還真機靈。”黃歷拿起酒壺先給珍娘倒了一盅,說道:“你也喝一杯,米酒度數低,喝不醉人。”
“黃大哥,你自己喝吧,我不會喝。”珍娘皺了皺眉,低聲說道。
黃歷輕輕將酒盅放到珍娘面前,又拿起筷子蘸了點酒,送到妞妞的嘴里。妞妞品了品滋味,撇嘴道:“有點辣。”說完,伸手去拿花生仁吃。
“珍娘,你早晚要帶著孩子獨自生活,這性子得改呀!”黃歷語重心長地說道:“當然了,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咱們也別著急,慢慢來。你想想,以后得買菜吧,得買米吧,得干些營生賺錢吧,拋頭露面是免不了的,你膽子這么小,這么靦腆,那怎么行呢?”
珍娘低著頭,雖然覺得黃歷說得有道理,但卻覺得很委屈。本來好好的、簡單的山村生活,卻一下子全被打亂,家破人亡,還要背井離鄉,進入陌生又讓人恐懼的環境。想到這里,她的眼圈又有些紅,強忍著沒掉淚,端起酒盅,慢慢喝了下去。
一股溫熱從腹中升起,珍娘眨了眨眼睛,有種奇異的感覺。愁與酒既是天生的怨家,又是天生的鴛侶。酒可以暫時化解愁緒,使人暫時忘卻愁緒或是化愁緒為慷慨,所以二者互不相容;但酒又可以使愁進入審美狀態,把愁思化作美感,使人暫時擺脫現實的困境而獲得真正的生命體驗,所以二者又相互促生。
黃歷伸手再給她斟滿酒,只是輕輕地說了句“慢慢喝”,卻并未阻止她再次喝下去的舉動,或許是認為一醉解千愁,或者是認為酒可以暫時麻醉傷心人的心靈吧!
珍娘醉了,米酒喝起來甜甜的,但后勁很大,出了飯館,被風一吹,便上了頭。
黃歷半扶半摟,和珍娘和妞妞回到了旅館,將滿臉潮紅,迷迷暈暈的珍娘抱上了床,輕輕蓋好被子,又看著妞妞鉆進了被窩,才退了出去,關好房門。
躺在床上,黃歷久久不能入睡。本來希望來到大城市,能尋找到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和記憶,但事與愿違,他依舊是陌生而茫然。一切都好象需要重新適應,沒有一絲熟悉的感覺,這和他當初在山溝里一樣。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黃歷才在朦朧中進入了夢鄉,也許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原來世界的印象,亦幻亦真。
天空變成了淺藍色,很淺很淺的;天邊慢慢出現了一道紅霞,擴大著它的范圍,加強著它的光亮。黃歷知道太陽就要從從天邊升起了,而且這給他一種熟悉而振奮的感覺,便愈發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里。
果然,過了一會兒,在那地方就出現了太陽的一小半,紅得很,卻并不明亮。太陽象背著什么重擔似的,一步一步地,努力向上面走來,最后,終于沖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那顏色紅得可愛,象是掙脫了束縛般,太陽忽然發出奪目的亮光,刺得人眼睛都覺得有些痛,同時附近的云也著了光彩。
呼,黃歷長出了一口氣,他的肺深深呼吸著提神的新鮮的海風,目光低垂,看著反映著火紅太陽的海上的漣波。真的是很熟悉,這沙灘,這海風,這朝陽……賞心悅目、心曠神怡、天高地迥、大氣磅礴……想得出的修飾詞都不足以形容。
開始了,新的一天,黃歷本就是個豁達的人,受到這美景的感染,立刻變得愉快起來。失憶就失憶了,想想也沒什么大不了,既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倒不如順其自然。或許忘掉的都是些痛苦而難堪的回憶,想起來會更加難受呢!
穩健的步伐,均勻的呼吸,黃歷按照平常的習慣,從沙灘上跑過,一個個的腳印陷下去,轉眼便被滲出的水填滿。生命也許就是這樣,多一分經驗便少一分幻想,只要想活下去,人就會以實際的愉快來平衡實際的痛苦。
在這里看日出的并不只是黃歷一個人,但人也并不太多,當一個外國女人從礁石后面站起身,黃歷正好從她身旁慢跑而過,而這個洋女人竟然喊叫著他的名字。
“哦,是你,上帝的使者。”黃歷停下腳步,禮貌性地打了個招呼。
“是上帝的奴仆。”泰麗笑著糾正道,揚起手,一個漂亮的貝殼赫然進入了黃歷的眼簾,“看,上帝造出了多么美麗的小東西。”
嘿嘿,黃歷干笑了兩聲,不想和這位有些死腦筋的傳教士討論上帝造物的事情,否則她會無限延伸,沒完沒了。
“黃先生,我坐今天下午的船去天津,你們呢,打算什么時候離開?”泰麗見黃歷不接話茬,聳了聳肩,似乎因為沒辦法借題發揮下去而感到遺憾。
“恐怕得等三天以后,船票都賣光了,我們也沒有辦法。”黃歷有些無奈地說道。
泰麗點了點頭,笑道:“要我幫忙嗎?我能讓你們今天下午就坐上去天津的船。”
黃歷疑惑地打量著泰麗,說道:“真的?”
“當然是真的。”泰麗對黃歷的態度略有不滿,挺了挺豐滿的胸脯,有些炫耀地說道:“我的男朋友就是天順輪上的大副,只要我一句話,他就能辦得妥妥貼貼。”
原來是這樣,黃歷相信了,男人嗎,都差不多,這不少外國男人也怕老婆,更何況還是未婚的男朋友,在女人面前更要好好表現,有求必應。
沉吟了一下,黃歷決定讓泰麗幫忙,在這里等著,珍娘很著急,早些見到親戚,應該能得到很大的安慰。
“那就麻煩你了。”黃歷客氣地說道:“買票的錢我現在就給你?”
“不,不。”泰麗擺著手,說道:“你們住在哪個旅館?我辦好事情后才能收錢。”
黃歷揚了揚眉毛,覺得這個外國女人挺有意思,便將旅館的名字和地址告訴了她。兩個人又聊了幾句,便分手各忙各的事情了。
回到旅館,時間才剛剛六點,黃歷敲了敲房門,珍娘似乎早就起來了,很快便打開了門,但看見黃歷時,對昨晚喝醉很有些不好意思。
黃歷也沒提昨晚的事情,只是告訴她吃完早飯后把東西收拾好,如果泰麗能辦成事情,就不必因為沒有準備而耽誤時間。
珍娘象個最聽話的小媳婦,黃歷說什么,她只是點頭,連話也少得說。黃歷也習慣了,逗了逗妞妞,便帶著兩個人下去吃飯。
別說,泰麗辦事的效率還真快,不到中午便把船票送來了,因為只有一個四鋪位的頭等艙,對此她還表示歉意,言語中透露出對男朋友的不滿。
黃歷倒不是很在乎,短途客船,將就一下也不是什么難事。再說,三天的住宿錢省下了。這么一想,怎么也該感謝人家一下。
“中午我請你吃飯,以示感謝。”黃歷很誠懇地發出了邀請。
泰麗眨了眨眼睛,笑著用不純正的漢語說道:“辣的,川菜,我喜歡。”
“沒問題。”黃歷轉頭對阿來說道:“這兒你熟,哪個川菜館比較好?”
阿來趕緊把目光從金發碧眼的泰麗身上挪開,有些慌亂地答道:“離這不遠,有個川府飯館,聽說那的川菜做得地道。”
黃歷點了了點頭,說道:“走吧,大家一起去,這樣顯得熱鬧,你下去雇兩輛車。”
阿來立刻喜色滿面,略微推辭了一下,便一路小跑著去了。對于他來說,能被有身份的人邀請,還有洋女人,那可是夠他在親朋中顯擺好一陣子的有臉色的事情。而對于黃歷,他在下意識里卻沒把什么身份等級當回事情。
泰麗對珍娘和妞妞很親近,依黃歷的想法,這傳教布道就和算命卜卦比較相似,老人、婦女和小孩子應該好騙一些。嗯,這樣說有點難聽,應該是比較容易相信他們那一套。
珍娘對泰麗的說辭明顯不太感冒,中國有菩薩,還信外國的干什么。妞妞則只對泰麗的黃頭發藍眼睛感興趣,眼珠骨碌骨碌轉著,心中充滿了好奇。
川府飯館,一進門便看見板壁上掛著成串的辣椒,雖然是裝飾之用,卻也能領略到其中的特色。等到菜品上來,泰麗和黃歷便只對麻辣和香辣的菜下手,不停地呵著氣,頭上冒汗,嘴里生香,真是過癮。
雖然身處雅間,但板壁很薄,隔壁的喧囂也傳了過來,但講的是方言,而且言語怪異,黃歷開始也并不在意。但他本來就是個心細之人,發現阿來的神情突然緊張起來,不時側耳傾聽,他也便留心起來。
過了一會兒,黃歷只聽出是幾個男人在討論著什么,可他沒大聽懂,便側過臉,低聲問道:“阿來,他們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太懂呢?”
阿來吃了一驚,掩飾著心中的慌亂,搖頭道:“沒,沒說什么,我也聽不懂。”
嘿嘿,黃歷冷笑兩聲,眼神變得凌厲起來,阿來被盯得低頭不語。呆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湊到黃歷耳旁輕輕說道:“應該是吃海上飯的,招惹不得。”
哦,黃歷愣了一下,輕輕點頭。海盜?傳說中的職業,竟然在這里能碰到。算了,關自己什么事,再說這個時候問也不方便,隔墻有耳,還是別惹麻煩吧!
吃過飯,幾個人走出飯館,約好了下午三點在碼頭上見,便打著招呼分手告別。
黃歷突然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就象針扎在背上一樣。他從小就接受各種嚴酷的訓練,成為頂尖的特工,在那年輕的生命之中,幾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生和死的邊緣打轉,這也就培育成了他敏銳無比的感覺,這種敏銳的感覺,人們又稱為第六感。
第六感是一種十分特別的感覺,又可以分為預感和實在的感覺兩類,黃歷這時的
感覺屬于后者,那不是平空而來的感覺,而是實實在在受了外來力量的影響而產生的一種感覺。
從科學上分析,人體細胞的細胞膜,內外有電位差,叫“膜電位”,細胞在興奮時,膜電位發生變化,由靜息電位變為動作電位,由此產生放電現象。這種生物電的電源,自然微不足道,但對于感覺特別靈敏的人來說,就可以憑藉第六感,清楚明白地感到這種生物電的放射。
黃歷沒有馬上并夸張地做出動作來搜尋感覺的來源,而是緩慢的很自然的轉過身,裝出好奇張望的樣子,眼光一瞟,便鎖定了飯館二樓一扇開著的窗戶上。一個大漢,古銅色的皮膚,臉上幾塊橫肉顯得很兇,眼中射出了淫邪的光,正盯著他們幾個人。
那個窗戶應該是他們剛才所坐雅間的隔壁,也就是阿來所說的吃海上飯的家伙。黃歷皺了皺眉,似乎是針對泰麗或者珍娘的,一個好色之徒而已。
媽×的,那洋妞看起來很夠味啊!望著黃歷等人離去的背影,窗口的大漢心癢難耐,有些無奈地收回目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個大漢叫黑老五,乃是活動在利津、沾化北部沿海一帶的匪首,歷史上曾以劫持順天輪而名噪一時。
渤海西部海岸,以河北、山東相交的漳衛新河入海口為中心,向南北延伸數百里方圓之內都是淺海灘涂。海域泥沙沉積,水色渾黃,常有船在此擱淺。陸上則是溝汊交錯,沼澤連片,蘆葦叢生,人煙稀少。這一帶自古便是綠林草莽、土匪海盜活躍的地方,太平盛世時,盜匪也常出沒,如遇戰亂災荒,則更為嚴重。
而山東省利津、沾化兩縣就位于這一“常年亂世,盜賊遍地”的地區,那莽莽無際的蘆葦蕩就是海盜們最好的藏匿之所。而在活動在此地的眾多海盜中,最有名的便是這個人稱“黑老五”的五功臣。
黑老五心狠手辣,反復無常,足跡所至,燒殺洗掠,無惡不作,可以說是血債累累,早就是個死有余辜的壞蛋。黑老五只要看到哪個女人長和好,便立即搶來玩樂,每到一處都要女人陪著。而且他玩女人象野獸一樣,不管什么人,即使是他的部下的妻女也不放過。
王老虎,是黑老五的得力部下,還跟他是拜把子兄弟。有一次,黑老五請王老虎赴宴,王老虎把他年輕漂亮的姨太太帶著同往,卻被黑老五的賊眼看上了。他和親信將王老虎灌醉,又趁著王老虎的姨太太出去解手,趁機尾隨而去,在廁所糟踏了自己把兄弟的老婆。
此次,黑老五為了攫取錢財,確定了以搶劫海上商船為目的的行動計劃。事先他們經過了長時間的密謀策劃,探明了由煙臺出發的客輪開航時間,并研究了具體實施方案。
黃歷沒有想到,這伙吃海上飯的家伙竟然是沖著他們即將乘坐的順天輪來的,危險在悄無聲息地臨近,而他卻正在為能搭上船而欣喜。
嗚的一聲,順天輪拉響汽笛,緩緩啟航。波浪拍打著船舷,船輕微晃悠著,讓人感覺象個搖籃。
泰麗和黃歷等人進入艙房后,只是簡單聊了幾句,她便回自己的艙室去了,或者是找男朋友廝纏去了,熱戀的人都是這樣。
順天輪屬英商太古洋行,載重一千五百噸,專走天津至上海的航線,而煙臺不過是一個中間站。
夕陽西下,夜仿佛象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隱褪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
黃歷站在甲板上,欣賞著這美景,不時看看旁邊的珍娘。他的心中有些淡淡的憂慮,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珍娘。到目前為止,她的適應能力或許有了點進步,但太小了,這讓黃歷不得不為她和妞妞以后的生活擔心。
兩人一左一右拉著妞妞的手,凝望晚霞,在外人看來,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但有誰知道,這次觀景,珍娘是被黃歷強拉來的。
“漂亮嗎?”黃歷笑著對珍娘說道。
嗯,珍娘點了點頭,眼神有些游離,手不停地捻著衣角,也不知道真的欣賞到了美景,還是對周圍的走來走去的游人感到不安。
呵呵,黃歷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道:“老叫你珍娘,珍娘的,也不知道你的大名是什么?”
那個時代女孩很少有大名,都以小名秀兒、春兒什么的代替。珍娘臉紅了紅,輕聲說道:“我姓趙,小名叫珍兒。”
“趙珍兒,挺好聽的。”黃歷夸了一句,見珍娘又默不作聲,覺得怪沒意思的,便提議回艙房。
這個提議正中珍娘下懷,臉上的喜色便說明了她的心情。三個人轉身向艙室走去,剛走到拐彎處,一個大漢快步走出,眼看便要與珍娘撞到一起。
黃歷反應很快,一個側身,面對珍娘,用后背擋住了那個大漢。撞擊的力道挺足,他一下子與珍娘貼在了一起。
“媽×的,走路不長眼睛。”身后傳來了罵聲。
黃歷大怒,轉頭回敬道:“你剛吃完大便哪,嘴里臭氣熏天。”
“嘿,活膩了,敢跟爺這么說話?”大漢瞪起了眼睛,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動手。
“走吧,別打架。”珍娘臉都白了,一手牽著妞妞,一手使勁拉著黃歷,幾乎是把他的胳膊整個抱在懷里,對這種場面她是非常害怕,當初白家搶她的時候,與這有點類似。
“大哥,消消氣,別跟他一般見識。”跟在黑老五身后的王老虎在旁忙解勸著,他們把短槍藏在內褲中混上船,現在動手的時候未到,提前暴露可就功虧一簣了。
黑老五瞇縫起眼睛,仔細看著這個敢跟自己耍橫的家伙,目光又停在珍娘身上,神情中透出一股淫邪,他嘿嘿冷笑兩聲,“小子,我記住你了,咱們以后再算賬。”說完,轉身和王老虎走了。
黃歷盯著黑老五的背影,似乎是心有不甘的樣子,其實是在心里回想,這人似乎在哪里見過,畢竟在酒樓是匆匆一瞥,并未看得仔細。
珍娘以為黃歷還不罷休,依然抱著他的胳膊在解勸,“黃大哥,算了,咱們回艙吧,別嚇著了孩子。”
黃歷的眼睛瞇了起來,他想起來了,這個家伙不是吃海上飯的嗎,怎么跑到船上來了,難道有什么陰謀?珍娘的話提醒了他,不能大驚小怪,要嚇著孩子的。此時,他才發現珍娘在情急之下,連胸口的兩團綿軟貼在他的胳膊上都沒有注意。
“呵呵,沒事了,咱們回去。”黃歷沖著珍娘寬慰地笑了笑,不著痕跡地抽回手臂,老實說,他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面對救命恩人的媳婦,又有老鎖的臨終囑托,他總是刻意地與珍娘保持著距離。
進了艙室,黃歷心中有事,臉上卻是笑嘻嘻的,等珍娘哄著妞妞睡著了,他的臉色才鄭重起來。
“珍娘。”黃歷將艙門關緊,轉身對珍娘說道:“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可能是瞎猜,你先別害怕啊!”
珍娘眨著眼睛,向床里縮了縮,心頭浮起恐懼的感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不會突然起了歹心吧?
黃歷沒有料到珍娘心里在想自己可能變成了禽獸,稍微放緩了語氣繼續說道:“剛才那個撞人的大漢可能是海盜,混在這船上不知要干什么?不過,你也別害怕,有我在,總要保你們母女平安。”
珍娘稍微松了口氣,卻又對海盜這個詞緊張起來,顫聲問道:“海盜,是紅胡子嗎?他們要搶劫嗎?”
黃歷沉吟了一下,笑道:“或許只是搭船辦事,我們也不要太緊張了。不過,做點準備總是好的。”說著,他從貼身防彈衣的口袋里掏出了塑膠面具,擺弄了幾下,沖著珍娘揚了揚眉毛,“我變個戲法兒,你看好了。”
“咦,你——”珍娘看著黃歷轉過身,向臉上套了個什么,一回頭,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
呵呵,黃歷晃晃腦袋,又眨了眨眼睛,然后回頭取下面具,再次面對珍娘,發出了笑聲。
“這,這叫變臉兒,我聽人說過。”珍娘難得地露出了笑意。
雖然猜錯了,黃歷也不想多解釋,而是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道:“以后我如果變了臉,你就要裝出不認識我的樣子,也不要喊我的名字,懂嗎?”
珍娘微微皺眉,停頓了一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黃歷也不想多說,事情只是猜測,弄得過于緊張,反倒是自己嚇自己。他又和珍娘說了幾句閑話,便回到自己的床上,打開提箱,偷偷地把手槍和匕首塞進了襪子里,又綁上條手帕,然后和衣而臥,閉上了眼睛。
晚風習習,順天輪破浪前行,海浪拍擊船舷發出單調的聲音,時間已是晚上十點左右,旅客們多數已進入了夢鄉。
然而,就在這籟俱寂的深夜,假扮闊商,將槍藏在內褲里混上船的二十多名海盜開始行動了。他們各抽短槍,分頭占領駕駛室、無線電臺等重要部位,切斷了順天輪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并脅迫駕駛員將船開向黃河入海口的淺水處。
等到大局已定,“金牙老六”等人留在駕駛室看守駕駛員和大副,船長、機械師等人被鎖進吸煙室,其余海盜們開始押著兩名服務員帶著鑰匙分頭占領船艙,驅趕旅客。
黃歷由于擔心有情況,所以睡得很輕,為了以防萬一,趁著珍娘和妞妞都已熟睡,他還戴上了面具,雖然這不是很舒服。艙門鎖一響,他便醒了過來,瞇縫著眼睛在被窩里蜷身而臥,握住了腿上的手槍。如果有意外,以他的速度,拔槍射擊,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
艙門一開,穿白衣服的服務員被猛地的推了進來,身后跟著一名大漢,而外面亂哄哄的聲音也立刻傳進了黃歷的耳朵,有怒罵聲,有嚎哭聲,有踢打聲。
黃歷心中一沉,他雖然覺得情況不好,卻以為寥寥幾個海盜只是盯著某位財大氣粗的旅客,萬沒料到海盜竟然會有這么多人,而且目標竟是劫持整個客輪。他瞇著眼睛裝睡,手握著槍,腦海里急速思考著對策。
是的,他有絕對把握打死進入艙房的這名海盜,而且至少還能干掉幾個家伙,但海盜到底有多少,現在情況如何了,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如果是在陸地上,倒還好辦一些。可現在是在船上,周圍都是海,他可沒有殺光所有海盜,控制整條客輪的信心。再說,還有珍娘和妞妞呢!
“媽×的,睡得跟死豬一樣,快給老子滾起來。”進了艙室的大漢揮舞著手槍,高聲喊著。
珍娘睜開了眼睛,妞妞也醒了,突然的變故讓兩人稍微愣怔了一下,妞妞立刻哭叫起來。
“哭,吵得老子心煩,崩了你。”海盜惡狠狠地威脅道。
黃歷無聲地嘆了口氣,現在不是盲目出手逞英雄的時候,觀察一下情況再說。如果能遇到海盜頭子,來個擒賊先擒王,興許能化險為夷。如果海盜們只是圖財,那就更好說了。
珍娘把妞妞摟在懷里,求救的眼神望向黃歷,黃歷趕緊從床上爬起,擺著手,向海盜示意自己沒有武器,走到珍娘跟前,低聲說道:“看好孩子,一切有我呢!”
“快點,把自己的東西都拿上,到餐廳等著,敢私藏偷漏,當心老子的槍子。”海盜不耐煩地用槍柄砸在黃歷后背,有防彈衣護著,黃歷倒不覺得很疼,但他是個記仇的人,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但已經牢牢記住了這個敢打他的家伙。
得到黃歷的安慰,珍娘鎮靜了不少,將妞妞抱在懷里,輕聲哄著,穿鞋下地。黃歷則一手拎起提箱,又將珍娘的小包裹挎在肩上,扶著她走出了艙室。
到餐廳集合的只有坐頭等艙的二十多個人,其中外國人有十一名,其余則都是華人。看來海盜們事先也計劃好了,先從這些肥羊下手,至于二等艙和大菜間的旅客,因為油水少,恐怕要等一會兒再領略這種滋味了。
黑老五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審視著這些衣著光鮮,卻成為他的階下囚的闊佬富商,這些人都抱著頭,蹲在地上,而他卻高高在上,一種虐人的快樂感油然而生。
“把箱子都打開,利市都裝在一起。”黑老五站起來,獰笑著對手下說道:“再搜他們的身,洋表、首飾都別落下。”
王老虎擺了擺手,高聲對手下說道:“動手吧,誰要是想昧黑心財,就等著被扒皮抽筋吧!”
幾個海盜一擁而上,將頭等艙旅客的箱子打開,翻找著貴重財物。
黑老五的目光轉來轉去,停留在人群中正劃著十字,微閉雙眼,嘴里念念有詞的泰麗身上。眼珠子轉了轉,淫笑著走了過去。
珍娘使勁摟著低聲抽泣的妞妞,在孩子的耳旁不停地低聲安慰著。黃歷就在她身邊,見她身子發抖,不由得伸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珍娘扭頭看了看黃歷,使勁憋住就要流出來的眼淚。
餐廳里一共九個海盜,那個在酒樓見過一面,又在船上發生沖突的應該是他們領頭的。黃歷佯裝老實地微微低著頭,目光卻慢慢掃來掃去,將這幾個土匪的位置和正在干的事情記下來,哪個威脅大,哪個威脅小,要是動手的話,順序該怎樣,他在心里進行著飛快的評估。
啊,一聲尖叫讓黃歷的目光轉了過來,聲音是泰麗發出的。
黑老五這個色鬼,見到泰麗長得金發碧眼、胸部豐滿時,淫心大動。他先把泰麗手上的戒指擼下來,又去搶泰麗胸前的金色十字架,然后順手在泰麗的胸前摸來蹭去。
泰麗驚叫一聲,后退了一步,雙手護在胸前,憤怒地盯著黑老五,用顫抖的聲音斥道:“主會,會懲罰你的,強盜——”
這時,一個戴眼鏡的旅客小心地提醒道:“好漢,外國人還是別碰,會有麻煩的。”
王老虎也走了過來,低聲說道:“當家的,碰了洋人,可就惹大禍了,咱們只圖財,還是——”
“去你×媽×的!”黑老五的興致被打斷,十分的不爽,精蟲上腦,他已經顧不上許多了,怒氣沖沖地罵道:“禍已經闖了,再大點也沒關系,把門關上,今天老子就要嘗嘗洋妞的肉味。”說著,便向泰麗撲了過去。
“你,你這個——進地獄——的魔鬼——”泰麗在粗壯的黑老五面前的掙扎顯得很徒勞,衣服被撕破,露出了半邊雪白的胸脯。
一只冰涼的小手伸過來,黃歷緊緊握住。珍娘將妞妞的頭使勁摟在懷里,有些凄然的含淚目光望著黃歷。現在是泰麗,那下一個呢,同是女人,只有她才理解女人身處此境的無助和絕望。
黃歷握著珍娘的手,使勁捏了捏,安慰地點了點頭。然后偷偷將手放下,將手槍和匕首抽了出來。趁著海盜們的注意力分散,此時便是動手的時機。否則,不說珍娘會不會遭到同樣的厄運,單說一會兒搜身,他身上帶著槍刀,海盜也不會善待他。
命運需要自己主動去掌握,存著僥幸心理等待,收獲的往往是失望。
黃歷再一次飛快地掃視了海盜們的位置和神態,目光盯在了離他最近的王老虎身上,而且他手里的槍正好可以為自己所用。慢慢地靠近過去,王老虎正有些無奈地望著黑老五,無聲地嘆息,卻沒發現危險已經臨近。
就是現在,黃歷突然從人群中躍出,敏捷得象一頭捕食的獵豹。他在空中飛出了匕首,并連發兩槍,子彈準確無比地擊中了兩名最具威脅的持槍海盜。腳一落地,黃歷的左臂已經勒住了王老虎的脖子,手指猛地戳在他的咽喉上,打擊這里可以使氣管、無名靜脈、迷走神經和膈神經同時受到壓迫,并可因呼吸受阻、靜脈回流受阻、腦缺氧和神經反射作用,引起窒息或昏迷。
王老虎遭此突然打擊,雖然身體壯實,并未昏迷,但也是一陣頭暈目眩,呼吸困難,基本喪失了反擊能力,手中的槍無力地掉落下來。
黃歷一招制住王老虎,動作并沒有停留,腳一伸,準確地接住王老虎的手槍,同時將王老虎當作擋箭牌,在原地轉了個圈,手中的槍快速向海盜們射擊。
襲擊來得如此突然而猛烈,完全出乎了海盜們的預料。他們認為大局已定,他們面對的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警惕性大大放松。有的在翻找財物,有的面露淫笑看著黑老五在欺侮洋妞,洋妞那白白的皮膚,豐滿的胸脯讓他們神魂顛倒。
而就在十幾秒鐘的時間里,異變發生了,黃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是擊倒了兩名最具威脅的持槍戒備的海盜,制住了王老虎,又以王老虎為掩護,一輪快槍射擊,彈無虛發,轉眼便有五名海盜倒在了他的槍下。
餐廳里亂成一片,蹲在地上的旅客瑟瑟發抖,幾個婦女和孩子發出了尖叫聲。
腳尖一挑,黃歷接起王老虎的八音子,另一支槍則頂著王老虎的下巴。黑洞洞的槍口指著剛從驚愕中清醒過來、正要掏槍反抗的翻揀財物的兩個海盜和黑老五。
黑老五雖然精蟲上腦,但槍聲一響,他的反應還是挺快,想要轉身掏槍,但黃歷早就盯上了他,飛出去的匕首閃電般扎入了他的手臂,疼得他大叫一聲,停頓了一下,又忍痛伸左手去掏槍——
呯,黃歷手中的駁殼槍響了,黑老五痛叫一聲,撲通倒地,腿上鮮血淋漓。
“都別動,誰動打死誰!”黃歷說話了,故意沙啞著嗓子,讓人更感到威壓。然后晃了晃槍,趁機再適應一下,剛才那槍有些打偏了,這槍還是不如自己的順手。
“你,你他×媽×的是誰?敢打你黑爺——”黑老五捂著傷腿,臉上的橫肉痛得扭曲起來,但還硬挺著咒罵道。
黃歷的眼中射出兇光,但心中還有些猶豫,這是個頭頭,留下他是不是一個不錯的籌碼,畢竟外面還有不少海盜。
“好漢爺,你殺了黑老五,我帶人馬上就走。”王老虎突然用低低的聲音說道。
黃歷愣了一下,低聲問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現在你們的狗命可都在我手里捏著。”
王老虎沒說假話,他真希望黃歷能干掉黑老五。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黑老五灌醉他,糟蹋他的姨太太,自以為沒人看到,可偏偏湊巧,他尾隨著黑老虎的姨太太奔向女廁時,被一個站崗的老海盜看見了。這個老海盜以為大當家的喝多了,摸錯了廁所,未加理會。可不多時,便聽到了廁所里傳來女人的叫喊聲,老海盜知道黑老五在里面,不敢進去,便從墻外蹺腳偷看,正看見黑老五趴在姨太太的光屁股上。他嚇得趕緊悄悄走開,憋了好一陣子,才偷偷告訴了對他有恩的王老虎。
被戴了綠帽子,還是自己的拜把子兄弟,王老虎聽到這個事情,心中是如何憤怒,自然是不用說了。可他也知道黑老五心狠手辣,找他理論,那純是往槍口上撞。于是,他也沒聲張,表面上還是一切如常,可心里的恨意卻絲毫未減,一直在尋找機會報仇。
現在黃歷突然殺出,倒是給了王老虎一個借刀殺人的機會。不僅能報辱妻之仇,還能手不沾血,順利接替黑老五首領的位置,多好的一箭雙雕之計呀!王老虎被黃歷制住,短暫的暈沉過后,他就已經清醒過來,形勢的突然變化讓他反復權衡,更為了自己的小命,他想的辦法不可謂不高明。
但黃歷不知道王老虎的心思,依舊牢牢看著他,防止他耍什么陰謀詭計。
“外面的頭領是我好兄弟,只要干掉黑老五,其他人就折騰不起來了。”王老虎小心地側了下頭,好讓別人看不清他嘴唇在動。
黃歷的腦子在急速轉動,這也是個辦法,外面的海盜估計很快就會來了,必須當機立斷,看黑老五死硬的模樣,還真沒有什么價值。
呯,黃歷突然開槍,子彈打碎了正咬牙切齒,狠狠咒罵的黑老五的腦袋,餐廳里又是一陣驚呼。
“別耍花樣兒——”黃歷將左手的槍向上頂了頂,王老虎被迫揚起了頭,“否則讓你腦袋開花。”
說殺就殺,心狠手辣,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再加上動作快,槍法準,王老虎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你們兩個把槍扔了,老實呆在那兒,大當家的死了,我不能讓兄弟們都扔在這兒。”王老虎定了定神,對那兩個幸存的海盜說道。
兩個海盜互相瞅了瞅,目光又從倒在地上的同伙的尸體上掃過,然后將槍扔在了地上,老老實實地走到王老虎指的地方蹲下。
黃歷押著王老虎走到餐廳門口,左手抓住他的腰帶,將槍頂在他的背上,準備停當,才捅了捅王老虎,示意他把敲得叮當作響的門打開一條縫。
王老虎打開門,兩個海盜從駕駛室跑來,正在敲門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情。看他們的神態,并沒有意識到危險,餐廳里好多弟兄,又怎么會出事呢?
“你們回去讓船先停下,然后把六哥叫來,我有事和他說。”王老虎隔著門縫,強作鎮定地吩咐道。
王老虎和金牙老六的交談還算順利,那是他的死黨,雖然有些不甘心,但并未違逆他的意思。想想也是,暴躁兇殘、難伺候的黑老五死了,不僅平日劫掠搜刮的財物將是他們的,而且他倆還成了海盜的當家的,再說黃歷默許他們帶走了不少搶劫的財物,也算是有些收獲。至于死幾個人,對于刀口舔血的海盜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順天輪繼續行駛,船上又響起了幾聲槍響,金牙老六和王老虎的親信清除了幾個黑老五的死黨,消除了反對力量,并將尸體扔進了大海。當來到套爾河口附近淺海時,幾條小木帆船靠了過來,那是計劃中前來接應他們的海盜。海盜們在金牙老六的指揮下,帶著財物登上小木船,準備離開。
“好漢,你有如此身手,不如跟我們走吧,吃香的喝辣的,女人天天換。”王老虎虛情假意地拉攏黃歷。
滾蛋去吧,跟著你們走,還不被你們干掉。黃歷冷笑搖頭,警告道:“做人別太過分,干海盜或許是為了生活,可糟害老百姓算不得好漢,早晚得報應。”
“是,是,好漢說得對。”王老虎連連點頭稱是,眼睛卻隔著駕駛室的玻璃望著海中的小船,巴不得馬上脫離黃歷的控制,興許他還想殺個回馬槍也不一定。
“我的槍法你是知道的。”黃歷用槍捅了下王老虎,“不想腦袋開花,就別動歪腦筋,回去老老實實當你的山大王去。”
“明白,明白。”王老虎陪著笑臉,等黃歷指揮駕駛員調轉船頭,做好了加速行駛的準備,才在黃歷的允許下,急匆匆地奔向順天輪的后尾,絲毫也不敢停留,仿佛黃歷的槍口一直瞄著他的腦袋似的。
“開船,全速行駛。”黃歷望著王老虎的背影,大聲命令道。
順天輪轟鳴著沖了出去,王老虎猝不及防,在甲板上猶豫了一下,縱身跳了下去。按照順天輪的體積和載重量,小木船想在行駛中再次劫持它,那是白日做夢。不說別的,就是硬碰,也能把那些小木船撞得粉碎。
黃歷長舒了一口氣,對駕駛室里的船長說道:“分頭去救水手和旅客,然后在這里會合。”說完,他轉身出了駕駛室,三拐兩繞,回到了自己的頭等艙,將衣服和褲子脫下,和面具包在一起藏好,靜靜地等著。
外面腳步聲、人聲嘈雜起來,而且越來越響,看來被海盜們關起來的旅客和水手們正在被放出來。黃歷悄悄出了艙室,走到通往甲板的門口,觀察了一會兒,趁人不備,他閃身而出,混入到獲救的人群當中。現在一片混亂,互相間又不認識,正是掩藏行蹤的好時機。
“舅舅,你剛才上哪去了?”妞妞被黃歷抱在懷里,眼睛還是水汪汪的。
黃歷笑著摸摸她的頭,說道:“我就在你旁邊呀,媽媽抱著你,你就沒看到我。”
妞妞還是個小孩子,而且當時被珍娘捂著,生怕嚇著她,也確實沒多瞅見什么。黃歷這一忽悠,她便信了。
珍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黃歷,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確實很有安全感,但也很令人害怕,真是非常矛盾的心理。如果那時候他在就好了,自己不會被搶走,公公不會被打,丈夫也不會——
“珍娘,你去安慰安慰她吧!”黃歷努了努嘴,別的旅客都拿著東西走了,泰麗還在那里哭泣,身心受到的創傷沒有那么快回復。
珍娘點了點頭,走進去扶著泰麗的肩膀,輕聲安慰了一會兒,泰麗的情緒才稍有些平穩下來。
嗚嗚,輪船拉響了汽笛,兩艘軍艦很快便出現在輪船的南側。船上的無線電臺發出了呼救信號,這是駐煙臺的美國兵艦“泊浦”、“比德”前來救援。短暫的溝通過后,“泊浦”號伴隨順天輪繼續航行,“比德”號則向利津黃河入海口前進,去搜尋匪船。但黃歷知道,這樣的搜尋將一無所獲,海盜們在淺海登陸,因為水淺,兵艦根本無法靠近。
海盜能否抓住,黃歷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順天輪竟然改變了航向,似乎是要返回煙臺。這,搞什么嘛,到天津和到煙臺的距離差不多,甚至到天津還要近一些,怎么會做這樣的決定。
順天輪確實向煙臺行駛,因為船長斷定海盜是從煙臺混上的船,按照太古洋行的規定,他們必須要返回出發港口進行調查,并寫出事件報告。在途中,順天輪又遇上了前來營救的英國兵艦“衛赤”號與“瓦特”號,并改由英艦護送南下,于第二天凌晨抵達煙臺。
繞了一大圈子,又回到了出發地,黃歷搖頭嘆氣,有些哭笑不得。
可這回船上的旅客卻暫時沒有了自由,被統一安排到旅館居住,名為保護,實為協助調查。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總要查清楚旅客和船上的服務員里有沒有海盜的同黨或內應吧,更奇怪的是,那位單槍匹馬拯救客輪的好漢也不見了蹤影。是躲在客輪的某個角落伺機下船?還是身懷絕技,中途跳海,能夠游到岸上?還是——
反正,猜測有不少,但按照那個時候人們的思維水平和技術能力,誰也不會想到黃歷戴著的是后世高科技的、幾可亂真的塑膠面具。至于中國武俠小說中的易容術,那是傳說,胡編亂造,別說外國人,就是中國人,也沒幾個相信的。
到了旅館,黃歷又發現一件尷尬的事情。當初泰麗在給他們登記的時候,竟然填的是一家三口,或許是只有一間船艙的關系。她當然是好心,可當局按照登記資料,也就只給他們安排了一個房間。黃歷是不太在乎,可總得照顧一下珍娘的感受吧!
“我去找他們再要一個房間。”黃歷得知情況,皺起了眉頭,放下提箱,便要向外走。
珍娘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略一猶豫,卻伸手攔住了黃歷。
“別,別去。”珍娘有些訥訥地說道:“這樣,會,會惹人懷疑,對你,不好。”
黃歷眨了眨眼睛,他當然知道這樣不好,正在疑神疑鬼的調查階段,一點點蛛絲馬跡都可能讓人注意。雖然他已經將槍和面具都藏進了提箱的夾層,但到底還不是萬無一失。珍娘能放下羞澀說出這樣的話,證明她雖然話不多,但卻并不傻。而且在這些日子的相處中,是越來越相信黃歷了。
“你說得有道理。”黃歷對珍娘的反應很滿意,這倒不是因為能和她住在一起,而是珍娘在漸漸擺脫心中的陰影,能夠比較冷靜的思考了。
城市里自然不比在偏僻的山里,接觸的人也不是那么純樸,如果珍娘還是那樣靦腆的性子,是萬萬生活不下去的。
一夜沒睡好,三個人都很疲倦,打發走了事件調查員后,妞妞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
黃歷呵呵一笑,說道:“看妞妞多懂事,給咱倆都留好了位置,一邊一個。”
話說得風趣,便緩解了兩人獨處的尷尬氣氛,珍娘坐在床邊,看著女兒,露出了疼愛的表情。
黃歷脫掉外衣外褲,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這樣的時候,越是扭扭捏捏,越會增加不必要的尷尬。反倒是心底沒鬼,大大方方的樣子,更能讓人心情放松下來。直睡到下午,黃歷醒來的時候,看見珍娘和妞妞睡得正香,也不知她什么時候躺下,什么時候睡著的。
順天輪被騎劫的消息傳得極快,影響也極大。當天船抵煙臺時,英國領事館武官狄華都里便連夜趕赴濟南,面見山東省主席韓復榘,強烈要求天津、濟南當局迅速查清案情。
第二天上午,京、津、滬各大報紙便以顯要位置報道了英商太古洋行順天輪遭海盜搶劫的事情。天津《大公報》頭版頭條的標題便是“大沽口外驚人劫案——順天輪被匪騎劫,神秘人奮起搭救,各方派艦偵匪無端倪”。《益世報》則以“大沽海面驚人惡劇——處女航中,英商順天輪遭騎劫;大展絕技,刀疤俠客神出鬼沒”為標題,大肆渲染。
盡管只是損失了部分財物,并沒有旅客被綁票,但這一惡件也給了南京政府巨大的壓力。南京政府電令山東省主席韓復榘和青島市市長沈鴻烈,立即派海陸軍出動,加緊緝拿匪盜。當時的軍政部長何應欽也致電北平英使館,表示歉意,并愿與各方通力合作,以期迅速破案。
國民黨第三艦隊司令部隨即派出駐長山島的“永翔”、“海鷗”兩艦和駐威海的“同安”、“鎮海”兩艦同往查緝。威海衛英海軍也派出軍艦前往出事地點,協同搜索。
外面鬧得如何厲害,黃歷和珍娘住在旅館里也無從知道,他們只能焦急地等待著調查結束,好再次上路。
俗語說得好,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攤上海盜劫船,被暫時困在旅館里,這是泰麗熱心幫忙的結果;而要提前獲得自由,還需要泰麗的開脫。旅客也分三六九等,十幾名外國人和華人中的富商、高官只是簡單詢問一下便沒事了,而沒有背景的小民到什么時候也是被人捏圓捏扁的對象。虧了泰麗這個外國女教士為他們說話,他們也未表現出異常,這才算是擺脫了嫌疑,在第三天終于可以自由活動了。
泰麗在旅館外面等著他們,見了面只是淡淡一笑,隨便說了幾句話,便把他們領到了一家飯館。
“你要請客?”黃歷抬頭看了看飯館的招牌,疑惑地問道。
“感謝你們。”泰麗簡短地說了一句,拉著珍娘和妞妞就向里走。
什么意思,沒頭沒腦的,黃歷搖了搖頭,雖然不解其意,但自己也不能不進去呀!
幾個人在一個僻靜的雅間坐了下來,上茶點菜,這套程序走完之后,泰麗便若有所思地盯著黃歷,似乎對他的臉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
“怎么啦?我的臉上有花嗎?”黃歷很奇怪地問道。
泰麗輕輕轉動茶杯,似笑非笑地問道:“那天在船上餐廳里,我好象沒見到你,你跑哪里去了?”
黃歷眨了眨眼睛,他沒想到泰麗竟然會在那種混亂的場面下記得這些,更何況她遭到了海盜的非禮,應該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的。盡管有些驚訝,但黃歷并沒表現出太大的異樣,只是微微一笑,說道:“那個海盜要,要對你那個,你一定是太慌亂了,所以沒注意到,我就在旅客當中啊!不信你問珍娘。”
舊事重提,應該說是丑事重提,泰麗的臉紅了一下,狠狠瞪了黃歷一眼,這談話沒法繼續了。
泰麗不問了,黃歷卻還有疑惑,不露聲色地說道:“你是不是怪我沒挺身而出,勇敢地搭救你?”
“那倒不是。”泰麗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在那種情況下,我怎么會強求你去送死。當然,如果你有那位神秘先生的身手,就另當別論了。”
“嗯,嗯,那家伙確實厲害,一槍一個,跟小說上的俠客一樣。”黃歷面露欽佩之色。
“如果找到他,我一定好好感謝一番。”泰麗的態度很誠懇,確實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是得好好謝謝人家,要不你可就——,呵呵。”黃歷故意刺激一下泰麗,然后試探著問道:“現在有眉目了嗎?一個大活人總不會就這么消失了吧?”
泰麗欲言又止,嘆了口氣,一攤雙手,無奈地說道:“沒辦法,還真就無影無蹤了,實在令人費解。”
黃歷抿了抿嘴,泰麗似乎沒說實話,今天她來問自己,是否出于別人的授意,或者就是自己的猜測。但他并不準備繼續追問,表現得過于敏感,倒讓人以為是做賊心虛。
珍娘逗弄著妞妞,坐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甚至連看黃歷一眼的動作都沒有,這讓黃歷感到很放心。
黃歷不知道的是,他們在這個雅間吃飯,另一個雅間里便有人在注意著他。這個人與他是同行,也是特工出身,姓曾名澈,是忠義救國會在天津的負責人之一。
自從1933年《塘沽協定》簽訂以后,日本人在華北地區的滲透越來越肆無忌憚,平津地區隨之出現了大量的漢奸,使華北形勢有失控的危險。復興社里面的開明人士覺得必須對這種局面進行遏制,便于1934年成立了忠義救國會。而曾澈就是救國會在天津的負責人,他此次在南京匯報完工作,授命回到天津組建“除奸特別行動組”,卻很不湊巧地趕上了海盜劫船。
在整個劫船過程中,曾澈人單勢孤,倉促之間也未能做出反抗的舉動。當然,他也是不想輕易暴露身分。不過,令他感到震驚的是,竟然見到了身手如此厲害、高明的人物。在曾澈的記憶里,起碼在自己系統內部還沒有見過能超過這個神秘家伙的人。
而這個家伙的神秘消失,更讓曾澈感到不可思議。當然,特工出身的曾澈,與別人的思路不盡相同。盡管難以理解,但他相信這個神秘人就在輪船上,而且從劫船的過程來看,這人或者是住在頭等艙的旅客,或者是與頭等艙旅客有關系而被海盜一起抓來的。
借助于復興社的關系,曾澈加入了劫船事件調查團,暗中觀察研究了頭等艙旅客的面貌和身份,他的目的自然不是幫助山東省主席韓復榘這個對中央政府陽奉陰違的軍閥找到真相,而是對這個神秘人的身份極感興趣,最后他將視線聚焦到了黃歷身上。
特工的職業特征便是記憶力好、冷靜,曾澈搜尋自己的記憶,認為那天在餐廳的時候,黃歷好象并不在場。頭等艙旅客不是很多,而且象曾澈這樣受過嚴格訓練,在什么時候都能盡量保持冷靜,四下窺看,尋找著脫困之機的特工來說,其實這并不是很困難。
當然,這只是懷疑和猜測,曾澈還以調查員的身份偷偷向泰麗暗示了這件事情,想通過泰麗得到些線索。而且此時,曾澈就在同一家飯館里,他在暗中觀察黃歷的舉動,并且嗅出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飯館的走廊有個直角的拐彎,剛才黃歷走過時,看似很自然地向墻角的反方向跨出一步,然后才拐過彎。就是這個小細節,讓曾澈看出了破綻。
一個受過特殊訓練的人,或者經常生活在危險環境中的人,會隨時保持著警覺,他要時刻提防來自于死角處的突然襲擊,加大轉彎角度,這樣可以在對方突襲時迅速作出反應,久而久之,這種警覺和習慣動作已經浸透到了整個身體,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此人八成是個同行,不知是哪個組織的成員。曾澈的眼睛瞇了起來,他越來越相信,黃歷與那個神秘人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
正思索著,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將剛才在黃歷等人隔壁雅間偷聽到的談話告訴了曾澈。
“哦,他們明天坐船去天津啊!”曾澈笑得意味深長,讓手下繼續去監視,心里想道:到了自己的地頭,不怕探不出究竟來,這樣的好手,如果是敵非友,那可要先下手為強,絕不能掉以輕心。如果他是獨行俠,那就更理想了,自己正需要這樣的高手,好在平津大展拳腳呢!
“嗚——”,汽笛鳴響,輪船慢慢靠上了碼頭。
天津啊,終于到了。黃歷長出了一口氣,本來是很簡單的旅程,偏生要出很多事情,但愿到了天津能一切順遂。
在中國近、現代工商業發展史上,天津的地位曾經絲毫不遜于上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天津的鼎盛時期,天津曾是中國第二大商業城市和北方最大的金融商貿中心。當時天津也是通渠之地,海運、航運,在全國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有“南上海,北天津”的說法。
特別是民國以后,北京由于國都南遷失去了綿延幾百年的京城風度,改名為“北平”,大都市的地位不斷下降,而天津卻成為華北首屈一指的繁華大都會。
泰麗受美國基督教公理會的調派,要前往北平貝滿女中擔任生活指導,在天津只是稍作停留,順便觀光一番。所以,下了船,她便與黃歷等人告別,還熱心地留下了聯系地址。
和泰麗告別后,黃歷向碼頭上的腳夫打聽了一下,便和珍娘坐上人力車,直奔興昌腳行。
眼見著要找到親戚了,此行雖然有不少波折,但目的也達到了,可珍娘的心里卻并沒有如釋重負,歡欣鼓舞的感覺。說起來,這個親戚并未謀面,而且面對新的生活,她還感到了茫然和無措。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卻是說不出口的,那就是在這段旅途中,黃歷的盡心照顧竟讓她產生了依賴感,想著黃歷就要離她們而去,珍娘的心里有種難言的失落。
從碼頭到興昌腳行的路并不遠,半個小時后,他們便來到了興昌貨棧所處的大街上,幾十米外的大牌子都能看見了,黃包車卻停了下來。
“這么些人在圍著干什么?”黃歷很稀奇地對車夫問道。
車夫也不明所以,又向旁邊的人打聽,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9世紀到20世紀初期,中國城市流氓階層的膨脹是一個典型的社會現象。上海有青紅幫,天津有混混兒幫,北平有乞丐幫,西北有刀客,四川有袍哥,組織在中國可謂是歷史悠久,根深蒂固,而且各個組織也是各有特色。
天津是九河下梢,漕運終點,河漕海漕交替發達。最盛時上萬條漕船往來。有趣的是沒留下什麼船長文化,水手文化,卻興盛發達起了青皮文化。這青皮其實就是幫會的會員,他們以爭碼頭,剝削搬運工人為業,發展成黑幫以后也經營一些非法或合法買賣。但是碼頭對青皮來說確是毫無爭議的發家立業的根本。天津人管他們叫混混兒,或者混星子,大部分都是些亡命徒。
混混兒的成員不外是好吃懶做的游惰少年,不守家規的子弟,也有些逼上梁山的窮苦之人。這些混混兒平日無事可作,只想招災惹禍,討一頓打,借此成名。按他們的規矩,挨打不許還手,不準出聲呼痛這叫“賣味兒”。倘若忍不住,口中迸出“哎呀”兩字,對方立時停手,這人便算“栽”啦,從此趕出鍋伙,喪失資格,但破口大罵的不在此例。
混混兒們有機會隨同打架,應當本著“不膚撓不目逃”的精神,勇往直前,爭取勝利。有人用刀剁來,應當袒胸相向;斧把來打,用頭去迎,以示不畏;如果軟化或用武器去搪,名為“抓家伙”,雖不致立時被斥,也被賤視,成為終身笑柄。
混混兒的鍋伙長期養著一群閑人,也就必須設法覓取生財之道,以資維持,開賭局、設窯子、收保護費、開腳行等等是為常見手段。一般來說,混混兒幫各有轄境,互不侵犯,但是當有人存心覬覦想爭奪地盤,也會掀起爭行奪市的平地風波。
現在黃歷他們趕上的便是混混兒們在此街腳行的“賣味兒”。泰昌腳行獨霸著這條繁盛的大街,所有鋪戶皆由他們起卸運輸,向火車站、水旱碼頭等處大批搬運。因為收益很可觀,所以,便成了混混兒們眼中的一塊肥肉,誰都想在此爭取一根簽份錢。
但要想爭取一根簽份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把持這家腳行的混混兒幫頭目黑心老六可不是個善茬,他的手下有四大金剛,都練過武功,尤其是打人的手段很是陰狠。一年前,有個叫李大頭的人在這里賣味兒,經受了四大金剛的一頓暴打,硬是咬緊牙關一聲沒哼,最后算是出了彩、露了臉,也得了簽份錢,但這錢只拿了三天就一命嗚呼了。
這種爭奪,黃歷并沒見過,挺好奇。他付了車錢,將珍娘和妞妞擋在身后,他將金屬提箱立好,踩在上面,眺目觀看。
泰昌腳行門前一側安放著幾張靠背椅,椅子上端坐著八位身穿長袍馬褂的老者,他們個個神情肅穆,顯得老成持重。這幾位都是混混幫中已經成名的所謂德高望重的前輩,他們是來為“賣味兒”的雙方主持公道的。
在他們的右側坐著黑心老六,繃緊著臉,一言不發,身后站著四位彪形大漢——四大金剛。四大金剛老大“潘黑塔”、老二“二狠子”,老三“強嘎子”,老四“麻皮張”,都是道上有名的兇人,個個是身高體壯,橫眉立目。特別是潘黑塔,左額頭到右下巴有一道橫貫全臉的血紅的刀疤,更加顯得更加猙獰可怖。
再往下的兩旁放著許多條凳,穿著青色褲襖,腰扎月白洋縐褡包,腳穿藍布襪子、花鞋,胸前還插著一朵茉莉花的都是混混幫各個鍋伙的幫眾,是來長見識的。這些人有的坐在條凳上,有的叉腰站立,還有的蹲在條凳上。他們左邊坐著一些服飾各異、年齡不同的人,他們大多與混混幫有點兒關系或者有點兒交情,他們是被混混幫請來觀禮的。再外面則都是不請自來的旁觀者,俗稱“看熱鬧兒”。這些人拿打架當“西洋景”看,有時還要喊“好兒”助陣。如果架沒打起來,他們便會如喪考妣、耷拉著臉喟嘆:“真他×媽×的沒勁!”
這時,一位坐在上首的老者掏出懷表看了看,對黑心老六說道:“時辰到了!”
黑心老六點了點頭,沖著身后四大金剛擺了擺手。
四大金剛昂首走了出來,提高嗓門同聲呼喊:“天在上、地在下,我主保佑多造化!地上無路通天上,天上佛祖渡有緣,有緣才能一家親,同吃同住同分金!”念完后,四人抱拳朝門口躬身行禮,口中高呼:“迎客嘍——”
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小混混兒突然站起身來,朝上首的幾位老輩拱拱手說道:“祖師爺在上,小子沒出息,渾身骨頭癢得難受,今兒個要湊個分子。望祖師爺恩準。”
為首的老者笑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觀禮的和來看熱鬧的人頓時興奮起來。原來混混幫里有這么個規矩,在“賣味兒”的正主兒出現之前,幫里的小字輩混混可以搶在他前頭“賣味兒”。當然,他也得經得起一頓暴打,但打人者對他會手下留情,不會像對待正主那么厲害,他只要能扛得住這頓打,不但能在幫里露臉還能得一份不菲的賞錢。
得到祖師爺的首肯后,小混混兒走了出來,指著四大金剛說道:“你們四位是四大金剛?我看看……”他煞有介事地搖搖頭,“我看不像。老大你象母豬,老二象癩狗,老三是豬狗不如,老四是不如豬狗。”
觀看的人中立即有不少人叫起好兒來。小混混開口就罵四大金剛,倒不是他跟四大金剛有仇,這也是混混幫的規矩,“賣味兒”的絕不能跟當打手的講客氣,更不能套交情,否則便會被人視為現怯,“賣味兒”的一現怯就會被人瞧不起,甚至會被轟下場。小混混兒開口就罵四大金剛表示老子是硬漢子,老子不怕你打,老子不但不跟你套交情還要罵你,激得你打人的時候打得重打得狠。
一聽有人叫好兒,小混混罵得更起勁了:“豬狗不如也稱金剛?別挨罵了!你們要迎客?怎么迎?老子往這兒一躺,什么客也別想進來!”
小混混兒說著兩手抱著后腦,胳膊肘護住太陽穴,兩條腿剪子股一擰,夾好腎囊,側身在門口倒下。
小混混這一躺是有講究的,他雙手蓋頭護住了太陽穴,兩腿一夾護住了命根子,這樣就不會讓人家失手把他打死。混混幫的規矩,對“賣味兒”的怎么毒打都行,就是不能打要害,不能當場把人打死,出了人命要打人命官司就麻煩了。
老三“強嘎子”,老四“麻皮張”掏出棍子和斧頭柄就要上前毆打,卻被潘黑塔制止住了,“且慢,三弟、四弟,你們看看——”
小混混兒閉著眼睛等了一陣子,不見有人動手,抬眼一看,“強嘎子”和“麻皮張”正瞧著他冷笑。
小混混兒迷惘地問:“怎么?不打了?”
“強嘎子”冷笑道:“小子,你躺錯地方了。按規矩,你躺在門口得把大門堵死,可你只堵住了一多半兒,還留了一條通道讓人出入,這不是賣味兒,這是耍膿包啊!四位爺不會動你了。”
小混混顯然也發現了自己躺的位置不正確,忙把身子往下移了移:爺這會兒把門堵死了,你們動手吧!
強嘎子和麻皮張捋起袖子,走上前去,朝著小混混兒背部一陣拳打腳踢。
小混混兒叫道:“狗屁的四大金剛,你們沒有骨頭吧?拳腳好柔弱,打在爺身上好舒服、好受用!”
兩旁觀禮的人大聲地喝彩:“好樣的!好漢子!”
強嘎子和麻皮張加大力氣更猛烈地擊打小混混兒,小混混兒臉上不但沒有痛苦的表情反而笑著說:“二位,你們這些沒有骨頭的拳腳就不用再丟人現眼了,還不如老子的姘頭給我捶背的勁道大呢,干脆你們操家伙吧!”
強嘎子和麻皮張一個用三節棍、一個抄斧頭柄,朝小混混兒背部一陣猛打。小混混兒背上傷痕累累,額頭冒出了一粒粒血紅的汗珠子,他卻強忍疼痛,高聲呼喊:“好!好!好過癮哪!”
這時,無論是看熱鬧的還是院內觀禮的俱都一邊高聲叫好,一邊鼓起掌來。
強嘎子和麻皮張打了一陣子后退了下來。潘黑塔滿面笑容地走上前去:“好!是條漢子!潘某我交定你這個朋友了。”說著他伸手做出欲攙扶狀。
小混混兒忙說:“不敢勞動大駕,我……”
不料潘黑塔冷不丁地朝小混混兒腰眼上踢了一腳。小混混兒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哎喲!”
這聲剛出口,小混混兒就知道犯錯了,可已經來不及了。“賣味兒”的混混兒是只能叫罵不能叫疼的,這一聲哎喲不但前邊的打白挨了,而且在幫中永遠也做不起人了。
周圍的人們同聲發出了嘆息,小混混兒氣得腦袋直往地上撞。
黑心老六此時站了起來,對眾人高聲說道:“諸位,這位小兄弟雖然今兒個賣味兒沒出到彩,那是老潘使了點兒心眼,照我看這位小兄弟今兒個沒丟面子,他還是一條好漢。大家說對不對?”
“對,對——”周圍的人們隨聲附和道。
“小兄弟,你怎么稱呼?”黑心老六伸手扶起小混混兒,和藹地問道。
小混混兒感激莫名,囁嚅著說道:“我,我叫王二柱,是大王莊的——”
“好,好樣的。”黑心老六似乎很贊賞地點了點頭,對潘黑塔說道:“老潘,回頭你支二十塊現洋送到這位王,王二柱兄弟的府上,給他養傷。”
王二柱忙給黑心老六鞠了個躬:“謝六歲爺賞。”說完,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條凳旁,坐下來靜心觀看。
上首的一位老者贊道:“六爺還真是一副菩薩心腸啊!”
黑心老六謙遜地道:“老前輩過獎了!我也是從道上闖過來的,是過來人。說句實話,要想吃混混兒幫這碗飯不容易啊!能照應點兒就得照應。”
“正主來了。”潘黑塔低聲提醒道。
哦,黑心老六轉過頭,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瞇著眼睛打量著從人群中走出來的一個老頭兒和一個黑臉的瘦子。
黃歷很納悶,看著這瘦削的其貌不揚的老人,難道是傳說中的隱俠,還是小說描述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小說中的高人往往都有這種嗜好。爭奪行市,在他看來,就是踢場子唄,不過看過剛才的表演,他倒感到挺意外。難道混混兒不是靠的能打的手段,而是憑的能挨打的本事,真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黃歷是不明就里,而黑心老六卻不敢掉以輕心,別看這老頭看起來并不可怕,但天津衛混混兒們誰不知道當年奪老店曾經造出驚人奇事。那可不止于爭打,尚有擺陣、約定時日,當場比試的。有的架一塊大鐵板,用火燒紅,赤足在上面走幾趟,對方不能照辦,便知難而退。最令人膽戰心驚的一次是:主人張紹增(回教徒)熬熱一鍋油,跳在鍋里炸死。從此永遠無人再敢生心,奠定了子孫們永世衣飯根基。
“這位爺請了。”黑心老六滿面堆笑,拱手說道:“請問尊姓大名?”
“在下崔老臺。”老者拱了拱手,很隨意地說道:“想跟六爺談筆生意。”
黑心老六一愣,問道:“談生意?談什么生意?”
“呵呵,這生意之事暫且不談,請六爺先看看在下送的薄禮再說。”老者脫下外衣,瘦骨嶙峋的身上到處是醒目的傷疤,那個青年則去拿了條長凳放到老者面前。
崔老臺把左腳架在長凳上,捋起褲腿,從腰間抽出把明光閃閃的匕首,一刀扎進自己的大腿,慢慢地劃開肌肉,又沿著第一刀的刀口平行劃了一刀,然后用刀尖一挑,割下一長條血淋淋的肌肉。
旁觀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黑心老六眨了眨眼睛,雖然崔老臺這么做有些驚人,但也未太出乎他的意料。他的手下很多,這割條肉的事情,難不倒他。
在黑心老六的目光掃視下,麻皮張挺胸走了上來,從小腿上拔出匕首,晃晃刀子說道:“崔爺,您夠仗義,我也湊個份子,弄點兒下酒菜,這玩藝兒有嚼頭兒。”說著,他扯住左邊的耳朵狠命一刀割了下來。
觀看的人群中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
崔老臺臉色不變,既然敢來賣大味,出重彩,他當然不會只有這幾下子。淡淡一笑,他開口對黑心老六說道:“六爺,您這可有祛毒敗火的好藥?”
黑心老六嘴角抽搐了一下,高聲喝道:“來人哪,上藥。”
不大一會兒,一個小混混兒端著兩盤白花花的咸鹽跑了上來,分別往高腳凳上一放,一人一盤。
崔老臺抓起一把鹽看了看,全場的人此時都屏住了呼吸,注視著他的動作。崔老臺呵呵一笑,把鹽使勁往腿上的傷口上揉去,揉完一把又抓起第二把往傷口上揉。場上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第二把鹽揉上傷口后,眾人才扯起嗓門,大聲喝彩。
麻皮張有些傻眼,但耳朵已經割下,要認慫可吃大虧了。所以,他咬了咬牙,也抓起咸鹽往傷口上揉。這耳朵在腦袋上,可不比腿上的傷口,只一把咸鹽上去,麻皮張便滿頭是汗,嘴唇也顫抖起來。
崔老臺豎起大拇指,贊道:“好!天津碼頭上的好漢果然名不虛傳!今天我算是開了眼了。不過,玩來玩去凈是摘些小零件兒,這可不是爺們兒干的事兒,傳出去讓人笑話呀!這樣吧,我給六爺弄點兒稀罕物,其實那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你我褲襠里都有,到了我這個歲數,這玩藝兒用處不大了,留著也是個累贅,干脆剁下來一塊兒下酒……”
這下子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不由自主夾緊了雙腿,是個男人都知道那玩藝是什么,要缺了那玩藝還叫男人嘛?
黑心老六臉色終于繃不住了,他萬沒想到崔老臺敢把那東西豁出來,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這老東西果然歹毒,他反正是半截兒身子入土,那東西要不要還真無所謂。可他的手下要么家里有老婆,要么窯子里有相好的,要是沒了這東西,可他×媽×的全玩完了。
他知道,男人不怕動刀子玩命,必要時舍一條腿、一只眼睛或一條胳膊他們都扛得住,可唯獨不能舍了那東西,否則后果非常嚴重。黑心老六的腦子轉彎很快,馬上便得出了結論,犯不上和這老棺材瓤子斗氣兒,他還能活幾天?
崔老臺象是要玩真的,他已經脫下褲子了,黑心老六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再撐下去了,他不想玩了。
“您等等……”
“六爺,您有何見教?”崔老臺正用刀比劃著,似乎在考慮是一刀切,還是棍蛋分開割。
黑心老六朝崔老臺一抱拳:“崔爺,您不是凡人,我活這么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見到您這么厲害的硬漢子。在下真的服了您了。”說著,他朝里屋一揮手,喝道:“搭上來!”
立即有兩個小廝從屋里抬出一塊門板,門板上蓋著紅色被褥。
黑心老六親手掀起被子,恭敬地道:“崔爺,請您躺下。”
崔老臺謙恭地朝黑心老六和四大金剛拱拱手:“謝六爺!謝四位兄弟。”說完就躺上了門板,黑心老六小心翼翼地替他蓋上紅被子。
上首的一位老者走了出來,對崔老臺說道:“崔爺,剛才我們幾個合議了一下,您的掛錢是半成利。今后泰昌腳行的買賣只要存在一天,您就能拿一天的半成利。崔爺,恭喜你了!”
崔老臺半抬起身子抱拳為禮:“謝老前輩栽培!從今往后只要老前輩和泰昌腳行招呼一聲,我崔老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老者朝黑心老六拱拱手說:“恭喜,泰昌腳行又添了一位保護神哪!”
黑心老六拱拱手說道:“同喜,同喜。”
潘黑塔對崔老臺帶來的那個黑臉瘦子問道:“請問這位怎么稱呼?”
黑臉瘦子拱了拱手,自報家門,“在下錢四。”
“原來是四爺,久仰,久仰!不知您和崔爺落腳在何處?”
錢四說道:“潘爺,說來慚愧,我和崔爺窮困潦倒,暫時在鬼市旁邊的窩棚棲身。”
所謂窩棚,就是天津最苦的窮人的房屋。建造起來非常簡單,一般是向南先用兩根長短差不多的棍子埋在土里,這就是門框,再用一根兩三尺長的木棍橫釘在門框上,這就是上門坎了,沒有也可以湊合,再在后面支上一兩根木棍;然后用破席、破麻袋片重疊地搭在上面,破席和地面接觸的地方,拍上點泥土,一方面防止進風,一方面防止破席被風刮去。
潘黑塔不以為意地笑道:“得,我們先把崔爺送回去,還奉上一壇酒,十斤醬肉和十塊大洋,這些都是道兒上的規矩。您不必勞動,給我們引個路就行。”
黑心老六對崔老臺親熱地說道:“崔爺,按規矩我得三天后到府上拜訪,希望您能養好傷,到時候我在一品香設宴,咱們再一起把酒言歡。”
“崔某不勝感激。”崔老臺拱手致謝。
黑心老五手一擺,高聲喝道:“送客!”
兩掛長長的鞭炮同時點燃,四大金剛抬起崔老臺躺著的門板,跟著錢四往外走,管事的挑了一根扁擔緊隨其后,扁擔上扎著紅布花球,扁擔一頭是一壇酒,另一頭是裝著醬肉的食盒。
當崔老臺被抬走時,大街上擠滿了人夾道觀看,贊嘆聲不絕于耳,更有不少混混兒,滿臉都是羨艷之色。
黃歷皺著眉頭跳下箱子,這幫人玩的是很另類的一個路數,他們是對自己狠,而自己則是對別人狠。江湖啊,還真是什么規矩都有。難道這就是天津混混兒?你有滿身武藝,可人家不和你玩,人家走的是自虐和挨揍的路子,伸著脖子讓你打,有能耐你打死他;或者對著自己下狠手,又砍肉,又割小的,你不敢跟著,那就算你輸了。
“今天還真是開眼界了,還有人敢押命根子的。”
“這算什么,嚇唬人罷了,滾釘板、油鍋撈銅錢,那才叫厲害呢!”
“吹吧,好象你看見過似的。”
“嘿,你還別說,河東糧棧的王半城那條胳膊是怎么被炸成焦炭的,我還真見過。”
圍觀的人說著、講著,紛紛散去,這熱鬧兒看完了,該干嘛干嘛去。黃歷苦笑著搖了搖頭,等人都散盡了,才和珍娘一同向泰昌腳行走去。
剛剛經歷了一場風波,泰昌腳行人進人出,現在才開始忙碌起來。腳行表面上是替行棧客商起卸運輸的承攬人,有定價、行規,但索價很高,卻以極低的代價叫那些腳夫搬運。腳夫流汗掙來的工錢僅足糊口,混混兒所得卻超過其若干倍。
“請問,這里有叫何大魁的嗎?”黃歷走進腳行,對一個坐在桌后的管事問道。
管事長得尖嘴猴腮,還是一對三角眼,怎么看都不是個善類。他打量了一下黃歷,見黃歷穿著很體面,倒也沒惡語相向,只是生硬地回答道:“沒有,這里沒有叫何大魁的。”
沒有?黃歷眨了眨眼睛,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是不是幫忙查一下,興許是這里人手多,您忘記了。”
管事翻了翻眼睛,不悅地說道:“沒有就是沒有,幾十號人我還是記得清的,如果沒別的事情,請走吧!”
黃歷碰了一鼻子灰,正在猶豫時,他看見一個腳夫沖他使著眼色,難道找個人還有什么說道不成?雖有些不解,但黃歷還是領著珍娘出了腳行,卻沒走遠,而是在旁邊的鋪子前看著貨物。
果然,過了不大一會兒,那個沖他使眼色的腳夫走了出來,四下張望了一下,邁步走了過來。
“你們是何大魁的什么人?”腳夫是個中年人,黝黑粗糙的臉顯示著歲月滄桑。
“親戚。”黃歷很客氣地說道:“我們從山東老家來,是來投靠他的,請問您怎么稱呼?”
“投靠他?他現在是自身難保啊!”中年腳夫苦笑了一下,說道:“我叫張小順,何大魁和我關系不錯,他幾個月前出了事情,現在住在鬼市附近的窩棚里,你們是親戚,興許能幫幫他。”
“出了什么事情?”黃歷皺起了眉頭,怎么事情總是不順遂呢。
中年腳夫猶豫了一下,含糊地說道:“得罪人了,被打傷了腿,剛才那個管事的是新來的,不知道這事,否則你們可要沾上麻煩了。”
停頓了一下,黃歷希翼地望著中年腳夫,說道:“能否麻煩您給引個路,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
張小順想了想,點頭道:“好吧,不過你們得等一會兒,我先和管事的告個假。”
盡管心里有所準備,但到了鬼市附近的窩棚區后,黃歷還是感到很驚訝,看似繁華的大都市背后,竟然有這樣臟亂的貧民區。
一座座長不過六尺,寬不過三四尺的窩棚里往往住著一家子人。一個漢子,一個婆娘,再帶上一群孩子,擁擠著度過雨天和寒夜。天一亮,男人起身,全家便都要隨著起來,因為只有那一件大衣服是被褥。男人們一般是從事拉膠皮、扛大個的工作,女人們則到處揀破爛,拾菜幫子,為準備下鍋的東西忙活著。她們不洗臉,不洗衣服,洗臉怕耽誤工夫,衣服是太舊了,洗后一擰就破,針線掛不住。孩子們也不閑著,或去幫著揀破爛,或去挨門乞討。
珍娘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顯然在為將來擔心。投靠親戚,是想得到幫助,可看這個樣子,原來的想法可要落空了。
張小順領著黃歷等人走到了一個破爛的窩棚前,沖著里面喚道:“大魁,在家嗎?”
窩棚里面含糊地應了一聲,麻袋片兒一挑,彎腰走出個人來。這人有一副高而瘦的身坯,肩胛上聳,脊背稍有點駝,細瞇著的眼睛里,掛著點兒血絲,撐著根木棍,走路一瘸一拐。
“順子,你又來看我了。”何大魁的臉上浮起絲笑容,緊接著他便看到了黃歷和珍娘,神色立刻戒備起來。
“大魁,這是你老家來的親戚,怎么,不認識嗎?”張小順看著何大魁的神態,有些奇怪地問道。
黃歷開口說道:“是何叔啊,不知道張老鎖和您是怎么稱呼?”事情總要問個明白,這是他一貫的謹慎性格,萬一這個何大魁只是個重名呢!
“張老鎖,那是我表哥。”何大魁的眼睛一亮,仔細打量著黃歷,輕輕搖了搖頭,又將目光轉向珍娘,半晌有些驚喜地說道:“你,你是珍兒?”
珍娘愣了一下,在她記憶中并沒有這位表叔的印象,但對方怎么會叫出自己的名字,她有些囁嚅地叫道:“表,表叔,我是珍娘。”
哈哈,何大魁暢快地笑了起來,伸手在眉間一指,說道:“我見你的時候,你還小著呢,不過這顆痣還是沒變樣子。”
短暫的喜悅過后,何大魁立時意識到有些不對勁,黃歷的相貌肯定與小鎖沒有什么共同之處,而這侄媳婦突然來到天津,難道表哥家出了什么變故?
“家里出事了?你怎么——這位是……”何大魁收起笑容,擔心地問道。
一句話勾起了珍娘壓抑許久的悲傷,眼淚不由得流了出來,哽咽著,話也說不清楚。
黃歷嘆了口氣,自己也是當事人之一,這個時候還是盡快把事情講清楚,也好盡快商量出個安置辦法來。
何大魁聽著黃歷的講述,拳頭越攥越緊,眼睛越瞪越大,聽到張老鎖不幸死去,張小鎖掉落河中,九死一生時,不由得忿恨難平,嘿地一聲,拳頭重重敲在大腿上,罵道:“白家喪盡天良,兩輩人哪,兩輩人都毀在他們手里。可恨,太可恨了……”
張小順聽著這悲慘之事,也是搖頭嘆息不已,一副痛心的神情。
何大魁發泄了一番,稍微冷靜一些,才發現應該對黃歷表示感謝,同時也感到相當為難。自己現在的處境,比乞丐強不了多少,又添了兩口人,可怎么活呀?
“黃兄弟,象您這樣言出如山的好漢,我何大魁打心里佩服。”何大魁沖著黃歷作了個揖,誠懇地說道:“太謝謝您了。”
“何叔客氣了。”黃歷連忙伸手去拉,說道:“知恩圖報是本分,我這條命還是張老伯和張小弟所救呢,這點小事,算不得什么。”
“一碼歸一碼,這道謝是應該的。”何大魁堅持著行完禮,有四下瞅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你看這樣子,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真是——”
是啊,實在是太寒酸了,黃歷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能這么說,他連忙表示不在意,并把自己的箱子當作板凳坐,以減輕何大魁的尷尬。
唉,何大魁嘆了口氣,訥訥地說道:“見到親戚本是件好事,可我那表哥和侄子——,再看看我這光景,有些話,實在是說不出口啊!”
黃歷很理解何大魁的心情,現在他是自身難保,又有親戚來投靠,可謂是雪上加霜,作為長輩,卻沒法盡到責任,愧疚的心情在所難免。
“何叔,聽說你得罪了人,被打壞了腿,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黃歷找了個話題,自己這面的情況介紹完了,也該聽聽何大魁的遭遇了。
何大魁苦笑一聲,無奈地說道:“我那個臭小子,年紀輕,脾氣犟,得罪了腳行的混混幫。我一看不好,就打發他逃跑,可我這把老骨頭就得遭罪了!”
“那些混混兒也是欺人太甚,但凡有條活路,誰肯受那些王八蛋的氣。”張小順氣呼呼地說道:“怎么,強嘎子還讓人看著你們嗎,這都多長時間了。”
何大魁搖了搖頭,不太確定地說道:“誰知道呢,以前看得緊,現在興許忘掉了。”
“怎么,還被看管起來,走動不得了?”黃歷疑惑地問道。
“嘿嘿,正主跑了,他們就拿老幼婦孺撒氣唄!”何大魁干笑了兩聲。
這時,何大魁的老婆和三個孩子回來了,手里破破爛爛兒拿了一堆,介紹寒喧,又是一陣忙碌。
何大魁鉆進窩棚,再出來時手里拿了一塊洋錢,遞給老婆,低聲說著什么。
到該吃午飯的時候了,黃歷瞅瞅何大魁這一家人的狀況,有心說請他們到飯館去吃一頓,似乎有些打人臉,讓人家更難堪。算了,就在這將就一頓吧!想到這里,他掏出三塊洋錢,遞給張小順,說道:“張叔,您熟悉這周圍的情況,麻煩您買些酒菜,咱們邊吃邊聊。”
“好嘞!”張小順也不客氣,接過洋錢,轉身就走。
何大魁上前要攔,卻被黃歷拉住了,“何叔,您別客氣,咱們還得說說這以后的事情如何安排呢!”
“你看這事鬧得——”何大魁無奈地停下腳步,苦笑著招呼黃歷和珍娘坐下,有個男孩送給妞妞一個泥娃娃,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到一旁玩去了。
“何叔,您以后有什么打算?”黃歷正色問道:“總不能就這么,這么過下去呀,你們租個房子,再干點什么營生,幾百塊錢我還是拿得出來的。”
“我,我也有錢,一百多。”珍娘低聲說道。
“唉,這真是——”何大魁嘆了口氣,平緩了下情緒,慢慢說道:“不瞞你們,我是不打算在天津住了。得罪了混混兒,干什么都不順,他們死纏爛打,讓人頭痛得很。”
“那您打算到哪去?總不是要回老家吧?”黃歷問道。
何大魁搖了搖頭,說道:“我那個臭小子跑到北平去了,前幾天托人捎了個信兒,說是在那邊拉洋車,也算是能生活了。我就想著,天津有混混兒,北平沒有呀,到那里不求別的,就求個安穩,省得成天提心吊膽的鬧心。我尋思著攢點路費就走,沒想到你們來了。要是再晚些時候,可就找不著我了。”
“既然如此,那就趕緊收拾收拾,咱們盡快動身。”黃歷很干脆地說道:“路費,不是問題。”
對黃歷來說,到哪都一樣,天津和北平,不過是個地名的區別,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地。他只是想把珍娘母女盡快安頓下來,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何大魁點了點頭,小心地說道:“好,你們先找地方住下,就這兩天,咱們就悄悄地動身。但愿強嘎子已經忘了這碼事,不會來糾纏不休。”
黃歷張了張嘴,沒說話,這混混兒可以死纏爛打,可以潑皮耍橫,確實不太好對付,總不能象對付海盜似的,都給殺了吧!
其實天津混混兒靠什么揚名立身?靠的是命賤,這條命不值錢,隨時可以和人換命,人家舍不得和你換,那你就贏了。他們耍潑皮也是建立在法律保障的前提下,知道對方不敢要他的命,如果不是被逼到絕處,對方也犯不上要他們的命,為一條賤命吃官司不值得。
又閑聊了一會兒,把去北平的事情細致地計劃下來,張小順拎著不少東西滿頭大汗地回來了。將一個個油紙包打開,不外乎是包子、燒餅、熏肉、燒雞、醬菜之類易于攜帶的飯食,還有兩瓶白酒。
聞到肉香,幾個玩耍的孩子都將目光投了過來,一個個眼巴巴,饞誕欲滴的樣子。何大魁的老婆拿出幾雙筷子,兩三個破碗,將東西擺放好,便退到了一旁。
何大魁嗔怪地瞅了張小順一眼,那意思是說,你小子倒不客氣,跑這打牙祭來了。張小順訕訕一笑,也不辯解。
“珍娘,你把這吃食分開一些,與何嬸和孩子們到那邊去吃。”黃歷多少知道一些這個時代的規矩,男人招呼客人,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但讓別人干巴巴瞅著,他吃起來總不能盡興,借著珍娘也是客人,這樣解決算是兩全其美了。
提箱當桌子,三個男人席地而坐,推杯換盞,吃喝起來。另一邊,這難得的美味讓女人和孩子們也是大快朵頤。
何大魁和張小順酒量甚大,黃歷卻沒有放量,只是小口陪著。兩杯下肚,張小順臉有些微紅,話也多了。
“買東西回來時,我看見了那兩個外地人,還有個小孩子,他們也在喝酒吃肉呢!”張小順見黃歷和何大魁不明所以,便又解釋了一番,他所說的就是在泰昌腳行賣重味,出大彩的那個老頭和黑瘦子。
“嘿嘿。”何大魁冷笑兩聲,不屑地說道:“就靠這個想從黑心老六那得便宜,我看他們是做夢呢!”
“怎么會?黑心老六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答應得好好的,難道他還敢賴賬?那他以后還怎么在江湖上混。”張小順不以為然地說道。
“黑心老六自然不會賴賬,可那個老頭如果不來拿這個錢,他不就省下了嗎?”何大魁瞇起了眼睛,嘴角掛著不屑的笑意。
“不來拿?不能吧?老頭兒吃了這么大的苦頭,會不要這個錢了?”張小順不解地問道。
“他當然想拿。可是富貴在天,生死由命啊!如果他命都沒了,還能來拿這個錢嗎?”何大魁喝了口酒,幽幽地說道:“還記得前年那個混混兒嗎,也是賣味得了掛錢,只拿了三天就死了,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聽說是受了內傷,黑心老六還讓人去祭拜了呢——”
“屁,貓哭耗子。”何大魁借著酒興罵道:“黑心老六在咸鹽里下了毒藥,誰抹誰完蛋。”
張小順手一哆嗦,差點把碗里的酒灑了,“不能吧,黑心老六這么做,也太缺德、太歹毒了。大魁,這么機密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大魁一說出來,便后悔了,猶豫了半晌,嚴肅地說道:“順子,這事你別問了,就當我沒說。黑心老六有多毒辣你也知道,可千萬不要說出去。”
張小順也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要是消息走漏,黑心老六要想在江湖上混,殺人滅口那是一定的。他的臉色難看起來,連連點頭,絕口不再提此事。
江湖還真是險惡哪,黃歷話不多,但所聽的都記在了心里。對于他來說,所見所聞都會化成以后生活處事的經驗,那是相當有用。
“反對分割領土的自治運動”,“反對簽訂密約”……一群學生們從旅館前的大街上走過,揮舞著標語,呼喊著口號。
黃歷站在窗前,看著這景象,轉瞬間,他的眼睛盯在了一個人身上。這個人穿著很普通,站在電線桿下,正悠閑地吸著煙。這個家伙,黃歷的眼睛微微瞇了瞇,拳頭下意識地握緊,然后又慢慢松開,離開了窗口。
暫時將這個不明身份的跟蹤者放到一旁,黃歷坐在桌前,翻開了報紙。
報上披露了六月份日本天津駐屯軍司令梅津美治郎和國民黨華北軍分會負責人何應欽秘密簽定的《何梅協定》,聲稱“東北淪亡,時逾五載,國權凌夷、疆土日蹙,《淞滬協定》,屈辱于前,《塘沽協定》、《何梅協定》,繼之于后。凡屬國人,無不痛心……”
在各一份報紙上,黃歷看到了冀東各地一批親日分子致電宋哲元、韓復榘,攻擊南京政府內外政策,要求實現“華北自治”的報道。
緩緩放下報紙,黃歷伸手揉著太陽穴,腦袋里亂哄哄的,如真如幻的那種復雜感覺,讓他頭痛得很。盡管前世他對抗日戰爭這段歷史所知不多,但也不是一無所知,而記憶的支離破碎,讓他始終象是處于迷霧之中,既象在親身經歷,又象是一個旁觀者。
盡管如此,黃歷也有自己的價值取向,對侵略者,對漢奸,打心里有種憎惡之感。這不是什么高尚、偉大的情操,而是出于很傳統、很普通、很大眾的想法和判斷。亂臣賊子、賣國求榮,自然會被唾棄,這其實是很簡單的道理。使勁晃了晃頭,黃歷依然沒有感到輕松,他站起身,穿上外套,轉身走了出去。
時近初秋,天氣依然很熱,但走在外面,買賣鋪戶,人來人往,多少能分散些注意力。隨便逛了一會兒,黃歷走進了一家商店,透過玻璃門看了看,他不由得抽了抽嘴角,現在已經可以確認,那個家伙確實在跟蹤自己。
隨便買了個玩具娃娃,黃歷若無其事地走出商店,帶著尾巴,繼續閑逛。轉過兩條街,黃歷發現這里圍了一堆人,原來是幾個青年學生正在搞愛國宣傳。
一個俊俏的女學生,穿著淺藍色的衣服,留著齊耳短發,正在一塊大石頭上慷慨激昂的演講,幾個男女學生手里拿著傳單,在人群中走動著散發。
“您好,先生。”黃歷剛駐足觀看,便有學生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張傳單,黃歷隨手接過。
呆了半晌,黃歷覺得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奇怪地轉過頭。
這是一個女學生,穿著白洋布短旗袍,白線襪,白運動鞋,兩只大眼睛又黑又亮,但神情卻是不善。
“怎么了,有事嗎?”黃歷皺了皺眉,拿眼睛死盯著別人,這很不禮貌,就算你長得挺好看。
“先生,你買的是日本娃娃。”女學生揚了揚眉毛,很是不悅地批評道:“在現在這樣的形勢下,你不認為購買日貨是很不妥當的事情嘛?”
哦,這娃娃是個中國人模樣,還真沒注意這是日本生產的。黃歷稍有些理虧,抱歉地說道:“對不起,買東西時沒注意到產地,我以后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
女學生不依不饒地說道:“恐怕不是沒注意到,而是你的愛國之心太淡薄……”
黃歷不高興了,自己一個無心的失誤,犯得著上綱上線,喋喋不休嗎?你不知道我在這站著聽,是捧你們的場。現在可好,周圍不少人的目光都匯聚過來,弄得自己尷尬異常。
哼,黃歷陰沉下臉,白了女學生一眼,反唇相譏道:“就你愛國,怎么不拿槍去打仗?除了會耍嘴皮功夫,你還會干什么?”說完轉身欲走。
“先生,宣傳鼓動也是愛國的一種形式,希望你能用實際行動來證明……”女學生邁了一步,伸手抓住了黃歷手中的玩具娃娃。
嗨,還動手了?黃歷用力一拉,女學生踉蹌一下,差點與他撞了個滿懷。奪過玩具,黃歷轉身就走,那女學生吃了虧,還想擋住黃歷,可黃歷微微一側身,腳下一個滑步,留給她的只是一個后背。
女學生怔了一下,望著黃歷漸行漸遠的背影眨了眨眼睛,一撇嘴,重重地哼了一聲。
出來閑逛倒惹了一肚子氣,黃歷用力撕掉玩具娃娃上面的商標,實際行動?我偏不聽你的,這就是我的實際行動。更讓他不爽的是身后的尾巴,還在不識趣地跟著,該給這家伙點教訓了。
跟蹤者突然發現黃歷的腳步加快了,左轉右轉,鉆入了一個小巷,他來不及細想,趕緊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咦,人呢,轉過一條窄窄的小巷,跟蹤者發現黃歷不見了,他有些茫然地停下了腳步。這條小巷直直的,并沒有什么藏身之處啊!
黃歷用手腳撐著墻面,居高臨下地看著跟蹤者慢慢走過,突然跳了下來,直到跟蹤者的身后。在空中他便伸出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跟蹤者的脖子,用力一扭。跟蹤者的頸骨發出了“咭”地一下響聲,隨即后背被大力推了一把,向前跌倒,身后傳來了一聲冷哼。
曾澈放下了手里的情報,輕輕撫著額頭,感到工作困難重重,遠超過自己原先的預計。
“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侵占了東北,扶植了傀儡政權,又將目標盯住了華北。如今在華北,日本特務如過江之鯽,化裝成郎中,化裝成商人,化裝成游民,化裝成闊佬,星羅棋布地撒滿各處。刺探情報,描繪地理形勢,收買漢奸走狗,行動幾近囂張。
而南京政府的一再退讓,也使曾澈感到處處掣肘,難以大展拳腳。不說遠的,剛剛簽訂的《何梅協定》就是因為天津日租界漢奸報《國權》社長胡恩溥、《振報》社長白逾桓相繼被殺,導致日本向國民政府施加壓力所致。
既要遏制日本特務的活動,又不能因為涉及官方而引起太大的外交糾紛,對此曾澈感到很是為難。但同時,他也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盡管還不十分成熟,但他覺得,在現在的形勢下,或許是一個可以奏效的辦法。
房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禮帽幾乎把臉全部擋住的男人闖了進來,回手把門關上,摘下了禮帽,嘴里唔唔連聲。
曾澈剛要發火,卻吃驚地看到自己派出跟蹤監視的特工以奇怪的姿態出現在面前,他的頭歪向一邊,口對準了他的肩頭,額上的青筋綻得老高,口角有涎沫流出來,眼睜得老大,手在胡亂比劃著,口唇在抖動著,但是除了“唔唔”的聲音之外,卻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挨了頓教訓,又反過來教訓了別人,黃歷稍有些愜意地回到旅館,將玩具娃娃送給妞妞,然后回到房間翻看著自己剛買的一本書。
不知不覺,已經臨近中午,外面傳來的敲門聲,才讓黃歷醒覺過來。打開房門,卻不是珍娘,而是一個伙計,身后還跟著個陌生人。
“先生,有客人來訪。”伙計點頭哈腰地打了個招呼。
黃歷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藍衣黃褲,挺精神的樣子,好象在哪里見過,遲疑著問道:“你是——”
“黃先生你好。”曾澈熱情地伸出手,自我介紹道:“在下姓周,名世龍,咱們同在順天輪上,還記得嘛?”
哦,黃歷擠出笑容與化名為周世龍的曾澈握了握手,心中卻很納悶,也暗自警惕,此人雖說有些印象,可素不相識,此次來訪,到底是何目的?
曾澈倒不見外,握手已畢,很大方地說道:“在下想和黃兄借一步聊聊,不知方便不方便。”
黃歷沉吟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
“就在對面的西餐館,下樓就到。”曾澈很明確地解釋著,目的是讓黃歷安心。
這時,旁邊的房門開了,珍娘和妞妞走了出來,看樣子是想找黃歷去吃飯,見到陌生人,馬上停下了腳步。
“好吧!”黃歷看到她們,心中打定了主意,事情盡量還是要避開她們母女,糾纏不休容易讓她們受到驚嚇。
“那在下就在外面恭候了。”曾澈笑著拱了拱手,轉身走了,似乎一點不擔心黃歷會爽約。
黃歷吩咐伙計去買些吃食送到珍娘房中,然后很平靜地和珍娘交代了幾句,便轉身下了樓。
西餐廳里人不多,畢竟這種享受都是追求時尚的有錢人來的地方。兩個人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向侍者點了食物和飲料。
曾澈一直笑呵呵地瞅著黃歷,而黃歷也是一臉坦然,兩個人心思百轉,都在猜測著對方。
“我先自罰一杯。”曾澈端起酒,一飲而盡,說道:“罰我有眼不識金鑲玉,竟在關公門前耍大刀。”
“周先生這是怎么個說法?”黃歷不解地問道。
曾澈伸手敲了敲靠背,另一側小包間里站起了兩個人,一個赫然便是被黃歷教訓的跟蹤者。
“黃先生明白了吧?”曾澈擺手示意兩個手下坐下,微笑著說道:“在下是順天輪事件調查員之一,這兩人是我的助手,雖然跟蹤黃先生有些冒犯,但我們也是職責所在。”
黃歷點了點頭,心中的疑團散去不少,隨和地說道:“原來周先生是吃官家飯的,黃某倒是失禮了。”
曾澈擺了擺手,笑道:“什么吃官家飯,混生活而已。對黃先生的考察到此結束,以后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了。”
“哦,周先生已經排除了我的嫌疑?”黃歷似笑非笑。
“什么嫌疑不嫌疑的,周某不過是虛應差事罷了。”曾澈很大度地說道:“我呢,最佩服、最敬重的便是英雄好漢,船上的算一個,黃先生也算一個,周某是非常想與之結交哇!”
迎著曾澈的目光,黃歷謙遜地搖了搖頭,笑道:“周先生太抬舉黃某了,黃某這幾下三腳貓,哪敢稱什么英雄好漢。”
“三腳貓?黃先生太過謙了。”曾澈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包間,“我的助手,也是保鏢,可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被黃先生扭歪了脖子,卻連你的影子都沒看到,這樣的身手,著實有些駭人哪!”
黃歷呵呵一笑,不以為意地說道:“他是沒有防備,一時疏忽罷了。”
曾澈也笑了起來,岔開話題道:“黃先生,今日周某一來賠罪,二來結交,三來嘛,便是誠心相邀了。如今國家危難,正是吾輩奮發報國之時啊!”
黃歷沉吟著,這番大道理對他作用并不明顯,而且他對曾澈還有著戒備之心。
“即便是黃先生沒有此等宏大志愿,可就算是為自身考慮,也不會埋沒于市井之中,默默無聞,終老此生吧!”曾澈繼續說道:“現在可正是好男兒拿出本領創造前程之機,可不要辜負自己的聰明才智,更不要辜負了那大好身手啊!”
黃歷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無奈地說道:“聰明才智,可真是抬舉我了。實不相瞞,黃某得了失憶之癥,正在四處尋醫問藥,而且受人之托,還有事情未了,恐怕也只能辜負周先生的美意了。”
曾澈沉默下來,若有所思地望著黃歷,黃歷與之對視,沒有絲毫的怯懦和心虛。
半晌,曾澈釋然一笑,說道:“既是如此,周某也不便強求,不過,你這個朋友,我算是交定了。來,干一杯,希望咱們以后能有機會再聚首。”
黃歷對曾澈的態度感到很滿意,也對此人產生了些許好感,不強人所難,盡管心中失落,但表面功夫卻做到十足。此人社會經驗豐富,為人處事老到,很值得自己學習借鑒。所以,他也含笑舉杯,與曾澈輕輕一碰,表示了足夠的善意。
飯菜上來了,兩個人邊吃邊談,只是找一些輕松的話題,拉近著彼此的距離。令曾澈再次感到微微驚訝的是,黃歷刀叉用得很熟練,一點也沒有生疏的跡象。還真是個奇怪的家伙,曾澈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很明智。
對于黃歷,曾澈并不十分放心,所以才報的假名字,也未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至于邀請他加入,當然也不會是真正的核心組織。
針對目前華北,以及天津的復雜形勢,曾澈幾經思考,決定成立一個外圍組織,這個想法也是從日本人那里學來的。
眾所周知,日本的情報機關很復雜,一是中央的情報機構,主要包括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和海軍軍令部分別設立的情報部,以及政府所屬各部,諸如外務省、拓務省、興亞院、大東亞省設立的情報機構;另一部分則是由一些殖民公司或大資本公司設立的情報機構,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是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的調查課。
而為了便于活動,這些情報機構還設有外圍機構,以社團、雜志社、經濟實體等為掩護進行諜報活動。這些外圍機構活動頻繁,無孔不入,但要想予以打擊,卻必須要抓住切實有力的證據,揭穿這些情報機構的偽裝。即便有證據,日本官方也時常抵賴,拒不承認。
曾澈決定借鑒日本情報機關的經驗,也成立一個與政府關系不太緊密的外圍機構,就以民間組織為幌子,由軍統秘密出錢、出物資,并提供訓練和組織,從而與日本人抗衡。這樣做的顧忌會少很多,出了事也可以搪塞敷衍,盡量不會牽連到國家行為,也會讓軍統易于開脫。
成立一個組織,就要拉起一伙人,曾澈將目光集中到了平津的大中院校的學生身上,這些年輕人有漏點,有愛國心,很容易被拉攏過來。當然,經驗不足,容易沖動,也是他們的毛病。更重要的是,曾澈需要幾個拿得出手的人物坐鎮,而黃歷便是他相中的對象之一。
不過,黃歷拒絕了曾澈的邀請,這讓曾澈感到些許的不滿。但圓滑的他卻沒露出這種情緒,畢竟黃歷是有理由的,而且是暫時的,以后說不定還有機會。
閑聊中,曾澈知道黃歷要先去北平,然后可能回天津,或者去上海求醫,這些本來就不是什么秘密,光明正大的事情,黃歷也犯不著隱瞞。
失憶,曾澈聽說過,卻也是第一次見到,盡管有些懷疑,可對黃歷的身世還是充滿了好奇。這樣一個身手高明,舉止時而高雅,時而粗俗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來路呢?吃飯的時候,曾澈不時打量著黃歷,心中有著種種猜想。
“今天我請客,犒勞大家。”
“我要吃冰激凌。”
“我要吃三明治。”
“給我來份牛排。”
……伴著嘻嘻哈哈的聲音,幾個年輕女孩走了進來。
黃歷無意地抬頭看了一眼,立刻皺起了眉頭,而一道先是怔愣,后是不悅的眼神也投射了過來。
冤家路窄,竟是那個搶玩具娃娃的女學生。黃歷面對咄咄的目光,毫不示弱地與之對視,一個臭丫頭,想讓老子低頭?
程盈秋的脾氣也挺倔,挑釁?難道這家伙一點也不理虧嘛,她瞪圓了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挺了挺胸,用目光反擊過去。
“挺吧,挺吧,太平公主可是嫁不出去的。”黃歷嘴角上翹,嘲諷了一句,手中的刀叉發出叮當的響聲,凌厲地切割著牛扒。
曾澈愕然,很明顯能感到兩道目光在空中交鋒,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搞不清楚狀況,嘿嘿干笑著,“黃兄,你,真是,真是好刀法啊!”
太平公主?程盈秋低頭看了看,臉一下子紅了,這是說我呢,流氓,下流,黃歷挑剔審視的目光不斷射來,而似笑非笑的神情更令她氣惱萬分。
“盈秋,怎么啦?”韓月潔輕輕碰了碰程盈秋,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黃歷,有些不解地問道。
“沒事!”程盈秋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坐在椅子上生悶氣,不時狠狠瞪向黃歷。
占了便宜,吃起東西就是香,黃歷勝了一場,就不再抬頭看程盈秋,而是專心對著食物發起進攻,讓程盈秋的眼鏢全部落空,十分的郁悶。
曾澈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黃兄不僅身手高明,這言辭也犀利得很哪,瞧那女學生,氣得臉色都變了。難道以前有過節,為何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
“一點點小事,說起來倒是我斤斤計較了。”黃歷隨便解釋道:“看她這樣子,象是個富家千金,行事霸道慣了,吃點虧算是長經驗了。”
“嗯,能請別人來西餐館吃飯,應該家境不錯。”曾澈點頭贊同道:“對了,黃兄,要說好醫生,也并不是只有上海才有,我回頭打聽一下,將幾個平津有名的大夫介紹給你。另外,如果遇到麻煩的話,在北平可以去找東城警察局的杜百升巡長,在天津的話,可以去找南市巡長何發喜,他們會盡快通知我,并且提供盡可能的幫助。”
黃歷點了點頭,將兩個人的名字重復了一遍,表示自己記住了,并向曾澈表示了感謝。
程秋盈見黃歷得勝之后,竟然開始無視她,恨得咬牙切齒,平素愛吃的冰激凌到了嘴里,也變得索然無味,看到黃歷等人吃完欲走,實在有些憋得難受。眼見著黃歷等人順著過道走來,她突然伸腳,想絆黃歷一個跟斗。
黃歷突然停下腳步,就站在程秋盈面前,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程秋盈沒想到黃歷看似目不斜視,卻把她的小動作都收入了眼底,而且能迅速做出反應。她無奈地翻了翻眼睛,有些訕訕地收回了腳。
“小丫頭,很頑皮嘛!”黃歷嘿嘿一笑,大步走開。
程秋盈看著周圍同學詫異的目光,感到特沒面子,騰地站起來,沖著黃歷的背影喊道:“我不是小丫頭,我是你大姐。”
精神勝利法有了效果,喊了一嗓子,程秋盈感到舒服了不少。可這好心情馬上就無蹤無影了,因為黃歷在門前回過頭來,沖著她吐了吐舌頭,伸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
氣死我了,這個流氓怎么老拿女人的胸部當話題,弄得自己想爭辯一番都覺得不好意思。程秋盈氣呼呼地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三明治,惡狠狠地一口咬下,仿佛咬在那個可惡的家伙的身上。
和黃歷分手后,曾澈回到了住處,坐在屋中,慢慢思索著今后的工作。
“站長,我有個主意,興許能讓姓黃的家伙加入我們。”趙仲華眨著眼睛湊了過來。
“哦,什么好主意,你說說。”曾澈示意他坐下,很感興趣地問道。
“嘿嘿,我這也是瞎想出來的,好與不好,您拿主意。”趙仲華先打了個預防針,才慢慢地說道:“您不是很贊賞姓黃的身手,又有些擔心他來路不明嘛,咱們可以進行一下試探,順便也讓他與日本人結上仇。到時候,他一個人孤掌難鳴,自然要找靠山,咱們來個雪中送炭,不怕他不乖乖地上咱們的船。”
“你的意思——”曾澈審視地望著趙仲華,猜測著說道:“讓日本人向他下手,然后咱們再看準時機,或是搭救,或是示好。”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趙仲華輕輕一拍手,笑道:“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與日本人有仇,那咱們就可以利用。”
曾澈沉吟著,這也確實是個辦法,說不上好,可也并不太糟,但是不是趙仲華被扭歪了脖子,故意來報復黃歷呢?
作為特工,達到目的是最重要的,至于采取何種手段,基本可以忽略不計。曾澈對趙仲華的建議有些動心,但這需要很好的籌劃一下,既要達到目的,又不會引火燒身。
盡管心中有了這個想法,曾澈卻對著趙仲華輕輕搖了搖頭,這個計劃還是由別人實施比較好,趙仲華會不會公報私仇,他有些拿不準。
老天要是逼著一個人走上哪條道兒,他就非去不可,就象火車一樣,軌道已擺好,照著走就是了,一出花樣準得翻車!黃歷現在當然不會想到,與曾澈在不久后會再次見面,他會再次走上自己熟悉的職業特工的生涯。
短短的兩天時間一晃而過,何大魁一家做好了準備,與黃歷和珍娘約好了時間,在火車站外聚齊,一同前往北平。
初秋的天氣,陽光變得柔和,晴朗淡藍的高空萬里無云,象冰一般澄澈。黃歷很喜歡這個季節,不比夏天的酷熱,也不比冬天的寒冷,非常舒適的感覺。
“接姑娘,送媳婦兒……”妞妞坐在黃歷的鐵皮箱子上玩著能眨眼睛的娃娃,突然抬起小手指著前面叫道:“小三哥來了,瞧,是小三哥。”
黃歷抬起頭,果然是何大魁的小兒子跑了過來,臉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一副惶急的模樣。
“黃叔——”小三跑到近前,氣喘吁吁地說道:“不,不好了,爹和娘被,被那個二狠子攔住了,走不脫——”
“在哪里?”黃歷瞪起了眼睛,這些混混兒,真是垃圾、渣滓。
“那邊,過,過一道街就看見了。”小三伸手指著說道。
黃歷回頭對珍娘說道:“你帶著孩子在這等我,我去看看。”
珍娘點了點頭,擔心地說道:“黃大哥,你,你要小心。”
嗯,黃歷答應一聲,轉身跑向出事的方向。
正如小三所說,過了一條街,黃歷便看見了聚攏的一群人,里面傳出吵吵嚷嚷的聲音。
“何大魁,咱們的賬還沒了,你就想蔫巴悄地溜了,想得挺美呀!”二狠子掂著手里的斧把,撇著嘴,對何大魁一家人說道。
何大魁忍著氣,說著軟話,“二爺,我那小子是砸了您一棒子,可也沒怎么著您哪,再說,我們賠了您十塊大洋,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們一家吧!”
“翻過來掉過去,你他×媽×的就這套磕,爺都聽煩了。”二狠子沖著身旁的王二柱揚了揚下巴,“今兒是你露臉兒的機會,讓兄弟們都瞧瞧,六爺沒看錯人。”
王二柱在泰昌腳行出了彩,被黑心老六看中,收入了幫中,對于他來說,是一件大喜事,在天津闖蕩了一年多,終于算是熬出頭了。只念過幾天私塾、斗大的字認識不了幾個的王二柱,是從野臺戲和評書中受到的教育。他羨慕那些傳說中的英雄好漢,尤其著了魔一樣地敬佩清末年間的大盜康小八,他經常問自己,為什么那個黑矮子可以作出驚天動地的事來,而自己這個黑矮子卻不能出人頭地,揚名立萬?
受了頓皮肉之苦,卻得到了黑心老六的賞識,王二柱認為這是自己實現夢想的第一步,是的,他已經是一條好漢了,只須再作幾件膽大手狠的事,便會變成驚天動地的英雄好漢。
盡管覺得欺負何大魁有些不夠英雄,但二狠子一招呼,王二柱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捋胳膊挽袖子,上前動起手來。他一拳打在何大魁的臉上,立時打得何大魁摔倒在地,鼻口冒血,何大魁的老婆和孩子撲上去,哭喊成一團。
“打,想跑,打斷他兩條腿。”二狠子將手里的斧把扔給王二柱,惡狠狠地說道。
王二柱握緊斧把,咬了咬牙,走了兩步,揮舞起來……背后突然挨了重重一腳,王二柱被踹出去三米多遠,結結實實地趴在地上。
黃歷一腳踹飛王二柱,轉身兇惡地瞪向二狠子,一個墊步,左拳在二狠子眼前一晃,右拳直奔二狠子的面門。
二狠子雖然是個混混兒,擅長挨揍,卻也有些武藝在身,慌亂中連忙招架,擋住了黃歷的拳頭,卻沒留神黃歷的腳,被黃歷一腳踢中襠下,他慘叫一聲,雙手捂住襠部疼得蹲下身去。黃歷一招兒得手便不容對方有半點兒喘息的工夫,又是一腳踢在二狠子的臉上,二狠子被踢得仰面摔倒,兩顆門牙掉落在地,立時昏倒。
只是短短一會工夫,王二柱被踹飛,二狠子被打昏,剩下的五六個小混混兒這才醒過味兒來,嚎叫一聲,沖上前來。
這些混混兒也打過群架,但不過是胡掄亂打,哪象黃歷受過專門訓練,拳快腳急,力道又猛。拳打,腳踢,肘擊,膝撞,一陣呼喝之聲過后,幾個混混兒全被打倒在地,呻吟痛叫,狼狽不堪。
“何叔,快走,別磨蹭。”黃歷連連擺手,示意何大魁一家不必客套,趕緊離開。
王二柱爬起身,嚎叫一聲,再次撲了上來。
黃歷一閃身,一記大耳光抽了過去,厚實的手掌以極大的爆發力和王二柱的左面頰進行了全方位接觸,聲音極響,圍觀的人耳朵都被震得嗡嗡響。
王二柱有些被打蒙了,見黃歷的拳頭又搗了過來,趕忙護住胸肋,這下他的臉又暴露無遺,黃歷那一拳本來就是虛招兒,拳頭在半空中又化作掌,啪!啪!啪!啪!又是四個耳光。
“下賤,靠挨揍自虐闖名聲,靠欺軟怕硬稱好漢,老子還真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垃圾。”黃歷不屑地罵道。
王二柱昏頭脹腦地倒在地上,他覺得臉上象是被揭去了一層皮,火燒火燎的疼痛一陣緊似一陣,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兒直沖嗓子眼兒。
黃歷抬頭看了一眼,何大魁一家正匆匆離開,只留給他幾個背影。他四下瞅了瞅被他打倒的幾個混混兒,暫時都失去了還手能力,應該是沒問題了吧,等到別的家伙得到消息趕來,火車也開了,諒他們也不會追到北平撒野。
“啪,啪…”幾下掌聲傳了過來,不遠處一個男子正用力鼓掌。
黃歷皺了皺眉,但只是匆匆一瞥,便轉身去追何大魁一家………
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麗的時候。天氣正好不冷不熱,晝夜的長短也劃分得平均。沒有冬季從蒙古吹來的黃風,也沒有伏天里挾著冰雹的暴雨。天是那么高,那么藍,那么亮。
黃歷等人來到北平已經好幾天了,要安置好珍娘母女倆以及何大魁一家人,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何大魁那個惹禍的兒子在北平不過是賃了輛洋車,和幾個單身車夫一起擠在車行的破屋子里。這一群人一到,光是找住處,就足足折騰了兩天。
最后終于在平安里東南、中南海西北、皇城根附近的毛家巷的大雜院里租了三間西屋,算是暫時安定下來。依著黃歷的意思,總要住得干凈寬敞些才好,可何大魁和珍娘都覺得要細水長流,現在都還沒有找到謀生的活計,有個安身之所就算不錯了。
這個大雜院里有七八戶人家,多數的都住著一間房;一間房里有的住著老少七八口。這些人有的拉車,有的作小買賣,有的當巡警,有的當仆人。各人有各人的事,誰也沒個空閑,連小孩子們也都提著小筐,去撿菜葉,拾煤核。爐灰塵土臟水就都倒在院中,沒人顧得去打掃。
三間西屋進身很小,可是頂子高,因為沒有頂棚,墻上到處畫著臭蟲血。又臟又亂,黃歷站在屋門口看著大雜院的人們,發現他們也很有趣,這些人說話聲音很高,象是吵架。男人們隨便跟老婆和孩子們瞪眼,可是對他們也很和氣,都向他們點點頭,讓他們屋里坐。住北屋的那個巡警身分最高,不大愛理人,早晚低著出入,可對黃歷還算禮貌。拉車的牛四的身分最低,可院里的誰也不敢惹他,他脾氣暴躁,喝點酒就敢與人拚命。
“黃大哥,屋子收拾好了,您里面坐。”珍娘走了出來,她頭上包著塊布,剛剛掃除完的樣子。
黃歷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進去。墻上糊了些報紙,炕上是新買的葦席,鋪蓋是他買來的,窗前一個小木桌,兩把椅子,是何大魁的兒子從破舊市場買來的便宜貨。屋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整潔,可見珍娘是個極利索能干的女人。
“請喝茶水。”珍娘雙手端杯,遞到黃歷面前。
“不必客氣。”黃歷接過來,喝了一口,說道:“總算安定下來了,以后有何叔一家幫襯著,我也就放心了。”
珍娘輕輕擺弄著衣角,低聲說道:“黃大哥,多謝您這一路上的照應,要是沒有您,我和妞妞還不知——”
“沒有那么嚴重。”黃歷擺了擺手,說道:“你們只不過第一次出門在外,又是女人,所以倍感艱難,這以后社會經驗多了,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話是這樣說,可我們娘倆要想在這大城市生活下去,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珍娘苦笑了一下,對以后的日子還充滿了擔心。
“何止是你們娘倆,你看何叔一家不也是在艱難度日嘛!”黃歷寬慰道:“患難是最實際的,無可幸免的;但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設法在患難中找縫子,逃了出去——盡人事,聽天命。總之生在這個年月,一個人須時時勇敢的去面對那危險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險的事。你須把細心放在大膽里,去且戰且走。你須把受委屈當作生活,而從委屈中咂摸出一點甜味來,好使你還肯活下去。”
珍娘似懂非懂,眨著眼睛,細細品味。
“我還要在北平呆幾天。”黃歷緩緩說道:“去看幾個名醫,希望有辦法治好我這失憶癥。說起來,我比你們還可憐。你們總知道自己的過去,也知道以后要去干什么,而我,就好象混吃等死一般。”
珍娘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道:“我倒希望把以前的悲慘之事全都忘掉,可我總是做不到。要不是有個孩子放心不下,活在世上對我來說就是受罪。”
是啊,這就是各人看問題的角度和經歷不同,所形成的不同觀念。自己是拼命尋找自己的過去,而珍娘卻想把痛苦的回憶拋棄,這還真是很奇怪的事情。
呵呵,黃歷輕笑了兩聲,想把傷感的氣氛沖談一些,“你這話應該讓那個泰麗聽聽,很有些皈依上帝的意味。”
珍娘撇了撇嘴,微微笑道:“我可不信洋和尚、洋屁姑的教。”
黃歷岔開了話題,說道:“妞妞七歲了吧,應該去上學了。”
珍娘眨了眨眼睛,猶豫著說道:“請先生,上私塾嗎?費用很大吧?”
黃歷搖了搖頭,解釋道:“這附近不是有小學校嗎?你說的那些好象太古老了,現在是新式教育,費用好象不是很高。不如,就讓我來出這筆錢吧!”
“我還有些錢,不過還是打聽打聽才好。”珍娘有些拿不定主意,但對黃歷,總不好一口拒絕,只好找了個借口。
黃歷也不好強迫,說到底,自己與珍娘非親非故,即便有些恩情,也不好以此為資本。又呆了片刻,黃歷便起身告辭,這個地方他住不慣,而且也沒安排他的地方,畢竟在珍娘等人眼中,他不會久待,很快便會離開的。
太平時節的北平之秋就象是人間的天堂,也許比天堂更繁榮一點呢!街上的高攤與地攤,和果店里,都陳列出各種各樣的水果,那些水果,無論是在店里或攤子上,又都擺列的那么好看,果皮上的白霜一點也沒蹭掉,而都被擺成放著香氣的立體的圖案畫。“唉——一毛錢兒來耶,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兒,皮兒又嫩,水兒又甜,沒有一個蟲眼兒,我的小嫩白梨兒耶!”叫賣聲象唱歌一樣在香氣中顫動,使人們的腳步放慢,聽著看著嗅著北平之秋的美麗。
在街上的香艷的果攤中間,還有多少個兔兒爺攤子,一層層的擺起粉面彩身,身后插著旗傘的兔兒爺——有大有小,都一樣的漂亮工細,有的騎著老虎,有的坐著蓮花,有的肩著剃頭挑兒,有的背著鮮紅的小木柜。
北平人,從一入八月就準備給親友們送節禮了。街上的鋪店用各式的酒瓶,各種餡子的月餅,把自己打扮得象鮮艷的新娘子;就是那不賣禮品的鋪戶也要湊個熱鬧,掛起秋節大減價的綢條,迎接北平之秋。
黃歷走在大街上,節日的氣氛將他有些失落的情緒沖淡了許多。這幾天來,他走了好幾個地方,有中醫,有西醫,甚至有研究醫學的教授,但對他的失憶癥,幾乎都是眾口一辭,這個病不是靠藥物所能醫治的。也許他永遠不會再有之前的記憶,也許他一覺醒來,所有失去的記憶又會重新回到他的頭腦。嗯,有些奇妙,也有些令人無可奈何,他不喜歡這種自己完全處于被動,聽天由命的感覺。
我不應該傻等著老天來眷顧,那靠不住。黃歷已經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覺得應該去做自己熟悉的,或者是適合自身技藝的工作,那樣會更有利于記憶的恢復。就象科學家或藝術家所謂的靈感一樣,并不是神乎其神、突然而來、倏然而去的東西,而應該是知識、經驗、追求、思索與智慧綜合實踐在一起而升華了的產物,是一個人在對某一問題長期孜孜以求、冥思苦想之后,通過某一誘導物的啟發,才產生的一種新的思路。
但是,自己熟悉的、適合自己技藝的是什么呢,想到這,黃歷又有些苦笑著搖了搖頭。格斗,殺人,這樣的職業會是什么?
邊走邊想,黃歷便沒注意到身后有兩個人在遠遠地瞄著他。直到他聞到了一股濃香,方才感到肚餓,看看離旅館已經不遠,索性在外面吃完飯再回去不遲。
北京的街頭巷尾,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有賣鹵煮火燒的店家,過去還有肩挑小擔的流動商販出售這種食品。特別是夕陽西下,鹵煮小腸開鍋出售時,人們從很遠的地方就能聞到它那特有的香味兒。好吃這口兒的,便會聞香而至,要一碗鹵煮小腸和一兩個火燒,既解饞又解飽。
而其中,陳玉田制作的鹵煮小腸(鹵煮火燒)可謂一絕。腸肥而不膩、肉爛而不糟、火燒透而不粘,“小腸陳”的雅號由此叫響。
黃歷坐了下來,要了兩碗煮小腸再加三個火燒,邊吃邊贊嘆,確實不錯,看著香,聞著也香,吃著更香。
兩個男人也走了過來,坐在攤子上,吃著東西,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眼神卻不時瞟過來,并低聲說著話。
“你看清楚了,是這個人?”穿著西服的瘦漢子壓低聲音問道。
“沒錯,就是他。”另一個男人穿著白色杭紡綢衫,下身是黑色細布寬腿褲,看起來象是個幫派人物。
穿西服的漢子沉吟了一下,站起身走了過去,經過黃歷身旁時,似乎腳下一滑,猛然撞向黃歷。
黃歷正吃著東西,見有人失足,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扶一推,已經將西服漢子的身子穩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西服漢子連連向黃歷表示歉意。
點了點頭,黃歷表示并不在意,繼續填著自己的肚皮。
“身手果然不錯。”西服漢子走回到自己桌子,不動聲色地說道:“交給我吧,趙四,你吃完就可以走了。至于錢,明天到川崎商社來取。”
“謝謝您,佐藤先生。”趙四嘿嘿一笑,胡亂吃了碗鹵煮,起身走了。
趙四叫了輛黃包車,不多時來到了一家小飯館,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兩個小菜,一壺酒,慢慢地吃喝著。
過了一會兒,街上走來一個警察,象是巡視的模樣,看到趙四,慢慢走了過來。
“嘿,杜巡長,您坐。”趙四殷勤地起身相讓。
杜百升微微笑了笑,訓斥道:“你小子給我放老實點,甭想在我這片兒惹事。”
“不敢,給我兩個膽兒也不敢在您的地頭做買賣。”趙四連忙辯白。
杜百升坐了下來,湊過頭低聲問道:“怎么樣,事情辦成了?”
“杜爺,您就瞧好吧!”趙四臉上掛著有些諂媚,又有些炫耀的神情。
嗯,杜百升從兜里掏出十塊大洋遞了過去,趙四趕緊用雙手接著,“別在烏七八糟的地方,造害了這錢。”
“是,是,我聽您老的話。”趙四眉開眼笑地將錢揣進兜里,又一筆錢到手了,這差事還真是合算,兩頭都有錢賺。
杜百升起身要走,忽然又停了下來,湊近趙四嚴厲地說道:“不想有麻煩的話,你就快給我躲起來,否則……”
趙四身子哆嗦了一下,趕緊答道:“我馬上就走,回密云老家呆幾天。”
嗯,杜百升看似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佐藤和趙四分手后,又盯著黃歷進了旅館,方才趕回了川崎商社。
川崎商社專門經營日本紡織品及日用商品,經營規模很大,除了零售還兼營批發業務,它的批發銷售渠道可以覆蓋華北數省。當然,這是表面上的,川崎商社是黑龍會設在北平的一個重要據點,負責搜集情報,拉攏漢奸,進行一系列的秘密活動。
川崎商社的總經理川崎武夫,人如其名,身體粗壯,留著寸頭,短短的頭發茬子象根根鋼針一樣直立,還沒說話眼珠子就瞪起來,顯得很蠻橫。形象雖然如此,但川崎卻是一個中國通,尤其喜歡收藏中國的藝術品。此時,他正在書房內,對著一幅剛剛買到手的書畫細細鑒賞。
“佐藤,你來看看這畫。”川崎的一個愛好便是對著自己的手下顯示淵博的知識,特別是對文物書畫,當那些古老的典故聽得手下發愣的時候,也是他最自鳴得意的時刻。
佐藤湊過來,低頭看了看落款,竟是董其昌的一幅山水畫,趕忙贊道:“董其昌,很有名的中國畫家,是,是明朝的吧?”
“不錯。”川崎得意地講解道:“《畫史繪要》曾評價道‘董其昌山水樹石,煙云流潤,神氣俱足,而出于儒雅之筆,風流蘊藉,為本朝第一’。但我卻認為其用筆柔和,秀媚有余,魄力不足,缺乏氣勢啊!”
“川崎閣下真是眼光獨到,鄙人佩服。”佐藤趕緊捧了川崎一句,然后說道:“我觀察了那個姓黃的,確實不象個簡單人物。”
川崎沒有馬上答話,而是小心翼翼地將畫收起,放進保險柜里,才緩緩說道:“可惜是在北平,我們行事多有顧忌。如果向上面匯報,又怕時間拖延,讓這個人有所覺察,伺機跑了。”
“是啊!”佐藤點頭贊同道:“聽說他帶著幾件稀世文物,放跑了他,還真是可惜。”
川崎眼睛里射出貪婪之色,但還是一本正經地訓斥道:“文物是次要的,帝國的事業才是至高無上的。要是讓他成功籌集了款項物資,返回滿洲,那些冥頑不靈的支那人的抗日武裝將會如魚得水,給帝國造成極大的損失。”
“對,閣下教訓的是。”佐藤恭敬地點頭稱是。
川崎在書房里來回走著,木屐落在地上,發出有節奏的響聲。半晌,川崎以日本人獨有的姿勢抱手而立,低沉地說道:“佐藤君,依靠你和小野的力量,能否將此人制服,并且秘密帶到這里。”
佐藤猶豫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抬頭說道:“要是硬碰,我沒有把握,但是我們可以想一個巧妙的方法。比如偷襲、下藥……鄙人有信心干好。”
川崎抿了抿嘴角,輕輕點了點頭,說道:“那你們就去辦吧,一定要小心謹慎,不可暴露。”
“哈依!”佐藤深深鞠躬,轉身而去。
日本各情報機關稟持政府的方針政策,自九一八之后便向華北進行滲透偵察,他們的觸腳伸向中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達官貴人,販夫走卒,只要有利用價值,他們便會與之周旋。
在日本人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的前提下,也由于種種國家自身的原因,說是遍地漢奸有些夸張,但在金錢勾引、私利相誘、武力危逼等種種手段之下,很多人或為錢財,或為私欲,或為怨恨,成了日本人手中的卒子,賣國求榮,甘心出為虎作倀,這趙四便是其中之一。
但這次川崎武夫將目標轉向黃歷,卻并不是那么簡單,這還要拜曾澈所賜,趙四只是被錢收買,被人利用,向川崎透露了假消息。而黃歷卻不知道,他的身份已經變成了東北抗日武裝派出的秘密人員,負責到北平、天津、上海進行籌款、采購、招募等事宜,可謂是重量級的人物。
危險正在悄然臨近,而黃歷卻未覺察。一來是沒有想到會有人對他不利,二來,不得不說,平淡的生活正在消磨原本屬于他的那份警覺。
當旅館的茶房在回家的路上被佐藤和小野所挾持,在匕首、手槍和金錢的威逼利誘下,顫抖著手接過藥包時,黃歷正睡得香甜;當茶房將加了料的茶水送進他的房間時,黃歷還含笑表示了謝意。
歷史上,英雄往往不是在面對面的戰斗中被擊敗,而是莫名其妙地毀在小人物之手。張飛,勇冠三軍,卻在睡夢中被范疆割了腦袋;典韋,古之惡來,兇悍無比,卻因為被胡車兒偷走雙戟而命喪轅門……范疆、胡車兒的名字,大多數人都記之不住,但就是這些近乎于無名之輩,卻能將張飛、典韋這樣的英雄和猛將置于死地。那么,黃歷栽在一個茶房手中,倒在一壺茶水之下,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嘩啦!”一盆冷水照頭潑在黃歷的頭上,哼了一聲,黃歷慢慢醒了過來,但日本人使用的麻醉藥的藥效很強,他的頭腦昏沉,身體疲弱無力,外面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天邊傳來一般。
一下劇痛從腰肋處傳來,黃歷痛得悶哼了一聲,蜷縮起來,他的手腳都被鐐銬鎖住,只能側身躺在冰涼的地上。緊接著又是幾下打擊,他的臉上也挨了一腳,鼻口冒出血來。
佐藤狠狠揍了黃歷一頓后,輕篾地笑道:“該死的支那人,象條癩皮狗。”
踢嗒踢嗒的木屐聲傳來,川崎走了過來,抱著膀子看著躺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黃歷,面上浮起了笑容,轉頭對佐藤說道:“佐藤君,干得很好,他隨身物品檢查過了嗎?”
“身上搜查過了,那個箱子還沒有。”佐藤指了指旁邊的鐵皮箱子,說道:“我想先把他弄醒,然后再——”
“幾個小時了?”川崎瞇起眼睛,用腳重重踩在黃歷的頭上,獰笑著加強壓力。
“快三個小時了。”佐藤回答道。
“這是帝國情報機關特制的麻醉藥,甚至可以讓獅虎沉睡四個小時以上。”川崎慢慢地收回腳,猛地踢在黃歷的肚子上,看著黃歷蜷縮成蝦米狀,鄙夷地翹起了嘴角,說道:“至于這頭支那豬,沒有五個小時,是不會完全清醒,回答我們的問題的。”
佐藤打開了黃歷的鐵皮箱子,將里面的東西搜了一遍,幾件衣服被胡亂扔在地上,然后抬起頭,有些失望地對川崎說道:“閣下,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物品,看來重要的東西他并沒有隨身攜帶。”
川崎點了點頭,并沒特別失望的表情,說道:“看來他是有些聰明的,不過,這就要看他的嘴巴是不是夠嚴了。”
佐藤嘿嘿一笑,惡狠狠地說道:“小野君去找刑具了,一會兒就讓我們來伺候他吧,就算是銅牙鐵嘴,也會讓他開口說話。”
川崎也笑了起來,說道:“我會來欣賞這難得的表演,想想,我們很久沒有聽到支那人的慘叫和哀嚎了,那可真是下酒的好菜呢!”
聲音漸漸遠去,周圍安靜下來,被川崎認為還需要至少兩個小時才會清醒的黃歷慢慢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川崎等人還是低估了黃歷的實力,作為專業的特工,他經受過嚴格的訓練,這不光是體能和技藝的提高,他的身體還有抗拒許多藥物的作用。那是一種基于實際的需要的抗毒注射,使身體內逐漸生出抗體,使一些藥物在他身上起的作用減小或者持續時間變短。
盡管強烈的暈眩不時襲上腦際,但被毆打的疼痛倒使他的精神能夠慢慢集中,他奮起意志,咬緊牙根,盡力使自己進入瑜伽的完全呼吸之中,這種呼吸方法能夠增加氧氣供應,使血液得到凈化,增強抵抗能力,頭腦也會變得清澈。
隨著汗珠從毛孔中不斷流出,麻醉藥的藥力在慢慢揮發,黃歷感到暈眩感逐漸退減,他成功地控制了麻醉藥的作用,但也消耗了大量的體力。
但黃歷知道,他已經沒有休息的時間了,拼盡力氣,他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滾了幾下,來到鐵皮箱子旁邊,費力地喘著氣,他慢慢坐了起來。他的手被兩副手銬反銬在背后,盡管他不會傳說中的縮骨神功,但經過真正的苦練,他的關節能以常人難以做到的方式進行伸縮和轉折。
箱子的薄薄夾層被打開,黃歷抓到了那一串萬能鑰匙,憑著手指的觸覺,他挑了一個尖鉤型的工具,摸索著,插進了手銬的鎖眼……
雙手自由了,黃歷又捅開了腳鐐,將手槍和消音器組裝好,這一些簡單的動作就讓他感到極為疲累。他知道,以這種狀態是不適合與敵人搏斗的,只有出奇不意,用槍干掉那幾個敵人。
該死的日本人,怎么會與自己過不去。黃歷挪到墻角,斜倚著坐下,將手銬和腳鐐都虛虛地戴上,將手槍放在身后,調勻呼吸,慢慢恢復著體力。
這是間四十多平的地下室,對,只是地下室,而不是那種專業的審訊室,沒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另一邊靠墻處還堆放著木箱,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
媽×的,敢打我,黃歷嘴角上翹,眼中射出了陰冷的寒光。他已經忘了過去曾經受過超出此種殘酷程度的對待,只覺得是頭一次吃這么大的虧。隨著腦袋的不斷清醒,他已經想明白了此次失手被擒的原由。那個茶房,天天按時送水的家伙,那壺茶,自己就象《水滸傳》中被蒙汗藥放翻的肥羊,差點被做成了人肉包子。
咣當一聲,門被打開,然后是樓梯上的腳步聲響起,黃歷瞇了瞇眼睛,斜歪著頭躺在地上,裝出還在昏睡的樣子。
佐藤和小野說笑著走了進來,一個手里提著小火爐和一桶水,另一個抱著長木凳、繩索和幾塊磚頭。
“小野君,很久沒有拷問過犯人了,倒真的有些期待呢!”佐藤將長凳放下,不屑地瞅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黃歷,笑道:“先讓我來?讓這家伙嘗嘗老虎凳的滋味。”
“不必那么麻煩吧?”小野是個矮胖子,臉上的肥肉將眼睛擠成了一條縫,他將爐子放下,用火鉗子捅了捅,炭火變得紅亮起來,“用這個多方便,滋滋的烤肉香味彌漫在空氣中,犯人慘叫著問一答十。或者灌水,半桶水下去,這頭支那豬就會連祖宗八代都說出來。”
“呵呵,小野君太性急了。”佐藤殘忍地笑了起來,惡狠狠地說道:“咱們慢慢來,每種刑法都用一遍,讓這家伙知道死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這個想法好。”小野臉上的肉抖了抖,小眼睛瞥了瞥黃歷,說道:“川崎閣下怎么還不來,我都有些等不及了,你呢,佐藤君?”
呵呵,哈哈,小野和佐藤相視而笑,都為即將開始的拷問感到興奮。
作為特工,黃歷經受過專門的語言訓練,對于日語,雖然不是特別精熟,但多少能聽得懂一些,也會一些簡單的對話。他不動聲色地躺在地上,心里暗暗發狠,只等適當的機會下手。
“先把這家伙弄醒吧!我覺得這頭支那豬有些冷,讓他暖和暖和。”小野笑了一會兒,拿著火鉗子,晃著兩條羅圈腿走了過來,伸手就向黃歷的肩頭烙去。
黃歷的眼睛驟然睜開,射出兩道寒光,身體一縮,躲開了火鉗子,腳已經從鐐中脫出,猛地踢在小野的下陰。小野只發出半聲驚呼,便覺得下身劇痛,眼前發黑,撲通摔倒在地。
“當啷”一聲,火鉗子落在地上,迸出了幾點火星。佐藤的視線被小野擋著,并未看清究竟,小野被擊倒,他才看到黃歷已經坐了起來,手中一個長長的槍管正對準著自己。不等他反應過來,卟的一聲悶響,佐藤瘦削的臉上多出了一個血洞。他的雙眼立刻怔直,晃了晃,仰面摔倒。
一槍擊倒佐藤,黃歷轉頭又用槍柄砸在小野的頭上,一下、兩下、三下,由于自己力氣還沒恢復,黃歷象用錘子敲釘子般,打得小野滿頭滿臉都是血,徹底昏迷過去,才停下手來,有些氣喘吁吁地給小野戴上手銬。
還剩一個,那個叫什么川崎的家伙。黃歷極想徹底地放松休息,但他知道危險還沒有解除,他用繩子勒住小野的嘴,以防他突然醒來喊叫,然后蹣跚著走到樓梯口,躲在樓梯拐角處的角落中,一邊休息,一邊等著川崎的到來。
大約半個小時后,川崎終于來到了地下室,他的臉色微紅,看來心情不錯,剛剛喝了酒,嘴里還哼著日本小調,踢嗒踢嗒,特有的木屐敲打在樓梯上的聲音逐漸下移,黃歷壓抑住呼吸,握緊了手槍。
“佐藤,小野。”川崎走下最后一級樓梯,懶洋洋地喊道:“那頭支那豬醒過來沒有,你們已經開始了嗎?”
沒有人回答,川崎的聲音在地下室里回蕩著,川崎猛然停下了腳步,一股不明意味的感覺涌上了心頭,盡管酒精對他的頭腦有些麻醉,但對于危險的感覺還是要比常人敏銳許多。
“繼續走,不要試圖反抗,否則殺了你。”一個的管狀物頂住了川崎的后腰,陰冷的聲音在后面響起。
川崎的身體僵硬了,事情太出乎他的意料,情感從熾熱一下子跌入冰谷,他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黃歷再次用槍捅了捅,川崎才機械地向前走去,眼前逐漸出現了兩個手下的慘狀。佐藤大睜著眼睛,腦門上一個血洞,已經死透了。小野滿頭是血,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手被反銬著,嘴上象牲口似的勒著繩子。
“黃歷先生,這是你的真名嗎?你的身手實在令人欽佩,我們太輕視你了。可惜呀,你這樣的高手要是能為我們大日本帝國服務該多好——”川崎暗自心驚,一個中了麻醉藥的人能擊倒他的兩個手下,怎么都令人難以置信,但事實擺在眼前,他不清楚黃歷到底有什么特殊本領,所以即便是個柔道高手,也并不敢輕舉妄動。
黃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冷冷地命令道:“跪下,手背到身后。”
川崎沒有動,而是挺起了脖子,抗聲說道:“我是個武士,絕不屈膝求饒。”是的,川崎并不怕死,這輩子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他對死亡便有著充足的心理準備。
這時,躺在地上的小野哼了一聲,他終于從昏迷中在慢慢醒來。
“狗屁的武士。”黃歷緩緩后退了一步,抬起了手槍,輕篾地罵道:“要是有種,怎么不轉身和我拼命?”既然有個活的了,那這個死硬的家伙就沒必要存在了,他的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對付兩個并不保險,而且一般胖子都比較怕死,躺在地上的那個應該好對付一些。
川崎憤然轉身,同時拔出了腰間的小肋差,但黃歷的槍已經打響,川崎的思維猝然中止,因為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后腦門,他最后一刻的感覺是,地面正以飛快的速度迎面向他撲來。川崎再次犯了個小錯誤,黃歷不是屬于什么組織,他對川崎的口供不感興趣,現在的念頭只是想早些了解情況,盡快地逃離此地。所以,才會干脆利落地下了殺手。
小野醒了過來,是被劇痛疼醒的。黃歷毫無憐憫地將燒紅的火鉗子烙在他的后背、大腿、前胸,稍觸即走,既讓小野感到疼痛難忍,又不使他再次陷入昏迷。小野疼得時而蜷伸得象只蝦米,時而雙腳亂蹬,象是溺水待斃的老鼠,他的嘴里不斷發出變了調的痛呼,低沉而凄慘。
黃歷將火鉗子插進炭火中,叼上了從川崎手上搜出的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等小野表現得平靜一些,方才陰沉地說道:“聽清楚了,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能如實坦白,就點點頭,如果你不想說,就直接搖頭,我會把你慢慢變成烤肉,讓你喜歡的香味彌漫在整個房間。”
小野有些癡愣地望著黃歷,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黃歷沒有廢話,伸手拿起了火鉗,直接向小野的下體伸去。
“唔唔——”小野感到了高溫正在迫近自己的要害,臉上的肥肉顫抖著,使勁點著頭。
半夜十二點半,川崎商社里傳出了一聲女人的尖叫,尖叫聲驚動了大街上的打更人。打更人推開虛掩的大門走了進去,不一會兒,便又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駭得面無人色,連手中的梆子都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
警察局接到報案后,派人很快來到了現場。盡管不少警察都見過殺人搶劫的犯罪現場,但還是被川崎商社血腥場面震驚了,這是什么人干的?殺人的手法極為嫻熟,且很專業,受害人在遭到襲擊時恐怕連驚叫一聲的時間都沒有。
地下室里是川崎和佐藤的尸體,槍傷,一在前額,一在后腦,可見兇手槍法很好;主臥房內是川崎夫人和小野的尸體,川崎夫人咽喉部一處刀傷,似乎是被飛刀一類的銳器一擊斃命;小野身上多次燒燙傷,顯是受到過嚴刑拷打,死因是脖子被扭斷;最后一個死者是川崎夫人的兄弟渡邊,他的尸體伏在月亮門旁,同樣是被銳器扎穿了咽喉。唯一的幸存者是川崎的女兒美代子,她也是見過兇手的唯一目擊者。雖然她被打昏,并且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但還是很清晰地向警方描述了兇手的明顯特征,刀疤臉,濃眉大眼,長相兇惡。
劫財,是心狠手辣的老手所為,而且不止一人。警察們很快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因為主臥室被洗劫過,屋子里被翻得亂七八糟,墻角的保險柜被打開,里面已經空空如也。再有就是根據現場受害者的情況,一個人想完成這樣的大案,近乎于不可能。
通過檢查尸體,警察認定作案時間是在晚上九點至十點之間,因為多數尸體已經出現了尸斑。按法醫理論上的說法:人死后血液循環停止,血管內的血液由于重力作用向尸體的低下部位移動,墜積于毛細血管和小靜脈內并使其擴張,透過皮膚顯出紫色斑,稱為尸斑,一般在死亡一兩個小時開始出現。
這可是一件驚天大案,川崎的身分是日本商人,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刑事案件了,外交糾紛不可避免,日本人在華北步步進逼,鬧不好戰爭都會提前爆發。警察局長帶著幾個老資格的刑偵高手親臨現場,在日本領事館人員的咆哮下,汗流滿面,焦頭爛額。
杜百升作為資深警官中的一員,不動聲色地勘察著現場,暗暗咋舌,這家伙,也太兇悍了,川崎這伙人也是倒霉催的,挑這個殺神下手,倒被人家從窩里殺了出去,連命都沒了。
趙四?杜百升拔弄著小野的尸體,瞇了瞇眼睛,這混蛋該消失了,徹底地消失,誰知道那個殺神從這幾個日本人口中得到了多少消息,可不要牽連到組織,平白樹了個強敵呀!恐怕曾澈也沒想到事情會搞得這么大吧,這善后的事情該如何處置呢?如何給囂張跋扈的日本人一個交代?
太陽升起了老高,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透了進來,在桌子上形成了斑駁的光影。大雜院里喧鬧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珍娘打開門鎖,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屋里,探頭看了一下,黃歷躺在炕上,睡得很沉。猶豫了一下,珍娘走了過去,將手里剛買來的跌打損傷藥和幾個包子放在小桌上,又細心地拉了拉窗簾。她轉頭有些擔心地看著黃歷臉上的淤青,輕輕嘆了口氣,拿起小板凳和針線,坐在門口開始做活兒。
黃歷從川崎商社殺出來之后,徑直來到了大雜院,偷偷翻墻叫開了珍娘家的房門。這是他事先計劃好的,當然,他也沒地方可去。深更半夜,提著兩只箱子,一只箱子里還是書畫金銀和秘密文件,一來不保險,二來也容易引起旁人懷疑。
珍娘當時雖然感到意外,但只是稍一猶豫便打開了房門,她的心中不知不覺已經對黃歷產生了十足的信任。當她看到黃歷臉上、身上都有傷時,又擔心得要命,要不是黃歷怕驚動旁人,阻攔了她,她都敢在半夜里出去買藥求醫。
黃歷這一大覺直睡到快中午才醒過來,麻醉藥的藥效完全消除,頭腦回復了清醒,只是身上被踢打的傷開始疼痛起來。
珍娘一直坐在門口,邊作活兒,邊聽著屋內的動靜。聽到黃歷下地的聲音,她端著針線筐走了進來。
“黃大哥,你醒了。”珍娘伸手扶著黃歷。
“嗯,給你添麻煩了。”黃歷笑了笑,坐在椅子上,說道:“不用扶,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說著,伸手從紙袋中拿出個包子,張嘴就咬。
“黃大哥,這包子涼了,我來熱一熱。”珍娘趕忙阻止,“要說麻煩,我們給您添了多少,數都數不清,以后可不能這么見外。”
黃歷微笑不語,看來社會是最好的老師,珍娘學得開朗了許多,話也說得很合時宜,這種改變讓人欣慰。
珍娘在灶下熱了包子,又端了碗粥,走回屋內,發現黃歷已經脫光了衣服,正在往傷口上抹藥。但有些地方因為看不到,抹起來很不順當。
“我來吧!”珍娘的臉紅了,但心疼加擔心卻戰勝了羞怯,拿過藥瓶,輕柔地將藥水灑在傷口上,用手指輕輕涂抹均勻,動作輕柔,生怕引起黃歷的一絲絲疼痛。
兩個人有時離得很近,珍娘額頭上的一縷秀發垂下來,碰到了黃歷的鼻子,弄得他差點打了個噴嚏,從珍娘微開的領口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汗味,很好聞。黃歷深深吸了口氣,看著珍娘紅紅的臉蛋,感覺著珍娘手指輕柔的觸摸,不禁抿了抿嘴角,笑道:“我又不是紙糊的,動作重點沒關系,一點也不疼。”
珍娘還是那么小心翼翼,關切地問道:“什么人打的?下手這么狠,沒傷到骨頭吧?”
嘿嘿,這還算狠,那幾個家伙可是連命都沒了。黃歷暗自冷笑,平平淡淡地說道:“幾個小地痞,想搶我的東西,我這些都是皮外傷,他們可都骨斷筋折了。”
珍娘苦笑著停了下來,黃歷已經拿起包子,大口吃了起來。拿起黃歷的襯衣,輕輕地給黃歷披上,珍娘轉身又要出去。
“珍娘——”黃歷嘴里嚼著東西,有些含糊地招呼著。
珍娘停下腳步,轉身問道:“黃大哥,您還有事?”
黃歷點了點頭,將嘴里的食物咽下,思索著說道:“這附近有沒有租房子的,我不想去住旅館了,可住在你這里,那個,對你影響也不好。”
“是只住幾天,還是打算長住?”珍娘沉默了一下,開口詢問道,她是極希望黃歷能留在北平的,不為別的,就為了能常看見他,心里便感覺到踏實、安全。
黃歷沉思了一會兒,笑道:“租房子哪有按天租的道理,再說,房主是一定不肯的。錢或者別的事情先不用考慮,總要盡快租到房子才好。要是今晚之前能辦成,那是再好不過。”
“那我去問一下何叔,他的孩子拉車四處跑,知道的消息應該多些。”珍娘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并隨手關上了房門。
黃歷吃飽喝足,坐在椅子上,回想著這一天來的奇特經歷,琢磨著哪里可能留下馬腳,下一步又該如何處置?
因為事發突然,他盡管有些謀劃,也難免失之周詳,有些草率。首先,他認為大案一發,警察在交通要道、車站碼頭定要加緊盤查,此時倉促逃跑并不明智,甚至要撞向槍口的危險;其次,從小野口中得出的口供使他相信知曉此事的川崎商社人員已經被全部滅口,沒有人知道他和此案有什么關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他故意偽造的搶劫現場,及刻意留下的目擊證人,足以讓警察將注意力轉移到子虛烏有的刀疤臉身上。
綜合分析之下,黃歷認為此時比較安全的舉措便是若無其事地呆在北平,將手中的東西進行妥善處理,等到風聲小了之后再做打算。做賊心虛,慌張驚惶,那才是最愚蠢的行為。
黃歷思索了片刻,在屋內走了一圈,不禁咧了咧嘴,地方太小了,想找個隱秘的藏物之所,實在是有些困難。
房門一響,妞妞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笑著露出了兩顆小白牙,“舅舅,您什么時候睡醒的,早上我都上學去了,您還在呼呼睡大覺呢!”
嗯,嗯,黃歷笑著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說道:“上學好嗎?”
“挺好玩的。”妞妞眨著眼睛說道:“有很多人在一起上課,一起唱歌,一起做游戲。”
“要認真聽講,好好學習哦!”黃歷擺出一副老師的樣子,語重心長地說道:“有了知識,以后才會有出息,知道嗎?”
妞妞嘿嘿一笑,四下瞅了瞅,“娘呢,上哪去了?飯做好了嗎?”
“她去你何爺爺家了,一會兒就回來。”黃歷側耳聽了聽,院外似乎是走街串巷賣小吃的在吆喝,他掏出一塊錢,遞給妞妞,“去院外買些吃的吧,多買些,你娘也沒吃飯呢!”
妞妞高興的答應著,到廚房端了個大碗跑了出去。珍娘雖然有些錢,但她節省慣了,基本上不在外面買著吃,妞妞雖然是個懂事的孩子,并不哭鬧著糾纏珍娘,但到底是小孩子,嘴饞是免不了的。
夜陰一刻一刻的深了下去,月亮也漸漸的放起亮來。小油燈放在窗前的桌上,閃爍著昏暗的光。
今夜與昨晚一樣,黃歷又和珍娘獨處一室了,但卻很有不同。昨晚黃歷身上帶傷,又剛剛經歷了一場搏殺,麻醉藥的藥效也未完全消失,進了屋倒在炕上便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倒也少去了珍娘的尷尬。今夜,黃歷精神已經恢復,眼神交錯之機,讓珍娘感到手腳都沒處放,只能裝出作活兒的樣子,不時偷偷瞅瞅黃歷。
趁著夜深人靜,此時,黃歷正蹲在地上,將取自川崎商社的財物進行著整理。幾卷字畫,看來價值不菲;幾件金玉藝術品,做工也極為精細;幾根金條,三厚沓紙幣……還有一個公文袋,里面全是日文文件。
將一些物品放進鐵皮箱的夾層,其它的黃歷則有些犯愁。想了一會兒,他抬頭對珍娘問道:“屋里有藏東西的地方嗎?我想你的錢是不會存銀行的吧?”
珍娘抿嘴笑了笑,黃歷這樣毫不見外的說話,非但不使她感到討厭,反倒有一種親切之感,讓她緊張的情緒有所緩解。她起身領著黃歷來到外間屋,用力去搬墻角的水缸。
“這下邊有洞?”黃歷上前幫忙,將水缸挪開,掃去塵土,才發現是一塊木板在下面墊著。
珍娘用爐鉤子撬開木板,下面是一個淺洞,只有二十多厘米深,手一深進去便能摸到底兒,大洋被包得整整齊齊地躺在洞里。
“呵呵,才住幾天啊,你就弄了這么個隱秘所在,真夠聰明的。”黃歷一邊贊揚,一邊伸手試著尺寸。
兩人蹲在洞前,離得很近,珍娘都感到了黃歷噴在她耳旁的熱氣,臉又紅了起來,好在油燈昏暗,也看不太出來。
黃歷將字畫、古玩藏在洞里,然后將木板蓋好,掃了些塵土在上面,又把水缸挪回原處,方才直起腰長出了一口氣。
“這些東西很值錢嘛?”珍娘小心地問道。
嗯,黃歷點了點頭,說道:“就是太值錢了,所以不敢輕易讓人看到,否則要有禍事臨頭。”
珍娘眨了眨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放心吧,黃大哥,我不會讓別人看到的。”
“明天租了房子就好辦了。”黃歷善意地安慰道:“到時我把東西拿走,就不怕牽連你了。”
“我不怕。”珍娘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挺堅定。
黃歷笑了笑,接過油燈,和珍娘走回里屋,拿起留好的一沓紙幣遞給珍娘,說道:“這錢你收好,省得老去搬水缸。”
“我不要。”珍娘將手一縮,拒絕道:“你留著自己用,孤身一人,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拿著。”黃歷不假思索地拉過珍娘的手,將錢拍在她的手中,“我大手大腳慣了,給我多少錢都能糟害光。與其讓我浪費了,不如給你和妞妞,你們娘倆把日子過得好好的,我也就能放心走了。”
還是要走呀,珍娘心中感到一陣失落,愣怔之下,任由黃歷抓著自己的手,也忘了抽回來。
“瞧瞧你的手。”黃歷輕輕點了點珍娘的指尖,語氣中包含著憐憫和心疼,“做些縫縫補補,洗洗涮涮,能賺幾個錢,倒被針扎得都是血眼。還有啊,那些襪子、衣褲實在是太臭了,熏得人頭疼。”
珍娘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賺得不多,也勉強夠我和妞妞生活了。別的活兒也找不到,這還是何叔的兒子從車行幫我攬來的。”
黃歷對此也有些無奈,不說珍娘會干什么,單說依他現在的能力,除了給些錢,也確實幫不上太大的忙。
“慢慢來吧,可惜我沒那么大的能耐,給你找個長遠的、體面些的工作。”黃歷松開了手,很抱歉地說道。
珍娘使勁搖了搖頭,勸慰道:“黃大哥,這和您一點關系都沒有,總歸我是鄉下人,什么也不會,現在這樣已經不錯了,這都是您幫助的結果——”
黃歷抬頭看著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古語有“燈下看美人兒”之說,當然不是在聚光燈下,這時的光線不太強烈,甚至是很昏暗,珍娘的面容在這種光線下體現出一種朦朧的美感,長長的睫毛在微光下微微地閃動著,臉頰上有兩個若隱若現的酒窩,精致而筆直的鼻梁,鮮潤的嘴唇在輕輕嚅動。黃歷心里一動,他仔細看著珍娘,心里竟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是純生理上的,還是感情上的,黃歷有些搞不清,他想將珍娘擁入懷里,但還是抑制住了自己的沖動。她是救命恩人的妻子,丈夫出事的時間也不長,黃歷對這種思想和舉動還有心理障礙。
這是很大的一座院子,威武的黑漆大梢門上,有大紅漆的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進門朝南,上高臺階為一偌大院落,內又套兩層院,前有佛堂,后院住房,是房主人的自宅。院里有廊廡相連,還有棗樹、梨樹和海棠樹,濃蔭遮地,十分幽靜。
出了這個院往北,又拐進一座大院,一進院門便有一處玲瓏小院,有南北兩間小屋,非常別致,小院內還有兩棵丁香樹,黃歷租下的就是這處僻靜的獨門獨戶的小院。
小院外是一片民宅,約有十來處各立門戶的人家。黃歷對租下這處小院非常滿意,因為雖是大宅門,卻分小院,小院之外還有十來處民宅,進進出出,有如蜂進蜂房,在這里居住,既隱蔽且非常方便。當然,房租要貴一些,可這對他來說,并不是問題。
房主叫那連德,是個破落的旗人子弟,據說還是大清朝什么開國猛將的后代。可從他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祖先強悍的基因,皮膚白皙,瘦骨伶仃,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和所有曾經風光又落魄的旗人一樣,那連德除了玩兒,對掙錢謀生是深惡痛絕,當然,他也沒有任何謀生的本事。目前這座宅子已經是他最后的祖產了,而且已經賣出去了一半,說不定哪天他手頭一緊,把這宅子也給賣了。
別看那連德已經落魄到經常拿著家里的東西跑琉璃廠,可那喝茶的架勢還是讓人不敢輕視,蹺著二郎腿,用三個指頭捏碗蓋兒,先是用碗蓋邊兒撇撇茶沫兒,然后再把碗蓋兒蓋上,只留出一道縫兒,端起蓋碗抿了一小口,茶水在口腔里像漱口似的轉幾個圈兒才從容不迫地咽下去,這才叫品茶,是見過世面的表現。
黃歷很看不起這種廢物,評價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盡管那連德慢條斯理地解釋租房的原因,想讓黃歷明白他不是缺錢,而是住的房子太大,空得慌,招個房客也熱鬧。可黃歷分明聽到了那連德腹中的饑鳴,這位,還沒吃早飯呢,可這牛都吹上天了。等到黃歷很痛快地將三個月的房租放到桌上,那連德還矜持著,可他手下那個奴才那來順的眼睛卻放出了光。
“黃爺真是個爽快人,我那連德交您這個朋友了。”那連德在那來順的連番眼色下,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將鑰匙放在桌上,沖黃歷拱了拱手,說道:“時候不早了,房子剛剛您也看了,這事就這么定下來吧,瑞明樓我還有個飯局,回見了您哪……”
黃歷不知道,民國以后,京城里這種八旗子弟多了去了,這些人好吃懶做又身無一技之長,還有個通病,就是人倒架子不倒,肉爛嘴不爛。明明是吃不上飯了,可還得裝出每天大魚大肉的樣子。
拿著鑰匙,黃歷和何大魁的兒子大剛來到自己的新家,開了鎖,在院子和屋子里四下走了走。房子還算結實,也有幾樣簡單的破家俱,就是長時間空置,到處都是灰塵、雜物,非得收拾一下,才能住人。
“黃大哥,我這就回去找人。”大剛看著這獨門獨院的住處,掩飾不住心中的羨慕,但他也知道這房錢掏不起,“聽說您要租房子,我爹昨晚就跟我說了,要是事情定下來,需要人幫著收拾打掃,讓我回去說一聲。您是,您是有身份的人,這些粗活干不來的。”
這樣挺好,黃歷確實是不喜歡干這些雜活,可也不會平白麻煩別人,而他有錢,現在也只會用錢來表示心中的謝意。
“大剛,包你一天車要多少錢?”黃歷笑著問道。
“一元。”大剛不假思索地答道,說完才覺得有些不對,急忙搖頭,“黃大哥,今天我是不出工的,就是給您——”
“呵呵,這又是何叔說的吧?”黃歷拍了拍這個純樸青年的肩膀,說道:“你去吧,我是不會那么見外的,包車錢才不給你呢!”
嘿嘿,大剛撓了撓頭,憨笑了兩聲,轉身跑了。
時間不長,人便到了,何大魁一家子再加上珍娘,打水掃灰,不過小半天工夫,便把這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屋子里窗明幾凈。大剛此時也回來了,車上拉了不多新買的物件,有被褥、茶壺、飯碗、汽燈等日用物品。幾個人又忙忙乎乎地都擺設一番,才算徹底完工。
兩間南北獨間小屋,都收拾成臥室的樣子,北屋有炕,南屋用木板搭了個床,挨著南屋的一間小草廈子,則做了廚房。
“收拾得總算有些眉目,這快入冬了,還要買些柴禾和煤球。”何大魁四下走著,向黃歷提著建議,“再找個泥瓦匠,把那山墻和屋頂補一補,火炕也掏一掏,省得冬天遭罪。”
黃歷嘿嘿笑著,點頭答應,心里倒沒當回事。入冬,也許等不到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在這里住了。
“請問這里就是黃歷先生的府上吧?”院門外出現了一個人,手里還拎著包點心,客氣地向大剛詢問道。
“是啊,黃大哥今天剛剛搬到這里,你是誰呀?”大剛有些奇怪地看著曾澈,一身鐵灰色的西裝,系青色領帶,顯得風度翩翩。
“我是——”曾澈剛要自我介紹一下,卻看見黃歷與何大魁慢慢走了過來,不禁招手喊叫道:“黃兄,是我,周世龍啊,今兒來看你來了。”
黃歷抬頭認出了曾澈,不禁微微皺了皺眉,周世龍這個時候來,到底是何用意?自己剛搬了新家,他便能找到這里,難道自己一直在他們的控制之中?如果是這樣,還真是個很不爽的事情。
“是周兄啊,你的鼻子還真尖,我這窩剛收拾好,你就找來了。”何大魁等人在場,黃歷還壓制著情緒,但說話的語氣中卻也帶上了譏諷。
曾澈不以為意地一笑,邁步走了進來,四下瞅著,贊道:“清靜雅致,還真是個好地方,呵呵,黃兄不請我進屋說話嘛?”
黃歷暗自戒備,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冷不熱地說道:“人都來了,還提包破點心,我可不想讓人說我慢客。”
曾澈臉上的表情還是那么和煦,一點也沒有因為黃歷的冷嘲熱諷而生氣,隨著黃歷進了北屋,隨手關上房門,坐在滿臉冰霜的黃歷對面,將點心包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說道:“喬遷之喜啊,我這包破點心,還真是不成敬意。”
黃歷搖了搖頭,不悅地說道:“如果是朋友,我歡迎你,如果你通過跟蹤等手段來監視我,那對不起,這將是我們能平和見面的最后一次。”
“黃兄,我們當然是朋友。”曾澈臉色也鄭重起來,慢慢解釋道:“為了你的安全,我連夜從天津趕過來。至于跟蹤監視,是絕對沒有的。黃兄還不太清楚我們所屬組織的能力,你又未刻意隱藏,找到這里并不困難。黃兄還記得臨別時我說過的那個杜百升巡長吧,真是巧得很,這地方正是他的管片兒。”
“我的安全?”黃歷向后仰了仰,似笑非笑地望著曾澈,“我奉公守法,只要不沾上你的那個什么組織,誰會危脅我的安全?”
曾澈輕輕搖頭,用手指了指點心包,說道:“這里面的點心軟塌塌的,不會露出來,可黃兄不同,你是一把鋒利的刀,在哪里也掩飾不住奪目的鋒芒,特別是在這個亂世里,你不去惹別人,別人也會盯上你。比如說,日本人——”
黃歷瞇了瞇眼睛,陰沉著臉說道:“什么意思,有話就痛快說,別打啞迷。”
“好,開門見山,咱們就說說這川崎商社吧,這可是現在最轟動的事情了。”曾澈正色說道:“我們監視這個地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不是警察局那些草包能比的。”
黃歷面無表情,淡淡地說道:“川崎商社,聽說了。樹大招風,財多招賊,很正常啊!”
曾澈一笑,說道:“可惜現在時局不同啊,日本人步步緊逼,正在借這個由頭向政府施加壓力。而且,有個小漢奸,叫趙四的,就是向日本人透露假消息的家伙,很可能會壞了黃兄的苦心啊!”
趙四,黃歷沉吟著,他從小野的口供中聽過這個小人物,但趙四也并不知道他被日本人綁架,而且他也不清楚趙四為何向日本人提供假消息。或許——
“趙四是你們的人?”黃歷的目光變得凌厲起來,如果這是曾澈逼迫自己加入組織的手段,那他就要給曾澈一個深刻的教訓。
“怎么會?”曾澈泰然自若地搖了搖頭,“他不過是一個窮瘋了、出賣假消息的小流氓,可我們沒有想到,日本人竟然會這么囂張,敢直接用綁架這種手段。幸好是黃兄,否則護城河里又要多出一具浮尸了。”
這話說得很巧妙,黃歷即便想說這事跟自己沒關系,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而且否認也沒有意義。
見黃歷面不改色地沉默下來,曾澈也很佩服黃歷的鎮靜功夫,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趙四已經解決了,黃兄可高枕無憂。但這件事情總要有個了結,否則日本人借機生事,不可不慮。”
“怎么了結?”黃歷語氣放緩了一些,既然曾澈已經將趙四這個漏洞給彌補了,想必不會提出對自己不利的條件。
“很簡單,把事情推到日本人那邊,讓他們自己去解決。”曾澈象只老狐貍似的壞笑著,“當然,如果能有一些文件證明川崎商社只是個幌子,實則是日本的情報機構的話,那就更好了。”
“你們到底是什么組織?”黃歷皺著眉頭問道。
“呵呵,黃兄開始感興趣了吧?”曾澈輕笑了一聲,正色說道:“藍衣社,日本特務恨之入骨、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而肩負著救黨救國、抵御外侮歷史使命的特工組織。”
聞聽法西斯,納粹,人們會覺得不寒而栗,伴之油然而生的仇恨。但更多的人卻不知道也不會想到中國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形神俱似的組織,它就是民國時期1932至1938年的國民黨的一大派系---藍衣社,也就是軍統的前身。
誰又能想到,這樣一個法西斯組織——藍衣社,它的緣起,竟是一群憂國憂民的平均年齡不到二十七歲的黃埔青年才俊。他們在日本留學期間發現日本侵華戰爭迫在眉睫,而內患積重內亂不已的政府和國民或渾然不覺或熟視無睹。藍衣社創始人四下游說,終于聯合國民黨軍內的一群有志青年,結成社團,肩負起救黨救國,抵御外侮的歷史使命。
藍衣社成立初期,組織嚴密,紀律森嚴,第一條鐵律就是“生的進來,死的出去”,“飄泛著恐怖組織的殘暴氣息”,他們擬定的條例既是法律,觸犯者或監或斬。嚴酷的紀律換來了藍衣社最初兩年的清新熱烈,然而輝煌了短短幾年,藍衣社就衰亡了。
如果究其原因,最主要的是由于其自身信仰的缺失,這也是舊中國青年人的悲劇。他們往往把自身對國家的希望寄托在個人領袖的英明領導之下,盲目服從。所以,當他們聽從領袖命令把自己的大刀砍向自己國家的民眾地時候,那么墮落就不可避免,信仰也就會被埋葬。
當然,曾澈所說的日本特務對藍衣社恨之入骨也并不是虛言,就抗日而言,東北義勇軍的首領馬占山是藍衣社護送去外蒙古,以從而保留了東北抗日力量的火種。藍衣社還在長城與日寇血戰,損失慘重……就以《何梅協定》來說,共有七項內容,其中五項或多或少涉及到藍衣社,可見日本人視藍衣社為其滲透并控制華北的主要障礙,極力禁止藍衣社在華北的活動。
黃歷當然知道藍衣社這個組織,也知道借助于國家及政府的力量,這個組織的實力十分龐大而可怕。現在曾澈一來是向他賣好,二來也有威脅之意,他有種陷入蛛網的感覺。當然,他不會狂妄到能以一己之力來對抗這樣的一個組織,可要加入進去,也很有些顧慮,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曾澈稍等了一會兒,用松緩一些的語氣說道:“黃兄,我還是那句話:別辜負了你的大好身手,別在這正適合英雄建功立業的時候默默無聞。”
黃歷吐出一口長氣,緩緩而低沉地說道:“我有幾個條件,如果能夠答應,我自然愿為國效力。如果不能應承,那就對不起了。”
“黃兄但講無妨,在某些范圍內,我還是有些權力的。”曾澈有些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不怕你想要什么,就怕你無欲無求,只要你能提出條件,那自然就有商洽的余地。而且,曾澈還有自己的心思,他只是想讓黃歷成為自己手中的一把利刃,而不想讓黃歷真正接觸到藍衣社的核心組織,雖然黃歷幾乎把川崎商社的日本人全殺掉,這個能力讓他更加愛才,但黃歷也脫不了身分不明這一層關系。
送走了曾澈,黃歷又是一副平和、微笑的面容,但剛從外面買東西回來的何大魁幾次看著他,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何叔,您有什么話盡管說,我年輕不懂事,有些地方還需要您指點呢!”黃歷注意到了這個情況,笑著問道。
何大魁猶豫了一下,善意地提醒道:“黃兄弟,剛才院外有人在張望,后來我看見和那個姓周的一起走了。那個人看起來挺兇的,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煩了?按理說,我們人卑力弱,也幫不上什么忙,可這心里總——”
“我知道何叔是關心我。”黃歷很感激地遞給何大魁一根卷煙,又為他劃著了火柴,他也吸了一根,慢慢吐出煙霧,緩緩說道:“是出了點事情,但我已經解決了,何叔不用擔心。”
“那就好,解決了就好,咱們平頭百姓,誰也惹不起。當然,黃兄弟有能耐,有本事,是不怕的。”何大魁連連點頭,臉上浮起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您甭夸我,我也是小百姓一個。”黃歷撣了撣煙灰,用商量的口氣說道:“本來是想在這兒安穩住著,但現在有些變化,我要出去一段時間,這房子還得你們幫著照看一下。”
何大魁又皺起了眉頭,問道:“要出去多長時間,到哪里去?是避風頭還是有別的事情?”
“哦,出去做點生意。”黃歷敷衍著說道:“順利的話,也就個把月,如果不順利的話,我想最多也不超過三個月。”
何大魁想了想,說道:“這沒有問題,要是珍娘不害怕,就讓她們娘倆來住。”
“嗯,這屋子最好別空著。”黃歷要在屋子里藏些東西,至于是誰來幫著看房子,他倒是不太在乎,“走之前我也會托人留意照顧,那個,這片兒的巡長和我也算是朋友。”
“有官家的人看顧,就讓珍娘住在這里吧!”何大魁眼神稍微閃爍了一下,旁敲側擊地說道:“珍娘呢,這段時間心情并不太好,大概是還不適應現在的環境,妞妞也吵著鬧著要出去逛逛。黃兄弟你也知道,我們天天在為肚皮忙活,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如果你不是著急走,這兩天帶著珍娘和妞妞在北平走走看看,讓珍娘散散心情。”
作為一個飽經憂患,歷經滄桑的老人,何大魁知道一個寡婦,特別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寡婦的日子會有多么艱難。珍娘的性子在變,可再變也不會和男人一樣,沒有男人頂門立戶,以后受到欺侮是可以預見到的事情。在那個大雜院里,粗俗男人的目光,下流的語言,即便是無意中的,也令珍娘十分厭惡和愁悶,這些,何大魁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更令何大魁感到不安的是張老鎖的臨終囑托,本來是想讓他來照顧珍娘這孤兒寡婦,但現在除了作為珍娘精神上的保障外,他明顯感到了力不從心。而且反倒是欠了黃歷和珍娘不少人情,從天津到北平的路費,還有租房的費用,可都是黃歷或珍娘拿出來。
從心里來講,何大魁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小心思。那就是很希望珍娘和黃歷能親近一些,兩人患難一路,多少會有些感情吧,黃歷為人也很不錯,是個信諾重義的漢子,而且還有本事,珍娘跟了他,保管安全可靠。只是珍娘是個寡婦,還帶個拖油瓶,就怕黃歷看不上眼。
當然,何大魁并不是嫌棄珍娘,而是真正為她們娘倆日后的生活考慮,況且,他也自認為能力有限。如果珍娘有了依靠,他也算是甩脫了心理上的包袱,算是對得起死去的表哥了。在何大魁看來,兩個人在年齡上、長相上還挺般配,這件事情還是有希望的。而且黃歷在珍娘屋內躲了兩天,自以為沒人看見,珍娘也鄭重告訴過妞妞不要亂說,可孩子的嘴哪有那么嚴實,何大魁和老婆是知道這件事情的。
黃歷當然不知道何大魁心中所想,他要出外一段時間,不過是答應曾澈的要求,要去經受短期的訓練,而且還有兩三天的準備時間。訓練完成還會回到這里,這也是曾澈的一點小心眼及必要的預防措施,不想讓黃歷過多接觸到天津情報站的人員。而黃歷之所以同意加入什么藍衣社,當然也不是單純地為國為民那么簡單,經過了川崎商社事件后,他覺得特工這種秘密而危險的工作應該是自己熟悉的,并且是適合自己技藝的工作,這樣會更有利于記憶的恢復。
“好啊,這不是什么難事嘛,我也想熟悉熟悉北平,這可是歷史古都啊!”黃歷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黃歷與這個時代的人處事略有不同,很多時候不會考慮什么禮教和男女相處的規矩。當然,這一點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也容易讓人感到難堪。他跑到珍娘屋里呆了兩天便是例子,盡管有些事急從權,珍娘沒法子,也不忍心趕他,但如果讓外人知道了,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一個屋子,一張炕,男女睡在一起,卻沒發生別的事情,有人信嘛?嗯,嗯,那可真象笑話里說的,禽獸不如了。
見黃歷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何大魁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這事,還真有譜。
秋天,對于北平來說,是一年中最令人陶醉的美妙季節。這時候,既不象春天風沙那樣大,迷得人睜不開眼,刮得鼻子、耳朵里盡是土;也不象數九寒天那樣,西北風象小刀子似地抽在臉上,讓人縮手縮腳地躲在屋里不敢出門。
今天天氣格外好,秋高氣爽,響晴白日,陣陣秋風把城外莊稼地里混合著泥土味兒的清馨空氣一拔一拔地送到城里,好象在為這秋天的古城助興。
黃歷領著珍娘和妞妞來逛天橋了,本來珍娘是不想來,可一來掃了黃歷的面子,二來妞妞鬧,三便是何大魁和家人不停地勸說和攛掇。何大魁確實在實行著自己心中的想法,頭一天晚上說好由大剛拉車,可第二天一大早便把大剛打發出去,留給黃歷和珍娘獨處的機會。
提起北京,就不得不提天橋。“酒旗戲鼓天橋市,多少游人不憶家”,清末民初的著名詩人易順鼎在《天橋曲》寫下了如此膾炙人口的詩句。在民國初年,天橋真正形成為繁榮的平民市場,被視為老北京平民社會的典型區域。
天橋因市場的興起而繁榮發展,在它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天橋平民文化,因其生根于平民百姓之中故雖歷經滄桑,所以能持久不衰。
到天橋逛的人,一個是想買點日用百貨;一個是散逛散逛,看看各種民間藝術;再一個就是到天橋的吃食攤上品嘗一下物美價廉的風味食品。黃歷等人卻是三者兼顧,在這熱鬧非凡的地方轉悠起來。
珍娘自出了家鄉,一路行至北平,雖然有時在妞妞和眾人面前強顏歡笑,但心情卻是十分憋屈。來到天橋,妞妞一路雀躍,黃歷也不時和她說著話,再加上天橋這里吃喝玩樂的玩藝不僅多,而且新鮮奇特,慢慢的,珍娘兩眼東瞧西看,心情漸漸舒暢起來。
天橋地區活躍著各種行當的民間藝人,其中不乏擁有獨門絕活者,那些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藝人被歸納總結出來,統稱為“天橋八怪”。從清末到民國末期,不同時代天橋八怪的具體含義也有所不同,前后一共出現過三代天橋八怪。到現在,第一代、第二代的天橋八怪已經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第三代,也是最后一代。
走著看著,黃歷等人還真看到了八怪中比較有特色的幾個人的表演。其中云里飛的絕活讓妞妞驚訝不已,其中一個絕活是把舌頭伸出來,“啪”地一聲能貼在鼻梁骨上;另一個是把耳朵捏巴捏巴塞進耳朵眼里,過一、兩分鐘,說聲“出來”,耳朵就能從耳朵眼里張開來。妞妞不僅驚訝,而且還有樣學樣,一會兒用力伸舌頭,直往鼻子上夠,一會兒又呲牙咧嘴地擺弄耳朵,讓黃歷和珍娘忍俊不禁,相視莞爾。
而圍觀者眾多的大兵黃,人長得人高馬大,大臉大鼻大嘴大嗓門,一臉絡腮胡。他也是山東人,還曾在軍閥張勛部下當過兵,退役后到天橋靠罵大街招徠看客,并推銷他自制的藥糖。他罵軍閥政客、貪官污吏、貪財好色之徒,平民百姓聽著解氣,天天把他圍得水泄不通,故藥糖生意很不錯。但由于表演粗俗,珍娘皺眉,黃歷也不想小孩子學壞,便只是略略一眼便走開了。
俗話說:“天橋把式--光說不練”,但八怪之一的拐子頂磚卻是不同。這個一條腿膝蓋以下被截掉的拐子是光練不說。他上身,跪在那里,垂目合掌,頭上頂著有一百多斤重的一摞大方磚,呈寶塔形,約有兩米高。身前地上壓著一張紙,上寫:“拐子要錢,靠天吃飯,善人慈悲,功夫難練。”
珍娘對這種有些嚇人的功夫不太感興趣,但黃歷卻贊賞不已,特別是拐子將磚一塊塊卸下來的時候,他看到拐子頭頂露出一個拳頭大的深坑,便立刻扔下了五毛錢。
等來到變戲法兒的場子時,妞妞的腳不動地兒了,完全被這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的表演吸引住了。
變戲法兒的老頭在地上鋪著一塊藍布,他坐在小板凳上,在藍布后面表演。這老頭兒一邊演,嘴里還一邊磨叨,圍看的人不時被他逗得哄笑起來。尤其是那些孩子們,笑得最厲害,時常樂得前仰后合。
妞妞笑得聲音挺響,銀鈴般稚嫩的笑聲,在變戲法的場子里顯得格外突出。
“娘,舅舅,你們看清那魚缸是怎么鼓搗出來的嗎?”妞妞回頭看著黃歷和珍娘,充滿孩子氣地笑著問道:“我剛才一眨眼睛,沒看清楚。”
“呵呵,你這傻孩子,要讓你看清楚羅,那戲法兒不就露餡兒了,誰還給錢哪!”珍娘笑了起來,慈愛地摸著她的小腦瓜。
黃歷含笑點頭,珍娘的笑發自內心,出來閑逛確實有舒緩心情的作用,特別是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兒高興的時候。
變戲法兒的場子里總是看看的人不少,扔錢的人不多。老頭兒抱著拳,不停地說著江湖套話四面求錢。他見求不動了,便許愿說只要求到兩毛錢,就接著變更好看的。
黃歷見妞妞看得津津有味,珍娘也沒有走的意思,便從兜里掏出兩毛零錢扔進場子里。
“嘿,真捧場,謝謝,謝謝您啦!”老頭抱著拳沖著黃歷連連道謝。
接著,老頭兒又開始表演。每當戲法變得格外有意思時,妞妞總要扭回身對著黃歷和珍娘笑,或者插上幾句天真的問話。
當黃歷向場子里扔過三次錢后,不知珍娘是心疼錢,還是看夠了,她用征詢的目光看著黃歷,似乎用眼睛在和黃歷商量,是走,還是接著看。
黃歷笑著努了努嘴,那意思是說:甭問我,咱們都是陪著孩子開心,是走還是接著看,你得問她。
珍娘無奈地笑了笑,低頭和妞妞商量了一會兒,才拉著一步三回頭,很不情愿的妞妞離開了變戲法兒的場子。
“走吧,咱們去賣東西的攤子上看看。”黃歷看妞妞有些不高興,便說著讓孩子們感興趣的話題,“那里有好吃的,又有好玩兒的。”
妞妞這才重新有些高興起來,拉著母親的手,有說有笑。
轉過街角,有兩個十幾歲的小瞎子在唱大鼓,一個彈弦,一個唱,也不管有沒有人聽,扯著脖子在唱《小寡婦上墳》。一個比他倆還小的女孩,也是雙目失明,在前邊捧著個小笸籮求錢。這三個瞎孩子,說是賣藝,倒不如說是在討吃。
珍娘從他們身邊走過,腳步不由的放慢了。已經走了過去,又停下腳步,回身憐憫地看著這三個可憐的孩子。
“可憐可憐吧,老爺,太太!”
“可憐可憐吧,叔叔,大爺!”
瞎女孩那猶如夢囈般的喃喃乞討聲,象垂死病人的呻吟,飄進了珍娘的耳朵,使這個自認為命苦的善良女人產生了一股同情的酸楚。我的命苦,他們比我還要苦啊,這么大就沒了眼睛,這一輩子可怎么過喲!
黃歷沖著一個叫喊賣報的報童招手,買了份報紙后,回頭看到珍娘看著小瞎子在愣神,不禁苦笑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張兩塊錢的票子,塞在珍娘手里,“你去給他們吧!”
珍娘猶豫了一下,接了錢,將妞妞交給黃歷,她邁步走到了三個瞎孩子面前。但她并沒有把錢扔進小笸籮里,卻直接塞到了那瞎女孩手中,彎腰說了幾句什么。
瞎女孩憑她那盲人的特殊聽覺,知道往自己手里塞錢的是個年輕女人,一邊不停地鞠躬,一邊不停地道謝:“謝謝大姑,謝謝大姑。”
珍娘只是出于女人的同情心,看這三個孩子可憐,沒想到這個懂事的瞎女孩會如此感謝她。瞧著那瞎女孩真誠感謝的樣子,她反倒忍不住鼻子發酸,嗓子眼有點發緊。她趕忙閃開,幾乎是小跑著回到黃歷身旁。
黃歷輕輕嘆了口氣,對眼前這一幕,只能是感慨地搖了搖頭。
珍娘給了錢,似乎還不放心,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著那三個瞎孩子。
“是兩塊錢,哥哥,真的是兩塊錢。”瞎女孩搖著唱曲男孩的手,驚喜地叫道。
唱曲的男孩不唱了,舔了舔嘴唇,說道:“走,先去買口吃的,我餓得都唱不動了。”
“小妹,把錢揣好,省著點花,夠咱們用上三天了。”彈弦的男孩也收起了樂器,小心地叮囑道。
三個孩子雖然眼瞎,但他們之間的行動還是配合得很好。唱曲的拿著竹竿在前邊探道,瞎女孩在中間,彈弦的最后,一個拉著一個的衣裳,象一串大蝦似的在人流中緩慢游去。
瞧著三個瞎孩子湮沒在人流中,珍娘望著黃歷,苦澀地嘆息道:“長這么大,也沒少瞧見討吃要飯的,可今天這三個孩子讓人看了心里怎么那么難受?那個瞎閨女,這么點歲數就沒了眼睛,何年何月才能熬到頭啊!”
黃歷沉吟了一下,勸解道:“人哪,各有各的命,說白了,人這一輩子,就是兩個字,堅持。不管是好是壞,總要往寬里想,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自己牽掛的人活著,你說,是不是?”
珍娘的目光投到妞妞身上,半晌,輕輕點了點頭,似乎真的明白了黃歷話中的意思。
轉悠了一大圈,黃歷拎著不少東西,珍娘挎著的小包袱也滿滿騰騰了。三個人轉到東四牌樓時,天已經擦黑了。
街把角有個飯館,黃歷停下腳步,笑著問道:“累了吧,你們餓不餓?”
“餓倒不餓,就是腿走得發酸,這一大圈繞得可真不近。”珍娘將小包袱換了個胳膊,臉上帶著些許笑容。
“我餓了,舅舅請下館子。”珍娘平時節省慣了,妞妞好容易等到這樣一個奢侈的機會,哪能放過,她伸著小手指著飯館,笑得特別開心。
“你這孩子,今天這錢花得還不夠多嗎,回去好歹做口吃的就行了,干嘛非在外邊浪費。”珍娘微微嗔怒,數落著妞妞。
“呵呵,你們就算陪我好了,我又做不了飯,總不能餓著肚子回去吧!再說,今兒不是趕上了嗎,也省得黑燈瞎火的回去再做。”黃歷笑著拉起妞妞的小手,向飯館走去。
珍娘一進飯館門,看見里邊亂哄哄的,便不免有些發怵,好象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自己身上。在外邊轉悠了大半天,她一直沒擔心與黃歷走散了,進了這里,反倒怕被丟了似的不愿黃歷離自己太遠。她快走兩步,低著頭緊跟在黃歷身后。
樓上清靜,三個人被伙計熱情地讓上了樓,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坐了下來。
“吃點什么?”黃歷笑著問道。
珍娘沒說話,努著嘴急速地搖了下頭。妞妞卻不管這些,眨著大眼睛看著墻上的小木板,上面有幾道菜譜,都是比較普通的,她還認不全那些字,只好用手指著說道:“那個滑什么好吃嘛,那個什么丸子好吃嘛……”
跑堂的小伙計擦抹完桌子,陪著笑說道:“滑溜里脊,干炸丸子,這都是家常菜,我們這兒的手藝地道,價錢便宜。遠了不敢說,可四牌樓這么些家,哪家也不如我們這兒。先生、太太,往后還請您們多多關照。”
珍娘的臉紅了,和黃歷出來很開心,可這三人的形象怎么看都象是一家人,也難怪別人叫錯。
黃歷淡淡一笑,順著妞妞的意,點了兩個菜,又叫了三盤餃子。趁著等菜的空兒,他拿起報紙,翻看起來。他剛才只是聽報童在叫賣,現在細看,上面果然登著關于川崎商社大案的最新消息。
弄虛作假,瞞天過海,對于藍衣社這樣的特工組織,自然是輕車熟路。前些日子在熱河南部活動的抗日義勇軍義勇軍孫永勤部受到日軍的追擊退入長城以南的“非武裝區”,日本天津駐軍參謀長酒井隆向國民黨政府提出交涉,關東軍隨即越過長城,在遵化茅山擊潰了這支抗日武裝。
而現在這件事情被巧妙利用起來,一個據說是由義勇軍殘部組成的報復團體殺倭團在報紙上發布了消息,聲稱對川崎商社事件負責。為了表示他們不是濫殺無辜,只是血腥報復,為義勇軍軍長孫永勤及戰友報仇,一些川崎商社的秘密文件被披露,以證明川崎商社是日本人的情報機關,進行著不可見人的勾當。最后,這個子虛烏有的殺倭團聲稱要繼續戰斗,在白水黑水,在祖國大地,與日本侵略者血拼到底。
黃歷抿了抿嘴,這樣的布置算是把政府和藍衣社,以及自己解脫出來。罪名都扣在了并不存在的殺倭團頭上,以后估計這個殺倭團還要背很多黑鍋,杜撰出這個團體,估計也是藍衣社出于長遠的考慮。嘿嘿,殺倭團啊,不如叫背鍋團更加合適。
伙計端著菜來了,嘴象涂了層油一樣,又是一通受聽的話從嘴里滑了出來。
黃歷拿起筷子,這才看見珍娘胳膊上還挎著小包袱呢!他不由笑了笑,“怎么還挎著呢,來,放這凳子上,咱們吃飯。”
珍娘也抿嘴樂了,把包袱放在桌前的一張空凳上,輕輕舒了口氣,她還真是有些累了。
吃過飯,黃歷又多要了二斤餃子,讓珍娘送給何大魁一家打打牙祭,然后才把珍娘母女倆送到大雜院門口。
妞妞抱著餃子,興沖沖地往院里跑,急著去獻寶。黃歷停下腳步,沖著珍娘笑道:“天不早了,我就不進去了,明天你們收拾一下,后天我來接你和妞妞。”
珍娘點了點頭,低聲問道:“聽何叔說,你是去做生意,也不知道要去多遠,單獨一個人,路上要多加小心,保重身體。”
“呵呵,現在就說告別話,是不是早了點?”黃歷打趣道:“你就這么盼著我走啊!”
“不,不是的。”珍娘漲紅了臉,急著解釋道:“我,我不會說話,我,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別急。”黃歷伸手拍了拍珍娘的肩膀,柔聲說道:“我逗你玩呢,快進去吧,走了一天,挺累的。”
珍娘慢慢走進大院門,情不自禁地又回頭望去,街角的路燈發出暗黃的光,黃歷那熟悉的身影還站在那里,嘴上的煙頭一亮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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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務又稱為間諜,它在中國有幾千年的歷史。公元前五世紀,中國著名軍事學家孫武在他所著(孫子兵法》十三篇,其中“用間篇”便闡述了利用間諜在軍事上的作用。他把間諜分為五種:因間、內間、反間、生間、死間。
這五種間諜,不但古代使用,在現代美國的中央情報局,蘇聯的克格勃都離不開這五種范圍。因間:是誘使敵方的人民而利用之,如利用各社會階層的人士和各種社團組織來進行間諜的活動;內間:是誘使敵方的官吏而利用之,如各黨政軍機關的干部,進行間諜活動;反間:是誘使敵人的間諜,或使用自己反間諜的關系來從事反間諜的工作;生間:是使用合法關系來進行間諜活動,對方雖然知道他是間諜,因為受各種法令所限制,只能把他驅逐出境,不能把他處死。比如外交使團的間諜活動;死間:是利用敵方的關系,故意泄漏假情報給敵方,敵方信以為真,結果對方上當受騙,只好把報告假情報的人處死。
因為時代不同,軍統特務系統的特務種類、稱謂也各異,大概分為秘密特務;武裝特務;公開特務三類。
秘密特務分為內勤和外勤,內勤領導外勤去搜集情報,執行案件的行動,建立交通聯絡和秘密電臺。軍統特務系統一般的慣例,是秘密特務組織指導公開特務組織。秘密特務中搜集情報的有:直屬情報員、直屬通訊員、情報員、義務情報員、運用情報員;搞行動破壞的有:行動員、運用行動員;搞交通聯絡和電訊的有:聯絡員、報務員、電訊監察員、電訊偵測員、密電碼破譯員。
武裝特務則包括在抗日戰爭時期的忠義救、別動軍。國民黨逃往臺灣后,保密局和情報局把武裝特務改為:救。
公開特務:則是以警察名義和其他公開名義為掩護,如警察局,交通警察總局,各警備總司令部稽查處,各綏靖公署第二處,各駐外使館武官,三軍的聯絡參謀等等。
黃歷離開北平,在曾澈安排好的人員接引下,來到了位于潭柘山麓的一個小村莊。這里交通閉塞,名義上有一支保護潭柘古道的部隊駐扎,其實是藍衣社北平情報站的一個秘密據點,外人不知其詳。而作為華北區書記曾澈介紹來的比較特殊的人物,在這里受訓的只有黃歷一人,教課的則是華北區派來的兩位巡回教官。
出于曾澈的考慮,黃歷受訓的是特務行動系的一些科目。特務行動系又稱爆破系,以爆破學、行動術、擒拿術、偵察術為主,另附地形學、跟蹤術、暗殺術、滅尸術及各種輕武器和小口徑手槍的性能、使用等。在“術”和“學‘之內,又分成許多項目,其中偵察術就包括偵查、化裝、跟蹤、脫梢等;暗殺術,其中又分為刀殺、槍殺、勒殺、毒殺、點穴殺等等。
對于黃歷而言,這些新手至少需要幾個月才能完成的訓練課程,卻只是他腦海里深藏記憶的挖掘和身體所熟悉技藝的調整和適應。就以擒拿而言,那位據說從山東重金聘請而來的武術高手,在頭一天授課中便被黃歷打翻在地。而軍統對行動系學生要求特別嚴格的射擊術中,黃歷的表現同樣突出。特別是小口徑武器如各種手槍的射擊技術,不論是靜止目標還是活動目標,不論采用哪種射擊姿勢和情況如何復雜,黃歷只需稍微熟悉一下所用的槍械,便能很快精確地命中目標,完成任務。
至于其他課程,比如說爆破、化裝、潛伏、心理學等,黃歷學起來也是領悟極快,令教官異常驚訝。
軍統訓練特務的特點是講究實用,很少作理論上的分析,主要的課程都以現身說法、解剖具體案例的方式來進行,這倒是很適合黃歷。如果是枯躁的理論學習,他估計早就生出厭煩情緒了。
多半個月后,就在黃歷以為已經輕松學完大部分課程,很快要畢業的時候,一位叫劉金聲的武術教官趕到了這里,他的技藝讓黃歷眼前一亮,產生了極大的求知渴望。
在軍統東南特訓班第一期開辦時,曾經從四川峨眉山請來的一個姓金的和尚(綽號“羅漢”,自稱“活濟公”)擔任教習。據此僧自稱:他得峨眉山的秘傳,精于拳擊,擅長醫術,熟諸人體五行血液循環運行原理,有“點穴”、“活穴”之功。據說,他做過現場表演,只用食指向同伴一點,同伴立刻癱躺在地,面無人色。約過二十多分鐘,那和尚又在他身上一點,臉色立即轉好,神智亦漸恢復,十分鐘后始立起如常。
而這個西北漢子劉金聲便是一位精通“點穴”絕技的高人,見識過他的手段后,黃歷異常的驚喜,因為他又找到了一種絕對可靠有效的武器。
說到武器,槍支恐怕是最容易想到的,但在現實生活中可不象電影那樣,隨時隨地都能撈到一把好槍,在很多場合,帶著槍是不可能的,有時甚至會連火車、飛機、輪船都上不了。
所以說槍的局限性還是很大的,當然,除了槍以外,匕首、手刺、竹刺等都是很好用的武器,甚至于牙簽、鋼筆、圓珠筆、針等在不同場合下都可以用到。這些是常見的,但最好是有自主創新的、適合自己身材、靈敏度,并且能配合場所和任務對象來使用的武器。
當然,對高手來說,任何普通的東西都可能是致命的武器。比如說用報紙將鐵絲卷起來,堅硬的一端可以用來擊碎一個人的鼻子,并將碎骨擠進他的腦袋里。圓珠筆可以刺穿眼睛,直入后腦,并導致死亡。將金屬表鏈纏在拳頭上,就能夠擊碎面部的骨頭。如果你沒辦法迅速解開鞋帶,那么用皮帶來勒死人也是很棒的手段。
這種就地取材的方法,黃歷并不陌生,但還有什么武器和技藝能與自己融于一體,令別人無法覺察,出擊時卻又防不勝防,能以弱勝強呢?那就是每人都有的最普通的手,能毫不費力地將對方擒獲,或弄死滅口的“點穴功”。
說到點穴,很多人都以為不過是武俠書中的夸張,但是現實之中確實有這種類似的功夫,其中以江西“五百錢”最為有名。五百錢原名“擒拿封閉”,據說在清康熙年間開傳之時,徒弟先交五百文銅錢學點死(下手),后交五百文銅錢學點生(收手),故而得名。
“五百錢”又分為大、小手,大手之法,純是明用之法,即與人搏打斗手之時,取人要穴,雖是輕觸人身,重者亦有性命之憂。由于此手傷人有形,人能知傷何處,人傷有感,知何人下手,故名大手。而小手之法純是暗中傷人,取穴之時多暗中運功對時入穴,在與人握手,抱摟,嬉笑言談,沾身拂衣之間即可傷人,因其傷人無形,防也難防,且人傷后無感無知。就算知道了,非下手之人也難得救治痊愈,若不及時救治,重者突然傷發而死,輕者數年數十年也是傷根纏身而發作死于不明不白之中。
點穴法自開傳至今在江西民間有著十分大的影響,因其如此神效,又多不示人,故江西人視其為瘟神,敬而遠之。在江西上了歲數的老人都可以講幾個關于它的傳說。一些武風盛行的地方,說起它來,婦儒皆知。談虎色變之言,一點也不為過。
特別是在五百錢流傳最廣的江西豐城,從至今流傳著的一些習俗中可以略見一斑,比如:人們——無論男女老少、親朋還是怨敵,交往時總是盡量避免肢體接觸的,尤其是拍肩膀、后背之類的親昵動作都會引起對方強烈的警惕和反感。而且會這門功夫的人,一般是不會讓別人知道的,被知道了,全家都會被孤立,人人避而不及!
見識到這種神奇的武功后,黃歷立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快便和劉姓教官打得火熱,全身心地投入到點穴功的學習之中。
不知不覺,黃歷離開北平已經兩個多月了,在閉塞的山溝里,是相對平靜而單調的歲月,而在世界,在中國,在華北,歷史的車輪無情的滾過,一件件大事在發生。
漢奸,永遠讓真正的中國人臉紅的字眼,卻又是不能不讓人正視的狗東西,象南方黃梅雨天氣里到處滋生、蔓延的霉斑,在華北冀東率先樹起了認賊作父、賣國求榮的旗幟。
身為國民黨一方要員的殷汝耕,以冀東防共自治委員會委員長的身份急不可耐地粉墨登場了,成為了華北漢奸群體的注目人物。盡管策劃冀東偽政權的土肥原嫌其不夠份量,只是勉強拿來湊數,可這位常常討好日本人,說自己是日本女婿的混蛋,以出乎意料的決心,沒有一絲猶疑,沒有一點勉強地跪倒在日本主子的腳下。
935年11月,殷汝耕等人發表了冀東自治宣言,羅列了政府的六大罪,并以繼承孔子之道自詡,以孝悌忠信為標榜,可謂一篇絕妙的賣國宣言。而且宣言中還有一個引人注意的地方,那就是一罵到底。自蔣介石取得政權后,雖然反蔣浪潮一直此起彼涌,罵蔣氏者,罵國民黨者不在少數,但絕少有罵孫中山,罵三民主義的。就連封建軍閥吳佩孚、張作霖、孫傳芳之流,也對孫中山表示了一定的尊敬。而殷汝耕卻不留任何回旋余地,不作任何退路打算,可見做漢奸是死心塌地,一條道奔到黑了。
但殷汝耕的行為畢竟過了頭,到了天怒人怨的程度,公開割裂國土,成立偽政府,投敵賣國,并指名道姓痛罵當局和蔣介石。是可忍,孰不可忍,國民政府迅速下令緝拿殷汝耕。
在日本軍隊的壓力下,國民政府的通緝令只是官場具文,并未敢大舉討伐。殷汝耕依然招搖過市,如入無人之境。
華北憤怒了,全國各界愛國人士憤怒了,懲處叛逆的呼聲不斷涌起,越來越高。河北省各界聯合會致電國民政府,請政府緝拿叛逆,取締冀東偽政權;冀東旅平同鄉會、冀東各縣民眾代表聯合會遏電全國,指出“殷賊誠自絕于人類,雖茹其肉寢其皮,亦不足以償我數百萬人民之恨,似此大逆不道,國家若不嚴懲,流毒所及,將不堪設想矣。”
這最后一句話終于讓蔣介石悚然警惕,動了殺機,給藍衣社下了制裁令。
制裁殷汝耕的任務落實到華北特務機構“北平區“、”北平區直屬行動組”及“天津站”等各級單位,要求他們迅速找到突破口,分頭進行,并指定“北平區”聯系協調,以免彼此間重復或抵觸。
太陽還沒出來,天上浮著層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車轍有些霜跡。駱駝的背上與項上掛著些白穗,鼻子冒著白氣。北平似乎變了樣兒,龐大,安靜,冷峭,馴順,正象那連腳步聲也沒有的駱駝。曾澈打了個哈欠,冷氣一直襲入胸中,特別的痛快。
陳恭澍跟在曾澈身旁,嘴里噴出濃重的白氣,兩個人一前一后不緊不慢地走著,出北極閣,轉到了金魚胡同,來到17號門前。曾澈伸手有節奏地敲了敲門,一個中等身高,三十多歲的男人打開了門,笑容滿面地打著招呼,“哎喲,是周掌柜和馬老板,您二位可是有日子沒來了,快請進。”
此人是北平區的代理區長毛萬里,既是戴笠的同鄉,又是軍統干將毛人鳳的族弟,因此戴笠對毛萬里極為器重。他看上去給人一種老實憨厚的印象,其實是個心狠手辣的人,而且后臺很硬,為人處事便有些跋扈,即便是華北區的書記曾澈和剛剛接任天津站站長的陳恭澍也對他客氣異常。
三個人寒喧幾句,便進了客廳,這時才真正握手見禮。
“恭澍兄,先給你道喜了,重獲大用,前途光明啊!”毛萬里笑著對陳恭澍說道。
“多謝萬里兄吉言,此次前來,還請萬里兄大力協助啊!”陳恭澍客氣地說道,他當年刺殺“倒戈將軍”石友三失手,被關進了南京羊皮巷監獄,現在戴笠再次啟用他,復任“天津站”站長,首要任務就是盡快實施制裁殷汝耕的計劃。
“呵呵,恭澍兄心思熱切,萬里兄可要多多幫襯。”曾澈坐在沙發上,喝著熱茶,不緊不慢地說道。
“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說這些客氣話干什么?”毛萬里笑意殷殷,熱情地招待著曾陳二人。
陳恭澍正如曾澈所說,被釋放后是抱著戴罪立功的迫切心情來的,匆匆擬定了一個“強襲”計劃,便奔赴北平,來找北平區負責人商議。
三個人也算是老相識了,客氣完畢,陳恭澍便把自己的初步設想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并請求北平區派人協助。
毛萬里仔細聽完,沉吟了半晌,有些為難的撓著頭,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萬里兄,憑你我的交情,有話請直說。”陳恭澍也是個聰明人,索性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笑道:“我信得過你,你也該信得過我呀!”
毛萬里點了點頭,斟酌了一下言辭,緩緩說道:“恭澍兄既然如此說,我就不客氣了,說到底,我也是為恭澍兄考慮,言語不當之處,還請恭澍兄包涵。”
“萬里兄但講無妨。”陳恭澍很大度地擺了擺手。
“好,那我就知無不言了。”毛萬里將身子輕輕向后靠,鄭重地說道:“恭澍兄預備采取的‘突襲’這一招,我覺得想法是好的,但卻有些不切實際,依我看來,那就是勇氣十足,過分天真。”
陳恭澍努力做到面不改色,還有些謙遜地請教道:“愿聞其詳。”
毛萬里微微一笑,繼續說道:“試想:恭澍兄準備用多少人投入此項計劃?人多了,目標大,行動不便;人少了,寡不敵眾,無濟于事。而且無論人手多少,光是切入脫出、集合分散這些必經的過程,就要做到分毫不爽,恰到好處。稍微有一點脫節舛誤,必將導致全盤皆墨。我的看法如此,還請恭澍兄多作考慮。”
陳恭澍心中頗不服氣,但毛萬里所說也不無道理,一時反駁不得,屋子里沉靜下來,略有些尷尬。
“我看這樣吧!”曾澈放下茶杯,打著圓場,“恭澍兄可再多作些考慮,最好是親自跑一趟殷汝耕的老巢通州,考察一下,將計劃力爭完善。萬里兄,就麻煩你給恭澍兄準備車輛,再派人熟悉地理的幫手。”
毛萬里欣然點頭,很痛快地說道:“完全沒有問題,我讓王文陪恭澍兄跑一趟如何?”
陳恭澍很無奈,但曾澈是華北區書記,毛萬里又有強勢后臺,只好陪著笑臉答應下來,并向毛萬里表示感謝。
毛萬里立刻叫人喊來了北平區的干將王文,讓陳恭澍和王文商議一下去通州的事情,他則沖曾澈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出客廳,來到了偏房。
“曾兄要到潭柘寺,就順便把這東西也帶走吧!”毛萬里從桌下拎起個箱子,推到曾澈面前,似笑非笑地調侃道:“曾兄可是欠了我一個人情哦,這以后可是要還的。”
曾澈打開箱子,里面是空的,他微微一笑,伸手在箱底扣了一下,掀開夾層,里面赫然是一支被分解的三八式騎步槍。槍托,槍身,槍管,槍栓,四樣東西擺放在箱底的凹槽里,兩排黃澄澄的子彈擺放其中,槍身有些怪,上面安裝著一支單筒望遠鏡。
“這是他設計和要求的武器?”曾澈伸手摸著,有些疑惑地問道。
“是啊!我覺得這武器就該很厲害,當然只是憑感覺,曾兄可以詳細觀察一下。”毛萬里掏出煙,點著,慢慢吸著,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半是調侃半是認真的說道:“真不知道曾兄是從哪里掏弄到這樣一個家伙,我也不知道是該替曾兄高興,還是替曾兄擔心,這個家伙是把雙刃劍啊!”
曾澈笑了笑,將箱子合好,坐在椅子上,伸手拍了拍箱子,說道:“一把鋒利的雙刃劍總比沒用處的鈍刀強,他的表現難道不是很突出?”
“確實很突出,甚至沒有幾個教官能有資格教他。”毛萬里點頭承認,臉上既是無奈,又有那么三分擔心,“他絕對不是個新手,有些東西似乎早就學過,或者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可這似乎又讓人難以相信。盡管說人才難得,可我總覺得曾兄沒有必要擔這樣的風險,畢竟他來路不明,令人生疑。”
曾澈沉吟了一下,解釋道:“多謝萬里兄的關心,我這么做確實有些風險,可干我們這行的,并不害怕這些。我已經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向戴先生匯報過,戴先生認為這件事情我處理得還算合理。”
停頓了一下,曾澈繼續說道:“另外,戴先生同時提示了幾項原則:如果他為的是錢,我們可相對的滿足他,該用的,不吝惜;假設他有什么政治背景或國際關系的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工作線索,無妨將計就計,進行一場考驗性的‘情報戰’與‘政治斗爭’;身份可疑之處,不急于馬上求得解答,因為我們迄今并無任何損失。對他,應該冷靜的觀察,不可在言語舉措中刺激他,最好能和他建立私人間的感情,這會產生穩定作用;對他的使用,要慎重,既是試探,也是考驗,并要做好善后安排。”
毛萬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既然戴先生都做了指示,他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曾澈不愧是戴先生器重的人物,這種超出藍衣社規矩的做法都沒有受到責罰,可見他在戴先生心目中的地位。
“對了,曾兄搞的那個以青年學生為主的外圍組織怎么樣了?”毛萬里岔開了話題,笑著問道:“北平這里大、中院校也是不少,我是真希望得到曾兄的指點呢!”
“說指點可是言重了。”曾澈謙遜地擺了擺手,“萬里兄不說,我這次來也是要請萬里兄大力幫助的。明年開春,有一些被發展進外圍組織的天津中學生就要進入北平的大學學習了,為了不中斷對他們的控制,我有個設想,就是把這個外圍組織進行擴大,在平津兩地統一調度。介時,萬里兄還要派人幫助啊!”
“這沒有問題。”毛萬里拍著胸脯說道:“要人要錢,曾兄盡管開口,這下子,兄弟可是沾了曾兄的光了。”
“都是老朋友了,萬里兄客氣什么。”曾澈對自己建立的外圍組織很有些自得,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又對毛萬里問道:“萬里兄,你這里有熟悉北平、天津,而且是近期準備調到南邊去的手下嗎?我看過潭柘山方面的匯報,黃歷的為人處事略有些特別,或者說是不太圓滑,我想讓人帶帶他。”
毛萬里想了想,點頭道:“曾兄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安排,讓這個人隨你去,聽你的吩咐。等到差不多了,我打發他回南邊去,這很容易。”
“呯,呯,呯……”,靶場上響起了槍聲,間隔很平均,一直響了五下才沉寂下來。
曾澈舉起望遠鏡,仔細看著遠處的靶子,這五槍射得都很準,全部都集中在靶心九、十環上。
黃歷同樣通過望遠鏡觀察著射擊的成績,他放下槍,用改刀調整了一下瞄準鏡,又裝填上了五發子彈,再次舉槍射擊。
六百米的距離,散布半徑為八厘米;四百米,半徑為三厘米;二百米以內,半徑為一厘米。這樣的成績令曾澈感到十分驚訝,因為特務們的射擊訓練多是以手槍為主,成績也是以手槍射擊為準,對于黃歷所設計的這種狙擊步槍他感到很新奇,同時也有很大的觸動。
在很多情況下,并不是技術條件影響著人們的行事方式,而是思維的固化和慣性在制約。比如說狙擊,在曾澈等特工眼中便是近距離用手槍射擊,而長槍那是戰場上大頭兵沖鋒陷陣用的。但黃歷的試槍,讓曾澈的腦中閃現了靈光。
試想一下,四五百米的距離,那是什么概念?那意味著如果射殺得手,有更充裕的時間脫出。當暗殺者從容離開時,被狙殺者的警衛可能還在尋找兇手的位置,別說體貌特征了,甚至連背影都看不到。想想藍衣社刺殺張敬堯、楊杏佛等人,雖屬成功,但脫離現場都是緊張萬分,更有被當場抓獲,泄露機密的。
曾澈臉上不露聲色,但心里已經將這種遠距離的精準狙擊進行了分析權衡,理論上,一般的保鏢只能將警戒范圍保持在幾十米之內,但如果采取這種狙擊方式,只要目標出現,被狙殺的可能性就極高。
黃歷仔細地不斷調整,一連打完了四個彈夾,二十發子彈,才使狙擊步槍達到了自己理想的狀態。
“周某今天是大開眼界呀!”曾澈笑瞇瞇地走過來,看著黃歷將槍重新拆開裝好,贊嘆道:“這種射擊精度,真是令人驚訝,古有百步穿楊,可黃兄的神槍也不遑多讓。”
“也不能如此判斷。”黃歷淡淡一笑,說道:“靶場和實地的射擊效果是有很大差異的,首先射擊環境是安靜的,氣象條件和射擊距離是已知的,目標狀況是給定的,更重要的是射擊時的心理狀態和精神壓力絕對不能和實際的復雜情況相比。”
曾澈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這就如同理論和實踐存在著差距一樣,計劃再周密,實施時也可能會遇到某些意外因素,這個時候就要取決于人的素質。有的能夠隨機應變,靈活處置,有的則會驚慌失措,連平時水平的十分之一都發揮不出來。
“訓練終于結束了。”黃歷啪的一聲合上箱蓋,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黃兄是歸心似箭哪!”曾澈笑道:“那咱們今天就往回走,明天就能進北平城了。”
黃歷呵呵一笑,表示同意。在這山溝里雖然吃住都還可以,但他不是隱士,也沒有那個恬適無爭的心境。那個和他很投緣的點穴師父,早在三日前便離開了,這也讓他失去了呆在這里的心情。
經過了一番搜查后,黃歷坐上汽車,和曾澈等人踏上了回北平的大路。畢業搜查是軍統的慣例,因為特務學校所講的所講的課程都不發書面講義,只許作筆記。而這些筆記,在學生結業分發之前,也要經過極為嚴密的搜查,全部收繳。所以學生所掌握的特技,在班學了多少就算多少,全靠自己的記憶。
坐在顛簸的車上,黃歷望著車外的景色,若有所思。
命運常常會使人遭遇到一些奇奇怪怪,誰也無法預料的事。命運也常常會使人落入某種又可悲又可笑的境遇中,使人根本沒有、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
只不過真正有勇氣的人,是永遠不會向命運屈服的。他們早已在困境中學會忍耐,在逆境中學會忍受,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挺起胸膛,繼續掙扎奮斗。黃歷便是這樣一個有勇氣的人。
在接受某些黃歷認為是屬于自己命運的安排外,他也并不是完全被動的聽天由命,這在訓練過程中以及以后的生活中會不斷地表現出來,這也是他與曾澈事先達成的協議中被允許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喜歡被別人完全地擺布,即便有些迫不得已,他也要盡量保持一定的獨立性。
“黃兄,你喜歡做什么職業?”曾澈偏過頭,含笑問道。
作為一個秘密特工,總要有個職業掩護,曾澈雖然心中已經有了初步的安排,但還是很客氣地先詢問一下,這也符合戴老板的指示,與黃歷保持良好的個人感情。
嗯?黃歷從車窗外收回目光,沉吟了一下,自失地笑了笑,“這個我還真沒想好,照周兄你看,我適合干點什么?或者說象是干哪一行的人?”
曾澈看了看黃歷,又撓頭想了一會兒,笑道:“黃兄似乎對人際交往還有所欠缺,或者說是還不太適應北平人的生活。”
黃歷沒有否認,他確實對現在的社會有種陌生感,很多時候都是在模似著別人的言談舉動。
“我看先過段日子再說,這位張先生,剛才已經介紹過了,我相信他會讓黃兄盡快融入大眾的。”曾澈繼續說道:“當然,我還有一個初步的想法,不知道黃兄對學校的感覺怎么樣?”
“學校?”黃歷嘿嘿直樂,似乎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半晌才摸著自己的臉說道:“有我這么老的學生嘛,當老師還差不多。”
“老師?”曾澈有些愕然,隨即哈哈大笑,“這有些難度,可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黃兄的年紀并不算大,長得也年輕,稍微化點裝,比如說戴副眼鏡,刮刮胡子,換個發型,再來身行頭,說是大學生,也不令人起疑的。”
“是嗎?”黃歷摸著下巴,有點不太確定地反問道:“我有這么年輕,周兄不是在誑我吧?”
“黃先生確實很年輕。”張照五回頭說道:“而且還有種文雅的氣質,張某初見時也頗為驚訝,等到見識了黃先生的身手,才知道黃先生是個高手呢!”
曾澈和張照五一唱一和,弄得黃歷也有些迷惑,當然還有一些自得。他嘿嘿笑著,斜著在車窗左右端詳,似乎在鑒賞自己的青春面容。
在坎坷的路上跑了一個下午,黃歷等人休息一夜,第二天過了中午,方才進了北平城。而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黃歷已經能很熟練地駕駛汽車了,當然,這只是部分記憶的喚起,但讓曾澈又是吃驚不小。要知道,這個時代汽車本就不多,能有資格當司機的就更少。特工課程中雖然也有駕駛課,但真正能夠熟練掌握,開車如飛的卻也不多。
“黃兄,咱們就此別過,以后會有專人與你聯系。”曾澈熱情地與黃歷握手告別,又將張照五招呼過來,“這些日子就由小張陪著在北平逛一逛,錢都由公中提供,也算是讓黃兄好好放松一下。”
“謝謝周兄。”黃歷客氣地表示了感謝,又和張照五約定了明天的日程,方才向著不遠處的家里走去。
“到萬里兄那里。”曾澈望著黃歷的背影消失在遠處,方才與張照五坐上汽車,直奔金魚胡同,一路上,曾澈都是在沉思當中,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也是巧得很,曾澈來到金魚胡同后不久,陳恭澍和王文也從通州趕了回來,看神情便知道事情不順遂。
“恭澍兄,通州一行考察得如何?”曾澈關心地問道:“就算有困難,也總有解決之道,不必過于介懷。”
陳恭澍苦笑著搖了搖頭,原原本本將此行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他和王文進入通州還算順利,偽警及保安隊的盤查不過是個樣子,車子停下來,偽警只是朝車里看看便放行,甚至連一句話都未盤問。陳恭澍當時還暗暗高興,這要是裝上武器彈藥,運進城豈不是很容易。
但經過親自踩探,陳恭澍無奈地否定了強襲的計劃,通州城街道狹窄,任何優良的車子也開不快,僅此一點,便會影響到計劃中的安全撤退,而且很難解決。
陳恭澍講述完經過,又對著曾澈慨嘆連聲,發起了牢騷,“曾兄啊,你若去趟通州,也會象我一樣感到迷惑、痛心,嘆國人之不覺,之愚昧,之遲鈍,之不振。從北平到通州,本應該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卻并沒有一個顯著的界限。老百姓自由來往,無拘無束,渾沒有身處偽政權下之義憤,真是令人難以理解,唉!”
曾澈沒有回答,只是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么,他當然很清楚,可他不敢批評政府當局的軟弱,以及施政的種種憋病,使得一般人民的政治意識相當模糊,對政府沒有親和力和認同感。而華北局勢又因為政府的一再軟弱,而在混沌狀態下過了好幾年,究竟誰真誰偽,老百姓還分不清楚,也不想分清楚,他們但求有個太平日子過,也就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事情,又有誰去關心?
陳恭澍停頓了一下,似乎也覺得自己說話欠妥,轉而又辯護道:“假使當局對冀東偽政權采取強硬措施,誰都料得到,炮制冀東偽政權的日軍必不肯罷休,且更將以此為借口,擴大事態,提出難以理喻的威脅。屆時,我政府當局苦心孤詣緩和下來的華北大局,必再趨于緊張,甚至不可收拾。這一層可能就是不便動武的基本原因,也是要我們采取行動摧毀殷偽政權的理據所在吧!”
曾澈連忙附和道:“恭澍兄所言甚是,殷偽政權不適合于采取政府行動,授人口實。至于困難多多,也不出預料,等萬里兄回來,咱們再細細商議,總是會有辦法的。我有個初步的設想,還不成熟,等我考慮周全再說。”
陳恭澍勉強笑笑,輕輕撫著額頭,辦法,他這一路上可一直在想,但一直覺得難以有效解決,除非是抱著死志,玉石俱焚。否則,發動突襲后,如何撤出就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困難。當然,也可以采取一些別的辦法,比如下毒,但那要從殷汝耕身邊策反其親信,耗費金錢是小事,這時間一拖起來,上頭就要催促過問了。
兩個人坐在客廳,都在想著事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嗑,直到毛萬里笑呵呵地走了進來。
“曾兄,恭澍兄,勞二位久等了。”毛萬里馬馬虎虎地拱了拱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道:“剛才有公務,實在是怠慢了。”
曾澈調侃道:“萬里兄滿面春風,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讓我們二人也跟著高興高興嗎!”
陳恭澍也湊趣道:“我是失望而歸,正在郁悶,聽聽好消息舒緩一下也好。”
毛萬里嘿嘿笑著,端起茶杯慢慢喝著,有意賣著關子,等曾陳二人再三催促,才緩緩說道:“制裁殷汝耕的事情有眉目了,咱們現在可都能輕松一下了。”
曾澈和陳恭澍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感到意外。陳恭澍熱心此事,趕忙追問道:“萬里兄快說說,有什么好辦法,也省得我在這里冥思苦想。”
毛萬里故作深沉地喝了口茶,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戴老板已有了周密安排,一位姓尚的小姐已經從南京來到北平,協助工作,我剛才便是去接待她,并派人送她去通州了。她與殷汝耕有舊,可以直接見到殷某人,并且很可能被招待住進殷公館,將大有可為啊!”
陳恭澍頓時起了好奇之心,再次追問,要毛萬里詳細談談這位小姐的情況。
“我也僅見過一面,所知也非常有限。”毛萬里思索著評價道:“她說話帶著四川口音,想必是四川人,可我沒問她府上何處。年齡嘛,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屬于嬌小玲瓏的那種類型。論姿色,確實不同凡俗,雖說不上國色天香,但她最吸引人的還在那種難以形容的媚力。”
嘿嘿,呵呵,當男人談論到女人,總是帶有那種意淫的趣味,三個人發出了怪異的笑聲。
毛萬里見話題引起了共鳴,也眉飛色舞起來,他繼續評價道:“這位尚姓小姐頗有才氣,說起話來不僅頭頭是道,而且條理分明,絕不強詞奪理,胡攪蠻纏。不過,從她的言談中可以發現,她是一個主觀性強,不大容易接受外來意見的人。她曾經暗示過,只要我們做她的技術支援就夠了。我為了縝密起見,對她多說了幾句,她就表現出不耐煩的神色,嫌我太啰嗦了。”
“這位小姐太自負了吧?”陳恭澍有些不放心地說道:“她又沒經過專業的訓練,又不要我們插手協助,她打的是什么算盤?”
曾澈微微一笑,說道:“既然是戴老板安排的,肯定是很有把握。據我想來,她沒有擒狼打虎之能,卻可以憑美色和智謀取勝。殷汝耕左右侍衛人員當中,應該會有人被她拉攏利用吧!”
毛萬里啪的一拍手,笑道:“曾兄和我想的一樣,尚小姐很可能是要就地取材,至于手段嘛,嘿嘿,無非是色利相誘,你們是沒見到尚小姐,那眼神一瞟,腰肢一擺,絕對會有人拜倒在石榴裙下。”
陳恭澍連連點頭,一本正經的說道:“萬里兄,尚小姐再回北平時,你一定要代為引薦,我也見識一下那難以形容的媚力。”
“對,算我一個。”曾澈也開著玩笑。
嘿嘿,哈哈,呵呵,三個男人神色怪異,再次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還是那座小院,只住過兩三天,應該談不上什么感情,可黃歷卻覺得很親切,到底算是自己的家,在這里自由自在,這比什么都要強。
小院里今天很熱鬧,不光是珍娘母女在,還有何大魁,另外一些人便是被稱為煤黑子的工人。
北平冬天很冷,所以北平人有作“冬防”的習慣,而搖煤球更是一件大事。一般在中秋節過后,一串駱駝馱著一袋袋的煤末子到各家門口,煤黑子把煤末子背進門,倒在院里,堆成好高的一大堆。然后等著大晴天,三五個煤黑子帶著篩子、耙子、鏟子、兩爪鉤子就來了,頭上包塊布,腰間褡布上或者插一根短粗的旱煙袋。
說起來,煤黑子搖煤球的那一套手藝真不含糊,甚至可以做為玩藝來欣賞。煤末子攤在地上,中間做個坑,倒好水,再加預先備好的黃土,兩個大漢就攪拌起來。攪拌好了就把爛泥一般的煤末子平鋪在空地上,做成一大塊蛋糕似的,用鏟子拍得平平的,光溜溜的,約一丈見方。
這時節,煤黑子已經滿身大汗,臉上一條條黑汗水淌了下來,該坐下休息抽煙了。休息已畢,煤末子稍稍干凝,便用鏟子在上面橫切豎切,切成小方塊,象廚師切菜切蘿卜一般手法伶俐。然后坐下來,地上倒扣一個小花盆,把篩子放在花盆上,另一人把切成方塊的煤末子鏟進篩子,便開始搖了,就像搖元宵一樣,慢慢的把方塊搖成煤球。然后攤在地上曬。一篩一篩的搖,一篩一篩的曬。好辛苦的工作,可孩子在一邊看,卻覺得好有趣。
萬一天色變,雨欲來,煤黑子還得趕來收拾,歸攏歸攏,蓋上點什么,否則煤被雨水沖走,前功盡棄了。這一切他們都樂而為之,多開發一點酒錢便可。等到完全曬干,他們還要再來收煤,才算完滿,好了,咱明年再見。
黃歷走進院內時,正趕上做煤球,珍娘在屋里,妞妞四處跑著看希奇,何大魁則用大嗓門不斷吆喝著,催促著,熱熱鬧鬧的場面。
“舅舅回來嘍,舅舅回來嘍!”妞妞看到黃歷走進院子,立刻興高采烈地叫著跑了過來。
“呵呵,妞妞長高了,也更漂亮了。”黃歷伸著妞妞的頭,又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蛋,笑著說道。
何大魁大步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黃歷,喜不自禁地說道:“黃兄弟可算回來了,這三個多月可是讓人擔心死了。讓我看看,這臉是曬黑了點,可這身體好象更壯實了。”
黃歷心中感到一陣溫暖,這世上還是有人關心自己的,眼神一瞟,珍娘也走出了屋子,一手扶著門框,在檐下望過來,那種神情,頗有些小媳婦迎丈夫的感覺。
何大魁搶過黃歷手中的箱子,引著他向南屋走過來,邊走邊說,“就是盼著你早些回來,這防冬都比別人家晚了不少。珍娘一直說等你回來再忙活,要不是我見這天氣越來越冷,強帶著人來,她還要繼續挨凍呢!來,先到南屋歇會兒,我們把北屋收拾一下,其實也不用大收拾,你不在的這些日子,珍娘每天都打掃的,主要是燒上炕,等暖和了晚上好住……”
黃歷含笑點頭,直到進了南屋,何大魁還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讓他連插話的空兒都沒有。
珍娘先是笑著不語,然后忙著去燒水,接著又拿起抹布和掃帚,不聲不響地去北屋打掃了。
黃歷喝了幾口熱水,等到何大魁話語稍停,笑著問道:“走的時候也沒想到會去這么長時間,這段時間大家都好吧?”
“好,都好。”何大魁猶豫了一下,有些難為情地說道:“按理說呢,珍娘應該搬回去住,可還想麻煩幾天,這實在有些不好開口。”
黃歷放下碗,不以為意地說道:“何叔,有困難就說出來,親戚朋友嘛,本來就該互相幫襯。再說,妞妞叫我一聲舅舅,珍娘呢,那就是我妹妹了,兄妹住在一個院里,倒也沒什么麻煩的。”
“對,對,是我見外了。”何大魁搓了搓手,憨笑著說道:“大剛呢,要成親了,黃兄弟你也知道,我們全家擠在一起,這實在是有些不方便。我們又窮,連辦親事的錢都是從珍娘這借的,想再租個便宜房子,實在是不容易。我便和珍娘商量了一下,暫時借她的那個小屋,讓大剛兩口子住個十天半月的。”
“大剛要成親了,這是好事啊!”黃歷高興地說道:“也別十天半月了,結婚總得講究個蜜月不是,那房子就讓他們住著,珍娘和妞妞就住這個院子好了。這眼瞅著就要天天生火取暖了,我呢,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倒是要多麻煩珍娘照顧我這個懶蛋呢!”
何大魁眨了眨眼睛,附和道:“黃兄弟說的是,家里沒個人洗洗涮涮,燒火做飯,確實是不方便。尤其是這冬天,北平的冬天可是非常寒冷的。”
黃歷對北平的冬天缺乏認識,一夜北風寒,大雪紛紛落,到那時候,所有的人都會被那砭人肌膚的朔風吹得縮頭縮腦,在寒風中打顫。在北平的冬天,一眼望出去,幾乎到處是蕭瑟貧寒的景象,無需走向粥廠門前就能體會到什么叫做饑寒交迫。北平是大地方,從前是輦轂所在,后來也是首善之區,但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地方。
“對了,大剛的親事哪天辦?我可得去吃杯喜酒,祝賀一下。”黃歷開口問道:“手頭要不寬裕,何叔您盡管開口,親事總要辦得體面一些才好。我這一趟生意,還是賺了不少錢的。”
“什么體面不體面的,都是窮人出身,不講究那么多。拉饑荒,總歸是沒辦法的事情。”何大魁搖頭拒絕了黃歷的好意,說道:“至于喝喜酒,忘了誰也不會落下黃兄弟你呀,我還要請你坐首桌呢!”
黃歷伸手從兜里掏錢,可一想又停住了,他還真不知道這禮錢該給多少,好象給多給少都不太合適,算了,還是等問問旁人再說吧!
這時珍娘走了進來,何大魁還要出去看著搖煤球,或者是存著別樣的心思,他打了個招呼,轉身走了出去。
“珍娘,房費到期了,姓那的沒來催嗎?”黃歷叫住了珍娘,笑著問道。
“催了。”珍娘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道:“我又交了三個月的。我想,總要等您回來才好,要不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那個,何叔跟你說大剛要成親的事情了嗎?”
“說了。”黃歷點了點頭,說道:“你和妞妞就放心地住在這里,冬天了,我那北屋還得麻煩你幫著燒火取暖,對了,你現在沒有別的事情做吧?”
“還沒有。”珍娘輕輕搖頭,有些煩惱地說道:“還是做那些洗涮縫補的雜活。”
黃歷撓了撓頭,安慰道:“別著急,女人總是不好找活干的,讓我想想辦法,看干個什么小買賣。對了,我留下的錢還夠用吧?”
珍娘抿了抿嘴角,說道:“那些錢我沒用,我現在就拿來給你。”
“別去。”黃歷有些好笑地擺了擺手,“好象我很吝嗇,老惦記著那幾個錢似的。這以后買菜家用都得花錢,你就別太節儉了,花完了我再給你。”
珍娘也笑了起來,黃歷離開的時間越長,她就越是擔心,沒事的時候便向院門張望,想象著黃歷突然出現,可現在如愿以償了,卻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
“天冷了,該買冬衣了。”黃歷看著珍娘略顯單薄的衣服,關心地說道:“都說北平的冬天冷得厲害,早點做準備吧,別凍壞了身體。”
珍娘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我明天就去扯布買棉花,只是,只是怕我做的衣服你嫌不好看,我和妞妞能將就,你還是去裁縫店吧!”
“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暖和就行。”黃歷滿不在乎地笑道:“沒想到你還會做衣服,手可真巧。”
珍娘有些羞赧地說道:“窮人沒那么多講究,能穿上就行了。以前爹和小鎖——”無意中提到了已故的親人,珍娘收住了話,神情黯然。
黃歷也沉默了一下,轉而岔開話題,“做衣服總要量一量吧!”他站了起來,伸展開胳膊,自嘲道:“你看我這身板,好象又長肉了,可要費不少布了。”
珍娘打量了一下,抿著嘴輕笑,從針線笸籮里拿出根長線,走到黃歷跟前比量起來。
胳膊,身長,腰圍…,嗯,這個姿勢很暖昧,珍娘張開雙臂,幾乎是抱著黃歷一樣,她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男人味,心呯呯地跳了起來,象揣了個小兔子。
日久生情,是慢慢相處之后產生的喜歡或者想要在一起的渴望。兩人經歷過患難,在珍娘最悲痛,最脆弱的時候,是黃歷支撐著她,保護著她走過那段艱難時光。當一個女人不知不覺把一個男人當成依靠時,或許她還有著一份矜持,或許還懵懂地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準備好以身相許,但與這個男人相處,她會覺得安全,覺得滿足,見不到這個男人時,她會擔心,她會牽持。直到她醒悟過來,才會放開長久以來積壓在心上的情感,讓那情感噴射出快樂的火花。
珍娘烏黑的秀發有幾絲鉆進了黃歷的鼻孔,啊欠,黃歷打了個噴嚏,身子向前搶了一下,珍娘一下栽進了他的懷里。
黃歷也不是什么坐懷不亂的圣人君子,兩個人的距離如此之近,身體的觸碰,氣息的交換,姿勢的曖昧,讓人不得不產生遐想,他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珍娘的身子。
珍娘被緊緊抱住,出于羞怯的本能,趕忙用手去撐黃歷寬厚的胸膛,但黃歷的力氣那么大,抱得那么緊,完全讓她掙扎不得,而外面的人又讓她根本不敢喊,或者是不想喊,那太丟人了。
“珍兒,珍兒……”黃歷用臉輕輕在珍娘滾燙的臉蛋上摩擦著,喃喃地喚著,珍娘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深,而且蔓延到了耳后頸間。他感覺到珍娘僵硬的肌肉在逐漸松馳,似乎放棄了掙扎,黃歷用手在她的后背和腰際輕輕撫摸,并含住了她圓潤的耳垂,輕輕噬咬。
珍娘身子一顫,輕輕閉上了眼睛,有些無力地提醒道:“還,還不到一年,小鎖走了還不到一年——”
黃歷的動作停了下來,象是一盆涼水迎頭澆下,心中的綺念和漏點頓時化作烏有。他慢慢松開了珍娘,緩緩走了出去。
珍娘頹然地坐在炕邊,伸手撫著滾燙的面頰,對于黃歷剛才的沖動,她竟沒有多少惱怒之感,隨之而來的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黃大哥一定是傷心了,從峰流鎮他獨闖白家,救了自己,再想到黃歷一路上細心呵護,歷經艱險,護送她們母女安全到達目的地,這是多大的恩情,他想要自己,自己卻這樣拒絕了他,算不算忘恩負義。自己的身子早已經不是完璧,就是個小寡婦,還裝什么玉潔清高。珍娘自怨自艾地想著,一會兒后悔不迭,一會兒又難過不已…
接下的幾天,黃歷總是早出晚歸,和珍娘見面的時候也還是那副平和的面容,好象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一樣。但珍娘卻象是自己做了虧心事一樣,見了黃歷話也說不全,手腳都不知往哪里放,只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份,將黃歷的屋子燒得暖暖的,晚上黃歷一回來,她又熱好飯菜端了上來。
其實黃歷倒沒那么大的怨氣,早出晚歸不過是和張照五在北平轉悠,熟悉著風土人情。珍娘還沒忘了小鎖,說明她是個重感情的女人,她心里有障礙,自己又何嘗沒有,否則,為什么珍娘一提小鎖,他便再提不起精神。
所謂熟悉風土人情,不過是黃歷在觀察學習,張照五在游玩享受,黃歷在琢磨和記憶各色人等的說話、行為,張照五在利用公款吃喝玩樂。今天,他便以開眼界為名,將黃歷領到了八大胡同。
北平頗有名氣的“八大胡同”,就是所謂的風化區,后世的紅燈區,有些地方也叫平康里。不過,在北平可不用這些稱呼。
“八大胡同”在前門外,是幾條橫豎交錯的小胡同,也就是小巷子,差不多都毗連在一起。每逢華燈初上,三兩好友,穿大街、走小巷,安步常車;東張張、西望望,是謂之“逛”。
大門口亮堂堂,懸掛招牌字號,寫著“清吟小班”四個小字的,那就是頭等窯子。想逛窯子,盡管進去好了。走進大門,都有影壁,左一彎、右一拐,再往里走,自會有人撩起門簾朝屋里讓,他們習慣的必先問一句:“你有熟人,還是見客?”有熟人,就指名是誰,如果沒有,他就拉開嗓門長長的喊一聲“見─客”。為什么要長聲喊叫?為的是樓上前院后院都能聽得到。
姑娘們見客,各有其不同的姿態,雖意在撩人,但還是全憑客人們的喜愛。姑娘來到門前之際,伙計站在一旁唱名,來一個唱一個,一直到見完為止,若是這家有十個姑娘,而只見了八個,伙計亦必放下門簾低聲的說:“一個出條子沒回來,一個有病跟您請假。”交代完了之后,這才問你:“您看……”。他把看字拉得很長,意在等你的回話。你有意就直截了當告訴是那一個,一個都不鐘意,搖搖頭往外走,也無須表示什么歉意,因為這是常事。萬一真的沒看清楚,還可以來一個”二次再見”。不過,這可要看是誠心花錢,還是故意找麻煩了。
挑好了姑娘之后,先讓客人到姑娘“本家”房間里座。待坐定了,娘姨們才端上一盤瓜子,打開一聽香煙,斟茶敬客,請教貴姓,開始找兩句談談聊聊,接下去自然是:客人仔細欣賞姑娘的姿色;姑娘慢慢算計客人的荷包了。這就叫做“上盤子”或“開盤子”,北平獨有的名稱也叫“打茶圍”。
那時候的行情,頭等班子打茶圍,不拘人數,是一塊大洋。如果打開一聽英國名牌香煙“茄立克”,再上一碟水果,通常都給兩塊錢。偶爾遇上“老趕”不在行,仍舊給一塊餞的話,他們也絕不會爭多論少。
張照五在路上先是給黃歷講了一番北平的花事入門,看來他確實精于此道,應該是那里的常客。在那個時候,到風月場上排遣心緒,發泄郁悶,是一種普遍認同的行為方式。男人并不以為恥,反倒有種見過世面的炫耀。
“黃兄,不知你是喜歡南國佳麗呢,還是喜歡北地胭脂?”張照五講述完畢,客氣地詢問道。
黃歷輕輕搖了搖頭,淡淡地笑道:“對這風月之事,我是一竅不通,但憑張兄意思,讓我見見世面,開開眼界就好。”
張照五心里挺高興,這個差事真是不錯,花著公家的錢,卻可以自己享受,黃歷又全然聽他安排,倒可以去順便捧捧怡春的場,那小妮子,出落得是越發水靈了。
“黃兄有所不知,北平的頭等班子,分為南國佳麗和北地胭脂兩個班部,風格不同,情趣各異。”張照五領著黃歷向韓家潭行去,又開口講述起來,“南方班子,不分無錫、常州,那都得說自己是蘇州人,否則沒人捧場;北方班子呢,差不多全是北平人,至于近畿外縣的,大多淪入二、三等去了。南方班子姑娘們那一口吳儂軟語,說起北平話來,糯糯的、甜甜的很受聽,而且她們很會哄自己的客人。北方班子呢,待自己的客人,有如家里的夫君,雖然親昵卻相敬如賓。嘿嘿,種種風味,黃兄一一見識了便知。”
黃歷含笑點頭,他對此并無反感,可也并沒有太多的期待,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韓家潭是條小巷子,北平“八大胡同”之一,這一帶差不多都是蘇州的清吟小班。所謂“清吟”也者,就賣唱不賣身的意思,其實倒不是非常嚴格,不過是自抬身價罷了。
張照五帶著黃歷來到了一家叫“蒔花館”的窯子,進去后便點了叫怡春的姑娘,接著又慫恿黃歷,黃歷也不虛偽,在這里裝得道貌岸然也沒必要,便隨便點了個看得還算順眼的姑娘,花名含春。
怡春是這里的紅牌,年過標梅,風韻正佳,談吐氣質都不錯,可總有點矜持之態。黃歷有些不以為然,他卻不知道怡春正是靠此得了端莊之名,兼之擅長琴棋書畫,吟詩作對,其秋波明媚,顰笑情深之態,往往令名流士紳、權貴富商趨之若鶩。
幾個人坐在客廳里先是隨便聊天,怡春彈了段瑤琴,唱了個小曲兒,張照五表現熱烈,贊不絕口。黃歷卻覺得有些無趣,因為那吳儂軟語唱的小曲他聽得費勁。當然,這都是頭等妓院的講究和規矩,不是下等妓院里進屋脫褲子立等可取一般的快餐。
這期間含春幾次請黃歷到她屋里坐,黃歷以為隨便在誰屋里不都是一樣,反正是裝高雅,不得赤裎相見,貼身肉搏。等到張照五對他耳語了幾句,他才知道其實不然。原來象他這樣第一次來的生客如果不到本人屋里,就不算正式上盤子,也就不好要錢,這又是妓院的規矩了。
黃歷客隨主便,跟著含春走了,他也想給張照五個方便,看得出,這家伙對怡春是頗有心思的,他的暫時離開也算是成人之美。
頭等妓院里,每位妓×女都有自己單獨的房間,房間擺設還很講究,最早的是紅木中式傳統老床,后來有了席夢思軟床,金銅床架,雕鏤掛絡;還得有各種各樣應時應令的擺設,有的和那些大家閨秀一樣講究,墻上有的還得掛有當時的名人字畫,要的就是一個的氛圍。
含春不比怡春,但所住的小房間布置的卻也相當雅致。進了屋,含春斟好了苶,又端上兩碟水果,才帶上房門,笑嘻嘻地和黃歷閑聊。
黃歷慢慢喝著茶水,隨口應著,這個含春屬于那種小巧玲瓏的南方女子,也說不上什么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只是膚色很白,有著彎彎嘴角的小翹嘴,而黃歷看中的是她笑起來有些微微發憨,顯得不那么圓滑世故。當然,黃歷的審美標準和當時的人們是有些區別的,就好象現代人看名妓賽金花的照片,說她一點不漂亮一樣。
就這么不冷不熱地過了一會兒,含春估計是想調節下氣氛,便開口說道:“黃先生,我不比怡春姐會唱江南小曲,還會彈琴,因為從小沒有下過功夫,臨時趕著學些別的,那就差多了。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聽我唱上一首新出的歌呢?”
黃歷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水果,用刀子削起皮來。
“不知道為了什么,憂愁他圍繞著我。我每天都在祈禱,快趕走愛的寂寞。那天起,你對我說,永遠的愛著我。千言和萬語,隨浮云掠過……”含春見黃歷沒拒絕,便開口唱了起來。
黃歷本來削得又快又穩的水果刀停了下來,這曲調,這歌詞,為什么會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再唱一遍。”歌聲結束,黃歷沉吟了一下,開口說道。
含春很高興自己的演唱似乎得到了黃歷的認可,趕忙喝了口茶,再次唱了起來。
黃歷微微皺眉沉思,這歌兒真的有些熟悉,似乎在勾起他腦中的某些回憶,卻又縹緲迷蒙,抓不到頭緒。
“黃先生,黃先生。”含春的呼喚讓黃歷從短暫的失神中清醒過來。
黃歷盯著含春,若有所思,然后露出笑容,和氣地問道:“這歌兒唱得很好,你是跟誰學的?”
含春笑了起來,說道:“我是跟唱機學的,還有幾首歌也很好聽,黃先生想聽嗎?”
黃歷沉吟了一下,又開口問道:“那原唱到底是誰呢,你告訴我。”
含春點了點頭,走到床邊,從枕頭下拿出一本雜志,遞給黃歷,指著彩色封面上的人物說道:“就是她,慕容凌雪,上海灘剛剛紅起來的大明星,可風頭最勁,快要蓋過影后胡蝶了。”
黃歷看著手中的雜志,這是一本上海最出名的《良友畫報》,封面女郎的穿著妝扮讓他感到了一絲怪異,那時候女人最流行的便是旗袍,燙著大波浪,又多是濃妝,而這位女郎的衣服、化妝和姿勢都有些另類。但卻很好地表現出她那修長的大腿,深深的乳溝及渾圓的臀部,不僅身材惹火,這個女郎的臉容也是那么細巧清麗。
翻過封面,竟然還有這位新星的最新消息,據說這位冉冉升起的歌唱明星以《千言萬語》、《小城故事》、《又見炊煙》等歌曲一炮打響后,又涉足電影界,其自導自演的《這個殺手不太冷》由明星電影公司接手,正在緊張拍攝中,預計年底就會與觀眾見面。而且該雜志還刊登了幾位上海最出名的幾位女演員的玉照,為明年的電影皇后選舉造勢宣傳。
在那個時代,在國內各個電影院里,好萊塢電影絕對是最摩登的看點。1929年末,好萊塢巨星道格拉斯·費爾班克與瑪麗·皮克福特夫婦來到中國電影前沿城市——上海,開始了他們環游世界考察的第一站。1931年二人再度蒞臨。媒體對此大肆宣揚,影迷的熱情驟然爆棚,久盛不減。《明星日報》借勢而發,舉辦選秀活動。選舉規則第一條坦言:“本報為增進讀者興趣起見,特援歐美報章之例,發起電影皇后選舉大會。”
選舉活動期間的《明星日報》每日不惜篇幅將選舉票數等細節公諸報端,很快引起電影屆和廣大市民的普遍關注,投票人數與日俱增,甚至影響到北平、天津、漢口、南京等各大城市,乃至日本的影迷。萬人矚目下的《明星日報》銷量直逼大名鼎鼎的《申報》與《新聞報》。
皇后的競爭集中在陳玉梅、胡蝶、阮玲玉之中。最終,胡蝶摘得皇冠,陳玉梅居亞,阮玲玉緊隨其后。嘗到甜頭的《明星日報》與《良友畫報》再度聯手,要在明年舉辦第二次電影皇后選舉。
黃歷翻看了一會兒,有些不得要領,慕容凌雪是很美,而且相比較于胡蝶等老派影星,她的形象更加張揚,更加青春,可對于黃歷,卻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但為什么,為什么她唱的歌兒會讓他有那種感覺,那種幽幽的要勾起回憶的感覺。
“她是不是很漂亮?”含春見黃歷有些發呆,不禁后悔自己為什么要拿出這本雜志,將這個男人的興趣從自己身上移開。
黃歷抬起頭,將雜志交還給含春,微笑道:“你再唱幾首歌兒吧,我很喜歡聽。”
已經是半夜時分,周圍都是靜悄悄的,黑乎乎的,黃歷來到自家小院門前,從門縫里望著南屋窗紙上倒映的一抹昏黃,不由得停住了。這么晚了,珍娘還沒睡,她在等著給自己開門,或者還要熱飯吧?
本來黃歷是打算翻墻進去,悄悄地溜進自己屋里睡覺,誰也不驚動。可現在,他若是不聲不響,那個傻女子會不會一直等到天亮,在這蕭瑟冷清的夜晚,竟然也有人為自己守候。黃歷心底有些感動,同時也有些慚愧,為他在蒔花館胡混了一天,為他和含春出去開房,為他在旅館和含春顛鸞倒鳳,享受純上的快樂,而屋里的女人卻一直在默默地等待。
在院門前停了一會兒,黃歷輕輕的叩了兩下門環,又低聲假嗽一兩下,為是雙管齊下,好惹起屋內的注意。這樣做了兩次,吱呀一聲,南屋的門開了,不一會兒珍娘在門后是低聲問了句:“誰呀,是黃大哥嗎?”
“嗯,是我。”黃歷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門開了,珍娘手里提著個小燈籠,并沒有半分埋怨的望著黃歷,關心地說道:“快進來,黃大哥,屋子里暖和,你先歇一會兒,我這就去熱飯。”
“不,不用了。”黃歷有些慌亂地擺著手,轉身將門關好,“我在外面吃過了,這么晚了,你快去睡吧。”說完,他轉身向自己的北屋走去,腳步匆匆。
珍娘望著黃歷的背影,稍提高聲音說道:“黃大哥,爐子上有熱水,你渴了就喝。”
“好的,好的。”黃歷隨口答應著,推門進屋,關上了房門。
珍娘抿了抿嘴角,緩緩走向南屋,剛才黃歷走過她身邊時,她聞到了一股脂粉的香味,心里不由泛起了各種猜測。黃大哥有了別的女人,這應該替他高興;可要是到那煙花之地去快活,就很讓人窩心了。自己是不是該帶著妞妞搬走,讓黃大哥更加自由一些?
黃大哥明顯和自己拉遠了距離,他叫自己珍娘,而不叫珍兒,是自己惹惱了他,是的,就是自己。坐在炕邊,珍娘胡思亂想了半天,才輕嘆了口氣,吹熄了油燈……
感覺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黃歷第二天便去買了架留聲機,又買了慕容凌雪的唱片,并婉拒了張照五的邀請,把自己關在屋里,邊聽歌曲,邊冥思苦想,希望能憑著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能在記憶中找到些線索。但是他失望了,只是那種感覺,對他卻沒有絲毫的幫助。當然,嚴格來說,也不是一點幫助都沒有,因為他覺得也有歌曲會從他心底冒起。
很可笑,難道自己被熏陶了,還是以前就會唱,只是被喚起的記憶在作怪。黃歷苦笑連連,無奈地放棄了這個嘗試。
接下來的十幾天里,黃歷和張照五偶爾還出去,甚至張照五又帶他去了一次蒔花館,但已經不是那么頻繁,黃歷找到了一個好的去處——茶館。坐在那里,聽著各色人等在閑扯聊天,看著各行各業的人們的行為方式,他覺得這是一個又便捷又直接的學習方式。
白天黃歷出去的時候,珍娘也開始上街了。真的,她的確在鍛煉長膽子。她上街常常看到聽到各種各樣的事,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她也在不知不覺的慢慢變樣。在從前,廚房是她的本營,院子是她的世界。現在,她以為黃歷早晚會有自己的生活,就好似睜開了眼,她與北平的一切似乎都有了關系。
生活在改變人,社會是最好的學校,一個沒有進過大城市的鄉村婦人,在經歷了折磨困苦中,會把自己鍛煉得更堅強,更勇敢,更負責。她也有自己的生活目標,妞妞是她的閨女,是她一切希望的中心。她閉上眼就能看見妞妞長大成人,變成個漂亮姑娘,出門子,生兒育女——而她自個兒當然就是既有身分又有地位的姥姥。盡管這個目標有些遙遠,但她在向著這方面努力。
何大魁的兒子大剛結婚了。婚禮很簡單,一乘半舊的喜轎,四五個鼓手,洞房就是珍娘租的小屋子。
歡快的嗩吶聲招來了一胡同看熱鬧的,本來胡同就不寬,兩邊看熱鬧的人再往前一擠,花轎走得就更慢了。鞭炮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大剛的一個拉洋車的工友故意把掛鞭舉到圍在門口看熱鬧的人們頭頂,趕得人們連笑帶罵地向四處躲。
花轎還沒落穩,大雜院里住著的周嫂便搶上一步撩轎簾攙新人,把新娘子從花轎里攙出來,腳不能沾地,要踩在鋪好的毯子上,毯子來回倒換著,新娘要一直走進新房。
周嫂攙著新娘,進院門先站住了。大剛手拿一張弓,離新娘五、六步遠,沖著新娘射了三箭。說是弓箭,其實就是小孩玩藝兒似的用竹子劈開做的,箭是三根秫秸桿,這個儀式叫避邪。
射完了箭,張老太太已經把炭火盆在門口擺好了,新娘要邁過火盆才能進新房,象征著往后的日子能過的火旺。這些儀式走完,這才開始拜堂。
等在桌子前邊拜了天地,行過了禮,周嫂才把新娘子扶到床鋪邊上坐下。眾人急著想看新娘子長得丑俊,都催大剛快點把蓋頭揭下來。
大剛穿著新藍布大褂,戴著頂新禮帽,胸前十字披紅,很局促地伸手捏住蓋頭邊,手都有點發顫。這塊紅布蓋頭在他眼里就象天橋變戲法兒的障眼布一樣,好壞一揭就知道,但這娶媳婦可不象買東西,看著不好再換。現在揭開看,哪怕長的就象豬八戒他二姨一樣,那也得是他媳婦兒。定了定神,大剛揭開了蓋頭。
喝,從正面瞅還真是個俊俏的姑娘,只是側面左臉頰上落了個疤,算是美中不足吧!但大剛心里卻是一塊石頭落了地,這模樣已經讓他很滿意了。一百元聘禮,五十元親事費,終于娶到媳婦兒了,大剛一想起背的饑荒,心里就有些發苦。但看著新娘子,他又多少感到了喜悅。
黃歷看著辦親事的各項儀式,覺得特別有意思,他隨了份大禮,十元錢,倒不是要坐首席,陪新親,喝喜酒,他只是想見識一下老百姓的親事是如何辦的,這也算是了解民俗人情的一個過程。
湊了會兒熱鬧,看過了新娘子,黃歷便被馮大魁拉著,非要他進屋里陪新親。屋里都是歲數大的,一個是大雜院里年紀最長、最有威嚴的徐爺,一個是胡同口的馮掌柜,自己一個小年輕的,怎么也沒那個資格。
何大魁拉黃歷進屋,也是有自己的想法,一來覺得欠了黃歷的人情;二來黃歷穿著打扮,氣度舉止都不是普通老百姓可比,有他在,也能漲漲臉面,壯壯夫家的氣勢。
盛情難卻,黃歷只好勉強答應,就在他要進屋的時候,一位不速之客走了進來,西服革履,滿面笑容,出手便是五塊錢的禮金,可卻沒有人認識他。
“這位先生是——”負責收禮金作記錄的順子連忙拱手,恭敬的問道。
“我是黃先生的朋友,姓張,特來賀喜。”張照五哈哈一笑,伸手一指黃歷。
黃歷有些納悶,他昨天確實和張照五說過,今天去參加婚禮,不能隨他去逛北平了,可沒想到他竟然能找過來,也只好邁步走了過去。
“張兄怎么如此客氣。”伸手不打送禮人,黃歷臉上掛著笑容,向張照五表示感謝。
“喝杯喜酒,沾些喜氣嘛!來,黃兄,咱們開吃吧,吃完還有重要事情去辦。”張照五說著,也不嫌冷,一屁股坐在院子里擺好的桌子前。
院子里擺了四張桌子,高矮不等,板凳也長短不齊,都是從左鄰右舍借來的。凡出份禮的,湊夠八個人就開桌,來晚了的旁邊等著,前邊吃完了,再湊八個人另開一桌。
何大魁一家在北平沒什么親戚,來的都是些街坊鄰居,還有一些便是大剛在車行的一些窮哥們。可不管禮輕禮重,桌面上都是一樣待承。但有一樣,今天外面不管哪桌,酒、菜一律不添,打鹵面卻是管夠。
這也是徐爺的主意,他一是怕把何大魁吃得兜不住底,酒菜供應不上,瞧著不好看;第二他也怕那喝酒沒德性的,不喝得爛醉如泥不放手,讓人膩味。
何大魁見人家出手特別大方,穿著洋氣,又是黃歷的朋友,確實給自己漲了臉面,忙笑著把張照五也向屋里讓。
“何叔,不必麻煩了,我和張兄在這隨便吃一口就行。”黃歷聽張照五說還有重要事情,也就不方便進屋去不緊不慢地陪客了,他坐在張照五旁邊,也沒喝酒,直接來了一碗打鹵面,趁熱就往嘴里吸溜。
金魚胡同,北平情報站,毛萬里和陳恭澍坐在客廳里,面色不好,都有些沉郁。
“萬里兄。”陳恭澍將兩手交叉在一起,將腦后一枕,似笑非笑地說道:“那個人真有能耐?竟被曾兄所看重?”
毛萬里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對那人也了解不多,不過呢,試試也未嘗不可,我想,曾兄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陳恭澍微微瞇起眼睛,有些遺憾地說道:“可惜呀,尚小姐竟是功虧一簣,那個姓陳的真不是個東西,當面拍胸脯,提上褲子就他×媽×的反悔告密。”
毛萬里聽陳恭澍爆粗口,不禁莞爾,搖頭笑道:“不要說得那么粗俗嘛,這樣的男人并不少見,看著有些英雄氣概,事到臨頭,就畏首畏尾,只顧身家了。”
毛萬里和陳恭澍所談的正是戴笠精心布置的制裁殷汝耕的美人行動,只可惜,行動失敗了,而且很慘,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說起來,前面提到了四川籍尚小姐還是很有辦法的,她雖未經特工訓練,卻有權變和機靈,再加上她的媚力,到通州不久,便找到了一位自認為合適的刺殺人選。這人是殷汝耕的一個副官,姓陳,機靈隨和,很得殷汝耕的寵信。尚小姐痛下一番功夫,還真的使這位副官拜倒在石榴裙下,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為國家效命,聽尚小姐使喚。
尚小姐自以為得計,便洋洋得意地回到了北平,讓毛萬里等人靜候佳音。毛萬里等人一陣欣喜,一陣懷疑,這種事情,光說了不算,一定要見諸實際行動,才能談得上是開花結果。
日子一天天過去,通州方面毫無動靜,不僅毛萬里等人焦慮難熬,尚小姐也沉不住氣了,往返幾趟,為陳姓副官打氣壯膽。每逢見到尚小姐,陳姓副官有如打了激素的公雞,慷慨激昂,視死如歸。可尚小姐離開,他又瞻前顧后,不敢動手。畢竟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當初他輕易答應,也不過是討美人歡心而已,哪有又有仁人志士慷慨赴死的勇氣。
尚小姐的忍耐到了極限,面罩寒霜地威脅陳姓副官,如果再不動手,不僅軍統這邊不好惹,殷汝耕這里他也呆不下去了。
總是說有壓力才有動力,但有時候壓力也會產生反作用。陳副官被逼得太狠,終于露出了本象,出首向殷汝耕告密,獻上了尚小姐交給他的槍械毒感興趣。
殷汝耕一面暗自慶幸,一面勃然大怒,當尚小姐再次來到通州時,他立即將尚小姐送到了駐通州的日本憲兵隊。至此,刺殷行動宣告失敗。
唉,陳恭澍嘆了口氣,對毛萬里說道:“行動失敗,尚小姐被捕,殷汝耕也提高了警惕,以后的行動將更加困難了。”
毛萬里對此也有同感,他咧了咧嘴,用手摸著下巴慢慢說道:“據最新的情報,殷汝耕撤除了很多警衛人員,換上了不少日本人,每逢出門,都有日本人前后左右加以保護,確實給咱們日后的行動增加了很多困難,咱們也只好慢慢找機會了。”
“但愿曾兄培養的秘密武器能一舉建功,也免了咱們攪盡腦汁,處心積慮了。”陳恭澍帶著幾分輕篾,幾分譏諷,他作為軍統排得上號的殺手,就該是個有點本事的人,也就難免有些目中無人,心高氣傲,他做不到的事情,也就不相信別人能夠做到。
毛萬里不置可否,反正現在沒有辦法,與其瞎等,不如象曾澈所說,用實戰檢驗一下黃歷訓練的成果,以及他擁有的實力。
(有朋友批評情節拖踏,樣樣虛心接受,將本書略作了些修改,時間背景已經變成1936年,這樣很快便會進入血火抗戰之中。當然,不影響老書友觀看,只在第一章、第二章、第六十四章有所改動,可不必重看。感謝朋友們的支持,在此致謝了。)
就在毛萬里和陳恭澍閑談聊天的時候,黃歷已經與曾澈在另一處僻靜的院落里見了面。曾澈也沒有過多的啰嗦,寒喧問候之后便把制裁殷汝耕的任務說了出來。
“有殷汝耕的資料吧,我得研究一下。”黃歷對此倒也不覺得意外,既然加入了藍衣社,按月領著薪水,就總會有任務落在自己頭上,不過是或早或晚罷了。
“在這里,情報不是特別多,算是一個初步了解吧!”曾澈將一個牛皮紙公文袋遞了過去,黃歷沒有畏難情緒,這讓他挺滿意。
黃歷拿出文件,翻看起來,曾澈很有耐心,也不說話,只是慢慢喝著茶水。
對于殷汝耕的背景、經歷,黃歷從報紙上已經知道了不少,他想知道的是有關殷汝耕的行蹤、愛好等情況,但這些資料并沒有給他很大的幫助。
“通州有聯絡點嗎?”黃歷放下文件,面無表情地問道。
“剛剛建立,恐怕幫不上太大的忙。”曾澈有些無奈地說道。
“那城外呢,有沒有可靠的落腳點?”黃歷略有些不滿地說道:“總得有個存放武器的地方吧?”
曾澈點了點頭,微笑著說道:“通州城郊的情況相對寬松,在附近村鎮租間房子,建立個落腳點并不困難。至于城內的,也可以啟用,我肯定不會讓黃兄扛著武器在通州城內招搖過世的。”
黃歷沉思了一會兒,他勇敢但不魯莽,膽大而不乏智慧,既然手頭的資料如此沒有價值,所需的基本條件又不滿足,他就需要一些時間來準備。
“周兄,你抓緊時間把通州城內城外的聯絡點和落腳點布置好,我先去通州走一趟,看看情況。”黃歷將文件推還給曾澈,說著自己的想法,“另外就是加強情報工作,最后能掌握殷汝耕最近的日程安排。殷汝耕并不總是縮在通州吧,在外面動手,把握會更大一些。”
“雖然有些困難,但我會盡力為黃兄提供技術支援的。”曾澈掏出一卷紙幣放到桌上,說道:“這是活動經費,我再把聯絡暗號告訴你,希望黃兄能馬到成功,誅除這個人人痛恨的大漢奸。”
呵呵,黃歷一點不客氣地把錢拿過來,淡淡笑道:“這種事情急不得,周兄可不要指望我一去通州,殷汝耕便低頭授首。”
“那是自然。”曾澈似乎對黃歷充滿了信心,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想借此鼓勵黃歷,“對于黃兄的能力,我是十分贊賞的,而且更相信黃兄的智慧。”
黃歷微笑不語,在掌握實際情況之前,他不會悲觀失望,也不會信心爆棚,他需要實地偵查,親眼看到的才是真實的
通州作為大運河的北起點,曾是歷史上盛極一時的皇家碼頭,每年有上萬艘船只在運河碼頭裝卸,形成了通州八景之一的“萬舟駢集”景觀。當時,通州還有個特別的節日——開漕節。每年當第一批漕糧抵達的日子,就是個盛大的節日,官吏客商、船工百姓共同參與慶祝活動,熱鬧非凡。
如今通州當年的盛景早已不在,八里橋上的漢白玉護欄上還留有八國聯軍的彈痕,中國人以血肉之軀抵抗侵略者的悲壯卻已逝去,這里現在是冀東偽政權所在地,殷逆汝耕的老巢。
黃歷在通州南門外火車站下了車,徑直穿過城里,來到鼓樓前的北大街。此時不過是早七點左右。狹窄而古老的大街上,只有一些四郊進城的掏糞農民和稀疏的清道夫,行人很少。除了幾個炸果子、賣豆漿的早點鋪,其余的店鋪也都還沒有落板開門。
走進一間早點鋪,黃歷喝了碗熱熱的豆漿,吃了幾根酥脆的炸果子,身上暖和起來,精神也為之一振。
盡管曾澈給了他通州聯絡點的地址,但他不準備馬上就去,他有自己的打算。制裁殷汝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這里是人家的老窩,偽保安隊、偽警察,甚至還有日本憲兵隊,可以說周圍都是敵人。他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偵查,需要更細致的準備。
所以,黃歷此行把狙擊步槍放到了曾澈手中,而只拎著個特制的小提箱,里面是手槍和消音器,他是以一個小商人的身份來做生意的。首先呢,要租個房子,然后他要拿著貨樣在通縣城里轉游一番,一來是為了熟悉這座小城的路徑,二來是掌握殷汝耕的日常行蹤,尋找合適的行動地點,選擇合適的行動方式。
正如陳恭澍所感慨的那樣,黃歷也感到了迷惑和不解。按理說,兩個水火不相容的政權就該是涇渭分明,而現在卻并沒有什么明顯的界限。從北平到通州,百姓行來走去,無拘無束,根本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這讓黃歷不解之余,也暗自警惕起來,不能以為自己是來除奸殺惡的,就能得到“充滿愛國心和義憤”的百姓們的支持和幫助,暴露身分的后果將是很嚴重的。
吃過早餐,黃歷在通州城里轉游起來,他特別留意街邊的告示牌和電線桿上貼的招租條。在之前的情報中有份簡單的通州地圖,雖不十分精確,可對他來說也聊勝于無。天公作美,到黃昏時分,他居然按圖索驥地找到了一處比較理想的房子,地點就在文廟街里正對著“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大門的一條叫武功衛的胡同里。
房主是個老人,與黃歷交談幾句便一口答應租賃。黃歷不知道,殷汝耕樹起漢奸大旗后,很多日本人涌進通州,強租強買,那些給日本當翻譯的“高麗棒子”更是發賊橫,或少開房錢,或私開“白面房”,弄得很多正派人心驚膽戰。這房主便是如此,他覺得租給一個中國小商人,總要穩妥一些。
就這樣,黃歷住進了通州,開始了他的偵察,這是費時費力、很辛苦的過程,他一方面要監視刺探殷汝耕的行蹤,一方面還要不時地作著職業的掩護,不讓人生疑。
北平是古老的,陳舊的,但陽光一射到城樓上,一切的東西仿佛都有了精神。驢揚起脖子鳴喚,駱駝脖子上的白霜發出了光,連那路上的帶著冰的石子都亮了些。
半個多月的時間,黃歷耐心地呆在通州,耐心地觀察,耐心地記憶,終于找到了擊殺殷汝耕的可能。正如陳恭澍之前考察的一樣,如果在通州用強襲手段,雖然可能成功,但卻是不太現實的。周圍都是敵人,一旦驚動他們,就要有以身殉國的思想準備,而黃歷顯然還想多活幾年。用狙擊步槍也是一樣,首先是不容易找到合適的狙擊地點,再就是逃跑的問題難以解決。
黃歷走在北平的大街上,嘴邊的呼吸,遇到寒氣,就象是冒著煙一樣。這是他到通州后第一次返回北平,他需要的技術和人員支援已經通過聯絡站轉了過來,曾澈已經全部準備完畢,他這才奉命趕回。
下了火車,黃歷沒有回家,而是急急忙忙趕到會面地點。對上暗號,門口的一個陌生男人冰冷的臉上才有了稍許溫暖,把他讓進了屋里。
坐在火爐前暖和了半天,黃歷才將身上的寒氣消除,這冬天,特別是北方的冬天,他還真是不太適應。
腳步聲由遠而近,門一開,曾澈笑瞇瞇地領著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黃兄,辛苦了。”曾澈與黃歷熱情握手,又將那個年輕女子介紹給黃歷,“這位是何夢雨小姐,特意從天津調來,配合這次行動的。”
“夫君,您好。”何夢雨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黃歷輕輕握了握,然后仔細打量何夢雨,雖然燙了發,化了濃妝,但依稀從眉眼中還是能看出那種青春的嫵媚,可見她很年輕,甚至可能還是個學生。但她舉手投足帶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可見其從小便有很好的家教。
“差強人意,總比沒有強。”黃歷實話實說,并沒有理會何夢雨臉上露出的不滿。
曾澈苦笑一聲,說道:“何小姐非常優秀,不僅是那個,那個溫柔嫻淑,美麗動人,更有一腔愛國熱血,對此次除奸行動有視死如歸之志。”
黃歷走近何夢雨,好象很感興趣地仔細端詳,然后突然伸手摟抱住她,嘴里叫道:“娘子,想死我了。”
何夢雨嚇了一跳,叫了一聲,下意識地便要掙扎,但她聽到了“娘子”二字,馬上又停了下來,竟然伸手回抱過去,還輕輕拍了拍黃歷的后背。
黃歷只是緊緊一抱,并沒有其他的動作,他緩緩松開何夢雨,坐在桌旁,淡淡一笑,說道:“反應還是不錯,基本合格吧!”
何夢雨翻了翻眼睛,又堆起笑容,殷勤地給黃歷續上茶水,“夫君,請喝茶。”
“叫先生,不能叫夫君。”黃歷糾正著,示意何夢雨坐下,曾澈老早就不客氣地在桌旁坐著,笑瞇瞇地看著。
“這次行動很危險。”黃歷看了看何夢雨,猶豫了一下,坦誠地說道:“老實說,雖然我有計劃,但也不排除偶然因素的破壞,到時候,我自身難保,就更沒有力量照顧你周全了。所以,你要想好——”
“我早就想好了。”何夢雨很干脆、很堅決地打斷了黃歷的話,“周大哥一和我說起,我就下了決心,為國家,為民族,除掉這個巨惡漢奸,是我的光榮,能和黃先生共同行動,那是我的榮幸。我不怕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
黃歷伸手示意何夢雨停下來,調侃地贊嘆了一句,“我家娘子還真是巾幗不讓須眉,佩服啊,佩服。既然如此,那我就說說這行動計劃,你呢,好做到心中有數。”
殷汝耕雖然鐵了心要當漢奸,但藍衣社要制裁他的消息,以及尚小姐行刺未成,還是使他感到了恐慌和害怕。每次出門,都有四個日本人前后夾著,以免挨黑槍,更不敢輕易出通州。他與住在北平東城大阮府胡同殷公館的日本老婆井上慧民(傳說跟日本皇族還有親屬關系)打長途電話,讓她打聽日本方面的新消息;另外一個姨太太白紫荊,則替他專門走動權貴,搜集冀察軍政要人的動向。他自己則孤身留在通縣文廟的大成殿里,有些徬徨,又有些期盼的做著“華北五省自治”政府首腦的美夢。
盡管殷汝耕深居淺出,輕易不露面,更不敢回北平的公館,實際上已經與家人隔離開來。但他也并不是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每逢周日,他便要去西海子湖對面那座日本人開設的“近水樓料理店”尋歡作樂。而黃歷,正是看中了這個機會。
近水樓料理店既是日本窯子,又是飯館,還是各色日本人以及漢奸們的俱樂部,一般人是無法進入的。殷汝耕在外面戒備森嚴,到了這里便會放松警惕,他的幾個保鏢也同樣如此,他們想不到會有人敢冒充日本人潛進這里搞暗殺,這便是思維的盲點。俗話說的: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和這是一個道理。當然,要反著說:自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是自己的葬身之地,自認為最安全的時候,也很可能就是斃命之時。
薄薄的積雪和塵沙混在一起,被踐踏成堅實的硬塊,公路兩旁的田野光禿禿的,深坑里有白雪,土包上還露著黃色,象是涂抹得斑駁的畫布。頭頂上的天空是蔚藍的,沒有一絲云影。
一輛豐田牌小汽車在公路上疾駛,帶起地上的陣陣雪塵。黃歷已經不是一個商人的打扮,甚至不是一個中國人的裝束。他外面穿著皮大衣,里面是一身略短的日本式藏藍色西服,還戴著一副黑寬邊眼鏡,鼻子下貼著一撮仁丹胡,完完全全的成為了一個日本人。
汽車、女伴、武器、證件,都齊了,黃歷現在就是日本駐天津某某株式會社的副總經理,這個身份不高不低,足以混進近水樓了。至于要帶上何夢雪,那不過是一種掩護,如果黃歷自己進去,就難免招個日本藝妓作陪,雖然在特工訓練中,他的日語有所精進,可他還是怕露出馬腳。
何秋影濃妝艷抹,穿著件裘皮大衣,里面則是薄綢旗袍,腿上長筒襪,腳上高跟鞋,完全是一副風塵女子的打扮。她若有所思地望著車窗外面,直到車子劇烈顛簸了一下,她才轉過頭,略有些擔憂地問道:“黃——,大竹先生,我不會日語,真的沒有關系?”
黃歷微微一笑,說道:“應該沒事,我看到有不少日本矮子領著中國女人大搖大擺地到近水樓,難道那些女人都精通日語,不太可能吧?”
何夢雨點了點頭,放心不少,停頓了一下,她又開口問道:“你的日語相當流利,這樣就不會露出破綻。”
“我的日語也是馬馬虎虎,特別是口音——”黃歷沉吟了一下,自嘲地笑道:“否則我也不會讓嗓子遭罪了。”
何夢雨同情地笑了笑,但對黃歷的奇思妙想也是欽佩不已。會說日語是一回事,卻不等于就能天衣無縫地冒充日本人。就象翻譯和本人說的語言一樣,但語氣、口音,卻難以模仿得惟妙惟肖。而黃歷的解決辦法就是吃藥,一種能刺激嗓子,讓嗓音變得嘶啞走調,象是傷風感冒一樣的效果。
“害怕嗎?”黃歷見何夢雨不說話,便笑著問道。
“不害怕,只是有些緊張——,哦,應該是興奮吧?”何夢雨有些拿不準自己有些復雜的情緒。
她剛剛過完十七歲的生日,正是充滿浪漫與幻想的年齡,也正是熱血奔騰,不計后果的時候。與那時候有思想,有血性的青年人一樣,最容易受到反日愛國情緒的影響。看著國家淪陷,日人緊逼,他們感到痛心疾首,甚至會不惜生命去改變和扭轉這種情形。
黃歷沉默了片刻,何夢雨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氣惱地說道:“放心,我不會誤事的,萬一行動失敗,你不用管我,給我留把槍就行,我有自己的辦法。”
“什么辦法?開槍自殺,還是咬舌自盡?”黃歷呵呵一笑,說道:“甭想那些沒用的,你只要聽我的指揮,成功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什么都聽你的?”何夢雨翻了翻眼睛,揶揄的說道:“包括那個什么——”
“什么呀?你說清楚,我不懂啊!”黃歷壞笑著,明知故問。
何夢雨不說話了,即便她受過教育,思想比較開放,但一個女孩家,依然不好意思說出那幾個字來。
“何小姐,我得提醒你,現在你我是什么關系。”黃歷繃起了臉,嚴肅地說道:“在通州,我們要住旅館的,那里可能到處都有敵人的耳目,所以在旅館里就要同床共枕,只是同床共枕,你的明白?”
“明白!”何夢雨沒好氣的說道。
“當然,如果你非常愿意,情不自禁——”
“我不愿意。”何夢雨答得異常干脆。
嘿嘿,黃歷干笑了兩聲,開始聚精會神地開車,車速不快,依著職業的習慣,他還在留意著路上的情況。
“教我幾句簡單的日本話吧!”何夢雨打破了車內的安靜。
傍晚,西海子湖對面的“近水樓料理店”亮起了燈光,門樓前還閃著旋轉的霓虹燈,日本式的拉門不時拉開,走出來醉熏熏的尋歡作樂的客人,日本藝妓邁著小步送出來,在他們身后鞠著九十度的大躬,嘴里用鳥鳴般的聲音說著:“阿里嘎多,撒腰拿拉!”
西海子原來不過是通州城內西邊的一個大水坑,常年積淤著下雨留下的臭水,是蚊蚋孳生的地方。自從殷汝耕的薊密專署設在通州,直到他發表聲明宣告“脫離中央,實行自治”,搶先當了第一名漢奸,老百姓就痛恨他,給他編了順口溜:“殷汝耕,坐冀東,不是下雨就是刮風,孝敬日本人,坑害中國老百姓,到頭來,砸爛狗頭殷汝耕。”
殷汝耕為了買好群眾,坐穩他通州的小朝廷,便把這西海子修成了一個公園。湖水跟潞河挖通,栽滿了荷花,岸邊栽了楊柳,安了坐椅,修了環湖的柏油小馬路,還沿著城墻修了虎皮紋石的階梯,沿階而上,可登城遠眺,城墻上遍栽著鮮花的花壇,微風過處,傳來一片清香。可惜現在是冬天,荷塘美色不再,行人稀少,倒是一片蕭瑟之景。
黃歷已經換上了日本和服,和所有在通州街頭牛逼哄哄的日本人一樣,他雙臂交叉,昂首挺胸,傲氣凌人。何夢影小鳥依人似的挽著他的手臂,走過架在湖上的那座綠色木橋,沿著凍實的土岸,朝近水樓走來。
何夢雨有些緊張,挽著倒不如說是抱著黃歷的胳膊更確切,甚至黃歷都感覺到了她的心跳。
“別怕,只是進去吃頓飯。”黃歷低聲安慰著,越發表現出從容不迫的姿態。
拉開拉門,兩人邁步走了進去,立刻有兩個藝伎彎腰行禮,“伊拉_西亞伊嗎塞(歡迎光臨)。”
黃歷只是輕輕點了下頭,很傲然地掃了一眼近水樓內部的布置,用嘶啞的有些變調的日語說了幾句。
一個藝伎立刻殷勤地將黃歷和何夢雨引到了一個單間,這里完全是日本房間的布置,拉門、矮桌、榻榻米……,黃歷用日語點了酒菜,藝伎彎著腰退了出去。
跪坐,黃歷不得不采用這種讓他不舒服的姿勢,進來之后他的心便在下沉,這里的環境對行動十分不利。這并不是指門口那幾個粗壯的日本警衛,因為他們的警惕性相當低,幾乎就是以貌取人,沒有查問,不看證件。黃歷感到棘手的是這種日本式的房間布置,那種單薄的日本拉門和日本墻壁隔音效果太差,他能清晰地聽到隔壁酒客肆意的淫笑和藝伎嬌揉造的聲音。
何夢雨坐在黃歷身邊,有些愣怔了一會兒,便笑著貼近了黃歷,笑聲故意加高,但略顯枯躁。
不管何夢雨有什么缺點,但她很識大體,知道什么時候該保持距離,什么時候該溫柔相待。這便造成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在沒人的時候,兩人涇渭分明,相敬如賓;在公眾場合,卻是親熱甜蜜,如膠似漆。
黃歷也是順風推舟,摟著何夢雨,享受這短暫的溫情。但腦海里卻是急速轉動,思考著行動計劃的改動和細節。
憑黃歷的身手和加裝消音器的手槍,殺掉殷汝耕的時候不令別人察覺,雖然有難度,但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別人發覺得晚,只要給他十分鐘左右的緩沖時間,他便能開車出了通州。
這是他反復經過計算的事情,絕對沒有錯。但現在這種環境,卻讓他有些躊躕,他沒想到這里的包間竟然是這樣的,毫無封閉可言,外人一伸手,便能打開拉門,門上又沒有酒店旅館常掛的“請勿打擾“的牌牌。
十五分鐘,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是非常關鍵,取決于能否全身而退。而情況又隨時可能出現變化,比如說好友敬酒,侍者上菜,都可能提早破壞脫身行動。
明天是周六,晚上殷汝耕就可能來尋歡作樂,時間很緊,他必須想出盡可能周全的對策。當然,殷汝耕也可能因為有別的事情而不來,那就另當別論,只能等下周再行動了。
酒菜端了上來,日本藝伎看到的是黃歷和何夢雨親熱地摟在一起,低語歡笑,很平常的情景。
吃完飯,黃歷和何夢雨又稍坐了一會兒,便在日本藝伎殷勤的告別的聲中走出了近水樓,過了木橋,上了汽車。
汽車一開,何夢雨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將頭向后一靠,微微閉上了眼睛。
黃歷開得很慢,而且一臉嚴肅,似乎在為做某個決斷而作著思想斗爭。
嘎吱,汽車在路旁停了下來,黃歷放開了方向盤,若有所思地望著何夢雨。
“你要干嘛?”何夢雨為了自己報國的信念可以,但此時卻有些害怕起來,雙手環抱,瞪圓了眼睛。
黃歷抿了抿嘴角,平靜地說道:“明天你坐火車回北平,行動計劃有變。”
“有變?”何夢雨迷惑不解的眨著眼睛,停頓了一下,問道:“為什么讓我坐火車,你還要留在這里?”
“我留下處理一些善后,馬上也回北平。”黃歷隨意敷衍道。
何夢雨沉默下來,半晌抬頭盯著黃歷,以不太確定的口吻說道:“你想甩下我單獨行動?是不是這樣,你把我當成了累贅?”
“不是這樣。”黃歷保持著鎮靜,以平淡的語氣簡短的否認道。
“既然是處理善后,那我早一天晚一天回去也沒有關系。”何夢雨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說道:“我等你,來時一起來,走時一起走,也算是善始善終。”
黃歷翻了翻眼睛,他確實想將何夢雨打發走,自己好見機行事,到時一身輕松,雖然還是有不少困難,但他還是有著很大的自信。可何夢雨象是纏上了自己,這讓他有些頭痛。
何夢雨幽幽嘆了口氣,伸手從小挎包里拿出個小瓶,沖著黃歷晃了晃,“這是毒藥,我自己預備的,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活著落在日本人手里的。你不必擔心我,把精力都放在殺奸報國上吧!”
黃歷不說話了,默默地發動了汽車,在汽車開動以后,他面無表情地說道:“也許用不著毒藥,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我會親手斃了你。”
何夢雨竟然笑了,很輕松地仰靠在坐椅上,很平靜地說道:“那可要多謝了,能死在自己人的手上,也不錯哦!我還擔心受了傷,拿不出毒藥呢!”
這家伙腦袋里在想什么,黃歷有些不解,生命真的不重要嗎,還是這么年輕,還沒怎么品嘗到生活的快樂,體味到女人的幸福。
到了旅館,兩人便絕口不再討論此事,只是故作親熱地說些閑話,進了房間,才有所收斂。
只是同床共枕,不干別的,這說起來容易,可事到臨頭,何夢雨還是覺得害羞和尷尬。特別是黃歷老實不客氣地脫得只剩內衣,鉆進被里,沖她暖昧地揚了揚眉毛,意味不明地說道:“早些休息吧,我可要熄燈了。”
何夢雨咧了咧嘴,這還真是羊入虎口,他要是真有什么不軌舉動,自己能反抗嘛,是夠全大局,還是保護貞操,這真是個兩難的事情。她磨磨蹭蹭地上了床,啪的一聲,燈關上了,在黑暗中,何夢雨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準備不聲不響地抵抗伸過來的魔掌。
黃歷翻了個身,將后背沖著何夢雨,閉上了眼睛。
許久許久,何夢雨慢慢伸展開身體,這個被動自保的姿勢實在是有些累,聽著黃歷發出的均勻呼吸,她輕輕地背轉身子,又過了不短的時間,她的眼皮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重……
這是一個明媚清新的早晨,細小的云片在淺藍明凈的天空里泛著小小的白浪,太陽那最初幾道光芒的溫暖使人感到一種甜美的倦意。歡樂的曙光透過黃歷微微撩起的窗簾縫隙,靈巧地灑落在地。
凝視了外面許久,黃歷覺得已經完全清醒,便放下窗簾,斜身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摸著下巴半是思索,半是欣賞著何夢雨的睡姿。
何夢雨還未醒來,卻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舒服的睡姿,長長的睫毛似乎在微微的閃動,卸了妝后露出了白凈嫩滑的肌膚,恰到好處的五官,不抹口紅也顯得鮮潤的嘴唇微微噘著,不時輕輕嚅動。
真是個不錯的女孩,可是卻要冒生命危險去與自己執行任務,殺奸除惡,黃歷微微有些不忍,但也沒有辦法說服這個倔強的姑娘,只能是盡力保她周全。
整個修改后的計劃雖然冒險了些,可有萬無一失、絕無風險的刺殺行動嗎,答案是否定的。即便是設想得再周密、再安全,實際操作中的一點失誤,或者是情況的一點點變化都足以改變最終的結局。這便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
當然,黃歷也不是要去蠻干,他要把種種可能發生的意外盡量考慮周全,做好隨機應變的準備,今天或者明天,便是圖窮匕現,決定成敗的時候了。
何夢雨翻了個身,由側臥變成了仰躺,睡衣的扣子掙開了,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胸脯,還有那誘人遐想的乳溝。到底是比較新潮,竟然不是肚兜,而是胸罩,黃歷抿起了嘴角,壞笑起來。他伸手掀起被子,輕輕蓋住何夢雨露在外面的胳膊………
汽車出了通州城,在公路上不緊不慢地行駛著。何夢雨坐在車上,不時地偷偷瞅黃歷一眼。
“是不是晚上沒碰你,覺得自己沒魅力,感到很失落。”黃歷抿著嘴,調侃道。
“才不是。”何夢雨并沒有生氣,而是微微笑道:“你雖然語言輕佻,但骨子里還是個君子,昨晚——,要是你想做什么,肯定能做成,可你沒這么做,而是尊重了我的意愿,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你……”
“把我夸得這么好,就是不想讓我碰你吧!”黃歷歪著頭,有些不太相信的說道:“如果今晚殷汝耕不去近水樓,我們還要睡在一起,我可不敢保證還會坐懷不亂。你不覺得男女共處一室,哦,應該是共睡一床,如果不發生點什么,對我的男性尊嚴是一種冒犯嗎?而且,你還,還睡得那么踏實,真是豈有此理。”
何夢雨眨著眼睛,對黃歷的這套說詞感到很好笑,睡得踏實也有錯了,但又不能不做辯駁,她想了一下,笑著說道:“你還挺幽默的,說實話,我對你也有些好感了。要是你真喜歡我,我們以后可以慢慢相處嘛!你是受過教育的,難道不明白,應該用心去征服女人,而不是靠粗暴,靠蠻橫。”
嘿嘿,這丫頭很聰明,想用幾句話安撫我。黃歷輕輕撇了撇嘴,慢慢將車停在了路旁。
這是公路的一個拐彎處,路邊是一個大土包高高隆起,擋住了后面車輛的視線。土包下面幾十米處是一片殘垣斷壁,一個破敗的小廟已經快看不出模樣了。
何夢雨坐在車中,她以為黃歷是出去方便,只是隔著車窗張望,直到黃歷伸手相招,她才迷惑不解地下了車。
等何夢雨走到跟前,黃歷指點著說道:“用心記住這里的地形地勢,在危急時刻可能會救你一命。”
“這里?”何夢雨疑惑地問道:“殷汝耕要出城,會經過這里?”
黃歷搖了搖頭,解釋道:“刺殺殷汝耕還在通州城里,還在近水樓。如果一切順遂,我們可以安然脫身。如果被發現的早,我們就要落荒而逃。但你可以想見,我們在前面跑,敵人在后面追,還會不時開槍射擊,我們完全處于被動,不知道何時車子被打壞,或者受傷無法駕駛。”
何夢雨很快便明白過來,如果她會開車,或者她會熟練打槍,他們就不是完全沒有還手的能力。可惜,這兩點她都不具備。黃歷不想在完全失去控制的情況下,只是為了逃命而逃命,他要在自己選定的有利地形下進行盡可能的反擊。
“是我太差勁了,什么也不會。”何夢雨有些歉疚的低下了頭,仔細捻著衣角。
黃歷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指點著說道:“如果敵人追得緊,我就在那里停下車,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土包,開槍阻擊敵人;你呢,就使出吃奶的勁兒,貓著腰,沿著那道小溝繞過土包,躲到那個破廟里。等到我殺光了敵人,或者把敵人的汽車打壞,我吹口哨,再招手,你就順原路跑到汽車那里。就象這樣——”說著,黃歷沖著何夢雨一揚眉毛,響亮地吹了聲口哨。
當人家是小狗嘛?何夢雨抿了抿嘴角,我忍了。
“去吧,到車里穿上給你買的膠鞋,跑兩趟熟悉一下。”黃歷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自己圍著土包轉圈,丈量著步子,估算著時間,標定著射擊位置和角度。
漢奸雖然十惡不赦,但與強盜、惡棍還是有些區別的。特別是大漢奸,長相和氣質往往很高雅。
殷汝耕便是如此,這個華北第一個明目張膽的大漢奸,細高條的身材,白皙好看的長型臉,黑亮的中分發式,再加上他那寬額頭、大眼睛,一副精明的書生模樣。
日本人越是步步緊逼,國難越是深重,這個率先投敵的大漢奸,便越是活躍。他剛剛和日本駐北平代辦若杉要通過電話,匯報情況,領取指示。便又坐在桌前,握著毛筆寫下“手諭”,命令加強他的駐津辦事處。
一個“華北五省自治”機構首腦的美夢,已經在他的頭腦里如醉如癡地編織完成,他要挖空心思籌劃配合日本人掠奪資源、奴化人民、箝制思想等各種行動。殷汝耕深知自己的分量不足,但干什么總有個先來后到,他不僅不以率先投敵為恥,反倒更加賣力地為日本干爹效勞,以積累向上爬的資本。
經過這段時間的精神折磨,殷汝耕現在又突然變得精神振奮起來。因為今天從天津打來了秘密電報,獲悉日本人屬意的幾位華北重要人物,如原北洋軍閥巨頭吳佩孚和孫傳芳等人,都對日本人的引誘表示了冷淡。
忙了一陣子,殷汝耕在已經用木板把孔子塑像遮擋起來的大成殿里踱來踱去,白皙的臉頰上浮著得意的微笑。華北宿將和名流都不出山,這樣一來,華北五省自治的首腦舍我其誰啊!
推開大殿的門,寒氣也壓不住殷汝耕心中的火熱,他一邊摘下手腕上的檀香念珠,熟練地用手來回數著,一邊挺起胸,朝遠處北平那邊望去,夕陽的金色光芒,落滿他的全身,他又一次做起他那“華北國”的美夢。
“五叔。”他的侄子殷體新跑了過來,滿臉笑容地說道:“您要出去?我這就叫司機去。”
殷汝耕有些不滿殷體新打斷他的幻想,但這個侄子貼身保護,也讓他感到安全可靠。
“還是老樣子,叫春根在近水樓的橋那面等著,省得他看見什么,跟你慧民五嬸說,惹麻煩……”殷汝耕沉吟了一下,決定還是照老樣子,去近水樓快活一下。
“放心吧,五叔。”殷體新臉上露出會心的笑,轉身走了。
殷汝耕走了兩步,繼續沐浴在夕陽的金輝之中,他很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已經踏上金光大道,前途一片光明。
在太陽沉下去的西方,紅色的殘輝尚未消盡,星星便從蒼白的天空深處現了出來。后面是落日殘照,前面是月亮的淡淡光輝,一個漸漸消退,另一個漸漸明亮……
兩輛汽車停在了西海子北岸,先是四個日本保鏢下車圍攏過來,簇擁著殷汝耕和殷體新走過木橋,進了近水樓。
黃歷和何夢雨坐在車內,在遠處看著這些人消失在閃著旋轉霓虹燈的近水樓門樓前。又過了一會兒,黃歷發動了汽車,開了過去,在離那兩輛汽車有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殷汝耕的車內,那個叫春根的司機扭頭看了一眼,見是一個日本人和一個女人從車上下來,不以為意地回過頭,微閉上眼睛打盹。
依舊是親親熱熱的樣子,何夢雨挽著黃歷,第二次走過木橋,向近水樓走去,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猛跳了起來。
“別怕,按計劃行事。”黃歷輕聲安慰著,放下胳膊,握住了何夢雨冰涼的柔荑。
黃歷那男性的大手,溫暖又有些粗硬,甚至讓何夢雨覺得握得有些痛。然而這痛是她期盼的,那溫暖順著手心流入心中,讓她鎮靜了許多。
雖然上次來時,近水樓防備松懈,但為了以防萬一,黃歷還是將手槍和消音器藏在了何夢雨身上。但他們進入近水樓時,卻發現過慮了,近水樓里浪聲醉語,并沒有因為殷汝耕的進入而有特別的布置。
找了個包間,點了酒菜,在藝伎要退出去的時候,黃歷用嘶啞的日語問道:“外面有殷君的汽車,你知道他在哪個包間嗎?我要去敬杯酒。”
看來殷汝耕真是這里的常客,這個負責迎客的藝伎不用黃歷說出全名,便已經知道是在問誰,她彎了彎腰,恭順地說道:“殷先生在第八號包間,剛剛進去不久。”
黃歷輕輕點了點頭,擺了擺手,等到藝伎出去,何夢雨立刻從旗袍里將綁在左右大腿上的手槍和匕首交給了黃歷,至于消音器,則是放在她胸前的小溝溝里,真是很有創意的藏匿。
看著黃歷促俠的目光,何夢雨臉都紅了,不由得狠狠瞪了黃歷一眼。
時間不長,一個藝伎送來了酒菜,然后退了出去。黃歷只是吃菜,卻滴酒未沾,并把酒向衣服上灑了一些,弄得酒氣熏天的樣子。何夢雨則只吃了兩口便食不下咽,既是緊張又是不耐地擺弄著手指,將指甲都擠得發白。
黃歷終于停止了吃喝,向何夢雨示意開始行動,磨蹭的時間差不多了,快到要動手的時候了。當然,這之前還需要何夢雨去探看一下。
站在拉門旁,何夢雨不由得回頭望了一下,黃歷立刻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何夢雨咽了口唾沫,舔了下嘴唇,轉身走了出去。她要借著走錯房間,把殷汝耕包間內的情況告訴給黃歷,因為她是女人,應該不會引起殷逆的注意和警覺。
何夢雨順著走廊走到八號包間門前,定了定神,拉開拉門,嘴里還叫道:“大竹先生,我回來了。”
包間內,殷汝耕正摟著個日本藝伎在調笑喝酒,還有一個藝伎在彈琴唱著日本小曲兒,這種時候當然是不需要保鏢或侄子當電燈泡的,而且在這里還會有危險嗎?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何夢雨拉門而進,迅速將包間內的情況看清記住,而殷汝耕也只是抬頭皺眉,對打斷他的興致,感到很不滿意。
“思咪麻身,思咪麻身。”何夢雨進了包間,又裝出惶恐的樣子,連聲說著剛學會的日語(對不起),快速向后退,甚至沒等殷汝耕斥責,便跑了出來。
呼,拉門一關,何夢雨再次面對著黃歷,長出了一口氣,用小手輕輕拍著胸脯,心跳得怦怦的,好象要跳出來一樣。
情況摸清,黃歷伸出大拇指晃了晃,對何夢雨表示贊賞,然后叫來侍者,結清酒賬,摟著何夢雨向大門處走去。
“阿里嘎多,撒腰拿拉!”門口的幾個日本藝妓鳥鳴似的叫著,向他們鞠著九十度的大躬。
黃歷突然停住了腳步,用日語說道:“你先出去,我去和藤野打個招呼。”
何夢雨雖然聽不懂,但這是計劃中約定好的,她深深地望了黃歷一眼,邁步走了出去。
黃歷轉過身,腳步有些蹣跚的走進包間區,沿著走廊來到了八號包間外。略停頓了一下,他將手伸進和服的懷里,握住了手槍,深吸一口氣,拉開了拉門。
殷汝耕已經被日本清酒灌得兩頰通紅,正放浪形骸的淫笑著,手在藝伎的和服里摸索撫弄,興致正高。
拉門一開,黃歷走了進來,又反手關上。他故意大聲笑著,“哈哈,殷桑,你還真是快活,來,我們喝一杯,好好聊聊。”邊說,他已經抽出了手槍。
殷汝耕剛瞇起朦朧的醉眼,抬頭想看看是哪位日本朋友來湊趣,卟,卟,兩聲悶響,他懷里的女人猛地顫動了一下,身子突然軟了下去。
黃歷伸手拿著另一個藝伎手中的琴,任由藝伎帶著滿頭的鮮血萎頓而倒,面無表情地向殷汝耕扣動了板機。
卟,殷汝耕聽到了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個聲響,看到了一個大漢,大漢手中的東西噴出淡淡的清煙,然后他的意識驟然空白,和懷中的藝伎頹然倒在地上。
黃歷三槍三中,連殺三人,得手之后,伸手在殷汝耕懷中一掏,印鑒、錢夾揣進自己兜里,然后開門就走,雖然瞇著眼睛,臉上還略顯醉態,但速度卻并不慢。
快走到大門處,迎面遇上了由藝伎引領的客人,是一個矬矮的身材,長方腦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這個男人看了黃歷一眼,目光便移開了。
“阿里嘎多,撒腰拿拉!”,在一片鳥鳴聲中,黃歷走出了近水樓,待身后的大門一關,他立刻加快了速度,幾乎是小跑著沖過了木橋。一道嬌弱的身影正站在北岸的汽車旁,清冷的月光下,黃歷能看見何夢雨那焦急擔心的目光。
現在沒工夫說話,黃歷徑直奔到殷汝耕的汽車旁,抬手舉槍就射,伴著玻璃的破碎聲,睡夢中的司機春根見了閻王。黃歷殺完人后,動作一點沒停頓,蹲下身子,掏出匕首,對著輪胎狠狠扎了下去。一個,兩個,伴著嗞嗞的聲音,他站起身,再次奔向另一輛汽車,又是兩刀。最后他才快步奔回自己的汽車,沖著何夢雨擺了下手。兩人快速鉆進汽車,“砰”的一聲關了車門,伴著一陣轟響,汽車發動起來,猛地躥了出去。
幾乎就在他們鉆進汽車的同時,近水樓的大門猛然被打開,幾個持槍男人沖了出來,先是氣急敗壞的四下張望,亂哄哄的叫嚷,等到發現湖北岸發動起來并且猛然離去的汽車時,他們立刻象瘋狗似的沖過木橋,向停著的汽車奔去。
被發現了,殷汝耕被殺,確實讓人提早發現了,黃歷計劃中的緩沖時間幾乎一下子便不復存在。
人算不如天算,這是個千古不易的真理。如果老天要壞你事,總會找到各種方法。黃歷不知道怎么那么倒霉,今天看似順利的行動會接連兩次被人所破壞。
破壞黃歷逃跑大計的是在近水樓大門處與他打了個照面的矮矬子,這個家伙不是別人,乃是冀東偽政權的二號人物秘書長池宗墨。池與殷汝耕同鄉,也曾留學日本,與殷汝耕交情莫逆。殷汝耕與日本人勾搭,他從中跑腿幫閑,與土肥原和細末繁來往密切,是冀東偽政權的積極策劃者和支持者。
池宗墨剛剛得到了一個消息,是有關日本人對華北五省自治的組織人選方面的,所以急著來找殷汝耕商議對策。到了近水樓,池宗墨突然想起他走得匆忙,辦公室的門似乎忘了鎖,為了安全起見,他讓司機和秘書開車回去查看,他獨自一人進了近水樓。
在藝伎的引領下,池宗墨直接來到了八號包間,敲了敲門,沒人答應,他便拉門而入,立時便被眼前的慘景驚呆了,發出了驚恐至極的尖叫。
就這樣,殷汝耕的保鏢和侄子被全部驚動,沖進包間,面對著殷汝耕的尸體目瞪口呆,這實在是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還是殷體新最先反應過來,呼喝著率人沖到門外,也正好發現了黃歷開車離去。
其實殷體新等人也不能確定剛才開走的汽車里就是兇手,只是亂撞瞎猜而已,可等他們發現春根死在駕駛室,便基本證實了懷疑。
“追,抓住兇手,我要把他碎剮了為五叔報仇。”殷體新帶著哭腔,紅著眼睛嚎叫著。
四個日本保鏢也是極為憤怒,這是對他們的篾視和挑戰,也是他們的失職,而彌補過錯的唯一辦法便是抓住兇手。
汽車發動起來,卻歪歪扭扭差點撞進冰凍的湖里,他們這才發現,汽車的輪胎被扎破了,無法正常行駛。
“混蛋,王八……”殷體新跳下車,發泄般的猛踢癟下去的輪子,罵得嘴角都起了白沫,象發了瘋的野狗。
通州不過是方圓三五里的小城,雖然晚上也有關城門的規矩,但殷汝耕卻為日本干爹著想,在西城門附近另開了一個便門,專供日本人進出,無論早晚,都有偽保安隊把守,只要是日本人,便暢通無阻。
黃歷對此已經偵察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才敢在夜里動手。這身衣服,再加上說的日語,如果是日本人詳細盤查,估計會露出馬腳,可要唬幾個偽軍,還是很輕松的。
果然,黃歷將車停下來,搖下車窗露出日本人的裝束,又嘰哩哇啦地斥罵幾句,負責把守的偽保安隊士兵便陪著笑容,乖乖地撤開路障,敬禮放行了。
汽車出了通州,沿著公路直奔北平而去。坐在車后座上,一聲不吭的何夢雨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急切地問道:“怎么樣,殺了大漢奸沒有?”
黃歷將車開得飛快,淡淡一笑,調侃道:“娘子,你還不相信為夫的能力嗎?”
何夢雨一陣喜悅,也不因為黃歷的輕佻而生氣,臉上掛起了明媚的笑容。自己終于為國家、為民族作了一件大事,驚天動地的大事,明天的報紙上會怎么說,義士虎膽入狼穴,視死如歸誅奸逆。對,如果自己是編輯,就用這個標題……
“先不要得意忘形。”黃歷謹慎地說道:“把那盒子炮給我遞過來,再把槍按我教的那樣裝好。”
何夢雨伸手掀開旁邊的座椅,從下面的暗格拿出一把閃著藍光的駁殼槍和兩個彈夾,伸手一一遞給了黃歷。等黃歷將槍和子彈都揣好,她又拎出了手提箱,打開,將狙擊步槍緩慢而仔細地組裝好,橫放在自己腿上。
“子彈。”黃歷頭也沒回,再次提醒道。
哦,何夢雨趕忙又從手提箱的角落里拿出兩排步槍子彈,遞了過去。
黃歷見準備就緒,盡管只是以防萬一,可他還是稍微放下些心來。出了通州,只是成功了一半,安全返回北平,才算是完全成功。此時,可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誰知道會不會有別的意外發生。
時間過得很快,就在過了預先設定的反擊地點,何夢雨已經完全放松,黃歷也以為不會有追兵時,他從后視鏡中看到了兩道車燈在后面亮起,在黑暗中象是餓狼的眼睛。不會是來追我們的吧?黃歷剛剛存著僥幸心理,便被身后射來的子彈打破了。
殷體新等人沖出近水樓,在兩臺被破壞的汽車前叫罵、焦急,幾乎是要眼睜睜的看著黃歷溜之大吉。但對黃歷來說,卻有點禍不單行的意思。池宗墨的司機和秘書就在這個時候開著車來了,讓殷體新等人大喜過望,蜂擁上了汽車,加速追趕上來。
殷體新窮追不舍,實在是恨透了殺死自己五叔的兇手,這不僅是親情的原因,還因為他倒了一座大靠山,少了飛黃騰達的機會。等見到前面汽車的尾燈,他已經遏制不住心中的仇恨和憤怒,將槍伸出車窗,開火射擊。
黃歷的臉繃得緊緊,嚴厲地對何夢雨說道:“雙手抱頭,蜷起身子。”
何夢雨意識到最壞的情形已經來了,心情從興奮變成了惶恐,視死如歸,說起來容易,不到迫不得已,誰又不想活著。她照著黃歷的話,將槍夾在懷里,抱著頭縮緊了身子。
兩輛汽車一大一小,一前一后,開始上演這個時代少有的追逐戰,但殷體新等人明顯占了上風。
為了更象日本人,藍衣社給黃歷準備的是一輛被老百姓叫做“土豆”的日本托托牌小轎車,不僅個頭小,而且馬力不大。而池宗墨的車是一輛半新的德國車,性能和品質都比“土豆”要強得多,這也是殷體新等人能追上來的原因。
黃歷的駕駛技術是沒有話說,左拐右轉,一邊盡量躲避著子彈,一邊擋住超車的路線,并且將速度提到最快,怎奈座駕不給力,日本土豆再怎么蹦達,也敵不過德國洋馬彪悍,這是國力和技術的差距,在這種場合,卻成了生死的拼搏。
前面出現一個小彎,黃歷有意放慢車速,一手駕駛,一開車窗,然后掏出了手槍,光挨打不還手是不行的,非但拉不開距離,更會讓追兵肆無忌憚。而且預先設定的反擊地點已經過去,再這樣下去,最后的結果不是車被打壞,寸步難行,就是人被打死,壯烈殉國。
拼了,路面有些冰雪,這是個有利因素,也希望日本小土豆別散了架。黃歷咬了咬牙,嘎,吱,借著拐彎的慣性,他猛打方向盤,踩著剎車,日本土豆發出刺耳的尖叫,借著凍土和冰雪的滑溜,黃歷竟然完成了一次不太漂亮的漂移,將車頭掉轉了過來。
追兵的車剛拐過彎,視野還未展開,便看見所追的車輛正迎頭等候,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黃歷已經發起了反擊,一個長點射,手中駁殼槍噴出一道火舌,子彈象暴雨似的迎頭潑向敵人,前排的司機和殷體新首當其沖,密集的子彈打碎了風擋玻璃,將兩人打得象打擺子的病人,在血花四濺中不停地顫抖。
德國洋馬頓時失去了控制,向路邊撞去,黃歷毫不停手,將槍中的子彈盡數傾瀉在汽車的側面,二十發子彈打完,他方向盤,掉頭拐彎,一踩油門,向前飚出。
失控的德國洋馬撞在大樹上,引擎蓋大開,冒出了煙火。滿是彈痕的汽車后門被慢慢推開,一個日本人渾身是血,艱難地爬了出來,費力地一滾,滾進了一道小溝。轟,汽車爆炸了,在熊熊的火光照耀下,這個幸存的日本人咬著牙,臉上全是猙獰和憤恨。
聽著身后傳來的爆炸聲,黃歷嘴角上翹,露出了笑意,媽×的,讓你們陰魂不散,讓你們再追,都送你們去見閻王。
“危險解除,估計不會再有人追上來了。”黃歷招呼著何夢雨。
何夢雨沒有應聲,黃歷皺了皺眉,放慢車速,回頭看去。蒼白的臉,微閉的眼睛,何夢雨側倒著,懷里還抱著狙擊步槍。
黃歷嘎的一聲剎住了車,下車從后座上把何夢雨抱了下來,將她放在車燈前。何夢雨睫毛微動,似乎想睜開眼睛,卻又沒有了力氣。
借著車燈的光亮,黃歷找到了傷口,不知道什么時候,追兵射來的子彈射穿了日本土豆單薄的外殼,擊中了何夢雨,一處在右大腿外側,一處在小腿。當時或者是聲音太嘈雜,黃歷沒聽見何夢雨的痛哼,也可能何夢雨怕影響黃歷,忍痛不發。直到她流血過多,陷入了半昏迷。
黃歷將和服的脫下,用匕首割成幾條,將何夢雨的傷口緊緊綁住,血是流得少了,但這姑娘能否活下去,他也沒有把握。
重新發動了汽車,黃歷側頭看了看被固定在副駕駛座的何夢雨,頭低垂著,長發披散,遮住了半邊臉,沒有痛苦的表情,安祥得好象是睡著了一樣。
車子風馳電掣般在公路上行駛,黃歷面無表情,但心里卻焦急異常。看著一個充滿青春的生命在身邊慢慢流失,這種感覺不是用語言能夠描述清楚的。而且黃歷剛才又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汽車的油箱被打了個小洞,雖然他用布給堵住了,但油已經漏了不少,能否直接開到北平,他心里沒底,只能盡量向前開。
月亮有些陰沉,象害了病似的。星星也昏蒙蒙的,暗影更濃了,遠處也更朦朧。
車子終于拋錨了,好在黃歷把握得好,把車子開進了一片小樹林,他將裝著狙擊步槍的箱子和駁殼槍草草地埋在不遠處的一個土坑里,換上了短小精悍的西服,將大衣包裹在何夢雨身上,抱著她向北平城走去。
這里已經是北平的郊區了,北平雖然作了幾百年的“帝王之都”,它的四郊卻并沒有受過多少好處。城外幾乎沒有什么好的道路,更沒有什么工廠,而只有些菜園與不十分肥美的田;田畝中夾著許多沒有樹木的墳地。
黃歷象是走入了單調的荒野,雖然離北平已經不過十里地,卻仿佛已到了荒沙大漠。低頭,他能看到自己的淡淡的影子;抬頭,是無邊無際的黃白黑的雜色天地,空曠,寒冷,孤寂。越走,腳下越沉。那些軟的積雪,象要抓住他的鞋底,非用很大的力氣,不能拔出來。他穿得不多,但卻出了汗。
黃歷坐了下來,陣陣白氣從他嘴里吐出,他伸手從地上的雪窩里掏了一把,塞進嘴里,冰涼的雪水流進了肚里,很舒服。拔開皮衣,何夢雨象個布娃娃似的安靜,皮衣處有些白霜,證明她還在呼吸,嘴唇由于失血的原因,已經有些干裂。
渴呀,真渴呀!何夢雨做了個夢,獨自一人在跋涉,四處都是黑乎乎的,看不到一點光亮,她累,她渴,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終于,她走出了這似乎沒有盡頭的樹林,看見了前面潺潺的小溪。但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力氣,軟癱在近在咫尺的溪邊,她嗓子里就象起了火似的,干得難以忍受。
嘴邊突然感到了一絲清涼,何夢雨費勁地舔了舔,幾滴水還不夠她潤嗓子。過了一小會兒,一個暖暖的水壺嘴湊了過來,溫熱的水流進了她的嘴里,何夢雨慢慢喝著,難忍的焦渴剛稍稍緩解,水壺里便沒水了,她便用力地去吸。
這丫頭,還知道去吸,看來是死不了了。黃歷臉上露出了笑意,又含了一大口雪,待雪全部融化,雪水變得不那么冰涼時,輕輕湊近了何夢雨,剛才是救人心切,這次他卻感到了何夢雨的吐氣如蘭,嬾滑溫唇。
“好了,知道你渴,可也不能喝太多,咱們還是趕路吧!”黃歷歇了一會兒,又恢復了體力,抱著何夢雨,繼續向前走去。
何夢雨喝到了水,心里覺著舒服了許多,她覺得象躺在家里的西式馬車上,馬車在有節奏地顛簸,她緩緩長出了一口氣,微微地睜開了眼睛。
皮衣的領子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只能看見小小的一片天,寥寥的幾顆星星,然后便是溫暖有力的臂膀,和略顯粗重的男人的呼吸。
思維在慢慢回復,象放電影般,一幕幕的回憶在腦海里呈現。何夢雨雖然身體還很虛弱,但也不過是失血過多,槍傷并不在要害。
被包得緊緊的,連手都動不了,難道我被俘了,何夢雨有些害怕,但看起來又似乎不象,黃先生呢,他在哪里,是殉國了,還是已經逃脫了……種種念頭亂糟糟的浮起又沉下。
“那里是土城吧,方向沒有錯,應該就是了。”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何夢雨驀地睜大了眼睛。
土城,那是在韃子統治中國時代的城墻遺址,現在已經被人們所遺忘,只剩下幾處小土山。在那里,有人家,不管是看墳的,還是種地的,黃歷不在乎,他奮力加快了腳步。
嗯,何夢雨哼了一聲,象蚊子似的說話了,“黃,黃先生——”
黃歷停下腳步,低頭用牙咬住大衣,將縫子拉大,露出了何夢雨的小臉。
“我們——”何夢雨微微皺著眉,試探著問道:“這是,這是在哪里?”
黃歷笑了笑,說道:“快到北平了,你這一覺睡得挺好?”
何夢雨微微一笑,感激地說道:“謝謝你救了我。”
“呵呵,別高興得太早啊!”黃歷壞笑道:“本來我是想一個人逃跑的,可后來一想,你長得也馬馬虎虎算是可以,扔了白瞎了,倒不如抱回家去當老婆。知道現在往哪去嗎,就是到我家,咱們拜了天地,你就要真的叫我夫君了。”
何夢雨也不生氣,她多少摸到些黃歷的脾氣,知道這不過是開玩笑,這幾天的相處,她知道黃歷還算是個正人君子。
前面終于出現了一個院落,門前有一個小小的場院;左邊有兩棵柳樹,樹下有一盤石磨;短短的籬笆只有一人來高,房檐下掛著曬干的玉米棒和幾串紅艷辣椒。走近院門,便能聞到柴煙味道,不十分好聞,可是卻令黃歷感到特別溫暖。
大自然使得每一個新日子的誕生都充滿了壯麗的莊嚴氣氛,這是曾澈的感覺,他坐在洋車上,盡管早飯還沒吃,但卻精神振奮,欣喜異常,看什么都順眼,看哪里都舒服。
來到金魚胡同,他興沖沖地走進客廳,遠遠的看見毛萬里,便是滿面春風,哈哈笑著,“萬里兄,快召集幾個人手,開上汽車出北平。哈哈,真是趕得巧,我還沒吃飯呢!”
毛萬里正準備吃早餐,一下子被曾澈弄得莫名其妙,他的腦筋轉得很快,只是稍愣了一下,便騰地站起身,急切地問道:“曾兄,可是那事情成功了?”
曾澈笑瞇瞇地坐了下來,伸手拎起根油條,放進嘴里不緊不慢地嚼了起來。
“曾兄——”毛萬里見曾澈賣起了關子,有些哭笑不得,一伸手搶過他手里的半根油條,“把話說完再吃,我這就讓人去買,讓你吃個夠。”
曾澈端起碗,又喝了兩口豆汁,才笑著一拍桌子,“哈哈,成功了,殷逆汝耕授首,冀東偽政權要垮臺了。”
毛萬里心中一陣驚喜,隨后又有些不敢相信。這些日子以來,由于制裁行動進展緩慢,南京那邊的戴老板已經有些失去了耐心,不斷地有電報來詢問,當然,戴笠在電文中從來都很少使用帶有催促的字眼,可是一看,就能體會出他的意向所在。戴笠的再三催促,把一向冷靜,工作四平八穩的毛萬里也給催急了,他正在組織人手,準備來一次硬拼。
“怎么,還不敢相信?”曾澈笑著將殷汝耕的印鑒放在桌上,推到毛萬里面前,“向上報告可以等一等,現在馬上派人出城,把痕跡消除。”
毛萬里點了點頭,這樣最是穩妥,如果情況屬實,通州的眼線很快便會傳回消息,到那時再向戴老板匯報,就不虞有虛報之嫌了。他立刻派人,喊來了王文。曾澈將黃歷藏車藏槍的大概地點及所作標記大致講了一遍,王文帶著兩個手下馬上開車出發。
“曾兄,他是如何得手的?又是怎么全身而退的?”毛萬里若有所思地吸著香煙,對曾澈問道。
曾澈已經從興奮中冷靜下來,緩緩說道:“他的計劃萬里兄是知道的,行動中雖然有些小變化,但大致還是原樣。只是也不能說是全身而退,在被敵追擊中,何夢雨負了傷,汽車也被打壞,他們是走了十幾里路,又在城外農戶家中買了輛驢車,早上開城門時方才回來的。現在一個被送去了可靠的醫院,另一個在蒙頭大睡,具體情形還有待詢問。”
毛萬里輕輕點了點頭,雖然言焉不詳,但也可以猜出當時的危險和艱難,不管怎么說,現在也可以暫時交差了,就算殷逆命大未死,華北區和北平、天津兩站忠勇除奸的行為也可以得到嘉勉,接下來的行動也有了充裕的準備時間。
而且證實殷汝耕已死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通州的聯絡點便有眼線在偽保安隊里任職,這么大的事情,日本人想掩蓋是不可能的。
“恭澍兄還在熱心準備著強襲,估計他要失望嘍!”毛萬里嘿嘿笑道。
曾澈微微一笑,說道:“恭澍兄忠心可勉,只是過于熱切,難免心急。此次行動成功,大家都有功勞嘛,尤其是萬里兄的北平站,這聯系協調,還有提供技術支援,功勞最大。”
“不敢當,還是曾兄慧眼識才,功勞最大。”毛萬里謙虛著,花花轎子眾人抬,這個道理很簡單。
兩人聊了一會兒,一個小特務進來報告,通州聯絡站用長途電話發來了緊急情報。毛萬里拿過情報看了看,喜上眉梢。雖然害怕暴露,通州聯絡站發來的情報很簡短,并且是用暗語描述,表達不夠詳細。但毛萬里從中看出了兩點,這樣便已經足夠了。
“曾兄,行動成功了,可喜可賀呀!”毛萬里這回真是放下心來,開懷大笑,“看看,殷汝耕已死,通州戒嚴了。”
曾澈得知行動被確定成功,反倒矜持起來,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們就開始善后吧,這向上面的匯報,就由萬里兄起草并發出好了。”
毛萬里也不推辭,北平站的電臺歸他管理,這也算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吧!
黃歷確實累極了,這一夜的亡命奔波使他身心俱疲,回到安全地方,眼見何夢雨似乎也沒有生命危險,終于可以松口氣了。他一直睡到下午三點多,方才醒來。
曾澈已經回來,卻沒有來打擾他,和他的手下趙仲華在另一間屋里商量著什么。見到黃歷進來,曾澈立刻笑著迎了上去。
“那個,何夢雨怎么樣了?”黃歷隨口問道,見曾澈的表情有些怪異,趕忙解釋道:“沒別的意思,總算是一起行動的,關心一下。”
“應該,應該。”曾澈拉著黃歷坐下,笑著說道:“她的傷沒有大礙,子彈已經取出,修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黃兄若是想去看望,明天等她精神恢復些更好,到時我派人領你去。”
黃歷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到時再說吧,周兄,如果沒別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呵呵,我還想與黃兄把酒長談,徹夜不眠呢!”曾澈略有些遺憾,“也好,離家快一個月了,回去料理一下,改天我再設宴為黃兄慶功。”
黃歷對慶功宴倒不在意,緊張了這么長時間,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徹底放松一下。
“黃兄,這幾天先放松放松。”曾澈拿出一小沓錢,又解釋道:“上面的獎金很快就會發下來,還有嘉獎令,黃兄這次干得實在是漂亮。”
黃歷并不客氣,接過錢,這可是豁出命賺來的,不過,他還是謙遜的說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沒有大家的配合,我也是一事無成。”
曾澈又夸贊了幾句,然后熱情地將黃歷一直送到大門口,方才告別分手。
黃歷坐上人力車,回到了自家的小院,此時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底下,那一團紅暈已經褪為淡紅,一縷炊煙從屋頂徐徐升起,朦朧而幽靜的暮色慢慢圍攏過來。
推開院門,黃歷大步走了進去,南屋門一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邊走邊用衣服的大襟擦著濕手。
兩人打了個照面,都是一愣,黃歷眨了眨眼睛,這個女人有些面熟,特別是面頰上的那道傷疤。
哦,想起來了,黃歷微微一笑,說道:“你是大剛的媳婦,成親時我見過你一面。”
桂英羞澀的一笑,她雖然不認識黃歷,可也猜了個大概。
“黃先生,您回來了。”桂英側了下身子,把黃歷向屋里讓,“您先進去坐會兒,我這就去給北屋燒火。”
“珍娘呢?”黃歷進了屋,隨意地問道。
桂英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去,低頭捏著衣角,沒有馬上回答。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黃歷皺起了眉,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妞妞丟了——珍嫂天天滿城的去找——她都快急瘋了——”桂英很艱難地將這個壞消息說了出來。
丟了,孩子丟了,黃歷雖然不算是妞妞的什么親人,但朝夕相處,也是有感情的,而且他知道妞妞對于珍娘的重要。他又追問了事情的原委,方才知道這已經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了。
外面院門響了,桂英趕忙走了出去,黃歷沉著臉,也出了房門。
珍娘蹣跚著走了進來,累得幾乎筋疲力盡,幾天的時間,她模樣便是大變,變得叫黃歷都有些認不出來了;雙頰深陷,瘦得很厲害,一雙眼睛顯得更大,而且還亮堂堂的,仿佛她把整個生命都注入了這一對眼睛,好去找自己的女兒。
自從妞妞丟了之后,珍娘的生命便分成了兩半兒,一半已經死去,另一半還活著。她能一天不吃不喝,當她跑遍全城,呼喚女兒的時候,才好象有了生命。她四下奔走,只要看見跟妞妞身量相仿的孩子,馬上跑過去看個仔細,這樣常常嚇孩子一大跳。一看不是妞妞,她一聲不出便走開了。
一天找下來,她累得渾身都散了架,任憑兩條腿把她拖回家去。她不跟人說話,好象眼睛里已經看不到別的東西。桂英百般勸慰,她才默不作聲地吃些食物,到了夜里,她又跪在院子里禱告:“老天爺,求你保佑我那可憐的妞妞吧。”她只會說這一句,反反復復,說了又說。
見到黃歷,珍娘的眼睛驀地睜大,這是她最后的依靠,黃大哥有能耐,幾乎是無所不能的,她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由抽泣逐漸變成了嚎啕……
何大魁、大剛等人陸陸續續回來了,這幾天來,黃歷這里成了他們每晚必來的地方,雖然還是沒有妞妞的消息,但看看珍娘的狀況,安慰安慰她,也是聊勝于無。
何大魁和珍娘不僅四下尋找,還花錢請街頭代寫書信的老頭兒寫了近百張尋人啟事在城內張貼,大剛則發動了車行的朋友貼告示,又四處尋找,左右不過是這些措施,黃歷聽完之后,想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報警了嗎?警察局怎么說?”
何大魁苦笑了一下,說道:“在警察局倒是備了案,可聽他們說,這么大的北平城,丟人的事情很平常,只要有人把走失的孩子送去,自然會通知咱們。”
黃歷皺了皺眉,妞妞不是三歲小孩,她有嘴會說,如果是迷路走失,斷然不會失蹤這么長時間。那么就只剩下了被拐賣這一個可能了,警察局不負責任,等著有人把孩子送去,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我去找人想辦法,大家照顧好珍娘,別讓她再亂跑了。”黃歷站起身,連飯也沒吃,轉身走了出去。
黃歷的再次返回,令曾澈感到意外,但也覺得高興。刺殺行動是成功的,詳細的經過他卻并不了解,問過已經清醒的何夢雨,她也說不清楚,而且在被追殺的路上發生了什么,她由于昏迷過去,也并不知道。
等到黃歷說出尋找孩子的事情,曾澈很痛快地叫趙仲華去把巡長杜百升找來,然后再去跑各家報社,盡快登載尋人啟事。又讓趙伯華出去買了些酒肉菜肴,邀請黃歷小酌。
黃歷雖然有心事,掛念著妞妞的下落,可到底感情不象親母女那樣食不下咽,睡不安寢,加上晚飯也沒吃,也就沒有推辭,但他酒卻喝得很少。
“黃兄,我要向上面報告此次行動的經過,可知之不詳啊!”曾澈舉杯示意,笑語相詢。
黃歷端起酒杯,輕輕抿了抿,以示禮貌,然后便將行動的經過完完整整講述了一遍。
曾澈聽得很認真,神情專注,每個細節都記在心里,仔細揣摩。等黃歷講述完畢,才笑著說道:“身入虎穴,一擊而中,戰敗追兵,全身而退,真是驚心動魄,令人贊嘆哪!只是我還有幾個小問題要向黃兄請教。”
“周兄不必客氣,盡管問。”黃歷表情很平靜,并沒有厭煩之色。
“我下午去了醫院,何小姐向我說起,說黃兄的手槍能套上個小圓筒似的物件,不知那是什么東西?”曾澈好奇地問道。
“哦,她說的是消音器。”黃歷想到何夢雨藏東西的地方,不禁有些好笑,他解釋道:“安在槍口上,能使槍聲變得極細小,不容易讓人發覺。”
曾澈點了點頭,心中最大的疑問得到了解決,他試探著問道:“這消音器,可否讓我看看?”
黃歷的手槍和消音器都在身上,回家之后一陣忙亂,也沒來得及放好。而且他的記憶還有缺失,并不知道這消音器對當時人來說,具有怎樣的心理震動。
曾澈將消音器放在手中,翻過來掉過去地仔細研究,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曾經偶然聽說,在美國有偷獵者會制造一種小玩藝,能使槍聲變小,以逃避警察。沒想到這種東西確實存在,而且已經開始裝備,美國的技術和工業實力確實厲害呀!”
黃歷并沒有聽出曾澈的弦外之音,因為這消音器確實是美國生產的。
曾澈見黃歷無動于衷,似乎沒聽見自己所說的話,他也不想刨根問底,弄得雙方都不愉快。況且黃歷早有言在先,失憶了,這是一個多好的借口啊!
“能借我研究一下嗎?”曾澈很期盼地望著黃歷,“兩天,只需要兩天的時間,我一定完璧奉還。”
黃歷點了點頭,他沒把這件事情看得過于嚴重,只要不把消音器給弄壞了,他倒是真的無所謂。
曾澈大喜過望,愈發認為黃歷是具有國際背景的人物,奉命暗中破壞日本人獨霸中國的計劃。當然,不管他是屬于美國,還是歐洲其他情報機關,只要不是日本人那邊的就行。如果真要搞清黃歷背后的勢力,那可就有些不識相了。
杜百升匆匆趕了過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跟黃歷面對面的坐著。他的態度很平和,這也是出于職業的習慣。
要知道,北平的巡警并不威風,老百姓只有實在沒有法子維持生活的時候,才會把子弟們送去拉洋車,當巡警或作小生意。當巡警是窮而文明一輩子:窮得要命,文明得稀松。
而且當巡警還是個要經常受氣的工作,在北平,只要你穿著大衫,拿出印著官銜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們,絲毫不用顧忌警律上怎么說。假如你有勢力,你甚至可以打電話告訴警察廳,某天某時某分你要在街心拉屎,一點不錯,準有巡警替你凈街。
聽過了黃歷的講述,杜百升沉思起來,好半晌才苦笑著說道:“照黃先生的說法,恐怕這孩子是被拐走了,想找回來,恐怕很難。”
“杜兄只要給我些指點,找到找不到,那就看天意吧!”黃歷何嘗不知道找個孩子如大海撈針,但總要盡力才能安心哪!
“百升,你是老北平了,應該知道很多常人不了解的秘密,黃兄的這件事情你要全力施為,甚至——”曾澈停頓了一下,用嚴肅的口氣說道:“甚至可以動用組織的力量,我會向警察局施加壓力,以便更快的得到線索。”
杜百升的面色鄭重起來,曾澈既然這么說,可見他把此事看得很重,由不得他不盡心盡力了,他想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好吧,我就說些可能的所在,雖然有些困難,但總還是有希望的……”
在北平,“南城虎爺”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誰不知道虎爺在八大胡同罩著幾家妓院,手下眾多,財大氣粗。按老北平的說法,東城富,西城貴,北城窮,南城賤。因為八大胡同就在南城,自古以來煙花女子就列為下九流的最底層,當然最下賤。但對于地下幫派來說,南城并不賤,八大胡同那幾十家妓院可以說是幾十棵大大小小的搖錢樹,再加上城南的賭場、酒樓、茶館也都比其他幾個城區多,這些可都是他們招財進寶的場所。
但現在,這位平日威風凜凜的虎爺驚恐得就像貓爪里的一只老鼠,因為一個刀疤臉的大漢正用陰冷得要把人冰凍住的目光盯視著他。而他的命根子正捏在大漢的手中,他覺得好象自己正泡在熱水當中,他全身上下都在散發著水蒸氣。
“好,好漢,你要錢,我床下就有,要我命,也,也請報個名,讓我做個明白鬼……啊——停手——”虎爺還想說幾句場面話,但一陣痛苦的巨浪沉重地卷入了他的腹部,他試圖尖叫,卻什么聲音也沒有,只聽到類似馬的噴氣聲。
黃歷看著這個人渣,毫無表情,又使勁捏了一把。虎爺發出一聲非人的嚎叫聲,那是一種只有在動物園里才能聽到的動靜,疼痛已使他不堪忍受,他彎下腰,在兩只膝蓋之間嘔吐起來。
“我要找一個小女孩,她丟了。”黃歷陰沉的聲音在虎爺聽來象是從天外傳來,迷蒙而幽遠。
“好,好,我讓所有兄弟在城南找,求你——”虎爺的眼前一片發黑,他竭力掙扎著才沒有倒下,假如他暈倒在地,那家伙一定會惱羞成怒地殺了他,這種和心靈的痛苦不是人受的,砍他幾刀也比這要好很多,似乎是獎勵,黃歷的手松開了,但只是松開了一點點。
“城北呢,城東呢——”黃歷逼問道,又很野蠻地捏了一把。
虎爺感到下身被撕裂,傷口處流淌著淺色的液體,而且燃燒起來了,他在將要被黑暗無情地吞沒之前終于喊出了聲音,“在全城找,我會擺平他們。”
嗯,一聲象是表示滿意的冷哼,那把鉗子似的大手放松了,虎爺差點兒因為感到寬慰而哭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幸運,湊巧回答對了這個問題。
“這個興許能幫你擺平他們。”一個膠皮袋放在了桌子上,黃歷拍著虎爺的頭,象是安慰著一個孩子似的說著有關妞妞的特征和情況。
“明白,明白,我都記住了。”虎爺使勁點著頭,他是一個流氓,一個混混,一個惡棍,當他一無所有的時候,他將自己的命看得如草一樣賤,可當發達以后,他享受到了這打拼出來的美好生活,他便開始怕死,開始珍惜生命。
黃歷走了,正如他來的時候那樣突然,望著倒在門外的兩個保鏢,虎爺感到一陣陣顫栗,膠皮袋已經被打開,一顆面色蒼白得可怕人頭,用死魚般的眼睛盯著他,那是西城胡爺,這既是同類,又是對手的慘狀令他充滿了恐懼……
在戲子和妓女的來源中,有一種是從小培養,在人市或人販子手中買下模樣周正的小女孩,請教習傳授各種技藝,并且當作丫環傭人使喚,長到十六七,掛牌接客時,便是妓院中色藝俱佳的“搖錢樹”了。
從杜百升口中,黃歷知道了這種罪惡的途徑,也知道了北平地下黑社會有著官方一些難以企及的耳目,于是他便向這些黑老大下手了。這些黑老大之所以猖狂,并不是官府敵不過他們,而是官府中的很多人與他們有著牽扯不斷的關系,也就是所謂的警匪一家。曾澈通過藍衣社的身分向警察局施壓,黃歷再用殺戮和暴力使眾人膽戰心驚,兩方面的逼迫使得象虎爺這樣的黑老大只能唯唯聽命,竭力辦事。
焦急的等待了兩天,終于有線索了。黃歷由杜百升陪同,在警察局見到了據說是拐賣妞妞的家伙,一個干癟猥瑣、渾身是傷的老頭兒。
黃歷微皺眉頭,仔細審視,終于有些懷疑地問道:“不會是酷刑逼供,屈打成招吧,這家伙——”
杜百升苦笑著解釋道:“這可不是在警察局打的,而是被南城揍的,恨這家伙連累了他們。要不是怕死無對證,你不相信,虎爺能把他給零割了下酒。”
黃歷點了點頭,他確實下了辣手,死傷在他手里的幫派人物已經有七八個之多,難怪這幫家伙對罪魁禍首恨之入骨。
“你看,這些便是從他家里搜出來的——”杜百升指著桌上的一堆東西,伸手拿起個布書包,“黃兄,這個你識嗎?”
妞妞的書包,是珍娘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黃歷顧不得禮貌,一把搶過,仔細翻看,再抬起頭時,眼睛里已經射出了森寒的光。
“人呢?拐賣到哪去了?”黃歷握緊拳頭,恨不得立刻就打死這個混蛋。
“黃兄,不要沖動。”杜百升獰笑一聲,說道:“只要確認人是他拐跑的就行了,有人會撬開他的嘴的,咱們先出去喝杯茶,這種粗活還是交給別人吧!”說著,他沖旁邊的兩個大漢努了努嘴,拉著黃歷走了出去。
黃歷有些心急,但杜百升卻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他相信那些警局老手的刑訊手段,別說是一個將死的老家伙,就是受過訓練的特工,也不一定能挺得過來。
“黃兄,你可知道在北平,稱這些拐賣人為什么嘛?”杜百升興許是見氣氛太過沉悶,便找了個話題。
黃歷想了想,說道:“人販子?拐賣犯?”
杜百升搖了搖頭,說道:“民間管他們叫拍花子,據說他們會一種絕活兒,用手一拍小孩兒的腦門兒或者用迷藥粉一吹,小孩兒就神魂顛倒了,左面右面和后面全是水或者猛獸,只有前面一條路,因此就只會跟著這個人走,于是就被拐走了。”
聽了拍花子的傳說,黃歷沉吟了一下,抿了抿嘴,說道:“我相信是用的麻醉藥,而且這種麻醉藥的效能也并不高,否則為什么只能拐賣兒童,卻不能對成人施用。”
杜百升眨了眨眼睛,有些失望地說道:“我還想著將藥方弄到手,好為組織立上一功呢,聽黃兄這么一說,才覺得想得簡單了。”
黃歷有些過意不去,便胡亂安慰道:“將藥方弄來也沒害處,仔細研究一下,說不定會有收獲,我也只是猜想而已。”
見黃歷心不在焉,屢屢起身踱步,杜百升便走了出去,前去探問。不一會兒的工夫,他拿著口供回來了。
“有眉目了,那孩子在天津呢!”杜百升晃了晃手里的紙,笑瞇瞇地向黃歷報喜。
哦,黃歷趕緊接過來,仔細閱讀。象這種非法拐賣兒童的,當然不如在人市上買來的光明正大,而且因為被拐賣的都是本地人,為了盡量安全,他們往往將孩子送到外地,妞妞便是如此。
這個干癟老頭兒別看其貌不揚,卻已經干了很長時間這種罪惡行徑。他與天津的混混兒幫和幾個戲園子都有聯系,拐賣的孩子也都是先送往他在天津的親戚處,再作價賣出。
“我去借輛汽車,馬上就去天津。”黃歷將口供往桌上一放,迫不及待的說道。
杜百升趕忙提醒道:“讓小趙陪你去,先和天津警局打個招呼,行事更方便。”
黃歷猶豫了一下,走正規渠道他覺得緩慢,可他對天津的地理街道并不熟悉,盡管記住了老頭兒親戚的住處,可自己找起來還是不夠快捷。也好,讓趙仲華陪著自己,卻不用先找警察幫忙,如果事情真的鬧大了,再讓他出面化解吧!
妞妞在朦朧中也知道自己到底睡了有多長時間,只是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渾身上下又酸又軟,困乏得難受。她翻了個身,想繼續睡覺,但迷迷糊糊聽到了幾聲響亮的胡琴聲,然后聽到了一個女孩子在唱歌的聲音,聲音中還夾雜著哆里哆嗦的抽泣聲。
妞妞慢慢從睡夢中醒了過來,抬起頭睜眼一看,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睡覺。她趕緊從炕上坐了起來,用手揉了揉眼睛,前后左右仔細打量了一番。真的不是家里,而是一個完全沒有印象的所在。
“啪”的一聲,外間屋里不知是誰使勁拍了下桌子,胡琴聲停了下來,接著,是誰在發脾氣罵著,“你別哼唧了,就這四句你學了他×媽×的二十多遍了,還是荒腔走板地亂哼哼,你是跟我成心啊……”
“娘,您別跟她著急,才來了半年多,她老家那點口音還沒改過來呢,您先歇著喝口茶,往后我慢慢地教她。”一個細聲細氣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傳了進來。
這時,院子里又傳來了好幾個女人說笑的聲音,“大姐,聽說您添人進口了,我這兒一來看看您弄的貨色,再來是給您道喜來啦!剛才我那兒客人挺多,老也應酬不完,來晚了,我認罰三杯。哈哈……”
妞妞跪了起來,用手輕輕掀開炕東頭那窗玻璃窗的窗簾,用一只眼睛向外間屋張望。一屋子全是女人,穿戴打扮都是花紅柳綠,珠光寶氣,臉上擦著白里透紅的脂粉,嘴上涂著鮮艷的口紅,妖艷異常。妞妞看得眼花繚亂,定了定神兒,才又把目光落在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身上。
這個女人胖得象一口老母豬,身上的衣服似乎隨時要被肥肉給掙裂。又寬又厚的肩膀上扛著一顆大胖腦袋,頭發在后腦勺上用發卡朝上一別,象一把刷子似的朝天豎著。一張胖臉上布滿了橫肉,白×粉掛在上面簡直成了一道道的切面條。
“老妹子,你真多禮了,這孩子是用蒙藥弄來的,還睡著呢!等哪天我送到你那邊去見個禮吧!“胖女人起身給剛進來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俊俏女人讓座。
這些女人說著,笑著,妞妞有的聽得懂,有的聽不懂,她既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這些都是什么人,只是從那個滿臉兇相的胖女人身上,她下意識地感覺到這個地方很可怕,她自己就象一只羊羔被圍在群狼之中。她驚慌地放下窗簾,縮在炕角里,不敢再看了。
“喲,這孩子可醒了,來,穿鞋下地。”胖女人一眼瞟見了窗簾后的妞妞,起身走了進來。
妞妞對上胖女人的一雙母夜叉眼,嚇得趕緊又往炕角里縮了縮,低下頭去。
“看你這孩子,是聾子還是啞巴,話也不說,叫你也不應。“胖女人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伸手就要來拉,”來,快跟我下地來。”
妞妞象一只受驚的兔子,猛地從炕上跑下來,拔腿就要往外跑。
胖女人一把抓住妞妞的胳膊,瞪著眼睛向妞妞喊道:“你往哪兒跑?小臭丫頭片子,老娘我養了一輩子人了,什么樣的沒見過,你甭想跟我耍刁歪!”
妞妞被胖女人抓得胳膊很疼,她掙扎著要甩開胖女人的手,大聲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媽媽,我要找我媽媽。”
胖女人惡狠狠地伸出手朝著妞妞臉上“啪啪”就是兩巴掌,嘴里罵道:“給你臉不要臉,我先給你個下馬威看看,看你還媽呀爹呀的亂叫不。老娘我實話告訴你,你是我花錢買來的,就是老娘的人了。”
妞妞還是第一次受到外人的打罵,她瞪起黑眼睛,不服氣地喊叫道:“你胡說,我有媽媽,還有舅舅,誰也不會賣我的,我要回家……”
外屋的人被這吵鬧聲驚住了,都站在屋門口探頭探腦地向里面瞅,可誰也不敢進來勸。
“小挨刀的,敢跟我頂嘴,我今天非你個開鍋爛不可。”胖女人一邊罵著,一邊抓住妞妞的辮子,咬牙切齒地向炕沿上撞。
“我的老姐姐,你這是何苦來呢!常言說,新買頭驢來還得蹽幾天蹄子呢。”那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打著哈哈扭進了里屋,拉住了胖女人的胳膊,“孩子小不懂事,又是剛來,等過幾天就知道孝順聽話了。”她說著把胖女人推到外屋,按坐在椅子上,又走進里屋,順手把妞妞往懷里一拉,又用手理著她的辮子,沖胖女人說道:“這孩子長得還真不錯,要是再出息出息,也是個成人材哩!”
妞妞對這個女人也沒什么好感,她只想著出去,去找媽媽,趁著那女人不備,她突然甩開手就跑出了里間屋。
“好啊,你個小雜種,不給你個厲害的你是不痛快。”胖女人從方凳上跳起來,一把將妞妞抓住,罵道:“我就不信這個,經我手的甭說是你這么個小不點,就是生騾子野馬,我都能打出個道道來,我要管不了你,我是你養活的!”胖女人一邊罵道,順手從門框上取下一根皮鞭,照著妞妞的身上腿上便抽打起來。
妞妞被打急了,用盡力氣也掙脫不開那只胖手,她張開嘴,朝著胖女人的手背上便咬了一口。
“唉喲,你還敢撒野咬我!”胖女人被咬得夠嗆,揮著皮鞭沒頭沒腦地朝著妞妞打了下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妞妞才慢慢蘇醒過來,她剛一動彈,渾身痛得象刀割一般,腦袋也脹痛得象要炸裂開。再伸手一摸,大腿上滿是血漬,這時她才想起昨晚挨打的事情來。
天快亮了,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又冷又餓,只是心里已經不那么恐怖慌亂了。她閉起眼睛,揉著小腦袋,想媽媽,想舅舅,想叔爺,她哭了起來。不知道哭了多久,她趴在草堆上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當當,妞妞被一陣敲門的聲音驚醒過來,被鐵鏈鎖住的房門推開了一條縫,一個比她大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露出了半張臉。
“誰?”妞妞驚慌地爬了起來,她以為又有人要來打她呢!
“那個,我叫小琴,也是被賣到這里的,你——餓了吧?”小琴個子并不高,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夾襖,小手凍得通紅,還有些腫,說話帶著山西口音,她嘴角上長著一顆黑痣,瘦長的臉上泛著一層病態的黃綠色,她說著從衣襟底下掏出兩塊點心,從門縫里塞了進去。
妞妞沒有動彈,也沒有出聲,只是呆呆地發愣。
“小妹妹,別愣著了,快吃吧!”小琴有些害怕地瞅了瞅身后,好心地說道:“他們有事出去了,讓他們看見,我也要挨打的。”
妞妞兩只大眼睛骨碌碌地望著小琴,似乎不用多說話,兩人的眼睛碰到一處,就象電流一樣接通了語言,兩顆同病相憐的心擁抱在一起,她大聲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讓他們聽見可不得了呀!”小琴嚇得臉都白了,使勁擺著手,四下張望著。
“姐姐,你,救救我,救救我吧!”妞妞哭著撲到門邊。
小琴嚇得不知所措,轉身跑了。
哭了很久,妞妞才收住哭聲,她確實餓了,拿起那兩塊點心狼吞虎咽吃下了肚,又跑到屋角的水管處,打開水龍頭,喝了幾口冷水。
小琴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探頭探腦地湊了過來,憂郁的目光愈發顯得陰沉。
“我不哭了,姐姐你別走。”妞妞跑到門邊,扒著門縫求道。
小琴逡巡著走了過來,掏出一塊小花手絹塞給妞妞,然后兩人默默無語。
“小琴姐,你剛才說也是他們買來的?”妞妞試探著問道。
嗯,小琴低下了頭,眼圈紅潤起來,緩慢地說道:“我比你還要小點呢,就給賣到這里了。”
“那,那你——”妞妞轉著眼珠,小聲說道:“怎么不跑?”
小琴苦笑了一下,說道:“跑過,又被抓回來,差一點被打死。我也沒有家了,跑到哪里去呢,從那以后,我就認命了。”
妞妞不說話了,停了一下,小琴抬起頭,細聲細氣地說道:“你不要再犯倔了,他們家里的狠勁兒,你還不知道呢,你只挨了幾鞭子,這不算什么,比這厲害的還多著呢,你又何必找那個罪受!你聽姐姐的話,先聽她們的,以后再說以后的,啊?”
妞妞沉思起來,身上確實疼得厲害,看來想逃出去,比登天還難,唯一的希望是媽媽和舅舅來救自己,想到這里,她難過地抬起頭,“姐姐,我家里人要是知道我在這兒,他們會來接我吧?”
小琴想了想,安慰道:“可能會吧,這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得挺著過日子呀,等他們來接你。”
“姐姐,你,你真好。”妞妞的小臉上閃出了一絲笑容,轉而又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
“咱們都是苦命的孩子,慢慢熬吧!”小琴嘆了口氣,又慢慢叮囑道:“在這里要小心,特別是那個強嘎子,可別犯到他手里,他打起人來——”小琴瑟縮了一下,心有余悸地繼續說道:“那個叫二柱的,倒還有些好心腸,可他說了不算,唉!”
妞妞擦了擦眼淚,扁著嘴用心聽著,她從來沒挨過打,又只有八歲,一頓皮鞭就夠她記憶深刻,不得不害怕了。
這里是坐落在天津法租界大教堂后面的一所宅院,臨街一扇黑漆大門,門框上頭掛著一塊擦得锃光發亮的銅牌子,上面端端正正寫著“謝宅”兩個黃漆大字。這謝宅的主人,就是鞭打妞妞的胖女人,謝大奶奶,背后提起她,大伙卻又都管她叫做“蝎子娘”。
這位“蝎子娘”原來是跟著曾經轟動一時的天津名妓小雙喜當貼身老媽子,妓院里那一套很熟練,等到小雙喜從良嫁了人,她就開始了現在的缺德行當,既象老鴇,又象個人販子。她買來模樣周正的小女孩,請琴師、唱師加以訓練,年齡大了些就賣給妓院,掙一筆大錢。
“蝎子娘”當然還有人給她支撐門戶,那就是她娘家兄弟,黑心老六手下四大金剛排名第三的“強嘎子”。她又使了錢財,結識了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長孫四道,黑白兩道都有人罩著,她便真成了蝎子尾巴、老虎爪牙,更加威風起來。
挨了平生第一次毒打,妞妞又在后院的倉庫兼黑屋里被關了兩天,按照“蝎子娘”的理論和經驗:這人不能不打,可也不能老打,打一頓之后,你得讓她消化兩天,等她回過滋味兒來,老實點的,有這么一頓就夠了;烈性的也過不了三頓便服服貼貼。
果然如“蝎子娘”所料,妞妞在表面上變得順從了,盡管晚上沒人的時候想家掉眼淚,可在“蝎子娘”面前卻不敢倔強了。
但妞妞的心卻沒有安靜,她偷偷地把倉庫里的生米、咸菜,甚至還有一塊干咸魚藏在角落的草墊子底下,用幼稚的舉動等著逃跑的機會。
這天剛剛下了一場雪,妞妞和小琴在外面掃完積雪,手上臉上凍得青一塊紫一塊,在屋子里圍著爐火取暖。妞妞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舊夾袍,又肥又大的直拖在腳面上。
“小琴姐,我昨天聽蝎子——,和吳老鬼說,要把你變成古典美人,今晚就要開始——”妞妞不知深淺地說道:“古典美人,呵呵,小琴姐,那是什么樣的?一定很好看。”
小琴也不明所以,但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蝎子娘”和護院的吳老鬼可都是一副惡毒的心腸,他們會有什么好心?
“哈哈,這天真冷呀!”一個十七八的小子呵著手走了進來,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賣了味兒,出了彩兒的王二柱。
黑心老六將王二柱收下,不過是做給江湖同道看的,顯示自己是個講理重義的人物。當然,如果王二柱能作個忠實的打手,也是個不錯的事情。但自從“二狠子”和王二柱因為阻攔何大魁一家而被黃歷痛揍了一頓,二狠子丟了面子,總覺得王二柱知道了自己的糗事,平日看到王二柱便覺得別扭,在黑心老六面前便不說好話了,一來二去,便把王二柱打發到“蝎子娘”這里當個護院,徹底給冷落起來。
王二柱盡管是誤入歧途,但年歲還小,天良未泯,讓他潑狠拼命可以,讓他欺負毒打婦孺老弱,卻有些下不去手。而另一個護院吳老鬼手狠心毒,唯“蝎子娘”之命是從,頗得她的歡心。而對王二柱,“蝎子娘”也是越來越不滿。好在她不給王二柱開工錢,只管一日三餐。
也不知是精神作用,還是真的相象,王二柱看到小琴,便想起自己幾年前早夭的妹妹,有這層感情,他對小琴便力所能及地照顧一二,看她吃不飽,抽空會給她個饅頭,兩塊點心,甚至會幫她提兩桶水,要挨打的時候說說情。時間長了,小琴對他也有些笑模樣,偶爾能說上幾句話了。
王二柱進了屋,也湊到爐旁取暖,妞妞和他不熟,低頭不語,小琴則沉默了一會兒,試探著問道:“二柱哥,今晚你在這睡嗎?”
小琴對王二柱并沒有太多的信任和感情,但在這里,也就王二柱給過她些照顧,現在她心里忐忑,就象落水之人,抓到什么都是心理安慰。
“今晚是老吳的班。”王二柱迷惑地望著小琴,說道:“怎么啦,你又惹什么禍了?”
“沒,沒惹禍。”小琴覺得很失落,臉色黯淡下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不知道娘要怎么調理我,我總覺得害怕。”
“沒緣沒故的,她調理你干嘛?”王二柱不以為然地說道:“別亂琢磨,自己嚇自己。”
小琴沒有話說了,臉上滿是郁悶,顯得更加陰沉。
屋子里沉悶下來,王二柱顯得挺尷尬,起身拍了拍手,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吧,好吧,我晚上找借口回來看看,這樣總行了吧?”
小琴抿嘴笑了,趕緊把自己坐的小板凳讓出來,殷勤地向王二柱說著好聽的話。
在世界上,人真是一種異常狠毒殘忍的動物,千奇百怪的酷刑,匪夷所思的折磨方法,可以讓狼蟲虎豹自慚形穢,甘拜下風。
小琴的擔心并不是忋人憂天,一個針對她的改造計劃確實在開始實施,“蝎子娘”要把這個女孩子象泥人似的按照她的模子重新捏過。按照她的眼光,憑小琴的神態、長相,如果再變成小腳,留起大辮子,很是個古典美人的胚子。雖說現在政府不讓裹小腳了,可逛妓院的嫖客中,喜歡三寸金蓮和風擺柳小碎步的變態家伙也大有人在,這也是個能賺大錢的罪惡途徑。
到了晚上,“蝎子娘”和吳老鬼來到了小琴和妞妞的房間。“蝎子娘”把手里的一包東西放在鋪板上,把袖子卷得高高的,笑瞇瞇地把小琴叫到跟前,說道:“孩子,娘思前想后,覺得你的身材和長相都頂呱呱,就是腳大了點兒,娘想讓你委屈幾天,把腳給你裹一下,頭發留起來,臉也養得白凈些,肯定迷倒很多人。你看娘為你想得周到吧?”
“娘,不裹腳不成嗎?我們那地方現在不裹腳的很多了。”小琴一聽裹腳,臉色頓時變了,腳怯地哀求著,聲音直打顫。妞妞愣愣地望著,還不知道下面的慘事將使她終生難忘。
“孩子,受點眼前的委屈,好日子可就在后頭等著你呢!”蝎子娘將小琴拉過來按在鋪板上,花言巧語地勸說道:“咱們都是心強命不強,才干了這一回,還怕受這點委屈。你要是早一天混好了,你家里人不也高興嗎?”
吳老鬼惡聲惡氣地讓妞妞去打盆洗腳水,他又從廚房拎回去一壺滾開的熱水來,全部倒進了洗腳盆里。蝎子娘幫著小琴脫下了鞋襪,然后猛地一下就把她的腳按進了水里。
“啊,娘,這水太燙……疼啊……”小琴叫喊起來,吳老鬼使勁把著她的胳膊和肩膀,蝎子娘使勁按住她的雙腳,小琴的兩只腳被燙得紅腫了,她兩眼含著熱淚,豆大的汗珠子嗒嗒掉了下來。
妞妞嚇傻了,縮在墻角,低垂著頭,暗暗流淚。
小琴的腳在熱水中泡了十幾分鐘,蝎子娘才將熱水挪開,并讓小琴仰躺在鋪板上。她站起來擦了擦汗,把剛才帶來的小包輕輕打開,向吳老鬼使了個眼色,她跨上床,就倒騎在小琴的腿上,吳老鬼則按住了小琴的手和胳膊。
蝎子娘從小包里抓出一把亮晶晶的東西,妞妞偷眼看了看,竟然是一把碎碗碴子,不禁嚇了一跳。只見蝎子娘把這些碎碗碴子揉進小琴的腳心和腳趾當中,又拉出兩條長長的白布條子,把小琴的腳一道一道地裹扎起來。
“疼啊,疼死我了,放開我……”小琴大聲哭叫著掙扎,卻被蝎子娘和吳老鬼象殺豬似的按在床上,絲毫也動彈不得。她睜大著眼睛,張大著嘴,急促地哭著,喘著,大汗珠子順著臉頰一個勁兒地向下流。
蝎子娘裹完白布條后,又用兩人根竹片在腳兩旁一夾,再用布緊緊裹上一層,最后又用針密密縫上,這時她自己也累得滿頭大汗,站起來深深吐了一口氣,說道:“媽呀!我也快累死了……行了,孩子,你下地走走吧!”
小琴痛得面無人色,哪里還動彈得了,吳老鬼一把將她拉起來,罵道:“小雜種,裝什么蒜,快滾起來。”
腳剛剛落地,小琴便痛叫一聲,一頭撲倒,妞妞本來嚇得目瞪口呆,但看見小琴栽倒,還是不由自主地跑上去伸手去扶。
“滾開,這不關你的事。教她自己站起來走,誰還沒打裹腳時過來的。”蝎子娘一把拔開妞妞,沖著吳老鬼揚了揚下巴。
“起來,給我上院里去!”吳老鬼連拉帶扯地把小琴趕到院子里,又掄起一根荊木棍子,一邊罵著,一邊打著。
小琴哭叫著,拐拉拐拉地奔跑,每跑上幾步就會栽倒一加,每當她倒下去,吳老鬼的棍子就抽打得更加兇狠,她只好又掙扎著爬起來再跑。兩個人就這樣趕牲口似的在院子里面繞著圈,小琴臉上的淚水和大汗珠子流成了河,哭叫的聲音象受刑者的哀號。
這種裹腳方法非常血腥殘忍,但卻是見效最快的。裹入碎瓷片,是故意要讓腳受傷化膿潰爛掉,一雙腳才容易裹小。一般為人父母者很難狠心下這樣的毒手,只有象蝎子娘和吳老鬼這樣利欲熏心,毫無人性的混蛋才做得出來。鋒利的瓷片刺在腳上,還要逼著四處走動,讓碎瓷刺得更深,這與接受酷刑并沒有什么分別。
妞妞兩條腿象篩糠似的發抖,小琴的慘叫,吳老鬼的喝罵,一陣陣傳來,象針扎一樣刺痛著她的心,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斑斑血痕。
這時,街門外頭有人在說話,過了一會兒,“嘩啦”一聲,半掩著的街門被人推開了,走進一個穿著制服的巡捕來。巡捕腰里扎著皮帶,手里拿著一根白顏色的木棍子,皮靴走在地在呱呱作響。
“怎么回事?你們這是干什么呢?狼嚎鬼叫的!”巡捕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
別人還沒說話,妞妞從屋內竄了出來,救星來了,不僅小琴姐不用再受折磨,自己也能回家了。
“警察先生,您快行行好,伸伸手,救救我們吧!”妞妞使勁拉著巡捕的衣角,哭著哀求道:“我們都是被拐來的,他們要打死我們——”
巡捕四下看了看,心里明白了,他甩開妞妞,舉起白木棍照著妞妞的小腦袋“當當”敲了兩下子,“你嚎什么喪,滾開。”
妞妞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巡捕會用木棍打她,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的腦袋,她茫然地愣在那里。
巡捕打完妞妞,又換了副笑臉,對吳老鬼說道:“吳哥,你以后再管教人,別叫她們這么雞毛子喊叫的成不成?今兒還好是我,要是趕上法國憲兵,這不又添好些麻煩嗎?”
吳老鬼搶上一步拉住巡捕的胳膊,臉上堆著笑,說道:“知道,知道,回頭定要重重地謝你。”
巡捕要聽的正是這句話,可他卻一個勁地搖手,“唉,吳哥,為謝大奶奶幫襯,咱是心甘情愿,什么謝不謝的。”
吳老鬼把巡捕送到門口,兩人還嬉笑著說了些什么,咣當,街門被關上了,妞妞也絕望了。
天完全黑下來了,小琴和妞妞的屋里還亮著如豆的油燈。小琴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著,妞妞在一旁暗暗地陪著她哭泣。
妞妞又一次把飯碗端過來,輕聲輕氣地勸說她吃飯。小琴流著淚,推開飯碗,渾身痛得直哆嗦。
窗欞被輕輕敲響,妞妞壯著膽子問道:“誰呀?”
“是我,王二柱。”
妞妞征詢般地看著小琴,小琴扭轉了頭,沒有理睬。猶豫了一下,妞妞上前打開了房門。
王二柱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根大麻花,邊走邊說道:“怎么樣,沒出什么事兒吧,小琴,看我買來了什么?”
沒有人應聲,只有小琴的抽泣,王二柱莫名其妙地撓著頭,妞妞慢慢地將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他們竟,竟這樣折磨你?”王二柱瞪起了眼睛,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盯著小琴被包裹得腳。
小琴哭泣的聲音大了起來,將頭扭在墻壁,看也不看王二柱一眼。
“這,這太他×媽×的狠心了。”王二柱感覺到小琴剛才那道埋怨的目光,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頭腦一熱,上前便托起小琴的腳,“來,我給你解開,不遭這洋罪。”
王二柱扳著小琴的腳,使勁扯了半天也沒扯動那裹腳布,倒把小琴疼得汗水直流,哎喲,哎喲地直叫喚。
聽到小琴不斷叫痛,王二柱更著急了,彎腰從綁腿上抽出把短刀,幾下子就把縫張全部割斷。妞妞也忘了害怕,上前幫著小琴解開布條,布條里面已經浸滿了鮮血,全部解開一看,三個人都驚呆了。
小琴的腳心已被碎碗碴扎得稀爛,而且碗碴都深深地扎進肉里,妞妞用顫抖的小手,從小琴的肉里一片一片地往外挑,帶出的鮮血把床上鋪的稻草都染成了一片紅色。再看小琴,她緊閉著雙眼,雙手用勁抓著床沿,痛得幾乎昏死過去。
王二柱陰沉著臉,不時握緊拳頭,好半晌才沉悶地說道:“你們等著,我去弄點藥來。”
碗碴一點點地被挑出來,妞妞干得很專心,來到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小琴是對她好的第一個人,她愿意盡自己的力量,讓小琴減少痛苦。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不是王二柱,卻是吳老鬼。看到小琴的裹腳布被打開,他氣得眼睛都睜圓了。他一把抓住了妞妞的脖領,把她提了起來。
“小雜種,這是誰干的,是你解開的,還是她自己解開的?”
看著吳老鬼有些猙獰的兇相,妞妞心里很害怕,可她愿意為小琴挨一頓打,為她承受一分苦難,就算是報答她對自己的好處吧!
沉默惹惱了吳老鬼,他掄起胳膊,朝妞妞的臉“啪、啪、啪…”地抽打起來,妞妞這回沒有哭,她咬著力忍著……
吳老鬼看著妞妞的嘴角流出了鮮血,依然沒有動手,突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你?”吳老鬼轉頭看著抓住他手腕的王二柱,瞪了瞪眼睛,說道:“是謝大奶奶的吩咐,這小雜種竟把裹腳布給解開了,我要好好教訓教訓她。”
“是我解開的,不關她的事。”王二柱略有些緊張地說道。
吳老鬼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王二柱,仿佛在看一個怪物,半晌嘿嘿怪笑起來,嘲弄地說道:“真看不出啊,你長能耐了,連謝大奶奶的話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二柱遲疑了一下,他不怕吳老鬼,一個抽大煙的,能把他怎么樣?可提到蝎子娘,他還是犯了躊躇,這個女人后面可是強嘎子。
“哼,哼,這回知道自己是誰了?”吳老鬼見王二柱似乎是怕了,立刻來了勁,甩開王二柱的手,罵道:“什么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就是條狗,謝大奶奶給你口吃的,你不搖尾巴,還敢汪汪叫……”
污言穢語不斷地從吳老鬼嘴里噴出,王二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歹也是個大小伙子,泥人還有土性呢,吳老鬼要是見好就收,興許王二柱就軟下去了。可這家伙得寸進尺,什么難聽說什么,這下可真真正正將王二柱惹惱了。
“滾你媽×的——”王二柱終于暴發了,猛地一拳擊在吳老鬼的臉上。
吳老鬼年輕時也會點功夫,可抽大煙,又在花街柳巷鬼混,把身子骨都糟蹋完了,就是調理這些小女孩還有些章程。真動起手來,王二柱一拳就把他枯瘦的身子打了個跟斗,鼻口竄血,他被打蒙了,直到王二柱的拳腳落在他的身上、頭上,他才慘嚎著往外爬。
把吳老鬼打得呼爹叫娘,狼狽而逃,王二柱才覺得胸中的悶氣舒散了不少,至于后果,以后再說吧!他拿出瓶藥粉,給小琴上藥,在小琴、妞妞驚訝,又略帶崇拜的目光中,他感到了些快慰。
天剛過中午,烏云就沉重地壓在頭頂。疏疏的雪片,好象在沉思,遲遲疑疑地落下來,把自己在空中所占的地方,讓給同樣苛刻、溫柔的同伴。
帶著幾片雪花的寒風從門縫里吹了進來,王二柱感到了一陣涼意,微微睜開了眼睛。渾身上下象火燒似的,嘴里也干渴得難受,他用舌頭舔了下干澀的嘴唇,忍著疼痛掙扎著坐了起來。
這是一連三間通著的屋子,靠南頭堆積著許多麻袋裝的糧食,靠北頭除了一面早已不用的破鍋臺和幾張破爛桌椅,地上還堆放著許多稻草。屋子正中空蕩蕩的,正是剛才吊打自己的地方,屋梁上依然掛著那根粗繩子和大鐵環,兩根抽斷的染血藤鞭丟在地上。
值,還是不值?是騎虎難下,只能硬撐,還是自己與強嘎子、吳老鬼等人根本不是一路,不能把傷天害理看成是理所應當?撫摸著自己的滿身傷痕,王二柱呆呆地發愣,剛才強嘎子帶著兩個混混兒毒打自己,為了不栽面兒,他沒求饒,甚至連痛哼都沒有,現在是否應該向強嘎子服個軟兒,這樣還能留在混混兒幫里。那個小琴,并不是自己的親妹妹,自己與蝎子娘沖突只是一時沖動,以后就不要管她了。
悉悉嗦嗦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妞妞偷偷摸摸地湊了過來,從門縫里塞進來個窩窩頭,小聲說道:“小琴姐吃不下飯,讓我給你送過來。”
王二柱看著這個窩窩頭,突然為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愧,被買來的女孩們吃什么,他心里清楚,白菜湯、窩窩頭,還不管飽,小琴寧肯餓肚子,也要把窩窩頭送給自己,他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只覺得就沖這個窩窩頭,自己再挨頓毒打,也值了。
“他們,又給她纏腳了嗎?”王二柱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沉默了半晌,妞妞帶著哭音“嗯”了一聲,說道:“他們打你的時候,吳老鬼和蝎子娘就又給小琴姐裹了腳,還打著她在院子里跑,我很害怕。”
王二柱似乎看到了小琴瘦弱的身影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跑著,一步一摔,兩步一倒,她哭著、叫著,棍子卻毫不留情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媽×的,我還要跟他們干。”王二柱爬了起來,四下找著家伙……
雪片還在飄落,而且開始下大了,風絞著雪,團團片片,紛紛揚揚,迷漫在天地之間。
一輛馬車停在了謝宅大門前,二狠子和一個日本浪人跳了下來,瞅瞅四下無人,招了招手,兩個大漢從車上抬下一個麻袋,迅速溜進了大門。二狠子湊到車夫跟前,交代了幾句,馬車軋著積雪,快速離去。
強嘎子帶著兩個手下教訓完王二柱,吃過午飯,喝著茶,在前院和他老姐蝎子娘聊天。天色陰沉,吃完飯便有些犯困,聊了一會兒見沒別的事情,強嘎子便起身想找個地方瞇一覺。
門一開,隨著冷風,二狠子走了進來,摘下帽子,在身上撲打著雪花,身后還跟著一個似曾相識的日本浪人。
“二哥?”強嘎子很詫異,雖然幾個兄弟都知道這里是他老姐的家,可卻從來沒來過,今兒是怎么了?
二狠子點了點頭,伸手示意日本浪人坐下,自己大咧咧地在椅子上一坐,拿起桌上的煙,敬了日本人一根,自己也老實不客氣地抽了起來。
強嘎子轉了轉眼珠,和蝎子娘說了幾句,蝎子娘轉身出去了。
“老三哪,這次要借你老姐這個地方辦點事情。”二狠子見屋內只剩下了他們三個人,開口說道:“一會兒老大可能還會來,別嫌麻煩啊!”
強嘎子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說道:“二哥,您這是說哪里話,自家兄弟還這么見外?這位是——”
“對,對,自家兄弟不應該這樣客氣。”二狠子吐出個煙圈,沉吟了一下,說道:“你還記得前些日子在國民飯店,老大宴請秋野先生的事情嗎?”
“想起來了,這位是,是秋野先生的保鏢石井先生。”強嘎子猛一拍手,沖日本人點了點頭,給二人倒上杯茶,回憶著說道:“老大想在日租界開間賭場,好不容易秋野先生賞臉赴宴,可惜呀,那次宴請被一群學生的示威游行給攪和了。”
“反對日本天皇的,高喊反日口號的,良心大大的壞了。”石井瞪著眼睛,用很別扭的漢語說道。
“沒錯。”二狠子陰沉下臉,不忿地說道:“如果賭場開起來,定是咱兄弟二人在那里坐鎮,那可是日進斗金的買賣呀!老大也因為這事大發肝火,現在終于有機會出口氣了。說不定,還能讓秋野先生高興,把賭場順利開起來。”
強嘎子眨了眨眼睛,疑惑地問道:“二哥,你說的是什么機會?”
嘿嘿,二狠子咧嘴壞笑了兩聲,說道:“那天的示威游行,一個女學生在前面鬧得最歡,喊得最響,你還記得吧?”
“記得,那小妞長得還挺好看呢!”強嘎子咧嘴笑了笑,似乎猜出了些眉目,試探著問道:“難道,你把她給——”
“沒錯,我和石井先生帶人把她給綁了,人現在就在院子里。”二狠子用力掐滅了煙頭,說道:“這小妞的家就住在法租界,要不是怕出租界時遇到巡捕或者法國憲兵,我也不會把人帶到這里。”
強嘎子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笑著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說道:“還是二哥厲害,不聲不響就把事情辦了,這下秋野先生肯定滿意,老大也會高興。以后賭場開起來,還請二哥多照應兄弟。”
“哈哈哈哈,自家兄弟,那沒得說。”二狠子也認為這是自己的得意之作,不禁笑容滿面地說道:“我已經讓人去通知老大了,三弟,你說老大會不會來這里?”
強嘎子也不敢確定,但卻不想說掃興話,他笑容滿面地恭維道:“肯定來,說不定還得帶著秋野先生呢,看看那個壞咱們好事的小妞的下場,多解氣呀!”
二狠子越發高興,信口開河地自我夸贊起來,“綁人可真不容易,我是不睡不吃,連著跟了那小妞好幾天,把她的情況摸個倍熟兒,老三,你猜,她的小名叫什么,說出來樂死人,她的小名叫妞妞,哈哈……”
“哈哈,有意思,小妞叫妞妞,真他媽×的有意思。石井先生,請吃些點心。”強嘎子陪著笑,湊著趣,招呼著二狠子和石井。
雪片密密地飄著,象織成了一面白網,人在其中,只能聽見那種飄忽模糊、無從稱呼的磨擦聲息,嗯,說是聲息,倒不如說是感覺,不如說是微塵的交錯活動充塞了天空,又遮蓋了大地。
黃歷和趙仲華踩著積雪,咯吱咯吱地來到了謝宅門前,抬頭望著大門上頭的銅牌,黃歷抹了把臉,輕輕點了點頭,伸手敲響了院門。
他們兩個開車連夜趕到了天津,在南市巡長何發喜的幫助下,很快便找到了那個拍花老頭的親戚家,不用報警,三個人連唬帶嚇,便把妞妞的去向弄明白了。這是一件令人振奮的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謝宅在法租界里,那里有自己的巡捕和法律。
但是黃歷和趙仲華也沒想走正常的途徑,那太費時了。在他們想來,找上門去,花些錢,把孩子接出來便萬事大吉了。可萬萬沒想到,事情并不象他們想得那樣順利,黃歷仿佛身帶煞星,走到哪里都要帶起血雨腥風。
二狠子和強嘎子喝著茶,談笑著,正等著老大前來大大地夸獎他們一番。守院門的吳老鬼卻連跑帶顛地前來通報,門外來了兩個人,指名道姓要找妞妞。
“二哥,您下手綁人的時候,被盯上了……”強嘎子遲疑地問道。
二狠子緊皺著眉,這綁人的事情干得利索,怎么會留下尾巴,讓人家前后腳地找上門來了呢?
“八嘎,我去讓他們滾蛋。”石井是個浪人,剛到中國不長時間,中國話還說不利索,可也干了幾件橫行霸道的事情,他也沒把什么法租界看在眼里,出了事情自然會被引渡,他一點也不害怕。
“他們就兩個人?沒帶著巡捕或者憲兵?”二狠子想了一會兒,沖吳老鬼說道。
“沒有,絕對沒有。”吳老鬼眨巴著小眼睛,很確定地說道:“他們說話挺客氣,說只要把人交給他們,他們愿意出錢補償咱們的損失。”
“老三,你怎么看?”二狠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但這里是強嘎子的地方,總要客氣地征詢一下主人的意見。
強嘎子想了想,說道:“他們是想私了,說明還沒經官,這倒是好辦了。二哥,你覺得呢?”
二狠子沉吟不語,眼睛里射出了兇光,望著強嘎子沉聲說道:“依著我的意思,不如把他們做了。然后我馬上帶著人出租界,絕不牽連你,就算他們已經向巡捕房報了案,可查無實證,也不能把你怎么著!”
強嘎子有些猶豫,心里盤算著,嘴上沒有說話。
“三弟,我可不是拍屁股走人,讓你和大姐來頂缸。”二狠子又解釋道:“我在南市還有座院子,不比這里小,如果出了事,你和大姐可以搬到那里去。你再想想,咱們把人交出去就完事了嗎?把柄要是落在人家手里,以后還不吃上你呀,光巡捕房那些餓鬼,嘿嘿……”
“統統地——”石井用手做了個下切的動作,咧開嘴笑道:“喲西,這樣的好,大大的好。”
強嘎子頭腦簡單,二狠子也不是那種思慮特別周詳之輩,石井無法無天,再說二狠子不想看著煮熟的鴨子飛了,自己白忙活一場,這一攛掇,倒真讓強嘎子下定了決心。
“好,就按二哥你的意思辦。”強嘎子咬著牙說道:“做了他們,然后就埋在咱們后院里。如果以后真的漏了消息,巡捕房咱也有人,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二哥你是虧待不了我的,對吧?”
“當然,你啥時見我坑過兄弟。”二狠子拍著胸脯保證道。
強嘎子點了點頭,惡狠狠地說道:“老鬼,你在院門看著點,如果有官家的人經過,照應一下。”
“放心吧,三爺。”吳老鬼呲著黃板牙陰笑道:“常在這巡邏的是孫小四,我和他有交情。”
“二哥,石井先生,那咱們就帶上人去后院準備準備?”強嘎子整了下衣服,將斧子藏在袖子里,沖著二狠子點了點頭。
“喲西,喲西。”石井摸索著腰間的武士刀,砍人真的讓人很興奮。
誤會的產生有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如果不是妞妞的名字;如果不是二狠子等人做賊心虛,疑神疑鬼;如果黃歷他們來得太過湊巧……
黃歷和趙仲華在前院等了半天,沒想到針對他們的謀殺已經在后院準備完畢,直到趙仲華沖蝎子娘不耐煩地拍了桌子,吼了兩嗓子,吳老鬼才滿臉堆笑地出現了,殷勤地請他們到后院尋找“妞妞”。
“怎么不把人領過來讓我們認?難道你們打她了,打得很重?”黃歷也變了顏色,瞪起眼睛惡狠狠地問道。
“不是,不是,我們連碰都沒碰她。”吳老鬼趕緊辯解道:“是她膽子小,不敢出來,您二位到后院一看就明白了。”
“別以為這里是法租界,就收拾不了你們。”趙仲華冷笑著威脅道:“老老實實把人交出來,甭想玩花樣兒。”
“不敢,不敢。”吳老鬼轉著眼珠,點頭哈腰,“勞動二位一下,到后院去認人吧,至于其他的,都好說,都好說。”
黃歷和趙仲華對視了一眼,互相點了點頭,便起身向后院走去。兩人把手都插進了懷里,黃歷握著匕首,趙仲華則是一把精鋼小斧,在租界里持槍并且公然開槍是不方便的,而且由于來得匆忙,消音器還在曾澈手中研究。當然,他倆雖然提高了警惕,可也沒太把這院子里的人看在眼里,充其量,幾個地痞流氓而已。
進了后院,黃歷便愣了一下,站在屋檐下的二狠子、強嘎子都見過,二狠子還被他揍過一頓呢!此時,二狠子也認出了黃歷,惡狠狠地瞪著他,咬牙切齒。
“黃兄,事情不太對勁呀!”趙仲華皺了皺眉,卻也不是很驚慌,幾個地痞流氓而已,“不過是個小女孩,至于這么大陣勢,劍拔弩張的嘛?”
“他們是混混兒幫的,不挨揍難受。”黃歷將手從懷中掏出,匕首已經隱在袖中。
“哦,原來如此。”趙仲華笑了笑,恍然大悟的樣子,指了指二狠子等人,說道:“不就一個小丫頭嘛,太小題大作了吧,痛快交出來不就得了。”
“人,在這。”二狠子一揮手,一個混混兒從身后拉過麻袋,狠狠一推,二狠子將腳踏在麻袋上,麻袋里傳出了唔唔的聲音,“可他媽×的就不給你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今兒是老賬新賬一起算,爺要把你們全毀在這兒。還有這臭丫頭,老子要把她賣妓院去,讓千人騎萬人壓,讓她渾身長滿梅毒大瘡,哈哈。”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后院門嘩啦一聲被鎖上了,還傳來了吳老鬼的兩聲尖笑。
黃歷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讓這幫混混兒興師動眾,如臨大敵,但他看見二狠子踩著麻袋,言語惡毒,眼睛不由得瞇了瞇,心中起了殺機,既然不能和平解決,那就手下見真章兒吧!
他刷的一下,甩掉大衣,將匕首反握在手中,對趙仲華提醒道:“別留情,這幫家伙不知吃錯了什么藥,要對咱們下毒手了。”
趙仲華受過訓練,對這種場面也不害怕,甩掉大衣,手里握著精鋼小斧,嘿嘿笑了兩聲,低聲說道:“速戰速決,別留尾巴,前院的也不能放過。”
黃歷沒說話,嘴角上翹,一絲陰冷的笑意浮現在臉上,這個時候談什么仁慈,除非腦袋秀逗了,要殺就殺個干凈,不留后患。
“上,毀了這兩個王八蛋。”二狠子掄起斧子,率先向趙仲華撲去,他對黃歷是又恨又怕,有意躲開了這個對手。
趙仲華本想與黃歷來個背靠背,這是以寡敵眾的好策略,但黃歷已經沖了出去,這并不是黃歷逞英雄,而是他與趙仲華缺乏配合,背靠背確實照顧面大一些,但也過于保守,趁這六名大漢尚未形成包圍,主動出擊,個個擊破,也是一種辦法。另外一個原因便是他手中的武器,匕首短,必須貼緊對手以求近戰,這樣才能發揮匕首的長處。
側身閃過劈頭砸來的鐵尺,黃歷快上一步,貼近了對手,左手在對手眼前一晃擾亂其視線,右手的匕首噗地一聲捅入了對手的肚腹,刺中對手的同時他還轉動著刀刃,難以忍受的劇痛使對手還未發出慘叫,便在瞬間昏迷過去。
人還沒倒下,黃歷已經抓住了他的衣服,左右晃動抵擋了兩下對手的進攻,再看準方向用力一推,一個對手被迫側身躲開撞過來的同伴。黃歷則快速逼近,手腕一抖,匕首向對手的門面斜劈過去,對手慌忙舉起刀片格擋,誰知黃歷倏地變了招兒,匕首在空中調轉了方向,以很刁鉆的角度砍在他持刀的手腕上,隨著慘叫聲,鮮血從對手的腕部噴涌而出,橈動脈被割斷,兩分鐘內就會使人斃命。
雪花飄飛,鮮血四濺,謝宅的后院轉眼間便成了屠宰場,咒罵聲,慘叫聲,鐵器的撞擊聲交織在一起,猶如世界末日的降臨。
強嘎子沒想到黃歷竟然如此刁鉆兇悍,東跳西竄,下手狠辣迅速,根本沒讓他們的圍攻計劃實施,已經倒下了兩個同伴。這時,兩個人終于打了個對面,強嘎子還是很有兩下子的,他把手里的斧子掄得呼呼生風,時而砸,時而砍,斧斧不離黃歷要害。黃歷則顯得游刃有余,他步法靈活,動作敏捷,一一化解對方的攻勢。強嘎子幾次撲空后,急躁起來,露出了破綻。
黃歷突然出手,抓住了強嘎子的手腕,匕首向他眼睛刺去,強嘎子大驚,總算反應還不慢,在刀尖要刺中他眼珠的時候,抓住了黃歷的手腕,止住了匕首的繼續前進。黃歷雙手一張,貼近了強嘎子,抬膝猛撞,正頂在強嘎子的要害。強嘎子悶哼了一聲,倒吸冷氣,緊接著又挨了一下,劇痛從小腹直沖大腦,他的手不由得松了下來,黃歷的匕首輕快地畫了個弧線,從他的脖頸處掃過。
趙仲華用斧子劈開了一個家伙的腦袋,前躥后蹦,在騰挪閃展間繼續與兩個對手纏斗。輕快的一個跳步,他突然靠近了對手,小斧子結結實實地砍在對手的肩膀上,在慘叫聲中,他的斧子卡在了骨頭縫里,一時拔不出來。二狠子怪叫著蹦了過來,手中的鐵尺奔著趙仲華的腦袋砸了過來。趙仲華連緊松手放開斧子,躲閃開來,不想落腳處竟是一塊冰,上面蓋著雪,他撲通一聲,滑倒在地。
二狠子快步追過來,再次掄起了鐵尺,這時,一柄短斧在空中翻著跟頭呼嘯而來,“砰”地砍在他的肚皮上,二狠子慘叫著仰面栽倒。
趙仲華驚魂未定,抬手向黃歷招了招,以示感謝。黃歷快步走上臺階,來到麻袋前,匕首一劃,割斷了綁著的繩子,向下一拉,卻愣住了。
這麻袋原來也不知裝過什么,煤灰、糠皮弄了程盈秋滿頭滿臉,再加上流出的淚水,整個一個小鬼模樣,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略帶惶恐地望著黃歷。
“你不是妞妞……”黃歷話沒說完,突然用力一推,身子向后翻滾。
一抹寒光迅如閃電,劈開雪花和寒風,黃歷反應不可謂不快,動作也不慢,但刀尖依然在他后背及左臂劃過。
突然從屋內沖出、發起攻擊的不是別人,正是日本人石井。原來他是想和二狠子等人一齊出手的,可二狠子和強嘎子一方面是巴結他,另一方面也想好好表現一下,六個人收拾兩個送上門的生瓜蛋子,還不是手到擒來。二狠子和強嘎子拍著胸脯大放豪言,日本朋友的,坐在屋里看我們表演就喲西了。
石井大馬金刀地坐在屋內,他認為混混兒打架沒什么觀賞性,自己是劍道高手,只有對真正的中國武術名家才有興趣。聽著外面的打斗聲,石井開始還不以為意,可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兒了。等他走到窗前,定睛觀看,廝殺已接近尾聲,他看到黃歷從地上撿起斧子,刷地飛出去,給二狠子來了個大開膛,不禁瞪大了眼睛。接著黃歷走上來解麻袋,這家伙便從屋內突然沖出,揮著武士刀向黃歷砍殺過來。
刷,刷,刷,石井雙手握刀,揮舞武士刀,步步緊逼,黃歷猝不及防,失了先機,手里的匕首又太短,只能在地上翻滾躲閃。趙仲華眼見不好,也學著黃歷的樣兒,從地上撿起把鐵尺,向石井飛了過去。
嘿,石井揮刀擋開鐵尺,又是勢快力大的一刀劈向黃歷。黃歷情急之下抓起昏迷在地的一個混混,擋了過去。
寒光一閃,鋒利的武士刀將混混兒的頭顱掉了一半,鮮血迸濺,尸體頹然傾倒,石井不由得退了一步,凝神收刀,準備再劈。
就是這短短的時間,給了黃歷一個反擊的機會,他猛地一滾,到了石井的腳步,揮刀猛扎。
啊,石井剛剛將刀舉起,臉上的肉便劇烈抽搐,發出了一聲慘叫,黃歷的匕首穿腳而過,硬生生將他的腳和鞋釘在了地上。一招得手,黃歷迅速滾動,脫離了石井的攻擊范圍,隨手撿起把片刀,立在石井的身后。
“混蛋,卑鄙的支那混蛋。”石井痛得面部扭曲,想蹲下拔出腳上的匕首,但黃歷就在身后虎視眈眈地盯著,隨時準備下手,他只好徒勞地用武士刀向后揮動,咒罵著,用力扭頭怒視黃歷。
哼,你偷襲老子,還罵我卑鄙。黃歷感到一股濕熱的液體順著左臂流了下來,知道自己受了傷,不禁咬牙切齒地揮起了刀。
“我是大日本帝國僑民,你敢殺——”石井害怕了,手下稍緩,嘴里威嚇起來。
沒等他話說完,黃歷已經跳到了武士刀的死角,狠狠一刀砍在他的脖頸上,人頭滾落,黃歷一腳踹在石井屁股上,一股熱血急速噴射,在空中畫著弧線,石井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倒在地上,一條腿詭異地在膝蓋處被折斷。
程盈秋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血腥的場面,心里害怕,眼睛卻瞪得溜圓地望著黃歷。她已經認出了黃歷,這個與自己有過沖突的男人,太狠了,殺個日本人,就象殺雞般的輕松。
“還有氣呢?”黃歷撿起武士刀,用刀背敲打著奄奄一息的二狠子的腦袋,喝問道:“人呢,妞妞呢,不說我把你鼻子、耳朵一個個地割下來。”
二狠子現在也不狠了,氣息微弱,睜著無神的眼睛向麻袋里露出半個身子的程盈秋瞟了瞟,低低地說道:“那就是,她就是妞妞,給我個痛快吧!”
黃歷哼了一聲,快步走到程盈秋跟前,一把將塞嘴布扯了下來,沒好氣地問道:“喂,我不管你叫不叫妞妞,我只問你,和你一起被賣來的女孩被藏在哪里了?”
程盈秋眨著大眼睛,有些茫然,黃歷不耐煩地又高聲說了一遍,看著這個刀疤臉兇巴巴的樣子,她趕緊說道:“哦,哦,我聽見他們說,把兩個小丫頭先鎖在倉房里,等事辦完了再放出來。”
倉房?黃歷起身四下看了看,從地下撿起把斧子,直奔旁邊鎖著的那間屋子,一斧子就把鎖砸開,踢開房門,一股霉味迎面撲來。再向屋里看去,一片昏暗,哪里看得見半個人影。
四千一章奉上,拼了老命一下午碼出來的,算是安撫一下大家的不滿,對掃描書友催更票的感謝吧!這是極限了,手不累,可思路跟不上了。老實說,這幾天壓力很大,想寫得好一些,細一點,就有人說拖情節,可大家注意到沒有,這幾章的波折,將書后要提到的一個主要配角推了出來,認真看過第一章的朋友應該很熟悉那個名字——王二柱。我寫的一些情節,絕不是象某人說的不知所云,都有著一定的目的性。在此,感謝大家的捧場,感謝新老朋友的支持,我可能要招一個副版主了,以便心無旁騖的寫書,有些書評對我很有打擊,真的。
“妞妞,妞妞……”黃歷擺出的防衛的姿勢,一邊瞇著眼睛適應光線,一邊喚了兩聲。
沒有人應聲,但黃歷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知道屋子里有人,便又提高聲音叫道:“妞妞,你在里面嗎?別怕,我是舅舅,來接你回家了。”
妞妞和小琴都躺在草墊子上,外面的廝殺聲和慘叫聲把她倆嚇壞了,瑟縮地抱成一團,動也不敢動。聽到黃歷的呼喚,妞妞慢慢抬起頭,不敢相信地向門口望去,膽怯地小聲道:“舅舅,真的是你嗎?”
聽到妞妞的聲音,黃歷舒了口氣,心中狂喜,這時眼睛已經適應了不少,雖然還看不清面目,但人影晃動還是看得見的。他快步向稻草堆走去,嘴里說道:“快來,妞妞,舅舅帶你回家了。”
這回妞妞終于聽出了黃歷的聲音,千般委屈涌上心頭,不禁張開雙手撲了過去,嘴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黃歷抱著妞妞走出屋子,將她放在地上,上下打量著,好象沒有大礙,這里不是久留之地,便關切地問道:“別哭了,咱這就回家找媽媽去……”
“黃兄,我先去前院——”趙仲華不管死活,已經將院里的人料理了一遍,再沒留下一個喘氣的,此時見孩子找到了,他看著麻袋里的程盈秋沖著黃歷做了個下切的手勢,立刻便要去斬草除根,殺人滅口。
黃歷點了點頭,事情弄到這個地步,實在是他沒有想到的,趙仲華的想法也沒錯,留下目擊證人,總是個隱患,說不定什么時候便會爆發。但趙仲華忽略了一樣,那就是黃歷不想當著妞妞的面殺人。
“舅舅,小琴姐還在屋里,帶著她一起走吧!”妞妞拉了拉黃歷的衣袖,求懇道。
“什么小琴姐?”黃歷有些詫異地問道。
“對我很好的小琴姐,她也是被買來的,就在屋里躺著,很可憐的,帶她一起走吧!我去扶她——”妞妞剛找到親人,便同情心泛濫,她到底還是孩子,不知道黃歷和趙仲華擔心著什么,還要去干什么?她也不等黃歷答應,轉身就向屋里跑去。
黃歷望向程盈秋,慢步走了過去。這家伙怎么處置,如果自己出來稍慢,恐怕趙仲華已經結果了她,可自己真的要結果她嗎?
程盈秋剛才便將趙仲華的舉動看在了眼里,也想明白了他們為何要這么做,殺人滅口,這個道理并不復雜。此時,她見黃歷走了過來,面色不善,以為黃歷也要下毒手。在某些時候,人們可以視死如歸,但這并不表示人不怕死,起碼現在程盈秋覺得死在黃歷手中很冤枉,很不值。
“先生,那個小女孩是您的親人,您為了救她而殺壞人,這無可厚非,甚至可稱為英雄壯舉。”程盈秋急中生智,開口說道:“我與那個小女孩也有相同的遭遇,您為什么就不能一視同仁,施以援手呢?而且我的記性很差,很快便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一切,我的嘴巴也很嚴,從來也不說夢話——”
“刷”的一聲鋼刀出鞘,伴隨著一縷金屬的錚鳴聲,一抹寒光劈向程盈秋,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但是隨后她并沒有感到疼痛,反倒是身上一松,綁繩和麻袋被一刀割開,她不由得愕然望向黃歷,而黃歷已經轉過身去,慢慢走開。
“起來,先跟著我們走。”黃歷平板的聲音傳了過來,腳步聲漸漸遠去,倒不是他被程盈秋的話所打動,而是他自己沒有殺人的興趣了。救好人,殺壞人,這無可厚非,但為了一個僅僅是有可能的原因,就要濫殺無辜,黃歷還沒有這么冷血殘忍。當然,這也是要分場合的,如果他真的感覺到威脅很大,他是不介意殺掉幾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現在,他并未認出象小鬼似的程盈秋,竟然是和自己有過一面之識的女子。
“舅舅,這就是小琴姐,她的心很好的。還有二柱哥,為了救我們,挨了不少打。”妞妞先跑出屋子,指著身后說道。
王二柱背著小琴走了出來,他是被綁在最靠西墻的柱子上,妞妞去救小琴,倒還沒忘了他。
黃歷翻了翻眼睛,這可好,人越來越多,自己難道是解放者,還是救苦救難的大俠客。
“先生,您的手臂在流血。”程盈秋從身上掏出手絹,有些討好地湊了過來。
黃歷胳膊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躲開,但最后還是任由程盈秋給自己草草包扎了一下。
“走吧!咱們先出了這里再說。”黃歷有些無奈地望著妞妞的笑臉,揮手示意幾個人向外走去。
前院的院子中間趴著具尸體,后腦血糊糊的,是被斧子砍殺。不用問,這是趙仲華的杰作,而死去的則是謝宅的老媽子。
“趙兄。”黃歷沖著屋里的人影喚道:“該走了。”
“你們先走,我馬上就來。”趙仲華在屋內應了一句。
黃歷皺了皺眉,這家伙是在翻貴重財物,要順手發筆小財吧,他搖了搖頭,領著幾個人向大門走去。大門從里面上著閂,地下躺著吳老鬼仰躺的尸體,雪花不斷落在他冰冷的臉上,眉眼已經看不見了。
黃歷用大衣裹著妞妞,側了側身,擋住她的視線,湊到門前從門縫中向外看了看,拔開門閂,大步走了出去。
天近黃昏,地上已經蓋滿了雪,遠處大教堂的屋頂象是鋪了一層白毯子,晚禱的鐘聲剛剛停下。
程盈秋望著大教堂,低低地象是自語般的說道:“原來這里還是法租界,我家離這里不算遠。”
黃歷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說道:“回家去吧,記著,把緊你的嘴。”
程盈秋有些意外地回頭望著黃歷,感激地點了點頭,沿著院墻,快步向南走去。
等趙仲華過來時,少一個人便少一番口舌,黃歷自我安慰著,領著幾個人向北出了巷子,汽車就停在離巷子口不遠的地方,上面落了一層積雪,象戴著頂白帽子。
在車里等了一會兒,趙仲華拎著個包袱,興沖沖地趕了過來,打開車門,看見后面坐著好幾個人,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又瞅了瞅黃歷,沒出聲,坐進汽車,關上了車門。
黃歷也不多作解釋,發動汽車,沿著街道向租界外開去。風雪交加,街上行人很少,巡捕更是一個沒見到,汽車很順利地出了法租界,趙仲華也明顯放松下來。對車后座的幾個人直接無視,反正他是幫忙的,沒有決定權。
“我要連夜回北平,你呢,一起回去,還是留下?”黃歷將車停在了一座飯館門前,轉頭對趙仲華說道。
趙仲華說道:“周先生交代了些事情,我得留下處理。”說著,他笑了笑,拍了拍放在腿上的包袱,“順手牽羊,宰了那老娘們,還有些別的收獲,黃兄,這也有你的一份。”
“趙兄辛苦了,這些東西全歸你,我就不要了。”黃歷并不將這些錢財太看在眼里,而且有投桃報李,感謝趙仲華幫忙的意思。
“別介,我可不是吃獨食的人。”趙仲華笑道:“黃兄也不必客氣,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黃歷點了點頭,讓趙仲華在車內等候,他下車進了飯館,不一會兒拿著幾袋食物和幾瓶汽水回到了車上。趙仲華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已經從包袱里拿出了幾十塊大洋,胡亂包了一下,遞給了黃歷。然后也不用黃歷用車送他,笑呵呵地打了個招呼,下車走了。
這家伙,定是找個地方數錢,然后去快活了。黃歷淡淡一笑,將食物和汽水向后座一遞,向天津城外開去。
妞妞連著吃了三個熱乎乎的包子,肚里不太餓了,又加上終于脫離了那個想起來就令人害怕的地方,馬上就要見到媽媽了,精神頭兒又足了起來,連身上還沒好利索的傷也不那么疼了。
“吃呀,這包子多好吃。”妞妞笑得開心,使勁讓著小琴,小琴嘴里已經塞滿了,唔唔地點頭,又有些膽怯地看了專心開車的黃歷一眼。
“別怕,我舅舅。”妞妞挺起小胸脯,炫耀道:“他可厲害了,對小孩也很好,你到我家住,咱倆睡在一起。你呢,二柱哥,你要到哪去?不如也到我家吧!”
王二柱偷偷瞅了黃歷一眼,輕輕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只要離開天津就行,到了北平,我去投親戚,或者——”
“或者再去當混混兒?”黃歷抬眼從頭頂的反光鏡看了他一下,目光很寒冷。
“不,不是——”王二柱連忙擺手,差點將手里的包子甩了出去,囁嚅著說道:“我,我還記得您說過的話,就是,就是那次您打我的時候。”
黃歷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輕輕哼了一聲。他一直在想如何處置車上的人,叫小琴的女孩,倒是好辦,送到珍娘那里是可以的。這個王二柱,因為給他的印象不好,他覺得是個麻煩,有那么一瞬間,黃歷甚至有殺了他的念頭。現在王二柱主動說出去向,不管是真是假,黃歷總有了一些自我安慰。已經放走了一個女的,再多一個也無所謂了。
雪花飄得疏落起來,風也小了不少,黃歷亮出通行證,順利進了北平城,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左右,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雪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
在路上他便想好了如何安置這幾個人,先是開車到了杜百升家里,讓王二柱在此先將就一宿,明天讓杜百升帶著他尋親或者租房找活兒干,他將趙仲華留下的幾十塊大洋都給了王二柱,雖然沒照顧到底,可這樣做以后,他覺得算是仁至義盡,也就心安理得了。
妞妞和小琴在車上依偎著睡得正香,王二柱的離去并沒有驚動她們。走的時候,王二柱看了眼小琴,眼神有些復雜,但也不象是難舍難分,畢竟,他們的感情還沒到那種程度。
黃歷開車在一家藥店前停了停,買了外傷藥和繃帶,小琴的腳傷他是聽妞妞路上講的,心里非常震驚,沒想到有人會對一個小女孩下這樣的毒手,看來謝宅的人全都給干掉,還真是死有余辜,罪有應得。
這么忙乎了一陣,車子開到家里已經是半夜時分了,沒想到屋子里還亮著燈光,一敲院門,珍娘便象早就知道消息,等在那里一樣,沒命地跑了出來。把黃歷抱在懷里的妞妞緊緊抱住,把臉緊緊貼在妞妞的小臟臉上,嘴里喃喃地叫著女兒的名字,眼淚象開閘的洪水一樣流個不停。
母女連心,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個時候才體現得淋漓盡致。妞妞半夢半醒,迷迷糊糊地發現已經在母親的懷里,立刻哭叫起來,半是撒嬌,半是訴屈,摟著母親的脖子,緊緊地纏著,扭著身子,訴說著:“一個胖的女壞蛋,一個瘦的男壞蛋,他們罵我,打我,這兒,這兒,現在還疼呢……”
這時,桂英也披著件棉袍跟了出來,這段日子把她熬得夠嗆,累得難過,不過看過妞妞回來了,心里還是由衷的高興,也慶幸自己終于得到了解脫。
“快進屋,在這雪地里說什么話呀?”桂英趕緊向屋里讓著,她又看見了黃歷背著的小琴,不由得好奇道:“這怎么還有一個孩子呢,黃先生,把她給我背吧!”
“幾步路,就不用換人了。”黃歷微笑著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邊走邊說道:“那個,桂英啊,你打盆熱水,這孩子受了傷,我先給她抹上藥,包扎好。”
“好的,我先把屋里的燈點上,然后馬上就去。”桂英爽快地答應著,“您說要上天津找妞妞,嫂子便睜著眼睛數時間了,還把這兩個屋子燒得暖暖的,熱水預備得足足的,說您和妞妞沒準啥時就回來了,還真準,這才不到兩天,就把人接回來了。”
黃歷笑了笑,轉頭對珍娘說道:“你帶著妞妞先回屋,給孩子洗洗,換身衣服,你們再好好睡一覺,有話明天再說。”
珍娘這才回過神來,囁嚅著想說些感謝的話,黃歷已經轉身進了屋。
紛紛揚揚的雪已經停了好幾天,一個嚴冬的寂靜的早晨又來臨了。透過窗戶向外看去,枝頭掛滿了雪花,在陽光的照射下,不時變幻著顏色。
“殷逆汝耕,認賊作父,羞辱祖先,分裂國土,詆毀我中央,是無父無君,乃不忠不義,天下之蝥賊,人人可得而誅之。今殺倭除奸團憤而除之,以儆告尚無幡悔心意之賣國漢奸,如仍思僥幸一逞之心,則將奉之以毒藥、利斧、槍彈耳,望三思而后行……”
何夢雨放下剛剛送來的報紙,抿起了嘴角,雖然需要假借什么殺倭除奸團的名義,將刺殺殷汝耕的事情承擔下來,但并未減少她發自心中的那種自豪和驕傲。向賣國漢奸打響的第一槍,就有自己親身的參與,那是何等令人興奮而激動的事情啊!
殷汝耕在自己的老巢,并且是在日本人開的近水樓被刺身亡,可以說是打了日本人一個響亮的耳光,這也明白無誤地向人們傳遞著一個信號,縮在日本人的羽翼下并不保險,當漢奸,那也是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玩命舉動。
起初,日本人為了顏面,曾嚴密封鎖消息,只說殷汝耕是酒精中毒,不幸而亡。但有人卻不希望人們誤信此言,便把事情借著莫須有的抗日團體——殺倭除奸團給抖露出來,甚至為了真實可信,還給報社寄去了繳獲的殷汝耕印鑒的照片,以收到殺一儆百的效果。
原來是殺倭團,現在又多了一項業務,那就是除奸,川崎商社的血案還未了,這個團體又將現在最大的漢奸擊斃,可謂是聲名大噪,人人議論。聽說已經有評書藝人趕時興,攬聽眾,而將這兩件大事改編后進行了公開演出。
殺倭除奸團,嘿嘿,只不過是兩個人的團體,這誰能想到呢?何夢雨自鳴得意地笑著,又拿起一份報紙翻看起來。這是一張小報,不外乎以兇殺、色情、獵奇來招攬觀眾,在以往,何夢雨是不屑看的。但躺在床上又實在閑得無聊,姑且用來解悶吧!
看著看著,何夢雨的表情豐富起來,最后竟忍不住噗卟一下笑出聲來。原來這份小報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刺殺殷汝耕的經過,卻是滿篇的胡編亂造,竟然還搞了個連載。刀槍不入、飛檐走壁、彈無虛發、身輕如燕……,殺倭除奸團的成員完全是評書、小說、仙俠中英雄人物的組合體,或者說是超人。也難怪何夢雨這個當事者,看到這篇報道啞然失笑了。
何夢雨收起報紙,活動了一下,腿上傳來了陣陣疼痛,她不禁微蹙眉頭,將目光轉向窗外。幾個男孩子在打雪仗,還有幾個女孩子在堆著雪人,不時尖聲尖氣地給男孩子助戰。她羨慕地看著大大小小的雪球,象流星般四處亂飛,叫聲、笑聲顯示著和諧、親睦的情感。
敲門聲打斷了何夢雨的思緒,她轉過頭,說道:“請進。”
門開了,曾澈笑著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房門。
“怎么樣,感覺還好吧?”曾澈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何夢雨對面,關切地問候道:“如果不行,過兩天再走也沒關系。”
“今天就可以走,回到天津的家里能更加安心一些。”何夢雨含笑說道。
“好,既然你堅持,那就今天送你回家。”曾澈點了點頭,目光在床頭的一堆報紙上停留了一下,調侃道:“當無名英雄的滋味不太過癮吧?”
“呵呵,不是這樣的。”何夢雨拍了拍報紙,說道:“要是把我的名字登上去,恐怕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了。”
曾澈很贊賞何夢雨的沉穩,他點了點頭,說道:“回到家好好養傷,嗯,就照我們編好的故事搪塞伯父伯母吧,應該沒有什么漏洞。”
何夢雨垂下眼簾,停頓了一下,象是發脾氣般地說道:“那個家伙怎么不懂人情世故呢,我受了傷,他也不說買點東西來看看我,還是同志呢!”
曾澈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何夢雨所說的那個家伙是誰了,不由得意味深長地抿起了嘴角,緩緩解釋道:“他呀,家里出了點事,忙得腳打后腦勺。而且——”他故意停頓了片刻,才欲言又止地說道:“他也受了傷……”
“傷得重不重?現在怎么樣了?”何夢雨追問完,自己也覺得有些著急,略有些尷尬地解釋道:“都是同志,關心一下,呵呵。”
曾澈一本正經地連連點頭,“對,應該的,應該關心。那個,他的傷不重,胳膊上被日本人劃了個口子,行動是沒有妨礙的。”
“這就好。”何夢雨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不好意思表現得太急迫,低頭不語。
曾澈眼珠轉動著,半是安慰何夢雨,半是透露一些小秘密,看似無心地說道:“我可能要留在北平一段時間,等他有機會去天津的時候,我可能會讓他順道給你帶去最新的命令。嗯,他應該很快會有公干,嗯,這件事情確實得讓他去辦。”
何夢雨偷偷抿了抿嘴角,她也不確切地知道為什么,她竟然有些想那個家伙了。
曾澈安排好送何夢雨回天津的事情,便坐上車,直奔黃歷的家。坐在車里,曾澈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神情嚴肅,全無剛才的笑意殷殷。
消音器的原理已經被他請來的專家弄明白了,其實也并不復雜,就是通過降低火藥燃氣沖出槍口的速度和流量來降低最大峰值來消音而已。盡管曾澈認為依據國內現有的工業水平,制造出具有相同效果的消音器很困難,但稍差一些的消音器也足以使軍統特工的裝備水平提高一大截。南京戴老板已經發來了嘉獎電,對他送去的圖紙表示滿意和贊賞。
這是個好消息,但壞消息同樣也接踵而來。殷逆汝耕的斃命,并未如軍統所料,使冀東偽政權遭到致命打擊,因為日本人又找到了一個傀儡,也就是說又有一個漢奸站出來當賣國賊了。這讓曾澈憤怒之余,又對漢奸的前仆后繼感到有些困惑。
即將扛起漢奸大旗的不是別人,正是原冀東偽政權的二號人物,秘書長池宗墨。雖然殷汝耕的死對他很有震動,但熱衷權勢的心卻并沒有完全冷卻。要知道,在抗日戰爭期間,漢奸也殺了不少,但鬼迷心竅、數典忘祖的后繼者依然層出不窮。殷逆汝耕一死,日本人急于找到傀儡以彌補空缺,與池宗墨是一拍即合。
干掉池宗墨,冀東偽政權便再沒有合適的支撐門面的人物,日本人再找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嘍啰,也不過是徒增笑柄罷了。而且據內線報告,殷逆汝耕被殺之后,對通州冀東偽政權內部官員的震懾極大,偽保安隊的張慶余和張硯田兩位大隊長垂頭喪氣,頗有悔意。如果再加上一把火,興許能策反他們,在日本人背后捅上一刀。
曾澈將手指的骨節掰得咔咔作響,考慮著刺殺行動的前因后果。盡管行動會給冀東偽政權近乎致命的打擊,對自身又有著種種有利的影響,但對此次行動的艱難程度,曾澈也有著客觀的估計,刺殺池宗墨絕非易事啊!
車停了下來,副駕駛座上的男人回過頭,卻是天津站站長陳恭澍,他開口說道:“曾兄,就是這里嗎?”
曾澈收起思緒,向外看了看,淡淡笑道:“不遠了,咱倆下車走過去吧!”
陳恭澍無所謂地一笑,打開車門走了下去。此次,刺殺池宗墨的任務再次落在了他的頭上,原因很簡單,時間太緊,北平區雖然在北平市區有兩個站,在張家口還有一個察綏站,機構龐大,但在北平市區卻無行動單位,而天津有行動組,自然非他們莫屬了。
然而此次行動比刺殺殷汝耕還要困難,陳恭澍想了幾個計劃,可再一詳細研究,即便將天津行動組全搭進去,可能也無法達到目的,這樣的計劃,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人看。
說起來,陳恭澍并不是無能之輩,如果要評選“軍統第一殺手”的話,陳恭澍可以說是當之無愧。他一生共策劃參與過兩百多件行動案件,而陳作為殺手的“職業生涯”,從1932年畢業于“洪公祠”、被派到北平當站長算起,到1941年10月30日被捕,滿打滿算也就是九年時間,換言之,陳恭澍平均一個月要搞兩起行動案子。這其中,還包括象“河內刺汪”這類足可寫進二次大戰戰史的大案。
但面對池宗墨的謹小慎微,日本人堪稱鐵桶似的嚴密保護,“辣手書生”陳恭澍也有些一籌莫展。當然,他對黃歷還抱著懷疑態度,并不認為黃歷會有什么巧妙的計劃,跟著曾澈來,也不過是好奇而已。
院子里,妞妞拿著小煤鏟在堆雪人,不時發出咯咯的歡笑聲,珍娘背著小琴,站在檐下含笑觀看。
“腳很快會好的,到時你就能痛快的下地玩了。”珍娘略微偏頭,和藹地對小琴說道。
嗯,小琴點了點頭,羨慕地望著妞妞,她穿著新衣服,暖暖和和地趴在珍娘的背上,原來那種畏怯、遲鈍的目光變得靈動了不少,籠罩在她身上的苦難陰霾正在漸漸消散。
當時看到小琴的傷腳,珍娘和桂英都落下淚來,這種慘事連聽都沒聽過,竟然會發生在這樣一個小女孩身上。幸好黃歷去得早,否則小琴腳上的血肉會因為潰爛化膿而全部爛掉,布條會越裹越緊,當新肉開始愈合時,腳會被壓縮成弓形,腳趾會完全折進腳心里,變成所謂的“三寸金蓮”。
女人的愛心一旦開閘,就象洪水般不可遏制,珍娘這幾天精心地照顧著小琴,待遇一點也不比妞妞差。吃得飽,穿得暖,不挨罵,不挨打,小琴感覺自己進了天堂,臉上也常常有了笑模樣。
“黃兄在家嗎?”院門被敲響,曾澈拍打著門環,客氣地叫道。
珍娘背著小琴來到門前,打開院門上的小窗戶,她是認得曾澈的,還知道他姓周,趕忙打開門,向屋里讓著,“是周先生啊,黃大哥去旁邊的院子談買房子的事情,一會兒就能回來,您先屋里坐。”
“黃兄要買房子,這可是大事。”曾澈笑著向屋里走去,又停下腳步親切地摸了摸妞妞的腦袋,將手里提著的東西晃了晃,說道:“走丟了的是這個小家伙吧,當時可把黃兄急壞了,所幸安全地回家了,可是吃了些苦頭吧!看,這里有好吃的,還有好玩的,都是送給你的。”
妞妞眨著眼睛,抿嘴一樂,轉身跑開,躲在珍娘的背后,悄悄地探頭看。
“呵呵,很可愛呀!”曾澈和陳恭澍進了南屋,珍娘將小琴放在床上,忙著斟茶倒水。
“黃兄弟要買哪處房子,就是這里嗎?”曾澈隨便地問道。
“還有旁邊的小院子。”珍娘如實回答道:“那個旗人嫌這里住著不舒服,要把房子賣了,搬出去住。”
曾澈淡淡一笑,什么住著不舒服,是過不下去了,只能靠賣房子維持,這幫旗人大爺,死要面子活受罪。
屋子里收拾得干凈利索,窗前的小桌上放著幾本書,陳恭澍隨便瞅了一眼,發現其中竟有一本英文版的人體解剖學,不禁努了努嘴,向曾澈使了個眼色。
曾澈也看到了,淡淡一笑,說道:“當醫生?也不錯,以后呢,很有些方便。”
陳恭澍領會了曾澈話里的另一層意思,長期特工必須要有職業掩護,本來正規的訓練當中就該有這個項目,但黃歷除外,如果真的有這方面的愛好和專長,倒也不妨有針對性地進行培養。
“對了,黃兄胳膊上的傷不礙事了吧?”曾澈開口問道。
“我天天給他上藥,現在活動起來是沒問題的。”珍娘隨口答著,伸手將黃歷塞在床下的臟衣服一包,放進盆里拿了出去。
不大一會兒,院門響了,接著,外面傳來了說話的聲音,曾澈和陳恭澍對視了一眼,站起身,這是正主回來了。
黃歷推門走了進來,和曾澈打著招呼,目光停在陳恭澍身上,詢問道:“這位是——”
“哦,在下姓陳,名嘯卿,黃兄,你好。”陳恭澍自我介紹著,伸出了手。
黃歷含笑點頭,與陳恭澍握了握手,又請二人重新坐下。珍娘走了進來,背上小琴,打了個招呼,便走了出去。
“呵呵,這又多了個孩子,一刻也不撒手啊!”曾澈望著珍娘和小琴的背影,笑著說道。
“這孩子命挺苦的,她又太心善。”黃歷笑了笑,不以為意地說道。
曾澈點了點頭,關心地問道:“黃兄的傷沒有大礙吧,聽說你去買房子去了,不知道順不順利?”
黃歷伸手撫摸著左臂,不太在意地說道:“一點皮肉傷,差不了什么。至于買房子,嘿嘿,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不買下來,等換了房主,便要搬家了,麻煩。”
“呵呵,也是這么個道理。”曾澈贊同道:“如果錢不夠的話,言語一聲,千八百的,馬上就能拿出來。”
“暫時還不用,我交了定金,等找來老杜作中人,把房契拿到手,這房子的事情就算解決了。”黃歷對曾澈笑了笑,算是對他好意的感謝。
陳恭澍有些耐不住性子,在旁插嘴道:“黃兄,制裁殷汝耕,干得非常漂亮,可惜還真有不怕死的漢奸,卻又有個家伙冒出來了。”
黃歷眨了眨眼睛,淡淡地笑著望向曾澈,他一進屋便知道這兩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可就是不問,怎么老給自己差使,別人都是吃干飯的嗎?
曾澈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只好就著陳恭澍的話說下去,“是這樣的,干掉殷逆汝耕,可以說是給冀東偽政權以極大的打擊,但總有喪心病狂之徒投敵賣國,實在令人憤慨。你看,就是這個家伙——”說著,他從兜里掏出張照片,遞給了黃歷。
黃歷接過照片,只看了一眼,便是一愣,長方腦袋,一副黑寬邊眼鏡,竟是在通州近水樓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那個家伙。
“池逆宗墨,原冀東偽政權的二號人物。”曾澈介紹道:“如今沐猴而冠,要接替殷汝耕的位置,繼續賣國求榮。”
黃歷點了點頭,將照片放在桌上,用手指點了點,笑道:“制裁殷汝耕時,在近水樓與其擦身而過,沒想到竟也是個該死的漢奸。”
哦,陳恭澍也覺得有些巧,摸著下巴苦笑道:“如果早知如此,當初黃兄將他們一起干掉就好了,省得費二遍事。”
“呵呵,如果再把他干掉,我恐怕連近水樓都出不來了。”黃歷搖了搖頭,對陳恭澍這后炮有些不以為然,停頓了一下,他開口問道:“計劃是怎樣制定的?不是還讓我去通州吧?”
“計劃呀?”曾澈有些難堪地撓了撓頭,說道:“現在還沒有計劃,所以才來找黃兄商議。”
黃歷有些不解,眨著眼睛看看曾澈,又望望陳恭澍,希望他們能說得具體一些。
曾澈沖陳恭澍努了努嘴,陳恭澍頗有些無奈地說道:“殷逆汝耕被刺后,池逆也受到了很大震動,加上日本人有意扶植這個傀儡,所以,對他的保護措施很是嚴密。每天從池逆府邸去辦公地點,前后竟有四部警衛車護送,謀刺者根本連邊都靠不上去。而且,池逆每天坐在哪部車里,也是變化頻繁,完全憑他的一時感覺,令人摸不到規律。”
“那豈不是沒有絲毫機會?”黃歷也皺起了眉頭,刺殺必須摸清情況,才能有針對地采取策略,現在聽陳恭澍一說,他也沒有辦法。
“如果池逆一直窩在通州,還真是機會渺茫。”曾澈接著說道:“但是近幾天他要坐車去天津,拜會駐天津日軍司令香月清司,聽說還要與有‘東方勞倫斯’之稱的日本大特務土肥原賢二進行秘密會談。”
黃歷沉吟了一下,疑惑地說道:“按理說,池逆宗墨既有怕死之心,日本人又要扶持他,為何要冒險去天津活動,這不會是故意設下的圈套吧?”
曾澈點了點頭,對黃歷的謹慎表示贊賞,他伸出手指頭一條條解釋道:“原來呢,我和那個,嘯卿兄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但隨后的情報卻證實這不是什么圈套。首先,這些情況是內線報告的,無論是日本人,還是池宗墨,都沒有大肆宣揚,甚至可以說是采取了很嚴格的保密措施,并不象引什么人上鉤;其次,日本人想借池宗墨赴津來消除一下殷汝耕被制裁造成的不利影響,讓那些心懷叵測的蝥賊知道,日本人是有能力保護他們手下的走狗的。自然,大造輿論是要在池宗墨安全到達天津才開始,現在外界并不知道這件事情。最后一點,池宗墨此行赴津戒備森嚴,保護措施極為嚴密,別說是一般土匪,就算是正規部隊,想要攔截擊殺,也有一定的困難。當然,這也是不可能的。”
黃歷心中很是不屑,中央政府對日本人的退讓簡直令人憤懣到了極點。一個叛國賊,竟然還容許他在國土上公然出沒,實在是窩囊。
見黃歷沉默不語,臉上隱隱有憤然之色,曾澈和陳恭澍相視苦笑,也覺得很尷尬,曾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試探著說道:“黃兄,制裁池宗墨,自然是困難極大,可依你看,是否真的一點機會也沒有嗎?”
黃歷摸著下巴陷入了沉思,屋子里一片寂靜。好半晌,黃歷才抬起頭,正對上曾澈期盼的目光,不禁苦笑道:“周兄,不必對我寄予厚望啊,我又不是神仙。不過呢,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安全,池宗墨被保護得再嚴密,也不會是被裝在保險柜里搬來搬去吧?”
“那是自然。”曾澈聽出了黃歷話中的隱含的意思,希望又從心底升了起來。
“在眾多人員保護下,近身行刺可以排除。”黃歷鄭重地說道:“而有希望成功的是發展內線,暗下毒手,或者是用炸彈炸車,再一個便是遠距離狙殺了。”
屋子里沉寂下來,黃歷所說的三種方法雖然不錯,但是——
“發展內線正在進行中,但時間上已經沒有可能;用炸彈也不行,我們無法確定池宗墨乘坐的是哪輛汽車。黃兄,你說說那個遠距離狙殺吧!”陳恭澍沉吟了一下,直截了當地否決了兩個方法,轉而對遠距離狙殺很感興趣。
黃歷想了想,整理著思路,緩緩說道:“遠距離狙殺可以避開池宗墨身邊保鏢的警戒范圍,但這也是有前提條件的,那就是得看見池宗墨,并且能夠有安全并合適的位置和角度。”
曾澈想到了黃歷的那支帶瞄準鏡的步槍,也想起了他的精準射擊,他的腦子急速轉動著,嘴里慢慢地說道:“在通州上車,在天津日租界下車,都能看見池宗墨,但是想找到合適的狙擊地點,并且安全脫身,在這兩個地方都不容易。那么就只有在路上,使車隊被迫停下,甚至得逼池宗墨離開汽車。”
“嗯,應該是這樣。”黃歷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并且補充道:“即便是逼得池宗墨下車,在眾多保鏢的圍護下,有沒有機會一槍中的,也不好說,但起碼——”
“但起碼這是最可能成功的辦法。”陳恭澍的思路似乎開闊起來,能成為軍統數得著的干將,腦袋不靈活,那是不可能的,“這樣事情便簡化了,我們就想怎么樣使池宗墨能在路上下車,并且是在我們設定的范圍內露面就行了。至于槍手,黃兄,我聽周兄說過,你有一把好槍,而且槍法精準,就只好偏勞你了。”
黃歷略顯無奈地點了點頭,果然還是落不下自己,看來自己就是個勞碌命啊!或者,這兩個家伙是故意的,借著自己的話把自己給套了進去。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計劃再周密細致,也不敢保證百分百成功;計劃看起來希望不大,卻也未必不能一擊而中。凡事要是力求完美,力求必成,反倒會影響到思維和結果,象黃歷這樣,以一種放松的心態談論殺人,卻更容易激發出靈感。
曾澈和陳恭澍則不同,一是功利心,二是上司壓,只感到行動困難重重,身上責任如山壓頂,唯獨缺乏黃歷那樣的平常心。如今受到了黃歷的影響,思路開闊起來,心里的壓力也大大減輕,反倒心思靈動起來,冒出了很多很有創意的點子。
談論著,商議著,記錄著,三個人先把暗殺計劃的大框制定出來,又一點點地將細節完善。組成人員、所需裝備、聯絡通信、交通工具……,細節決定成敗,行動本身就只是有可能,再粗枝大葉,就把最后成功的希望喪失了。
最后還是珍娘敲響房門,端上來三大碗炸醬面,三個人才發現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現在吃午飯已經算是很晚了。
“事不宜遲,吃完飯咱們就開始吧!”曾澈端起大碗聞了聞,喜笑顏開,連連贊道:“嗯,真香,手藝真好。”
珍娘羞赧地一笑,轉身走了。
見房門被關上,陳恭澍一邊大口吃面,一邊有些含糊地對曾澈說道:“我和黃兄坐車去天津,沿路尋找狙擊地點,勘察地形。周兄,你——”
曾澈點了點頭,說道:“我去落實其他事情,明天咱們在天津會合。黃兄,陳兄,你們就多多親近,開著車在外面辛苦一下。”
黃歷笑著點了點頭,如果說他是在乎特工組織每個月發的薪水,以及行動之后的獎金,倒不如說他喜歡那種緊張刺激的感覺。是的,他喜歡去經歷一種緊張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往往容易恢復過去的老習慣。一種習慣,就象是一根拐杖。假如你是個瘸子,即便你忘記了這一點,用拐杖也會讓你有很不錯的感覺。
“對了,買房子的事情,我會交代老杜,讓他辦妥的。”曾澈的心細如發使他連這點小事也不會遺漏。
“那就多謝了。”黃歷將空碗往桌上一放,轉身從床下拎出提箱,將買房的錢交給曾澈,說道:“房主不要寫我的名字,寫珍娘的好了。”
既然干上了特工這種危險的職業,黃歷便有受傷,甚至死亡的思想準備,把房子留給珍娘,也不過是種預防萬一的措施。況且,他在這世上也沒有別的親人,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他自然而然地把感情放在了珍娘和妞妞身上。
汽車在通往天津的路上行駛,沿途是一派嚴冬的景象。田野里雪白得照眼,路邊的樹木上象掛著白色的棉絮,即使是一陣最輕微的風,也會刮掉它們。
“狙擊的地點最好離天津近一些,這樣更方便咱們行動。”陳恭澍一邊開著車,一邊和黃歷閑聊著。
黃歷贊同地點了點頭,按照計劃,池宗墨的車隊一出通州,內線便會打電話,用密語通報北平,而北平派出的人員將在路上偵察,確定車隊是否在北平停留,然后將具體情況轉給天津。此時天津負責行動的人馬才會選擇繼續等待或者趕往伏擊地點,這樣在時間上不致有太大的空當,也就減少了在伏擊地點耽擱太久而暴露的可能。
“陳兄,那咱們就加快速度,在后半段路上再仔細觀察。”黃歷見陳恭澍車開得不快,便開口建議道。
“好啊!”陳恭澍笑了笑,提高了車速,又自嘲般地說道:“說到駕駛技術,我是不如黃兄的,那個,那個使車頭快速掉轉的方法,我便不會。”
黃歷眨了眨眼睛,明白了陳恭澍所指的便是刺殺殷汝耕后,擺脫追兵的事情。他搖了搖頭,說道:“那不過是被逼無奈使出的招數,危險性太大,主要是車輛的性能不行,要不是冰雪路面的幫助,估計就是個車翻人亡的下場。”
“危險性大倒是沒關系,關鍵時刻能反敗為勝,我認為冒點險是值得的。”陳恭澍不以為意地說道:“黃兄,可否給在下演示一下?我可是一直很惦記的。”
黃歷心中不樂意,可聽陳恭澍話中的意思,如果不表演一下,倒是有敝帚自珍,吝嗇保守的嫌疑。他有些無奈地與陳恭澍換了位置,并且說明只是做個樣子,可不能在行動前冒受傷的危險,就為了一個或許永遠也用不到的駕駛技術。
日近黃昏時,黃歷和陳恭澍在距離天津三十多公里的地方將車開進了路旁的柳樹林,披著白衣的柳林,跟西天邊那五色繽紛的彩霞相映,變得如同鮮艷而秀美的刺繡一般。
陳恭澍和黃歷拿著望遠鏡,在周圍慢慢轉著,觀察著地形地貌,估計著距離時間,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下車偵察了。
“這里似乎比剛才那兩個地方更適合一些。”陳恭澍不時伸手揉揉腦袋,那是黃歷在表演漂移時,他因為準備不足而撞出的青包。
黃歷沒有應聲,踩著松軟的雪,走上一個小土丘,舉著望遠鏡仔細觀察。隱蔽進入進入陣地,快速撤離,射擊角度,距離視界,這都是作為一個專業人士要考慮的問題,這當然要比陳恭澍憑著第一印象得出的結論要高明許多。
“你看那里。”黃歷將望遠鏡遞給陳恭澍,指點著說道:“前面的拐彎處可以設為攔截線,如果池宗墨下車,很可能被簇擁保護著向那片灌木叢里尋找隱蔽,看到灌木叢前面的小土坡了嗎,到了那里敵人必然不會象在平地時那樣密集,正是狙擊池逆的好時機。而這里便是極佳的狙擊地點,居高臨下,視界開闊,和公路的距離也足以使我們處于安全狀態。”
陳恭澍估算著從這里到小土坡的距離,不太確定地問道:“是不是遠了些,看起來有將近五百米呢!”
“四百八十米左右。”黃歷伸出大拇指比量了一下,得出了更為精確的數字,他沉吟了一下,說道:“稍有些遠,如果讓我提前試射幾槍,也沒有多大問題。”
陳恭澍四下看了看,說道:“這里挺偏僻,打幾槍沒關系的。”
黃歷點了點頭,世道不太平,天津附近的土匪盜賊并不鮮見,聽說大大小小有數十股之多,他們這一路行來,也偶爾聽到過零星的槍聲。
畫圖、測距、標記、試射……黃歷和陳恭澍忙完這一切,直到晚上九點左右才回到了天津的一個據點。稟承著曾澈的意思,盡量不讓黃歷與組織內的其他成員有過多的接觸,陳恭澍將黃歷安置好,又馬上停蹄地趕到情報站,通過電話與北平進行了聯系,確定了行動人員和略作修改的計劃。
為了這一次行動,北平、天津兩區可以說是全力以赴,傾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需的物資、裝備以最快的時間進行籌集,等到第二天中午,曾澈趕到天津坐鎮指揮時,所有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
再有幾天就是新年了,或許日本人正是想借此來好好炒作一下池宗墨來津的事情,而且這也確實是個相對特殊的日子。1937年,歷史的車輪即將邁入這個對于中國歷史有著極為重大意義的年頭,而新年鐘聲尚未鳴敲,懲奸的槍聲卻已即將打響了。
緊張的籌備和演練只進行了短短的兩天,在第三天的早上,北平情報站便接到了通州內線發來的消息,池逆宗墨在四部警衛車的護送下出城了。
立時,北平區、天津區參與行動的軍統特工們忙碌起來,象一架龐大而精密的機器般開始運轉。上午十一時左右,北平站發來情報,池逆宗墨的車隊未在北平停留,直接向天津而去。
行動組乘坐三輛汽車拉開距離陸續出了天津,來到行動地點后,陳恭澍下車指揮布置攔截線,黃歷則直接進入了狙擊陣地。
攔截線公路旁的土丘已經在夜里提前挖空,不少炸藥已經裝填進去,現在又從汽車上搬下來不少,都被塞了進去。為了更象土匪的襲擊,這些炸藥有軍用的,有從洋行購買的苦味酸,有開礦用的,甚至還有民間自制的黑火藥,雖然五花八門,但量卻不少,威力也足夠強大。不僅如此,起爆裝置也沒使用先進的電引爆,而是用的導火索,為了預防意外,軍統的爆破專家布設了兩條導火索,形成了雙保險。
爆破組布置完畢,偽裝成拋錨的卡車載著人員掉頭開回天津,陳恭澍又指揮著負責攔截的人員各就其位,把汽車在不遠處隱蔽起來,再三檢查,未發現紕漏后,才來到了狙擊地點。
“黃兄,黃兄——啊!”陳恭澍左顧右盼,卻沒有看到黃歷,不禁心中奇怪,踩著腳下的積雪慢慢尋找,輕聲呼喚著,突然,從腳下蹦起一個人,嚇了陳恭澍一跳,連退了兩步,定睛看時,卻是黃歷。
黃歷穿著綴滿白布條的偽裝服,象個大雪人,只露出了兩個眼睛,皺著眉頭說道:“陳兄,你踩到我了。”
“啊,啊,抱歉,失措。”陳恭澍沖著黃歷伸出了大拇指,說道:“太巧妙了,走到你頭上都沒發現,更別說在遠處了。”
如果說陳恭澍對黃歷畫圖設計的這種雪地偽裝原來還有著懷疑,只是覺得新奇有趣,那現在他算是心服口服了。
“那還有一套,快穿上吧!”黃歷揉了揉胳膊,指著旁邊說道。
陳恭澍嘿嘿一笑,飛快地穿上了偽裝服,黃歷又伸手幫他整理了一下細微的地方,退后兩步仔細看了看,輕輕點了點頭。
兩個雪人趴在陣地上,手里的槍和望遠鏡也早就纏上了白布,從遠處看,就象兩個微微隆起的雪丘,與大自然融為了一體。
黃歷拉開槍栓,再次檢查著槍械,確認那兩發經過軍統特殊處理的毒彈在彈夾的位置,覺得再沒有什么問題了,微微合上雙眼,開始養神。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陳恭澍有些難受起來,單調、枯躁、寂靜……等待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黃兄啊,可別睡著了,會得病的。”陳恭澍開始沒話找話。
黃歷有些哭笑不得,眼珠動了動,淡淡地說道:“是不是有點后悔了,想當觀察員不是那么容易的。”
“沒有,哪能后悔呢!就是悶得慌,咱倆聊天吧!”陳恭澍雖然見識了黃歷的試度,但打人不比打物,在亂糟糟的場面下,在眾多保鏢的圍護下一槍斃敵,能親眼看到這種效果,那才真夠刺激。而且曾澈和他私下說過此事,如果狙擊真的能夠完成這種高難度的行動,那軍統就有大力發展并推廣此種技術的必要。所以,陳恭澍的自告奮勇,也有著考察的意思在內。
“聊天呀,行,聊什么呢?不是什么人生和理想吧?”黃歷無可無不可地說道。
“聊就聊些有趣或是新奇的,人生和理想嗎?算了吧,越說越困。”陳恭澍嘿嘿笑著,沖黃歷眨了眨眼睛,說道:“黃兄,知道天津有哪些好玩的去處和新鮮的事情嗎?”
“嗯,嗯,不知道。”黃歷搖頭道:“就是北平,我也是隨便逛了逛,天津,就更別說了。”
“等行動結束,我陪黃兄在天津好好玩玩兒。”陳恭澍有些炫耀般地講述起來。
天津有“曲藝之鄉”的美稱,不僅是因為天津是北方曲藝的發祥地,培養出如萬人迷、小蘑菇、高五姑、張壽臣、馬三立、駱玉笙、史文秀等一批曲藝名家,還在于天津有廣大的觀眾群體。小梨園、大觀園、中原游藝場、玉壺春、慶云戲院等都是天津著名的雜耍園子,文明戲、話劇也曾在天津興盛一時。
天津還是華北主要的影片放映區域,美國各電影公司的影片在上海放映后,便直接運到天津,不僅速度快,而且數量大。三十年代末,天津有五十家左右,其中設備條件好的有光華、平安、大光明等。
另外,天津的舞場也很盛行,有圣安娜、惠中、麗者、永安、仙樂、小總會等,多集中在勸業場、小白樓一帶。當時全市舞女約有近三百多人,多來自津、滬、港三地,也有從北京、青島、哈樂濱來的。她們的出身很復雜,有從火炕中跳出來的青樓女子,有放棄寒窗苦讀的學生,也有離婚的棄婦和下堂的嬌妾。舞女的收入一般從舞票中提成,不過她們也多暗操皮肉交易。
陳恭澍講得頭頭是道,卻并不是很粗俗,這也是他得名“辣手書生”的緣由。不僅是職業殺手,而且他還精通編輯,能寫一手好文章,晚年出版回憶錄“英雄無名”系列,因深入揭露軍統內幕,曾一度成為臺灣出版界的搶手貨。
“黃兄,上妓院找女人不時興了,我帶你去舞廳,那里各種風味、各個地方的都有,包你滿意。”陳恭澍為自己前面所說的做了個小結,似乎聽戲、看電影都不能證明兩人關系的親密,只有一起去玩女人,才是同志加兄弟的感情。
陳恭澍講得很生動,黃歷笑瞇瞇地聽著,不時插話詢問,這些社會常識充實著他的大腦,豐富著他的閱歷,而且這也真是打發時間的好手段。
“對了,我在你家里看到一本《人體解剖學》,難道黃兄對行醫很感興趣?”陳恭澍突然想起了這件事,隨口問道。
“嗯,怎么說呢!”黃歷想了想,說道:“或許以前有過這方面的學習和經歷吧,你知道,我的腦子有點問題。”
“行醫也不錯,是個很好的職業掩護。”陳恭澍說道:“如果黃兄不嫌棄,我倒是可以介紹個天津名醫,黃兄可以跟他學到一技之長,或者說是絕技。”
“什么樣的一技之長,說說看。”黃歷表示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天津混混兒多,而混混兒們之間被打折臂、腿是常有的事,于是便有應運而生的“正骨科”。據說正骨科的創始人姓蘇,當時被稱為“蘇老義”,天主教徒,是跟法國人學來的“絕技”。骨頭折了,不用開刀,只憑手摸,即知傷勢如何,什么地方折幾塊和折的程度。他兩手隔著肉,便能對好骨。敷上藥,圈竹蓖,系繃帶,再給幾丸藥吃。受醫人傷好后恢復正常,不留殘疾,陰雨之日,不覺痛癢。
而且,若有人在蘇先生手里花一筆巨費,買矚給受傷者留些殘疾,也使人或者拐瘸,或者陰雨痛癢。治傷的找到跟前質問,他也承認,并云“如欲完全治好,仍需挨兩遍痛”。有的聽了,立時將殘腿搭在門檻上,用斧頭自行打折,求他重新另冶。
黃歷聽完之后,對蘇氏正骨也頗感興趣,不照X光,不開刀,不手術,即能把斷骨病人醫好,這確實堪稱絕技。而自己對人體解剖學也有所涉獵,真學起來豈不是事半功倍。
還沒來得及細問,一輛汽車開了過來,紅色的小旗從車窗內探出,不停搖動。那是在遠處高地負責偵察的人員,用望遠鏡看到目標車隊出現,便立時搶先開過,向各個地點的人員示警。
空氣驟然緊張起來,陳恭澍也立時停住了口若懸河的講解,舉起望遠鏡,眼都不眨地望向前方。
黃歷再次拉動槍栓,檢查狀況,然后將手從暖套里抽出來,輕輕活動著手指,長時間的等待,終于來了,他竟有一種極度期待的感覺。
聊天打屁中,兩個多小時感覺很快就過去了,而現在這十幾分鐘的時間,卻過得異常緩慢,難熬的感覺,陳恭澍用力眨了眨酸痛的眼睛,車隊終于出現在他的視野里。
六輛汽車?陳恭澍抑制住揉眼睛的沖動,這與情報上不符,但也似乎沒什么大不了的。開在最前面的是一輛卡車,車廂被帆布蓋著,看不見里面的情況。后面跟著的是五輛轎車,保持著七八米左右的車距,速度不快也不慢,象一只多節的爬蟲沿著公路行駛過來。
寂靜,陳恭澍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偷偷瞅了黃歷一眼,黃歷的槍慢慢轉動著,他也通過瞄準鏡在觀察著車隊。
轟隆,仿佛晴天霹靂,不,比霹靂更震耳,更驚人。漫天的雪塵、泥土、石塊飛揚而起,煙霧騰騰,一下子包圍了最前面的那輛卡車。
車隊嘎然而停,槍聲隨之響起,負責攔截的行動人員藏在路旁的樹林里,向著車隊開槍射擊。三個人,兩桿老毛瑟,打完彈夾里的子彈就撤退。他們的目的不是傷人,在那個距離想射中也不太容易,他們要讓敵人驚慌失措,逼迫池宗墨下車躲避。
煙霧很快被寒風吹散,車隊最前方的卡車已經被巨大的沖擊力掀得側翻,從車廂里爬出了幾個人,竟然迅速架起了一挺機關槍,開始還擊。
他媽×的!陳恭澍心中暗罵,日本人還真把池宗墨當個寶了,竟然偷偷派出了軍隊護送。可惜,用導火索控制爆炸時間到底不如用電引爆精確,再晚一秒鐘,那輛卡車連同里面的日本兵都得上西天。不過,這一下子也把卡車里的日本兵弄得狼狽不堪,猛烈的撞擊后,只剩下這幾個家伙能做出反應。
槍聲如爆豆般密集起來,老毛瑟槍的聲音顯得零落而可憐,車隊里的警衛紛紛跳下車,趴在路旁,或倚在車后,用手槍猛烈還擊。
“第四輛轎車,發現目標。”陳恭澍的聲音有些發顫,計劃中的第一步順利實現,池逆宗墨終于露頭了。
黃歷迅速將槍口移動,他的瞄準鏡不如陳恭澍的望遠鏡視界好,發現目標也便稍晚一些。
車隊的警衛一部分在還擊,一部分在向第四輛轎車靠攏,他們用身體掩護著一個矮胖子下了車,向路旁的道溝里隱蔽。
沒有機會,黃歷的槍口緩緩移動,想在人叢中找到空隙,但池宗墨的身材矮,保鏢都身高體壯,而且防護甚嚴,沒有合適的角度和空當,他遲遲沒有扣動板機,只有靜靜地等待。
在這幾十秒中,黃歷的手指,一直緊扣在槍機上,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手指向下一壓,瞄準鏡中的生命,對,就是那個粗壯得象頭狗熊,而且還呼喝指揮的家伙,他的生命立刻就會消失。這種感覺,使他感到很興奮,誰是生命的主宰?不是上帝,也不是閻王,是他!黃歷,可以使人在一剎那間死亡,是他!也可以手下留情,放棄剝奪這個生命的機會!
一種奇異的、近乎夢境的感覺,占據了黃歷的心靈。他的身心和思想仿佛已經傾注于彈膛里即將擊發的子彈,他的目光似乎通過瞄準鏡穿透了人叢,看見池逆宗墨驚慌恐懼的臉。
陳恭澍瞅了黃歷一眼,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作為職業殺手,他的感覺是很敏銳的,在他眼里,黃歷現在猶如一口古井,幽深、孤傲,又象一尊雕塑,冷酷、旁若無人。
老毛瑟的槍聲完全沒有了,攔截人員是死是活,還是已經撤退,陳恭澍此時來不及去想,他只是關心黃歷什么時候射出決定的一槍。盡管他從望遠鏡里觀察,也不認為能擊中重重保護下的目標,但黃歷的一動不動,穩如泰山,似乎給了他很大的信心。機會,難道一丁點的機會也沒有嗎?
警衛們打著槍,進入了小樹林搜索,一無所獲,只有地上遺留的彈殼以及一些血跡,襲擊者已經逃之夭夭了。卡車被合力掀了過來,除了風擋玻璃碎了,車輛還可以行駛,摔傷震傷的人員被簡單處置,道路被草草清理后,車隊要繼續前行了。
“有驚無險,這真是一次拙劣而魯莽的襲擊。”佐藤浩二叼上了一根煙,慢慢吸著,舉目四望,雖然心中很是不屑,但爆炸的威力還是讓他感到吃驚,如果對手知道池宗墨所乘的座車,如果爆炸再遲點時間,車隊受到的損失就不會是這么一點了。
對手已經被擊退,佐藤浩二得出了判斷,他揮手示意池宗墨那一群人登車,并且指著第二輛,再次換車。
“絕對的完美一雙手,不流汗也不發抖,交叉在微笑的背后,暗藏危險的輪廓,在你最放松的時候,絕不帶著任何感情就下手……在你數百米之外,數著心跳等待,所有念頭全拋開……”
黃歷在那種奇妙的意境中,一段旋律,一段歌詞仿佛天籟般從腦海中掠過,使他不得不重新穩定心情,深深地呼吸。
對手自以為解除危險的時候,哪怕只有一絲的放松警惕,黃歷也會抓住機會,是的,機會總是留給準備充分的人,上天不偏不倚。
池宗墨被警衛保護著走向汽車,一個警衛打開了車門,池宗墨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伸手拔開警衛,對站在外面指揮的佐藤浩二說道:“佐藤先生,還會有類似的襲擊……”
就是現在,人群中閃開了一條縫隙,這對黃歷來說已經足夠了,槍身輕快地后退了一下,子彈以765米/秒的速度飛出,在敵人聽到槍聲前,池宗墨的一個眼珠突然爆裂,臉上多出了個血洞,這個大漢奸輕輕晃了晃,向后倒去。
佐藤浩二手里的煙落在了地上,他的腦袋里在兩秒鐘的時間里一片空白,然后象瘋了似的沖過去,用力將池宗墨身前的警衛拔開,撲到跟前。池宗墨大睜著死魚般的眼睛,子彈從鼻梁處射入,由于角度的關系,略有些斜,打爆了他的一只眼睛,穿腦而過,削短的彈頭在池宗墨的腦袋里產生了翻滾,腦漿和鮮血從后腦開出的大洞里汩汩流出。
“八嘎,八嘎牙魯。”佐藤的怒火從腳底沖到頭頂,眼睛瞪得要迸出眼眶,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回過頭望著,四野茫茫,寒風瑟瑟,他只能用手臂在大概的方向上掃了半圈,怒吼道:“分散搜索,去抓,去抓住兇手。”
黃歷扣動板機,射出子彈,然后說了一句“走”,便側身翻滾著下了雪坡,撒腿跑去。觀察戰果,不必了,他對自己那一槍有著絕對的信心,而且也沒有了補射的機會。
陳恭澍舉著望遠鏡,從他的角度看不到池宗墨是否中槍,他有些不甘心,只是稍微的一愣神,黃歷已經撤退了。他咽了口唾沫,也翻身滾下雪坡,跟著前面的“雪人”向前跑去。
兩個稍顯笨拙的雪人跑過三百多米的田野,又跑過一條冰凍的小河,一頭扎進了河邊樹林,頭上枝頭的雪簌簌而落,兩個人噴著濃重的白氣,互相對視。
“打,打中了嗎?”陳恭澍張著大嘴喘息著問道。
黃歷抿了抿嘴,微笑道:“如果老兄你指的目標正確,那他已經死了。”
陳恭澍很無語,眨了眨眼睛,哈哈笑了起來,這家伙,還非要自己也背些責任。不過這沒關系,成功了,天津站聲名大振;失敗了,也無所謂,這次行動本來就只是有可能而已。
兩人回頭望去,那個雪坡之上還沒有露出敵人的身影。他們可以比較放松地穿過樹林,坐上等在那里的汽車,從另一條土道回天津。
黃歷選擇三八式騎步槍作為狙擊步槍,有著多方面的考慮,也是試射了幾種步槍后較佳的選擇。因為三八式步槍有瞄準基線長,射擊精度好,后座力小等優點,盡管因為口徑為6.5,致使槍彈威力不夠,但這可以通過在子彈上刻槽,或者削短彈頭的方法加以解決。而最令黃歷感到中意的是三八槍射擊時火藥燃燒充分,發射時幾乎無煙無焰,大大降低了狙擊手被發現的幾率。
而事實證明,黃歷的評估是正確的。沒有特殊儀器,光靠兩只耳朵,憑著槍聲,要準確判斷出射手的位置是非常困難的。黃歷和陳恭澍的順利撤出,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海光寺,原為天津著名的寺廟,后來寺廟毀于八國聯軍的戰火。原址被劃為日租界后,日本人在此地建造兵營,并設特務機關。
土肥原賢二,這個臭名昭著的日本特務頭子,今年已經是五十三歲了,他眼睛附近的肌肉,都現出了松馳的跡象,但臉上還掛著最為人稱道的溫和恭順的笑意,正和天津特務機關長大迫通貞聊著天。
“你騎馬,我戴笠,改日相逢向君揖;你騎馬,我騎驢,后面還有挑擔滴!”土肥原摸著自己的下巴,笑吟吟地說道。
大迫通貞哈哈一笑,他知道這位上司以能背中國的詩詞歌賦,甚至是民諺俚語為驕傲的資本,常在屬下面前炫耀。而且對于同行兼對手,軍統的戴笠很有惺惺相惜之意。
土肥原又從褲袋里抽出一條雪白的手帕,捂在臉上,學著馬噴響鼻的聲音,笑道:“大迫君,你看我象不象‘馬行健’君?”
“不象,不象。”大迫通貞連連搖頭,調侃道:“戴雨農有三愛:寶馬,手槍,美女……”
“呵呵,大迫君,你不提我倒忘了。”土肥原笑著收起手帕,說道:“我還沒有帶你看過我的私藏手槍陳列室吧?從西歐的火槍到中國的撅把子,左輪、白朗寧、自來得……,不下一百多種。至于女人嘛——”
“戴笠有綠蝶女士——”
土肥原毫不示弱:“我有金璧輝——”
“他還有余淑衡秘書——”
“我有中島成子——”
大迫通貞知道什么時候見好就收,他不著痕跡地改口道:“戴笠在閣下面前也得自稱晚輩,聽說他在信中提到閣下時,稱您是他的師長,他是門生呢!”
“哈哈——”土肥原被這一記馬屁拍得相當舒服,但還偏偏裝出一副謙恭相,謙遜道:“我只不過比他虛長幾歲,多長了幾顆馬牙。中國不是有句成語:青出于蘭靛,而勝于蘭靛,原話是——”
“青,取之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大迫通貞虔敬而又不乏炫耀地回答,同時又補充道:“馬齒徒墻,是自謙詞。“
土肥原點了點頭,感慨道:“中國的歷史和文化真是淵源,可惜在韃靼人的統治下淪落了,成為了劣等民族,需要用‘大和魂’去影響他們,去改造他們。這是大日本帝國的使命,也是我輩的任務。這第一步,便是策動華北自治,建立一個由日本領導的與‘滿洲國’有密切關系的‘獨立國家’,消除南京政府對這一地域的影響,形成對‘滿洲國’的屏障。”
大迫通貞收起了笑容,嚴肅起來,沉吟了一下,開口說道:“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已經成立,殷汝耕雖然死了,可還有池宗墨,如果再能說服宋哲元與其合作,則閣下苦心孤詣策劃的華北五省聯盟自治政府便可實現了。”
土肥原輕輕點了點頭,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盡管他費盡心機,但華北自治的計劃實施得卻并不順利。當時,在華北掌握兵權的,主要有北平的宋哲元、山西的閻錫山、濟南的韓復榘和保定的商震。控制這四人,使之相互合作,形成一個與蔣氏政權抗衡的“自治政權”是土肥原的目標所在。經過幾次試探和會談,華北四雄的態度均十分曖昧,拒絕做出任何明確的承諾。
四個人瞻前顧后,令土肥原十分失望,他便又策動了冀東偽政權的成立,并計劃鼓動宋哲元與殷汝耕合作,先把“華北五省聯盟自治政府”的大旗打出來。
而殷汝耕的被刺,卻差點使土肥原的計劃胎死腹中,好在還有一個池宗墨,雖然分量又降低了,但好歹也算個人物,能勉強上得了臺面。
“戴笠這手干得很漂亮呀!”土肥原看了看手表,慨嘆道:“冀東自治政府是一面旗幟,一個風向標,如果我們維持不了,那些有心與帝國合作的支那人就會縮回頭去,畏縮不前。如果干得風生水起,則會有更多的支那人投向我們的懷抱,以求邦交之親睦,實行真誠、親善。”
“我們都已安排妥當,只要池宗墨一到,高規格的接待,鋪天蓋地的宣傳,會讓更多的支那人眼熱心跳,與大日本帝國采取完全的合作態度。”大迫通貞信心滿滿的說道。
門一響,一個特務進來報告,佐藤浩二乘車到了兵營,正在外面等候。
屋子里死一般的靜寂,土肥原彌勒佛似的笑容蕩然無存,鐵青著臉望著佐藤,大迫通貞難以置信地瞪著眼睛,問或一眨。
佐藤浩二低著頭,忐忑地等待著雷霆暴雨的來臨。是的,他有些害怕,害怕面前這位剛愎自用、生性多疑,并患著嚴重的帕金森病的怪物。他知道,這個在短短二十年里,青云直上,由一個普通官員,一躍成為帝國重臣的土肥原,具有怎樣莫測的性格:易怒易暴,冷漠無情,高興時甚至憐憫昆蟲飛蛾;發起脾氣時,一件小的過錯就會置人于死地。
何況現在發生的不是一件小事,自己犯的也不是小過錯。當然,死的不過是條日本人的狗,換個時間,換個場合,日本人連眼都不會眨一下。關鍵是這條狗死的太不是時候了,而且是死在了嚴密保護之下,這就象狠狠打了日本人的臉一樣,實在令人難堪。
“哈哈,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土肥原突然發出了兩聲夜梟般難聽的笑聲,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意,“大迫君,圣經里曾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臉,那你應該再把右臉遞上去。殷汝耕在通州近水樓被刺,池宗墨又在佐藤先生的嚴密保護下被一槍擊斃,這兩個耳光打得好啊,打得真好。而且,竟然,竟然連兇手的影子都沒看見,佐藤,你,你是個蠢貨,天下最蠢的飯桶——”
越說,土肥原的聲音越大,最后幾乎是聲色俱厲,面目猙獰,可惜日語的罵人話太過貧乏,遠不如中文博大精深,翻過來掉過去,就那么幾句話,難以發泄他心中的憤恨。
佐藤浩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色彩變幻,他抬了下頭,又低了下去,有心辯解幾句,可又無從說起。
“閣下——”大迫通貞好容易等到土肥原喘氣停頓的空當,小心翼翼地說道:“當務之急是斟酌應對之策,我們可以借此事向南京政府施壓,從而得到更大的利益,甚至可以要求懲辦支那有關人員,逼迫在華北的藍衣社全部撤出。”
故意夸大事實、百般刁難、武力威脅,并將責任都歸在中國方面,最終迫使國民黨政府作出進一步的退讓,這是日本人常用的伎倆,《秦土協定》、《何梅密約》都是通過此種手段達成的。大迫通貞的這種想法出于自然和習慣,倒也無可厚非。
土肥原賢二緩緩坐在了椅子上,輕撫著額頭,罵也罵累了,是該想想辦法了。他沉思了一會兒,抬頭沉聲問道:“佐藤,消息現在沒有泄漏出去吧?”
“沒有。”佐藤浩二非常肯定地回答道:“所有人員全部集中,各臺車輛都有大日本皇軍看管監視,我先來向閣下匯報,而且,而且建議車隊所有人員先進入兵營,再作定奪。”
土肥原不易覺察地點了點頭,站起身說道:“大迫君,請你召集兵營內的爆破專家以及痕跡勘察人員,我們去現場看看再說吧!”
“哈依!”大迫通貞立正低頭,恭謹地退了出去。
土肥原盯著佐藤看了看,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有些無奈地擺了擺手,說道:“你帶路吧!”
汽車開出了天津,直奔被襲擊的現場,土肥原坐在車內,搖下了窗玻璃,任由寒風從外面灌進來,吹著他陰沉的臉,卻把同車而行的大迫通貞凍得夠嗆。
終于,土肥原搖上車窗,把頭仰在坐椅上,長長地嘆了口氣,低沉地說道:“大迫君,池宗墨被刺之事不宜聲張啊!”
大迫通貞愣了一下,不解地問道:“閣下,這是為什么?”
土肥原緩緩說道:“因為冀察政務委員會,我們必須保證委員中的親日分子不會動搖。當然,也為了我們的顏面。”
冀察政務委員會是南京國民政府為滿足日本“華北特殊化”的要求,于1935年而設立的行政機關。直屬行政院,負責處理河北省、察哈爾省、北平市、天津市一切政務,有很大程度的自治權,在人事、財政、稅務等諸方面均有一定的獨立性。
冀察政務委員會在日本人眼里是華北自治政權,在南京眼里是地方政府,算是對日本和南京兩方面都有了一個交代。在委員長人選上,日方認為宋哲元是雜牌軍,與蔣介石有矛盾,能被他們利用,而蔣介石認為宋哲元在喜峰口積極抗日,斷不會降日,也同意宋哲元任委員長。委員中還有親日分子王揖唐、王克敏、齊燮元、程克、張允榮、陳覺生、周作人、門致中、石敬亭和冷家驥等人。
事實上,冀察政務委員會在建制上仍隸屬南京國民政府,是一個半獨立性的畸形政權。土肥原則在出任“冀察政務委員會”顧問后,準備大量安插一些親日派或者漢奸充當委員。
但對于這些親日派,或者是漢奸,土肥原有著深刻的認識,有利益時他們就象一群追逐腥臭的蒼蠅,有危險時,他們又會作鳥獸散。頗象三國時的袁紹,志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殷汝耕、池宗墨的連續被刺,特別是池宗墨,在日本人的嚴密保護下尚不能幸免,影響實在太壞,勢必讓一些漢奸為之膽寒,而打起退堂鼓。
而土肥原對冀察委員會傾注著很大的希望和熱情,認為靠他的安插和運作,控制華北的目標即將會實現。雖然殷、池的被殺,使土肥原原來設想的讓冀東偽政權與宋哲元合作的計劃幾近泡湯,但如果將此事公開,在他的反復權衡下,還是認為弊大于利,這不僅僅只是顏面問題。
大迫通貞贊同地點了點頭,說道:“宋哲元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已經有了調整冀察政委會內部人員的趨勢,這個時候,確實不宜動搖人心。再者,我們也不宜為藍衣社張目助威。”
“嘿嘿,馬面將軍干得不錯。”土肥原心中憤恨,對戴笠的稱呼也變成了嘲弄和譏諷,“那就來吧,我們是不會輸給他的。大迫君,你可有信心?”
“當然有。”大迫通貞挺了挺胸,又順勢一個馬屁送上,“在閣下的指揮下,我們一定會讓馬面將軍知道厲害。”
寒風吹拂,樹木蕭瑟,田野中不時吹起一股雪塵,旋即又歸于平靜。
土肥原站在雪坡上,緊了緊皮大衣的領子,嗯,他感到了一股冷意。不是天氣造成的,而是對那個一槍擊殺池宗墨的兇手的懼意。
四百八十六米,精確無比的一槍,稍瞬即逝的機會,還有,巧妙的偽裝和超人的耐性……這是個怎樣的家伙呀?土肥原恍惚覺得遠處的樹林里也有槍口在瞄準,一雙冷酷的眼睛正望著自己,他不禁縮了縮脖子。
“閣下。”大迫通貞走了上來,微皺眉頭,對土肥原說道:“爆破專家已經得出了結論,襲擊者使用的是混合炸藥——”
“什么叫混合炸藥?”土肥原問道。
大迫通貞沉吟了一下,解釋道:“就是各種炸藥都有,甚至包括最原始的黑火藥,以及穩定性極差的。”
“欲蓋彌彰。”土肥原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你看看,佐藤站的地方就是池宗墨倒下的所在,經過測量,足有近五百米,而且還有警衛在他身邊,能在人叢找到縫隙,冷靜施射,這絕對是個可怕的家伙。”
大迫通貞望了望遠處的佐藤,瞇起眼睛估測了一下,也不由得咋舌道:“這樣的距離,通常的警戒范圍已經無濟于事,令人防不勝防啊!這以后——”
土肥原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大迫君,你也不要過于擔心。在我想來,射手所用的定是特制的高精度狙擊步槍,使用不一定很方便,再者,這樣的超級射手也寥寥無幾,偶爾行動尚有可能,次次如此,卻無法做到”
大迫通貞裝出心悅誠服的樣子,虛心聽著,射殺池宗墨的彈頭已經找到,在鑒定結果出來前,他不想說出與土肥原相左的意見。
“車隊所有人員暫時先住進兵營。”土肥原慢步走下雪坡,口述著命令,“封鎖消息,對外就聲稱,池宗墨身患疾病,前來天津就診,三天,不,五天后再公布他不治身亡的死訊。另外,將他的尸體立刻火化滅跡。”
“哈依!”大迫通貞干脆地應道。
傾注了大量的精力和熱情之后,結果對于黃歷已經不重要了。但這并不表示別人也不在乎,曾澈、陳恭澍、毛萬里等人就很迫切地想知道池宗墨是死是活。他們動用了大量的眼線,希望快些得到確切的消息。
那種全神貫注的狀態,渾然忘我的境界,讓黃歷產生了很奇妙的感覺,腦海深處的閘門在松動,悠遠的記憶象水一樣在點點滴滴地滲出。
“……在你最放松的時候,絕不帶著任何感情就下手。從來不回頭,開始的感覺不會痛,不會痛。放大的瞳孔就像作夢,幸福的錯覺很溫暖,很包容。也許還期待,那種致命的沖動,你不懂,我不懂,究竟為什么存在,因為愛,還是未知的未來,讓心情放松搖擺……”
黃歷終于能將整段歌詞記憶完整,旋律隨著他的哼唱從口中流出,很契合他的心境,他很喜歡這首歌,喜歡那種殺奸除惡的感覺,喜歡自己成為英雄或者正義的戰士。好的歌曲能放松心情,能陶冶情操,能激發斗志,能勾起纏綿,起碼黃歷現在已經不太在意缺失的記憶了,能想起更好,想不起來也無所謂。他的人生已經開始變得多彩而又——
“充實。”黃歷大聲地說道,一點兒不錯,就是這個詞,充實。
當然,黃歷說不上有多么愛國,但他是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那種普世的價值觀念已經牢牢扎根在他的心里。正如文天祥人人敬仰,秦檜人人痛恨一樣,其實善惡忠奸并不難以分辨,正義與邪惡也有著明確的界限。漢奸、賣國賊如果能被稱頌,被崇拜,侵略者能被歡迎,被膜拜,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職業的習慣和技能在慢慢蘇醒,黃歷能很確信地感覺到這一點,看來他就適合這種刺激而緊張的工作,偶爾再來一點平靜的調劑,這是上天給他安排好的人生,沒法逃脫。
房門被敲了敲,曾澈笑瞇瞇地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堆東西。
“黃兄,這幾天很悶吧?今天咱們出去輕松一下,如何?”曾澈將東西往桌上一放,是一套嶄新的派力斯西裝,一條領帶,一雙流線型的皮鞋,皮鞋頭尖得象絞錐一樣。
“哦,這么快就做好了?”黃歷嘴上說著,穿戴起來,到底是高級服裝店的手藝,衣不差寸,非常合身,連最能挑剔的刺兒頭也難說肥指瘦。
曾澈退后兩步,仔細打量著,笑道:“黃兄,我今天第一次發現,你原來是個最漂亮,最出眾的風流小生,竟能將這俗套的衣服穿出英武之氣。”
“別開玩笑了。”黃歷活動了下手腳,覺得沒什么滯礙,便想脫下來,“我說俗套嘛,你偏說流行,還說什么要大眾化。”
“呵呵,別脫呀!”曾澈伸手制止道:“咱們這就要出去了,穿這身正合適。”
“出去干嘛?去拜師傅嗎?”黃歷疑惑地問道。
“拜師傅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曾澈擺了擺手,說道:“咱們去參加一個生日聚會,黃兄仔細觀察一下,熟悉一下這種社交場合,再順便看看哪些人可堪造就,以后說不定會成為你的搭檔或是助手呢!”
黃歷皺了皺眉,說道:“周兄,我在人多的場合露面恐怕不太合適吧?”
“這次沒有關系。”曾澈耐心解釋道:“都是陌生人,見過一面誰也不會繼續留意,而且這和黃兄要學正骨也有一定的關系。我已經給你找好了一個女伴,你們一起去,以后你能不能將行醫作為職業掩護,可全靠她了。”
“呵呵,周兄把話說明白好了,我聽得一頭霧水。”黃歷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曾澈點了點頭,說道:“蘇氏正骨,關鍵便是在那涂抹的藥上,這個秘方代代單傳,外人不得而知。外面那位小姐,是蘇家的小女兒,要想得到秘方,就要著落在她的身上了。”
“你是讓我——”黃歷表情怪異,欲言又止,美男計也聽過,但用在自己身上,怎么也有點別扭。
曾澈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了拍黃歷的肩膀,斷斷續續地說道:“不,不是那個樣,樣子的,秘方很快,就,就到手,蘇小姐,是把你引薦給,給蘇老爺子的大徒弟,這比拜在蘇老爺子手下要容易得多。你知道,蘇老爺子的脾氣很古怪。而且,那個新,新師傅姓何,和你,也有些關系。你去了,就,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黃歷也不由得挺尷尬,原來是會錯意了,倒象有些人一樣,見到短袖子就想到白胳膊,想到裸×體,想到上床一樣。
曾澈笑了一會兒,稍微平靜下來,不失調侃地說道:“當然,如果黃兄能和蘇小姐相好,我也是樂見其成。別說,你們兩人還是挺般配的。”
“得了,別笑話我了。”黃歷岔開話題,說道:“北平那邊還得你打個招呼,讓老杜多照應著點。”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曾澈連連答應,“你就放心在天津呆著,學醫是一方面,過幾天,我還想請你當一回教官,教幾個學生呢!”
黃歷咧咧嘴,沒有反對,也沒立即答應,看情形再說吧!
曾澈見黃歷不言語,也不以為忤,淡淡笑道:“黃兄,那池宗墨十有是斃命了,絕殺一槍,鬼神莫測,真是令人驚嘆。”
“哦,消息確定了。”黃歷并不感到意外,而且對成功與否也不象他們那樣上心。
“池宗墨的車隊進了日本兵營,所有人員都不準外出。”曾澈用嘲諷的口吻說道:“而且日本人還放出風聲,說池宗墨因肝病正在接受治療,情況很不樂觀。估計再過幾天,病重死亡的消息就出來了。”
“日本人想低調處理此事?”
“嘿嘿,丟不起那個人哪!”曾澈冷笑道:“而且還怕把有心投靠的家伙嚇得變成縮頭烏龜。好了,咱們出去吧,蘇小姐該等急了。”
“哦,那就趕緊出去吧!”黃歷匆忙將舊衣兜里的東西倒進新衣服里,拿起大衣,跟著曾澈走了出去。
剛走進客廳,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便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她穿著一件豆綠色毛布旗袍,上身罩著青色毛線衣服,腳下是一雙高跟皮鞋,白色過膝襪子,短發,瓜子臉,細長的眼睛很有神韻。端端正正的鼻梁下邊有一個還構不成鷹鉤的小彎,彎得恰到好處,嘴不大而紅潤,身材修長,舉止文靜。恭敬而不失端重地鞠了一躬,問候道:“周先生,您好。”
“讓蘇小姐久等了,抱歉。”曾澈說著客套話,伸手給雙方介紹道:“這位是黃歷黃先生,這位是蘇婉茹,蘇小姐。”
黃歷和蘇婉茹互相行禮打了招呼,方才坐了下來。你瞅瞅我,我望望你,一時倒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那個,二位已經認識了,具體的事情我也早就交代完了。”曾澈撓了撓頭,有些好笑地說道:“現在就去參加聚會吧,路上就多說說話,加深下了解。”
“你不去嗎?”黃歷稍感意外地問道:“還有陳兄。”
“我們還有其他事情,就不去了。”曾澈指了指蘇婉茹,笑道:“凡事有蘇小姐照應,黃兄不必緊張。”
緊張?黃歷一哂,我只是沒參加過什么聚會,怕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動,哪里有什么緊張了。
蘇婉茹抿嘴一笑,說道:“參加聚會的都是年輕人,說話偶有不當,舉止稍有失禮,也不會被人取笑的。再說,還有我呢!”
“那就有勞蘇小姐了。”黃歷暗暗沖著曾澈翻了翻眼睛,搶上一步,從衣帽架上摘下大衣,立在蘇婉茹身后。
“謝謝。”蘇婉茹道著謝,穿上大衣,向曾澈打了個招呼,率先向外走去。
黃歷開著小汽車,在蘇婉茹的指點下,在天津的街道上行駛。蘇婉茹突然好奇地問道:“黃先生,回來的時候你能找到路嗎?”
“應該能。”黃歷說道:“我看過天津的街道圖,你只要說出地點,雖然會慢一些,但一定能找到那個地方。”
看地圖找路,本來就是特工應該具有的本領,再加上黃歷的記憶力很好,就更不成問題。
“原來如此。”蘇婉茹掩飾不住心中的佩服,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卻是個路盲,為此周先生多次批評過我。”
黃歷沉吟了一下,建議道:“路盲不是天生的,只要你掌握一些辨識方向的技巧,并且肯花費腦力去記憶,再學會看地圖,那就能象我一樣了。”
“謝謝您的指點。”蘇婉茹點頭表示感謝,又想起了一個問題,“黃先生,你怎么會想學正骨呢?是真的感興趣,還是只為了一種職業的掩護。”
“呵呵,兩者都有吧!”黃歷輕輕一笑,說道:“關鍵是我覺得有這方面的基礎,學起來能快些。”
“基礎?黃先生以前也學過接骨?這倒是不曾聽周先生說起。”
“接骨沒學過,拆骨倒是會兩手,這算不算異曲同工?”黃歷笑著說道。
“黃先生還真是幽默,不過,倒也有可以融會貫通之處。”蘇婉茹笑了起來,用手捋了一下頭發,說道:“我對醫學是不感興趣的,它能醫人,卻不能醫國,精神上的麻木比身體上的虛弱更加可怕。”
黃歷想了想,很老實地回答道:“蘇小姐可以去當哲學家,或者思想家,我呢,是個俗人,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黃先生這是在笑話我好高騖遠,不能腳踏實地?”蘇婉茹似笑非笑地望著黃歷。
“這倒是不曾想過,只是實話實說罷了。”黃歷很平靜地說道:“各人有各人的理想和抱負,只要認為正確,而且在努力奮斗,你管別人說什么呢?”
“這話說得對,我管別人如何議論,如何鄙視,我有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蘇婉茹正是那種充滿幻想和浪漫的年齡,她雙眼望著車窗外面,輕聲吟誦道:“我的命運將緊連著動人的傳說,追隨自己的信念,將是我一生的行為。歲月啊!究竟在無盡的幻想中,昏然流逝而去,還是應該在廣闊的世界中,刻下萬世留名的戰績?”
黃歷眨著眼睛,靜靜傾聽,其實他也沒太聽懂,只是出于禮貌,保持著傾聽的姿態。
汽車進入了法租界,來到了一座大門前,一塊乳白色的牌子,掛在高大的水泥門框上,上寫“何宅”二字。左邊大門扇上挖了一個小門,大門和小門都緊閉著,蘇婉茹伸手按了一下喇叭,小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小而瘦的老頭穿著對襟的白色中國便服走了出來,看見露出車窗的蘇婉茹,立刻討好般地笑了,轉身打開了大門。
黃歷在車里向院內環視了一下,只見遠處有假山石掩映在樹木中,一座涼亭頂著雪帽子隱約可見。如果在夏天,倒還真是一個幽靜雅致的地方。在這擁擠的街道里能有這樣具有反差的的所在,可見,金錢和權勢可以創造奇跡,鬧市里也會出現別有洞天的去處。
車停在一座深灰色的二層洋樓前邊,樓房雖然只有兩層,卻顯得很高,很有氣魄,大塊花崗石的墻根,粗壯的半圓形水泥柱腳,雕花的窗口,用鐵皮包成的穹隆式的圓圓的樓頂。
“原來當醫生這么有前途啊,這花園,這洋樓——看來我的選擇真的沒錯。”下車時,黃歷半開玩笑地說道。
“不是這樣的。”蘇婉茹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說道:“何師兄行醫只是個人愛好,花園洋房是他的大公子做生意賺來的,在上海做房地產生意那才真賺錢。”
哦,黃歷好奇地問道:“你叫他師兄,那他的歲數應該不大吧?”
“六十二。”蘇婉茹又解釋道:“歲數和輩份沒有直接聯系,我的父親也不過比他大了七八歲而已,但卻是師徒關系。”
樓門開了,一個年輕的,梳著一條大辮子的女傭人站在門旁。她穿著一件天藍色上衣,高領子、寬袖口、圓衣襟,下邊是深藍色的肥腿褲子,褲腿散著,腳下是雙紫色緞鞋。這身穿戴,比街面上的年輕婦女至少落后了十年,但卻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女傭微笑著向黃歷和蘇婉茹鞠了一躬,說道:“蘇小姐,這位先生,老爺和大公子在樓上小書房談話,他交代了,請二位來了就直接上去!”
蘇婉茹停頓了一下,略有些勉強地點點頭,領著黃歷向樓內走去。
一進樓門,是間比較寬敞的堂屋地,左右一邊兩個門,周圍墻上木制的墻圍子,高與人齊。在左側墻上掛著一張苦瓜和尚道濟的山水畫,畫得意境蒼莽,景象蓬勃,很有氣勢。畫旁是一副對聯,上寫:人品若山極崇敬,情懷與水同清幽。
屋的正面是通二樓的折回式樓梯,黑漆的樓梯扶手,厚厚的紫紅色地毯,腳踩上去軟綿綿的。蘇婉茹和黃歷上了二樓,跟在他們身后的女傭人忙搶前走了幾步,拉開東面一扇屋門,躬立門旁,微笑著請他們進去。
黃歷剛要邁步,感覺一個身子靠了過來,蘇婉茹略有些親熱地挽住了他的臂彎,一起走了進去。黃歷也沒想別的,大概是這樣才能讓人以為他倆的關系很好,拜師傅能順利一些吧!
邁進屋門,只覺一陣幽香之氣撲鼻而來。屋里紫色的窗簾整齊地垂下來,枝形吊燈從屋頂上投下柔和的燈光,一張古色古香紫檀雕花條幾橫在窗前,一端擺著一個一尺多高的乾隆官窯青花瓷瓶;另一端置一青銅古鼎,一縷淡淡的青煙正從里面裊裊上升。挨著古鼎擺著玉石筆筒,里面插滿了大小提斗和毛筆。四張鑲著大理石的鐵梨木太師椅分別擺在條幾兩旁,一套寬大的皮沙發擺在一排高大的書架旁,書架里擺滿了線裝書。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從皮沙發上站起來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他個兒不高,長瓜臉,六十多歲,臉上皺紋不多,長長的眉毛下長著一雙還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邊有著明顯的鷹鉤,薄薄的嘴唇護著一口整齊的白牙。他面孔紅潤,身板溜直,兩撇修整得很好看的花白胡須,配著那一頭梳理得很整齊的花白頭發。這一切都讓人感覺到他養生有術,保養得體。
“婉茹啊,讓大師兄好好看看,這一去北平上大學,怎么連我這門都不登了?別說你學業緊,沒時間。我從師父那里可知道,你這半年里可是回來過幾次的。”何紹基略帶著嗔怪的口吻說道。
“呵呵,怪我太匆忙,知道師兄事情多,怕打擾您,您肯定不會生我的氣,對吧?”蘇婉茹很自然地將手從黃歷臂彎中抽出,笑意殷殷地說道,倒有三分撒嬌的味道。
“不生氣,不生氣。”何紹基對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妹也是很寵愛,連忙指著沙發說道:“快和你的朋友坐下說話,在我這里就隨便些好了。”
蘇婉茹又向何紹基身旁的中年男子行禮打了個招呼,“何兄也在呀,我來介紹一下…………”
有些亂,黃歷很有禮貌地與何紹基父子握手,蘇婉茹管何紹基叫師兄,又管何紹基的兒子何宗華叫何兄,弄得自己只好隨著蘇婉茹的稱呼亂叫。但他隨之發現了問題,何紹基很熱情和藹,何宗華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甚至眼神里有些敵意,這令他有些不解。
跟著進來的女傭將黃歷和蘇婉茹的大衣接過來,掛在衣帽架上,另一個托著盤子的女傭輕快地走過來,把兩盞蓋碗茶放在黃歷和蘇婉茹面前。
何紹基看了看,忽然一皺眉,說道:“哎,怎么給他們二位也斟這種清茶呢。如今的年輕人都喜歡喝外國飲料,快,煮兩杯咖啡來,要濃濃的。”
“何先生太客氣了,我喝茶就好。”黃歷謙讓著端起來,輕輕抿了一口。
“是啊,中國人還是要保持些傳統的好。”蘇婉茹也客氣著。
“這還真是夫唱婦——哈哈。”何宗華臉上帶著絲嘲諷,還有幾分嫉妒。
“不要胡說。”何紹基擺了擺手,親切地對蘇婉茹說道:“在電話里你說要讓你這位朋友跟我學正骨,具體的見面再談,現在來了,就說一說吧!”
蘇婉茹點了點頭,很親熱地拍了拍黃歷的手,說道:“阿歷呢,本來留洋的時候也學過醫的,可一年前吧,腦袋受了外傷,把很多事情都忘記了,這段日子以來四處求醫,可還是沒有起色。我便想讓他在師兄這里重新學習一下,說不定在這種環境的引導下,他會很快康復,把丟失的記憶全部想起來。”
“這樣啊!”何紹基捋著胡子沉吟不語,從蘇婉茹和黃歷親昵的姿態,這個老人自以為猜透了小姑娘的心思,這個男朋友腦袋有些小問題,她暫時不敢領到老父面前丟臉,先讓男朋友在自己這里恢復段時間,順便學會正骨術,這樣就勉強拿得出手了。
“請問黃先生,你和婉茹是什么時候認識的?”何宗華突然用英語向黃歷發問。
黃歷只是愣了一下,便用非常地道的英語回答道:“不到一年,我們是在北平認識的,那是一個下著蒙蒙細雨的黃昏,蘇小姐打著傘,穿著旗袍,讓人感到一種夢幻的美麗。”
蘇婉茹略有些詫異地望著黃歷,黃歷頗有深意地沖她眨了下眼睛,反應好快呀,雖然與人相處時禮節稱呼略顯生疏,但這個家伙的頭腦卻是異常靈活。而且周先生所交代的情況應該屬實,這家伙的英語不僅流利,而且很地道。
這下子該何宗華自慚形穢了,他那幾句英語實在有些令人汗顏,他本意是想讓黃歷出個丑,沒想到卻適得其反,臉色不由得難看起來。
何紹基哈哈一笑,決定成全小師妹的心愿。人老奸,馬老滑,幾十年的人生閱歷與看人識人的眼光,讓何紹基對黃歷有一種好感。雖然黃歷的穿著和當今的很多年輕人一樣略顯浮滑,但目光和神態卻表現出一種成熟與穩重,眸子偶爾一閃,一股英氣稍露崢嶸,令人不可小覷。
“好吧,我答應了。”何紹基笑著說道:“婉茹你也知道,我在家里呆不住,一閑下來就不舒服,正好有黃兄弟陪著,我以后就不寂寞了,說不定還能沾些年輕人的朝氣呢!”
“多謝大師兄,阿歷,你來敬茶。”蘇婉茹喜色滿面,示意黃歷起身敬茶。
“不必,不必了。”何紹基趕緊擺手,說道:“黃兄弟只是我的助手,沒有師徒的名分,他能學到多少全靠他自己。”
何紹基如此安排也不無道理,他是蘇老爺子的徒弟,蘇婉茹是他師妹,他要當了黃歷的師傅,這輩分就更亂七八糟了,大家見面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了。
眾人都很滿意,除了何宗華,他看著越發出落得水靈俊俏的蘇婉茹,暗自咽了口唾沫,自己垂涎了兩三年的鮮花竟要被那腦子壞掉的傻小子摘走,他感到心中一陣陣發堵。特別是蘇婉茹和黃歷親昵的神態,更讓他幾乎要當面向黃歷發出挑戰,但他知道這是不行的。找了個借口,何宗華告辭而出,興許外面帶著涼意的空氣才能讓他稍許冷靜下來。
何宗華一走,蘇婉茹不由得輕輕出了一口長氣,陪著何紹基又閑聊了一會兒,她便主動提出要去看看小學妹,何紹基的小女兒何夢雪。
“去吧,去吧!”何紹基呵呵笑著,看似責怪,實際帶著寵溺的口吻說道:“那丫頭經常念叼你,聽說你今天要來,高興得直蹦。你們年輕人去后面的大餐廳娛樂聚會吧,不用陪著我這個老頭子,我呆會兒還要去醫館看看,要不不放心哪!”
黃歷隨著蘇婉茹站起身,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方才告辭而出。
走出了小洋樓,蘇婉茹望了黃歷一眼,有些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啊,剛才——”
黃歷淡淡一笑,不以為意地說道:“沒事兒,你幫我個忙,我再幫你一次,兩下扯平了。不過,下回再有這種事,麻煩你提前說一聲,省得露餡兒。”
蘇婉茹也笑了,孩子氣地辯解道:“我也沒想到他會在呀,再說,我也是臨時起意,好在你反應快,配合得很好。”
黃歷連連搖頭,調侃道:“嗯,嗯,我覺得還不夠好,坐在沙發上,你靠過來的時候,我該順勢摟著你的腰,你拍我手的時候,我應該反手抓住,再湊過嘴邊吻一下,那才真夠逼真,估計當時那個家伙就得被氣吐血。”
蘇婉茹臉紅了一下,嗔怒地白了黃歷一眼,將怨氣又發泄到了何宗華身上,“什么東西,四十好幾了,有老婆有孩子,還想讓我給他——,呸,不要臉。”
黃歷搖頭苦笑,打開車門,伸手相請,“大小姐,要注意氣質,嗯,淑女是不罵人的。”
“我才不當逆來順受的淑女。”蘇婉茹余怒未息地坐進了汽車,伸手指了指,“大餐廳在樓后面。”
黃歷呵呵一笑,發動汽車,轉過洋樓,來到了大餐廳。
所謂的大餐廳,其實也是洋樓的一部分,只是大門開在后面罷了。今天天氣陰沉沉的,比較暗,所以,何家的餐廳里是燈火輝煌。從頂棚上垂下來的枝形大吊燈,和從墻里伸出來的燭形壁燈交相輝映。正面墻上掛了一幅大油畫,是臨摹十七世紀委拉斯貴茲的《酒神》。雖系臨摹,卻也是出自名家之手,都畫得栩栩如生。在畫的兩旁,還掛了一副對聯,上聯:勸君更進一杯酒;下聯:與爾同銷萬苦愁。長長的西式餐桌上鋪著雪白暗花臺布,中國的筷子和西方的鍍鎳刀叉擺在一塊。外國的高腳杯、喝啤酒的大玻璃杯和中國的蘭花薄胎大酒杯交相并陳。
“何夢雪,何家最小的姑娘,也最得何先生的寵愛,在家里可是個小霸王。”蘇婉茹下了車,輕聲給黃歷做著解說:“當然,她也是個熱血青年,只是比較激進偏執,在這一點上,她的叔伯姐姐何夢雨就比她強多了。”
“何夢雨?她也在這兒?”黃歷愣了一下,眼前浮現出一個頭發低垂、臉色蒼白的女孩面龐。
“不知道,你認識?”蘇婉茹偏了偏頭,笑著說道:“注意自己的身份啊,可別讓那些小丫頭在背后笑話我。”
“什么身份?你的男朋友,嘿嘿,那你靠近點——”黃歷壞笑道。
蘇婉茹做了個鬼臉,相對成熟的外表和舉止下,她還有著一顆未泯的童心。
參加聚會的都是天津幾所著名中學的學生,什么南開中學、中日中學等,這也是曾澈發展外圍組織的主要對象。名義上是由何夢雪主持,但暗地里卻是曾澈在組織策劃。其中的李振英、馮運修等人已被列為重點培養對象,其他人也在考慮之列。
曾澈的想法很簡單,通過小聚會或是開辦學習班等手段,擴大這個外圍組織。主要吸引那些高官貴戚,富商名人之后,比如偽滿總理鄭孝胥的兩個孫子鄭統萬和鄭昆萬,袁世凱的侄孫袁漢勛、袁漢俊,同仁堂的大小姐樂倩文,孫連仲將軍的女兒孫惠君等,他們社會背景十分復雜,消息靈通,牽涉極廣,運用得好,不亞于又建立了一個耳目靈通的情報網。
而且,這些公子小姐受到高等教育最多,也最易于接觸學生運動帶來的反日愛國情緒,也樂于參加反日衛國的組織,更為能參加緊張刺激的行動而感到激動和興奮。被壓迫百多年的中國產生了這批青年,他們要從家庭與社會的束縛中沖出去,他們也要打碎民族國家的銬鐐,成個能挺著胸在世界上站著的公民。他們或許還單純幼稚,或許還沖動草率,但那股愛國的熱情卻不可否定。國家在呼救的時候,沒有任何障礙能攔阻得住他們應聲而至;象個羽毛已成的小鳥,他們會毫無戀棧的離巢飛去。
黃歷和蘇婉茹在女傭的引領下,進入大餐廳,立時有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圍了上來。她們都是蘇婉茹社交圈的朋友,或是中學時的學妹。幾道耐人尋味,挑剔、審視的目光也落在了黃歷身上。
臉上掛著和煦的笑意,在蘇婉茹的介紹下,黃歷彬彬有禮地與眾人點頭客套,倒也迎來了不少和善的笑容。
“婉茹姐,我們去說會兒話,讓李振英帶您這位白馬王子去和男賓們認識一下吧!”一個大眼睛的女孩緊緊拉著蘇婉茹,壞壞地笑著說道:“舍不舍得呀?”
“你這臭丫頭,看我不打你的嘴——”蘇婉茹嗔怪著伸手欲打,幾個女孩子咯咯笑著、鬧著,向旁邊的沙發走去,蘇婉茹還不忘回頭看了黃歷一眼。
“眉目傳情啊——”、“丟不了的,我幫你看著——”又響起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
李振英這時才坐上來,含笑伸手與黃歷相握,“您好,黃先生,我叫李振英,是今日聚會的男迎賓。”
“你好,李先生。”黃歷笑著回應,跟著李振英向另一邊男士聚集的地方走去。
馮運修、葉于良、李如鵬、王竹林等人起身與黃歷握手寒喧,這些人現在還沒成為日后抗團的主要干部,歲數也小,缺乏歷練,黃歷與他們一比,立刻顯得很是特別。簡單攀談了幾句話,便是黃大哥,黃大哥的叫了起來。
“你們剛才在談什么,興高采烈的。”黃歷隨便找著話題。
“呵呵——”馮運修看了李振英一眼,見他輕輕點了點頭,便接著說道:“我聽說了一些內幕消息,便告訴大家,讓大家高興一下,不過,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繼續說,剛聽個開頭,心里直癢癢。”王竹林催促道。
“好吧,我繼續說。”馮運修點了點頭,講述道:“殷汝耕帶著幾個隨從進了近水樓,各自去找日本藝伎快活,沒想到殺手也跟了進來。男的是日本人打扮,女的濃妝艷抹,象是風塵女子。這兩人找個包間喝酒吃菜,過了一會兒,便算賬找人。到了門口,那男的裝作回去敬酒,直接來到了殷汝耕的包間,推開門進去,抬手當當當,三槍結果了三條性命,那叫一個干凈利索。然后轉身就走,出了大門,直奔汽車,嗚的一聲,消失在夜幕之中……”
馮運修停下來,端起杯子,喝了口汽水。
“嗨,這就完了?”王竹林皺著眉頭,揚了揚下巴。
“這小子,胡說八道逗咱們玩呢!”李如鵬笑罵道:“還當當當三槍,瞎扯,近水樓里的人都是聾子呀!”
“對呀,這么個大漏洞,我怎么沒聽出來。”王竹林輕輕推了馮運修一把,笑道:“你小子,學會編故事騙人了。”
馮運修不緊不慢地放下杯子,很深沉地說道:“你們不信,嘿嘿,這可是內部消息,很準確的。至于槍聲,日本人也覺得奇怪呀?但殷汝耕確實是死在槍彈之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據猜測呀,殺手在槍口上蒙了枕頭之類的東西,讓槍聲變得很小。”
“這倒是有可能,可你剛剛明明說當當當三槍——”王竹林撓了撓頭。
“呵呵,渲染下氣氛,這樣聽起來過癮嗎!”馮運修干笑著解釋道。
“要過癮我們上茶館聽說書的了,人家說得既生動,又緊張,比你強多了。”李如鵬說道:“可惜殷逆死了,又出來個池宗墨,要是把這家伙也干掉就好了。”
“不容易啊!”馮運修連連搖頭,“聽說這家伙就差躲進鐵殼子里當烏龜了,日本人又挺在意這個寶貝的,想下手很難哪!”
眾人都沉默下來,李振英又去門口招呼來賓,黃歷覺得挺無聊,便拿了杯香檳,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慢慢喝著。
樓上的房間內,何夢雨正被人追問得有些焦頭爛額,遠不如黃歷那樣悠閑自在。
“快說,你是第一個參加行動的,把經過講一講,省得讓我們瞎猜。”何夢雪湊過來,眨著眼睛,循循善誘。
“我都說了好幾遍了,沒什么行動,我的腿是被土匪打傷的,虧了我命大,才揀了一條命。”何夢雨向后一靠,有氣無力地說道:“本來以為你是好心,看我被家里禁足,接我出來散心,沒想到卻是審訊啊!”
“少裝可憐啊,我們可不上當。”程盈秋說完又裝出一副和藹的笑容,說道:“你回來后為啥開始對日語感興趣哩,是不是在近水樓不會說日語,覺得很不方便呀?”
“你怎么知道近水樓的——”何夢雨剛說完,便知道說錯話了,自己倒底還是沒有經驗,也是被這幾個好友拐彎抹角地盤問給弄得暈了。
對不起大家,今天實在寫不了太多了,頸椎的毛病,弄得頭痛得厲害,只能仰躺著休息,才能稍微緩解,只有一更了。
“近水樓,近水樓,哈哈,嘿嘿,呵呵——”程盈秋、何夢雪、馮健美三人帶著陰謀得逞的奸笑,將何夢雨圍了起來,象三只狐貍正對著可憐的小白兔。
何夢雨裝傻充愣,努力做出很茫然的表情,說道:“你們在報紙上看到的?近水樓,好象沒有什么稀奇的吧?”
“還裝。”馮健美用手指點了下何夢雨的額頭,笑瞇瞇地說道:“真沒想到,你第一次行動就趕上了這樣的大事。其實,我們只是覺得時間上有些巧合,隨便詐你一下,誰知道你說漏了嘴,呵呵,真的好羨慕你呀!”
“干了這么件大事,還裝得跟沒事人似的,連好姐妹都瞞著。”何夢雪摟著堂姐的脖子,很是不滿地說道:“為什么選你呢,我,妞妞,阿美,都不錯啊,妞妞加入組織還比你早呢!”
何夢雨無奈地嘆了口氣,沒承認,也不再否認,只是語重心長地說道:“阿雪,你剛才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大家都很優秀,論勇敢、智慧,還會比我強。但有一點,你們可能沒注意到。那就是你們太活躍了,如果表現得穩重些,興許也會被看中去執行任務的。”
三個女孩互相瞅了瞅,都有些似懂非懂,何夢雪先張嘴問道:“姐,你是指的哪方面啊,愛國不是需要漏點和熱血嘛,活躍了怎么不好?”
“我不是說活躍不好,而是說太活躍的話,就不適合參加一些秘密行動。”何夢雨耐心地解釋道:“當然,搞鼓動宣傳,也是在作貢獻嗎!”
“相對來說,我還是喜歡真刀真槍的干事,緊張又刺激。”馮健美似乎有所領悟,對何夢雨說道:“雨雨,你說的穩重,我好象也明白了一些,我們追著你打聽,這就是不對的。”
何夢雨笑著點了點頭,說道:“干大事的人要耐得住寂寞,要甘于當無名英雄,他說的一句話很有趣,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他是誰呀?”何夢雪的眼睛又瞪圓了,轉而又有些泄氣地撇嘴道:“算了,不打聽了,否則就不穩重了。”
程盈秋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真的有些太活躍了?要不怎么會有無妄之災呢!”
“好了,這事情以后誰也不準提了。”馮健美很有權威地說道:“如果泄漏了,雨雨會有生命危險的,日本人對刺殺殷汝耕的人可是恨之入骨,他們卑鄙無恥,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來。”
“對,對,就是卑鄙無恥,一點沒錯。”程盈秋是深有體會,她連連點頭,附和著馮健美的結論。
“以后誰也不許說這事,好,就這么定了。”何夢雨揮了揮粉拳,又笑道:“走吧,咱們去大餐廳,大家可都等著阿雪這個主人出場呢!”
“來,我扶著我們的大英雄,大俠女閃亮登場。”馮健美親熱地挽住了何夢雨的胳膊,程盈秋笑嘻嘻地挽住另一邊,笑道:“我也來獻獻殷勤。”
黃歷的清靜被打斷了,馮運修偷偷摸摸地從身上拿出一把手槍,立時引起了青年們的注意和爭論,而且爭論越來越激烈。
“這是德國生產的,沒打過幾槍,是我費了老大工夫才從舅舅那里搞到的,今天是偷偷藏在身上帶來的。”馮運修不無炫耀地向同伴顯示著。
“真的很新哪,就是太小了。”
“是小了些,男人應該用更大的,這是你要送給哪個女孩子的吧?”
“你們不懂,這是袖珍型,便于攜帶。”馮運修臉有些紅,急著辯解道。
“塌鼻子,象個玩具——”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馮運修的臉上掛不住了,到底是年輕人,他的臉漲得通紅,誰也沒想到,他突然站起身,嘴里說道:“讓你們看看這是不是玩具——”說著推開保險鈕,舉起手槍,就要向上擊發。
黃歷湊近過去,看見馮運修拿出手槍炫耀,便不易覺察地搖了搖頭,張揚,這恐怕是年輕人的通病,要想使他們成為合格的特工,起碼在性格上要好好地磨煉一番。
馮運修突然賭氣要開槍,黃歷嚇了一跳,他長身而起,手指一戳,正中馮運修的腕脈,馮運修感覺一陣酸痛,手指便使不上勁兒,板機也沒扣下去,只一愣神的工夫,黃歷已將他手里的槍奪了過來。
“呵呵,聚會還沒開始,這禮炮還是呆會兒再放吧!”黃歷很平和地笑著,擺弄著手里的槍,說道:“WTP是德文‘男人背心小口袋里的手槍’的縮寫,確實是一種袖珍手槍。但槍就是槍,沒有大小之分,只有用途之別。而且槍再好,威力再大,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人。高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庸手卻可把好槍當鍾子用。”說完,黃歷關掉保險,將槍還給馮運修,“收好了,這東西可不是拿出來顯擺的。”
馮運修有些發呆,愣愣地接過手槍,再抬頭時,黃歷已經走開,在一個傭人的引領下,向衛生間而去。
“你怎么了?差點惹禍,嚇傻了?”李振英輕輕推了下馮運修。
“沒——”馮運修將槍收好,思索著說道:“李大哥,你看清他是怎么把我的槍奪走的嗎?我只覺得手腕發麻,手指無力,然后槍就沒了。”
李振英仔細回憶剛才的情形,然后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沒看清,動作太快了。”
“高手,咱們可是遇見高手了!”李如鵬望著黃歷的背影,欽佩地說道:“動如脫兔,快如閃電,嘖嘖,了不起,厲害。”
“運修,你剛才太沖動了。”李振英皺了皺眉,又對旁邊的人說道:“大家說話也有些過分,都是好朋友,不要這么打擊別人。”
“運修,對不起,我不該說什么玩具,塌鼻子之類的。”王竹林紅著臉道歉,“我其實很喜歡這槍,真的是很羨慕你,甚至可以說是嫉妒。”
“沒事,是我沉不住氣。”馮運修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差點把這次聚會搞砸了,多虧了黃先生。”
“大家以后要收斂一些,穩重一些。”李振英語重心長地說道:“聽說上面要給咱們派教官,這樣的性子,恐怕會讓上面很失望。”
聚會的主人白夢雪出現了,幾個女孩的加入,無疑使氣氛更熱烈起來。
“大家好,今天這個聚會,是第一次。這是個大好的事情……好事情……”開始的時候,白夢雪講話還有點兒結巴,但是說下去,卻越來越流暢,“這件事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們這些青年,在日本侵略者步步緊逼、中華民族就要亡國滅種的生死關頭,覺醒了,忍耐不住了,我們要團結起來,我們要抱成一個團體行動起來。而且,我們已經有了政府相關部門作為后盾,我們就要拋掉光說不干的名聲,真正的與萬惡的侵略者和卑鄙無恥的漢奸們去戰斗,對,就是去戰斗,不怕流血犧牲的去戰斗……”
一陣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白夢雪的臉因為興奮而漲紅著,伸手示意李振英也上前講幾句。
李振英走上兩步,以主持人的身份蠻有風度地說道:“如果大家覺得合適,我覺得可以在學習之余,分出一部分時間,討論一下目前的形勢,以及大家最關心的時局問題,還可以交換下自己得到的秘密消息,今天的聚會是不是就可以開始這樣嘗試一下?”
象開閘的洪水,參加聚會的男女青年呼啦一聲伸出胳膊喊了起來:“贊成!贊成……”、“太好啦!太好啦……”
黃歷從洗手間里出來了,但他并沒有靠近那群情緒熱烈的青年,而是走到一扇窗前,緊靠著窗簾站住了,側著身子望著窗外的景色,聽著他們在談論。
蘇婉茹最先發現了他,微蹙眉頭想了想,趁人沒注意,緩緩走了過來,有些疑惑地問道:“在看什么?好象要藏到窗簾后面去似的。”
“我在聽啊!”黃歷回頭一笑,伸手撫了下窗簾,淡淡的說道:“但顯然,他們并不十分了解所謂戰斗的危險程度和殘酷程度,有些高談闊論,不切實際了。”
“但他們的熱情值得贊揚。”蘇婉茹辯解道:“總比麻木不仁,漠不關心要強吧?”
“我說得太簡單了,以至于你產生了錯誤的理解。”黃歷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我無意貶低他們的愛國熱情,只是想說他們要想成為合格的斗士,還需要磨煉和學習。”
蘇婉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希望你能給他們一個機會,我知道你今天是來觀察和評估的。”
黃歷苦有所思,好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笑道:“你太高看我了,或許我會有一定的話語權,對于他們,嘿嘿,年輕人嘛,犯了錯,上帝都會原諒。對了,你一直在說他們,你和他們有不同嗎?”
“有。”蘇婉茹走上一步,和黃歷來了個并肩,也向窗外看著,“我還要回北平讀書,我覺得要先充實自己的學問和知識,否則喊啞了嗓子也只有自己難受而已。別說我不勇敢,吝嗇生命,為民族和國家奮斗,并不只是有流血犧牲一途。但是當我面前只剩下死亡和屈服兩條路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
“哈哈,人家在談論大事,你倆倒躲在這里卿卿我我。快讓我們看看,婉茹姐的白馬王子是個什么樣兒?”一個取笑的聲音傳了過來,何夢雪和程盈秋扶著何夢雨笑著走近。
黃歷和蘇婉茹轉過身子,何夢雨和程盈秋立時瞪大了眼睛,“是你——”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呵呵,不是我。”黃歷怔了一下,馬上笑著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何夢雨眨了眨眼睛,自失地一笑,說道:“長得很象我的一個朋友,原來是我認錯人了。”
黃歷已經認出了程盈秋,微微一笑,說道:“這位我認識,搶過我的玩具,很頑皮的小妹妹。”
程盈秋翻了翻眼睛,咽了口唾沫,算了,看在救過我的份上,不和你計較。
蘇婉茹看出何夢雨有些言不由衷,心中奇怪,卻也沒說什么。她和黃歷只是名義上的男女朋友,并沒有什么感情,即便黃歷與何夢雨有些什么,對她來說,也沒什么關系。
幾個人做了介紹,坐下來聊了幾句,何夢雪便去招呼其他人,回頭又叫程盈秋和何夢雨,“妞妞,雨雨,走啊,想當電燈泡啊——”
黃歷愣了一下,緊盯著程盈秋,臉上的表情很怪異,他沒想到那個裝在麻袋里的花臉貓竟然是她,這仔細一瞅,方才辨認出來。
程盈秋被叫出小名,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何夢雪一眼,又白了黃歷一下,伸手扶著何夢雨走開了。
蘇婉茹轉著手里的酒杯,似笑非笑地說道:“遇見熟人兒了?夢雨那丫頭的表情很怪異呀,似乎不想走呢!”
“是嗎?沒看出來呀!”黃歷不以為意地笑著,“那你可真夠壞的,為啥不給那個小丫頭創造個機會,讓我倆單獨探討一下人生啦,愛情啦,生活啦——”
“停,說得這么肉麻。”蘇婉茹不滿地打斷了黃歷的話,“雖然我不在乎,可你也不能讓我太難堪,否則——”
“開個玩笑,你以為我會對你們這些小孩子感興趣呀?”黃歷輕輕搖了搖頭,往沙發上一靠,揶揄著說道:“還有你,大孩子一個,被別人叫幾聲學姐,也改不了你天真幼稚的一面。”
蘇婉茹擰著眉頭,偏著腦袋使勁瞅黃歷,卻被黃歷的泰然自若打敗了。她想了想,突然問道:“你多大了?”
“我——”黃歷被問住了,抓耳撓腮,冥思苦想,然后有些不確定地說道:“而立,不惑,古稀——”
“失敬啊,老人家——”蘇婉茹覺得很好笑,也覺得扳回了一局,得意地笑了起來。
“嘿嘿,總比你們都大就是了。”黃歷自嘲地指了指腦袋,“你知道的,我這里有點毛病,有些事情記得不大清楚,你容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蘇婉茹撇了撇嘴,起身上洗手間了。黃歷摸著下巴,真的在想,自己到底多少歲呢,這還真是個比較有趣的問題。
當當當,何夢雨輕輕敲了敲酒杯,看著黃歷抬起頭,笑著眨了眨眼睛,說道:“在想什么,這么專注。”
黃歷笑了,目光移到她的腿部,問道:“傷好得差不多了?不會留下什么殘疾吧?”
“你希望我以后變成瘸子呀?”何夢雨扶著椅子扶手,坐了下來,微笑著說道:“什么時候來的天津,又有任務了?”
黃歷搖了搖頭,說道:“只是來辦點事情,那個何紹基老先生是你伯父吧,我已經得到他的首肯,要跟著他學正骨醫術了。”
何夢雨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想了想,苦笑道:“搞不懂你,不過,看到你活蹦亂跳的,還交上了婉茹姐這樣的好朋友,也覺得高興。”
“什么話。”黃歷失笑道:“好歹是共患難的朋友,怎么還拿話損我呢?”
“把我弄到醫院就不聞不問,這也算是共患難的朋友?”何夢雨不滿地說道。
黃歷點了點頭,明白了,這丫頭還在為此耿耿于懷,他有些無奈地說道:“臨時出了些事情,我忙著處理。當然,不拎點水果去看你,確實有點說不過去。嗯,嗯,現在就借花獻佛,算是補償。”說著,他拿起桌上盤里的一個蘋果,遞了過去。
何夢雨抿嘴一笑,伸手接過蘋果,嗔道:“你可真會圖省事,拿人家的蘋果就把我打發了?”
黃歷嘿嘿一笑,舉起酒杯,向何夢雨示意,一口干掉了里面的汽水,“祝你身體健康。”
何夢雨聞了聞手中的蘋果,微微點頭,誠懇地說道:“謝謝,我祝你永遠平安。”
永遠平安,簡簡單單的一句祝福話,卻是個異常難以完成的任務。黃歷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道:“借你吉言,我會永遠平安的。”
何夢雨也沉默了下來,當初刺殺殷汝耕時的驚心動魄,死里逃生,讓她明白平安是多么難得。而象黃歷,能力越強,擔負的責任越重,執行的任務會越艱巨危險。在生與死之間打滾,誰又能保證自己會永遠平安。雖然明知道黃歷在安慰自己,但她還是覺得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
“最近我看了些書,很有些心得。”黃歷從心理上講,更愿意同這位與自己共過生死的女孩子說些話,“書上說‘重氣節,同時又過度地愛和平,是中國文化的最大矛盾。在必要的時,人們可以去自殺,而絕不伸出拳頭去打人’,呵呵,我卻恰恰屬于另一種,自殺對我來說,是很難想象的一件事情。或許,是沒遇到過那樣的環境吧!“
“這本書我也看了。”何夢雨笑了笑,幽幽地說道:“書里說‘國難當頭,而缺乏在行動上的壯烈與宏毅,是莫大的恥辱。你必須任勞任怨的去做事,生也好,死也好,偉大的國民必須敢去死,才足以證明民族的文化有根,才足以自由的雄立于宇宙間。設若空有一套仁義禮智的講章,而沒有熱血去作保證,文化便是虛偽’。所以,我是極羨慕,極欽佩你的。以行動能力來講,身體、精神和心理三者兼備,而我們,只能做些高談闊論般的發泄,在你眼中顯得幼稚而浮躁。”
“只要有熱血,其他方面是可以培養的。”黃歷停頓了一下,又有些擔心地說道:“我只怕大家不愿人不知鬼不覺地去作無名英雄,甚至壯烈地死去也不會被大眾所知曉。”
“這確實是個問題。”何夢雨沉思了一會兒,有些臉紅地望著黃歷,“連我在內,也有這種毛病,我恨不得把那次行動告訴我的好友,讓他們與我一起分享喜悅和快樂。或者,也有一種炫耀的心思吧!”
“這是人的普遍心理,想這樣做也并不為奇,關鍵是要學會控制。”黃歷微笑著,象個德高望重的老師在教導學生,“什么時候該說,什么時候不該說,要掌握好時機。比如說,我現在想告訴你個好消息,希望你的傷能盡快好起來——”說著,黃歷貼近了何夢雨的耳朵,低聲地說了幾句。
何夢雨笑了,很暢快的笑意,外面的陽光正從窗外斜著投進來,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她的身上,就象戲劇舞臺上的追光一樣,女孩子顯得容光煥發。幾道驚奇的目光也投射過來……
參加過這一次聚會后不久,當曾澈再次提出邀請黃歷當外圍組織的教官時,黃歷沒有拒絕,而是提出了自己這幾天思索的結果。他認為聚會這種方式并不合適,因為橫的聯系太多,秘密無法保持。而等黃歷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時,連曾澈也拍案叫絕,連呼高明。
曾澈雖然籌劃外圍組織,但也有他自己的擔心,擔心外圍組織的成員年輕、單純、沖動,如果與軍統本身牽扯過多,很容易泄密,使軍統未受其利,反受其害。這也是他請黃歷當教官的原因之一。如今黃歷提出的辦法,解決了他的擔憂,而且這個外圍組織涌現出了優秀人物,也會對軍統進行有效的補充。
于是,經過了緊張連續的工作,在第十天的時候,一個名義為青年聯合會的俱樂部在天津一所洋樓中成立了。
青年聯合會俱樂部所在的洋樓,曾經幾易其主,從猶太商人到滿清遺老,又到下野軍閥,再到潦倒政客,最后被軍統派人租了下來。房子不大,院子不小,特別是洋樓下面有一個形似地下室的大酒窖,在四壁蒙上棉被,釘上木板后,隔音效果很好,竟然可以作為小型武器的射擊場。
這一天,對于李振英等人來說,是永遠難忘的日子。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受訓會是在這樣一種神秘氣氛中,以一種極為特別的方式進行的。
晚上五點以后,第一批經過考察而參加受訓的青年們陸續來到了洋樓,他們接到的通知中所要求的時間并不一樣,而且一到洋樓,便會被分別帶進單獨的房間,一件能遮住全身并且標有號碼的寬松袍子,一個只露出眼睛的黑布頭套,穿戴齊整后,即便是親近的人也難以認出廬山真面目。然后便被帶進地下室,地下室掛著的黑板上寫著應該遵守的紀律,不許說話,沒有姓名,標記身分的只是袍子上的代號。
六點整,二十名受訓青年已經全部到齊,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鴉雀無聲。每個人的心里都充滿了緊張,放眼望去,都是千篇一律的打扮,誰也不知道對方是誰,或許就是最親近的朋友或同學,這種神秘感令人也產生著朦朧的期盼和猜想。
黃歷出現在講臺上,他穿著黑袍,戴著頭套,頭套上一個醒目的金星,顯示著與學員的不同。他嘴里含了個小東西,使他的聲音略有些含糊和變調。
“抗日殺奸,復仇雪恥,同心一德,克敵致果。”黃歷掃視著端坐不動的學員,翻過小黑板,指著上面的字,沉聲念道:“這就是我們的團訓,每個人應有的信念,應為之奮斗,為之流血犧牲的責任。”
雖然紀律是不允許說話,但下面的學員們還是響起了一陣嗡的聲音。
“很好,沒有人說話。”黃歷輕輕點了點頭,用贊許的口吻說道:“說實話,剛來的時候,我對你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公子小姐們并沒有什么信心,抗日殺奸,并不是什么好玩刺激的游戲,也不是什么值得人前顯擺的英雄事跡,耐不住寂寞,當不了無名英雄,管不住自己的嘴,吃不了訓練的苦,沒有豁出性命的決心,那你們就趁早退出。現在,我給你們三分鐘考慮的時間——”
三分鐘的時間很短,但學員們卻好象過了三個小時一樣,他們胸中的熱血和漏點,被簡單明了、振奮人心的團訓所鼓舞,正在熊熊燃燒,又被黃歷含有貶低的話語所刺激,決心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決心。
黃歷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毫無感情地說道:“時間到了,希望你們不是為了面子在硬撐,也希望你們用時間來推翻我對你們的看法。現在請全體起立,舉起右拳,面向國旗宣誓——”
“余誓以至誠參加抗日殺奸團,今后愿在組織領導下積極工作,不畏犧牲,服從指揮并絕對保守秘密。如有違犯,愿接受最嚴厲的制裁。”低沉而有些激動的聲音在地下室中響起,莊嚴而神圣。
槍械拆裝,射擊技術,跟蹤脫梢,密語譯碼,格斗刺殺,開鎖脫銬,爆破縱火……黃歷所親手制定的學習科目中沒有什么繁瑣的理論,都是以實戰需要為主,將他自己學到的,以及本身就掌握的知識和技能,進行了簡化處理,灌輸給受訓的學員們。
在學習和訓練中,黃歷也在觀察和考驗著這些年輕人,依據他們的興趣和特長,以及掌握技能的程度,將他們劃分為行動隊員、技術隊員和組織隊員。受訓完成后,這些年輕人將被分成三個小組,每個小組有六、七名成員。而且為了保密,每個小組將不發生橫的關系,也就是說不會互相來往。如果人數不斷發展,小組即可升級為小隊,但原則是不變的。
蒙面教學很象某些邪教組織的活動,神秘而不易泄密,只有黃歷和曾澈才知道每個代號對應的人員姓名,受訓人員卻只能依靠猜測,這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造成連環損失的不堪想象的結局的出現。
在臨近春節的一個多月里,黃歷成了最忙碌的人,白天,他要去何紹基的醫館學習正骨術,晚上他還要戴上頭套去當教官。對于有人體解剖基礎的他來說,正骨術不是什么高難的技術,正如曾澈所說,關鍵還是在涂抹的藥上。而這個難題,蘇婉茹終于替他解決了。而抗團成員的受訓,也逐漸顯示出可喜的進步。
三個擅長組織策劃的小組長已經基本選定,孫若愚、李如鵬、沈棟等展示出了這方面的能力。而其他人也表現出了各自的特長,馮運修、馮健美、孫湘德、程盈秋等人在槍械射擊方面有過人之處,李振英、白夢雨、袁漢俊等則對制造各種破壞器材很是熱衷。
隨著春節的臨近,為期一個半月的第一期培訓班課程全部結束,嗯,第一期也是最后一期,三個小組中各個科目都有比較突出的人物,他們將承擔起日后培訓新人的任務。而曾澈和黃歷退居幕后,只與三個組長聯系,通過他們指揮抗團的工作,并及時提供技術和裝備的支援。
與歷史上比較,這是一個相對嚴密的金字塔結構的組織,曾澈很滿意,上頭也很高興,特意下發了六千元作為抗團的活動經費。同時,作為成功刺殺池宗墨的獎勵,四千元獎金劃歸軍統華北區。而這次刺殺行動的主角——黃歷,獨得其中的一千元。在曾澈、陳恭澍看來,這絕對值得,他們知道了遠程狙殺的巨大威力,可以進一步選拔培養這樣的射手,而且天津站,甚至華北區都得到了戴老板的高度關注和極大贊賞,這可是用錢都買不到的寶貴東西。
更何況,黃歷在教授抗團學員時,不自覺地把殘存記憶中的一些新東西、新理念講解出來,令曾澈和陳恭澍也受益匪淺。
走在天年貨市場里,黃歷完全被這里的繁華和熱鬧所吸引,所有經營年貨的大小攤販似乎傾巢出動了,滿街都是攤點,到處都是紅紅綠綠的商品和抑揚頓挫的吆喝聲。
隨著抗團的培訓告一段落,黃歷認為正骨醫術也可以出徒了,當然,這是黃歷自己的感覺,盡管何紹基對他的悟性頗多贊賞,但對他能否救治好病人卻還不敢妄下結論。可黃歷與何紹基并沒有師徒之名,而且黃歷只說是要回北平處理別的事情,暫時停頓學習,何紹基也就沒有了阻止的理由。
而何夢雨知道此事后,便找到了黃歷,說什么也要盡地主之誼。黃歷對吃喝不太在意,只是請何夢雨做回向導,在天津買些新鮮奇特的年貨回去。
“呵呵,你看那墻上,怎么都貼著‘年年在此’的紙條?”黃歷指著墻上貼著的紅紙黑字的紙條,笑著問道:“難道這地方就永遠是他們的了。”
何夢雨笑著解釋道:“這也是一種習慣吧,既告訴同行不要到此搶占地盤,又告訴顧客此攤點系年節常攤,能給人一種信任感。”
“原來如此。”黃歷點了點頭,感嘆道:“沒想到天津人這么重視過年,又有這些獨特的習俗。”
何夢雨抿了抿嘴角,有些遺憾地說道:“可惜你就要回北平了,否則能看到更多新奇的事物。原來想,你學正骨醫術,怎么也得半年,沒想到你不到兩個月便可以出徒了。”
“這個正骨醫術啊,知道了其中的關鍵,便是經驗的積累和手法的熟練了。”黃歷解釋道:“這是個長時間的過程,我不能把時間都花在這上面。”
“那你豈不是二把刀,病人遇見你,豈不是要倒霉?”何夢雨調侃道。
“這個,我行不行醫,還沒最后定,讓老天開眼吧,千萬不要給象我這樣的庸醫一把手術刀。”黃歷毫不在意地說道。
何夢雨呵呵一笑,指了指前面的攤位,“你不是要買些玩具嗎,前面就是耍貨攤,別挑花了眼啊。”
離得不遠,已經聽到了孩子們哭啼的聲音,看見了撒潑耍賴的孩童。這里的品種還真是多,如小刀、木槍、玻璃球、轉花筒、會叫的鴨子、會跑的老鼠、會啄米的小雞、會摔跤的小人……為了招攬生意,售貨者不斷地當眾表演,吸引得孩子們眼饞心熱,纏著大人購買。
黃歷一時還真瞅得眼花繚亂,不知買什么好。這時,一陣悠揚動聽的音樂傳了過來,反反復復就是一個曲調,卻十分悅耳。
“小禿賣豆腐,賣的不夠本兒,回家打媳婦兒,媳婦兒說不怨我,怨你給的多……”何夢雨見黃歷駐足傾聽,遂輕聲哼唱著,又解說道:“這種‘大正琴’據說是日本人發明的,我小時曾經買過一個,后來九一八事變,我就給砸了。”
“呵呵,那我還是不買了。”黃歷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反正有這么多,不是非要買和日本人沾邊的東西。”
“我不是那個意思。”何夢雨有些抱歉地解釋道:“其實我現在還有些后悔,琴已經買了,就算是恨日本人,也不一定非要砸了不可,捐到孤兒院也是件好事呀!就象你講課時說的那樣,不要因為沖動的想法而去做徒勞或錯誤的事情。”
黃歷淡淡一笑,隨口問道:“你是怎么看出是我的,我暴露的是不是很明顯?”
“那倒不是。”何夢雨搖了搖頭,臉有些微紅地說道:“因為你身上有味,所以——”
“我洗澡很勤啊!”黃歷有些不解。
“不是那種不洗澡的味兒,是那種——”何夢雨輕輕皺了皺眉,斟酌了下字眼,囁嚅著說道:“反正我聞得出來,有些人只是略有懷疑,但我卻可確定是你。”
都說聞香識女人,這種辨味兒認男人,怎么聽起來都那么別扭。黃歷撓著頭,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這么厲害,我看我最該買的是香水。”
呵呵,何夢雨被逗笑了,揶揄著說道:“甭費心思了,別說噴香水,就是化成灰——呸,呸,壞的不靈,不靈啊!”
黃歷看著何夢雨又吐口水,又捂嘴的樣子,微微一笑,說道:“干嘛那么當真,還是受過現代教育的呢,咱不信這個啊!走,買東西去。”
對于何夢雨來說,黃歷既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她的師長,特別是那次患難的經歷,在她的心底記憶猶新。凄冷的月光下,茫茫的雪地里,她躺在一個男人的懷里,向著遠方跋涉。每每想起,她的心里便會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
特別是在天津再次見到黃歷,何夢雨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有時是那么悵然若失,有時又是那么心曠神怡,她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她擔心,她害怕,她止不住心頭的突突亂跳。她不敢想象,象她這么大的年齡,該不該產生這種感情。人家會不會笑話她成了壞姑娘,父母會不會罵她?
成熟、穩重,不過是罩在身上的外衣,何夢雨是個高中生,沒有那么多的人生閱歷和經驗。在同學和朋友面前,她還能裝深沉,但到了黃歷面前,卻不知不覺地露出了小女孩的本性。
逛著,買著,不一會兒,兩人手中都拎著不少東西,除了玩的、用的,還有吃的,邊走邊吃,邊吃邊聊,邊聊邊逛,黃歷感受著即將過年的喜慶和歡欣,何夢雨只感到快活、溫暖,與任何別人都不能給她的一種生命的波蕩。人潮擁擠,兩人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自然而然地拉到了一起,何夢雨覺得就象荷塘里伏在睡蓮的圓葉上的一只小嫩蛙,周圍全是香、美,與溫柔滿足。
突然,從旁邊伸過來一只手,一只非常臟、非常瘦的手,何夢雨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手里的肉火燒便不翼而飛。
搶肉火燒的是個很瘦的十幾歲的少年乞丐,大概是餓了很長時間了,他沒命的跑,可又跑不快,很快便被黃歷堵在了墻角。少年滿臉的泥垢,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洗臉了,臟得看不出樣子來。他象只走投無路的小雞,停頓了一下,沖著手里的火燒吐了幾口唾沫,這樣就是再給還別人,人家也不要了。然后他弓著身子,臉沖墻站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黃歷有些可憐起他來,后悔不該攆他,這樣的冷天,這乞丐卻衣著單薄而破爛,披著幾條破麻袋,這時何夢雨也喘著氣追了上來。
“小朋友,你拿著吃吧,我們不要了。”黃歷沖著何夢雨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算了,雖然嚇了你一跳——”
“好吧!”何夢雨點了點頭,看到少年乞丐把臉往墻上貼得更緊,抿了抿嘴,溫和地說道:“小朋友,我這里還有一個,你想吃就拿去吧!”說著,她走近兩步,將火燒遞了過去。
少年乞丐停止了狼吞虎咽,飛快地轉身,拿走了何夢雨手中的火燒,速度極快,令黃歷和何夢雨都愣了一下。
“走吧!”黃歷低沉地說道,轉身拉著何夢雨走開了。
受到了這次小插曲的影響,剩下的游逛顯得有些沉悶,黃歷和何夢雨說得話少了許多,剛開始那種開心快樂的氣氛減弱了。
“黃大哥——”何夢雨輕輕嘆了口氣,緩緩說道:“記得去通州的時候嗎,那時我就有些奇怪,為什么在偽政權統治下,老百姓并沒有什么激憤的表示,好象沒發生過什么事情一樣。現在,我有些明白了。”
“說說看。”黃歷淡淡笑了笑。
“其實也很簡單,古語就說得很精僻。”何夢雨將衣領向上遮了遮,有些低沉地說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當百姓為了吃飽穿暖而苦苦掙扎的時候,那些愛國口號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什么意義。在他們眼里,游行示威也恐怕只是一些公子小姐們閑得無聊,出來瞎喊亂叫而已。”
黃歷沉思了一下,說道:“也不全對,你呢,也別太垂頭喪氣。確實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時間能改變這些。說得白一些,通州的百姓暫時沒覺得城頭換個旗子對自己有什么影響,等到他們感到有了切身體會,就會改變看法的。”
“那豈不是有些晚。”何夢雨還是難解心中的郁結,搖頭道:“難道要讓大家知道愛國,就非要做一次亡國奴,才能醒悟?”
嘿嘿,黃歷撓著頭,無奈地苦笑連聲。
“算了,先不想這些了。”何夢雨強顏笑道:“今天是給黃大哥餞行,不提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了,我知道一家飯館,很干凈,飯菜也很地道,天色也不早了,咱們現在就去吧!”
真實的鄭重的感情,總是那么難以啟口,即使對于一個勇敢的人,也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何夢雨雖然因為黃歷即將離開而悵然若失,但也知道現在絕對不是表白的時候。她還要讀書,還要長大,而黃歷也有自己的事情,或許還有自己的愛人。姑娘只能把這份感情壓在心底,強顏歡笑地陪著黃歷吃完了所謂的餞行宴。
“什么時候能再來天津?”何夢雨駐足在自家門前,用黑亮的眼睛望著黃歷。
“或許很快,也或許要等一段時間。”黃歷不太確定地說道:“多鍛煉身體,你們雖然學會了技能,但體力卻限制著自身的發揮。等我再來天津的時候,我希望看到一個強壯敏捷的小姑娘。”
強壯,小姑娘,何夢雨笑了,這對愛美的女孩來說,有些強人所難,難道變成農婦般的大力女,他才中意。
黃歷目送著何夢雨走進亮著門燈的大門,方才轉身離去。對于何夢雨的心思,他不能說一點也沒有覺察。但他知道,這是一個在目前來看,不太現實的事情。興許時間能改變這一切,他邁開大步,要回家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