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飯后,小憩了半個多時辰,華灼就拿起筆,開始寫大字,只是上午練了截針,腕子已經有些酸了,練字卻是更講究腕力的運用,待到四百個大字寫完,一個下午已經過去,她卻累得連手也抬不起來,只覺著整個右手都是顫抖的。
“小姐,何必這樣吃苦呢,咱們慢慢練不成嗎?”七巧看著心疼,小姐以前最不愛學這些,如今學起來,竟然不要命了。
華灼揉著手腕,仍是能笑出來,道:“今兒是要跟爹爹討賞去的,自然要拼命,以后每日只須寫三百個大字就成了。”
七巧越發不解:“小姐要向老爺討什么,多撒幾個嬌便是,至不濟,還有夫人在呢,何苦如此。”
“你不懂的。”
華灼甩了幾下腕子,然后痛得齜牙咧嘴,抱起那四百個大字,道:“我尋爹爹去,你到劉嬤嬤那里問問,有沒有什么藥,能治腕子酸痛,若有,取些回來。”
七巧應了一聲,見華灼沒招呼八秀跟過去,便把正在清洗筆墨的八秀拉過來,道:“小姐要拼命,咱們得多替她想著些,我記得你以前提過,咱們府里誰會按摩的?”
八秀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道:“是六順呢,我聽三春姐姐說過,六順她爹原是個走方的郎中,因治死了人,吃了官司,六順她娘帶著她和她弟弟幾乎活不下去,只好忍痛讓六順插草賣身,那天娘兒仨在路邊抱成一團哭得厲害,恰好被夫人瞧見,見她們著實可憐,就買下了六順。后來六順便一直留在夫人身邊,有一回我瞧見她給夫人敲腿,夫人贊她敲得好,她便說,這也是跟她爹學的,是她爹的一手絕活呢。”
“敲腿?也不知能不能治腕子酸痛,一會兒空了,你去問問六順,若有用,便請她過來替小姐也敲敲。”
“知道了,我收拾好筆墨就去。”
不提兩個丫頭在這里為小姐盡心竭慮,華灼這時候已經跑到了華頊的書房外,對著守在門口的九慧輕輕噓了一聲,然后在門口探頭探腦。
“要進便進,鬼鬼祟祟做什么。”
華頊一眼就瞧見了女兒,見她這副做賊般的模樣,不由得好氣又好笑。
華灼料不到自己才冒頭就被逮到,只好訕訕地走進書房,嘻嘻一笑,把寫了四百個大字的紙放在父親的面前,道:“四百個大字,請爹爹檢查。”
華頊翻了翻,果然四百個大字,一字不少,頓時有些驚詫,女兒竟真有些毅力,他心中暗暗高興,但面上絲毫不露,板著臉道:“還算勤勉,只是不得其法,白費力氣,四百個大字寫下來,不見一絲長進。你且過來,握筆讓我瞧瞧。”
華灼臉一苦,還要握筆啊,她的右手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但瞥瞥華頊的臉色,算了,爹爹有心要指點她,怎么能拒絕呢,不然爹爹那得多難受啊,被最最疼愛的女兒拒絕了,打擊會很大。
“站直,挺腰,抬腕,你的手怎么在抖?”
華頊怔了一下,才意識到女兒為了寫完這四百個大字,已經練到右手顫抖的地步,心里頓時一軟,轉到她的身后,將她抱在膝在上坐好,然后大手覆著女兒的小手,語氣軟和下去。
“我寫幾個字,你好好感受一下我運筆的方式。”
“是。”華灼應了一聲。
華頊也沒有多寫,只教了她幾個最簡單的運筆,便放開了她的手,道:“練字非一日之功,勞逸結合方為正道,你年紀還小,身子骨沒有長全,傷了手不好,不必勉強自己。”
“女兒知道,不會勉強自己的。”華灼瞅準了父親這會兒正是最好說話的時候,便笑嘻嘻道,“那爹爹昨日答應女兒的獎賞呢?”
華頊放下她,一整衣袍,正襟而坐,神色肅穆道:“說吧,什么事讓你寧可吃這樣的苦,也要求到我跟前來。”
華灼才不怕他的臉色,笑道:“爹爹休要把女兒當成那些走后門送禮的,女兒想求的,不是壞事。杜伯伯的長子今年要回來參加鄉試,爹爹可知道?”
聽她提到杜宏,華頊愕然,想了一下才道:“如晦兄的長子,不是早些年到江寧郡去求學……”忽然一拍大腿,“怪不得前幾日他來尋我,言辭吞吐,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究竟來,只說什么想念兒子,我還奇怪他突然說這個做什么,原來是為了鄉試的事,這個如晦兄,這等子事有什么不好開口的,我雖不是考官,但指點這個侄兒一二,自問還是有資格的。”
華灼也沒想到原來杜如晦早就找過父親,只是礙于讀書人的面子,最后還是沒好意思開口,不由得輕聲一笑,道:“爹爹,杜伯母是想讓杜大哥早些回來備考,可是杜伯伯卻說惜陰書院的環境更好,又有同窗好友可以交流,非要等到鄉試之前的一個月,才肯將杜大哥召回來。我便是應杜伯母所求,請爹爹出面勸勸杜伯父,若爹爹肯指點一下杜大哥,恐怕杜伯父立時便會把他叫回來了。”
說著,她又一臉的驕傲之色。
“不論如何,爹爹也是位天下聞名的探花郎,豈不比書院里的那些酸夫子要強得多。”
華頊一個毛栗彈在她的額頭上,道:“休要拍為父的馬屁,一樁好事,偏讓你說得不能入耳。行了,這事我自會斟酌,你且回去好好休息,看你右手顫得厲害,準你明日少寫一百個大字。”
華灼揉了揉額頭,知道這事十有已經成了,心中十分快活,道了一句“多謝爹爹,爹爹最好了”,便一溜煙地跑了。
回到秀閣的時候,七巧還沒回來,八秀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華灼頓時有些氣悶,喜悅的心情無人分享,真是教人最郁悶了,于是一個人趴到榻上,盤算著若是杜宏提前回到家中,憑他的才學,如無意外今年的鄉試一定不會落榜了,這樣明年他就不會再受科場弊案的牽連,更不會因此郁郁而終,華、杜兩家的關系也不會出現裂痕。
自己終于改變了一點未來,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甚至未必能在將來對父親有多少幫助,可是只要杜宏真的通過的今年的鄉試,那就證明,她有能力改變未來,五年后的那場大禍,一定可以避免,就算不能避免,也能減輕一些禍患,至少,不會讓她家破人亡。
其實華灼也不是沒想過把五年后的事情向父親合盤托出,若是父親提前有了防備,自然不會再輕易教人害了去,只是她不敢,子不語怪力亂神,她要如何解釋自己還魂到幼年的事,而且如何又能讓父親相信她?就算她說出一些將來發生的事,可是小事她記不清,大事又都在幾年后,短時間里根本無法驗證,只怕到時反而讓父親認定她是著了魔胡言亂語。
這樣疼愛她的父親,這樣寵溺她的母親,還有劉嬤嬤,七巧、八秀,整個榮安堂,她都舍不得,父親可能會相信她,但也有可能把她當成不應存于世上的妖孽,她不敢去賭,只能竭盡自己所能,為父親、為榮安堂抓住所有的機會。
父親一定會平安無事,榮安堂也要永遠昌榮安寧。
這樣想著,她漸漸有了睡意,今天她實在太累了,練了半天的刺繡針法,又寫了足足四百個大字,對一個八歲的小姑娘來說,負擔確實有些重了。
可是她很開心,真的很開心,她相信她做的這些,都不是白用功,不能對爹爹說出事實,但是她可以憑自己的努力,去獲得爹爹的認同。
華灼做了一個夢,夢里,她長大了,十五歲及笄那一年,爹爹和娘親坐在高堂上,她盛裝步入禮堂,爹爹還是那副死板著臉的模樣,聲音冷硬地教導她女子應有的品德與技藝,娘親手挑了一支鑲翠的金簪,為她挽髻,插簪。
真好。
夢中,她笑出了聲。
然后,卻有個男子的聲音冷冰冰地從身后傳來。
“娘子,該隨為夫回家了。”
娘子?誰是娘子?
“鬼才是你的娘子,我跟你已恩斷義絕,早已經沒有關系了,喬慕賢,你滾……滾……”
她大叫一聲,一驚而醒,全身濕漉漉,竟是被那個男子的聲音嚇出了一身冷汗,從榻上翻身坐起,呼呼喘氣,只覺得眼前陣陣發暗,好一會兒才察覺,不是她的眼前發暗,而是天色確實已經暗了,屋里沒點燈,靜悄悄的,除了她一個人也沒有。
原來只是夢。
擦去冷汗,華灼怔怔發愣,為什么會做這個夢?為什么會夢到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
喬慕賢!
她咬牙切齒,緊緊抓著衣角。上一世,她恨本家無情,恨舅家無義,可是最瞧不起的,就是這個男人,白長了一雙好看的眼睛,卻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明白,將她這顆金鑲玉,當成了皮裹草。
這是一世,他是他,她絕不與他,再有任何瓜葛,絕不。
華灼死死咬住唇,發下重誓。
而后,她高聲喚道:“七巧,七巧,八秀……都上哪兒去了,燒水,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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