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的名字,不叫西晨風。
我是李家的獨子,李晨風。我的家,遠在北方的燕京城。那是一座有著古老歷史的城,沉淀著我所有童年的記憶。
在我八歲之前,這人世間總是如此的旖旎,以至于我認為,這天下,是一片錦繡,處處開滿了花,萬紫千紅。而我就是那花中的過客。
這么多年,孩童時候的記憶,實際上已經不大清楚,只隱隱約約記得,我住的院子里,有很多花,但也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每到春天到來的時候,落英繽紛,蜂飛蝶舞,煞是好看。我的母親有著一張如菩薩般靜謐的臉龐,我這么說,可能大為不敬,可這么多年,在我心里,從來就沒有變過。
只是在我八歲的時候,就一病不起了。臨終前,她將妹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告訴我們要相親相愛,無論如何,一定要庇護著妹妹,嫁一戶好人家,那樣在九泉之下,她也瞑目了。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去后沒多久,我們李家,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種變故,是年幼的我,始料未及的。
其實歸根結底,就是讓我刻骨銘心的見識到了,什么叫做皇權,什么叫做君命。
我的父親,是七皇子府太傅之弟,因為直言進諫,被先帝下令滿門抄斬。在詔令到達的前幾天,我的父親憑借多年混跡朝野的敏銳,命家里的仆人將我和妹妹送往金陵城的遠親家中。保險起見,我跟著老管家離開,而妹妹就跟著乳娘一家人急急忙忙趕往金陵城。
我跟著老管家,一路往南,還未到達金陵城,就遇見了大瘟疫。
老管家也在瘟疫中喪命,留下的幾百兩銀子,自然而然被亂民搶走。我身無分文,茫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那段日子,說起來是我這一生最絕望的時候。每一天睜開眼睛,見到的,就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病死在我的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近死亡。
而下一刻,我擔心的,又是今天的溫飽問題。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折磨得人幾欲瘋狂。可是我還記得父親的囑托,還要趕到金陵城同我那小妹妹會和。我永遠記得離開前,父親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因為極有可能,我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了。
我的妹妹,也要我來照顧。
當我饑寒交迫,暈倒在荒野的那一刻,我的心念是如此的執著,我不能死。可是又不得不承認,當我躺下時,我已經沒有半點挪動的欲望。身子又酸又痛,我還不曾吃過這等苦頭,只覺得生不如死。
漸漸的困意襲來,我緩緩閉上眼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時,渾渾噩噩間,已經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只知道我的膝蓋傳來一陣陣痛楚,而我就是在這疼痛的刺激下,慢慢清醒過來。原來一只黑色的鷹鷲,以為我死了,在啄食我的膝蓋肉。
好在醒得早,只留下了一道小口子。
我用盡全力去驅趕,終究是無濟于事。氣喘吁吁之際,驟然摸到懷里的匕首。那是老管家留給我的防身之物,我一把抽出鋒利的匕首,手起刀落,那鷹鷲溫熱的血,撒了我滿身。我呆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說起來,我家也是書香門第,曾幾何時,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這之前,我連雞也不敢殺。我的母親也是信佛之人,平日更不喜殺生,從小到大,就見不得血。我趴在這荒野里,嚎啕大哭。
等到哭得力氣散去,腹中的饑餓,已叫我提不起力氣來。我掙扎著站起身來,靠著僅存的一絲力氣,踉踉蹌蹌的朝南走。其實我也不知這里是何處,可是我仍然記得,金陵在南方,只要我一直朝南走,總有一天,會到的。
走得累了,就蹲在小溪旁,躬下身子,雙手合起,捧起幾口水潤潤喉嚨,在清澈的水中,我看見自己的臉,自己的手,沾滿了鮮血。這樣的自己,格外陌生。在瞥見這副樣子的那一刻,我只覺得驚了一跳,過了許久,才想起來,那就是我本人。
渾身上下早已沒有了力氣,可是我不敢歇息,也不能歇息。因為一旦松懈下來,我可能就要死在這里。一眼望去,滿眼都是蒼涼的黃色,見不到半點人煙。餓得實在受不了時,就隨意拔起荒野上的草,塞到口中。我記得從前還在書院時,先生對我提起過,有些草,是有毒的。
可是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已經一無所有,死了,也就死了吧。轉念一想又覺得悲涼,若就這樣死在了這里,說不定,我的父親,我的妹妹,連我的尸首也找不到。想到親人,又覺得有了一點動力,強撐著朝南走。
日升日落,不知過了幾個輪回。當我立在高聳的城墻下,看著金燦燦的金陵城三個字時,竟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就是這里了啊。混在人群中,就這樣相安無事的進了城,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般陌生。
這里是天子腳下,全天下最為繁華的地方。
我就蹲在街邊上,靠著小販們扔下的賣不出去的吃食度過了幾日,南方的冬天,雖然來得特別晚,可隨著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落下時,我想,冬天還是到了。我渾身凍得幾乎麻木,整個人不受控制的瑟瑟發抖,我想,若是再找不到我那嬸嬸一家,在這地方,我不是餓死,就是凍死。
瑟縮在墻角下,漸漸聽到有馬蹄聲靠近。我沒有抬頭,滿心滿愿的只想怎樣才能讓自己更暖和一些。我低著頭,抱著雙膝,縮成一團,可還是能看到一雙腳,慢慢在朝我靠近。那是一雙華麗的鞋子,朱紅色的錦緞面,上面墜了兩顆渾圓的珍珠。
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珍珠,就這樣被鑲在了鞋上。
可是并不覺得暴殄天物,因為當我終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抬起頭來時,看見的,是一張絕美無雙的臉。同我一般大的年紀,可是整個人站在那里,就恍若是隕落人家的謫仙子。那一刻我想,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起,這樣的珠子。他一身的衣袍,在這雪地里,幾乎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以為他是哪一家的公子,閑來無事時出府踏雪,過不久,就會回去的。可是,他竟然蹲在我的面前,脫下了自己的錦袍,披在了我身上,而后輕聲問我:“你想不想跟著我?”鬼使神差的,我點了點頭。
只為了這個人,在這種時候,替我披上袍子的溫柔。
他帶著我去了一座宅院,安置我住在了其中一間,卻并不提起,要我做些什么事情。他不提,我也不問,只知道這樣一個落腳之處對我來說,就是極樂世界了。那段時間,我唯恐食物不夠,每天結束時,總是在衣服口袋里,塞滿了點心。
那個人看見了,卻也并不說什么,只是眼中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悲憫。
我心里十分難受,可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哪怕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我也要活下去,找到我的妹妹,一家團圓。
等到我漸漸恢復了元氣,就開始打聽妹妹的下落。還未得到蛛絲馬跡,就晴天一道霹靂,粉碎了我所有的希望。原來早在一個月前,我的父親,連同我的叔伯,舅舅,就全部死在了一紙詔書下。
我甚至還沒有讀完一整部《論語》,可是我已經學會了這人世間最殘酷的一點,那就是,生離死別。那一天,他看著我失控的哭倒在街頭,只立在我跟前,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吩咐隨從:“將他帶回去!”
在房中,他冷聲對我說,只會哭的男人,是沒用的窩囊廢。
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也對他大吼:“要是你像我,家破人亡,你只會比我哭得更慘!”他的目光仍舊是冷冷的,過了片刻,才問我:“你為何不報仇?”“報仇?”我似聽見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冷笑著反問:“若我的仇人是皇帝,那這仇,該如何報?”
他抿著唇,沉默了。
我想,說出這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多半是活不成了。
可是到最后,我竟好好活著,并活到了如今。
任何人聽見有人被背后議論皇上的是非,都會感到惶恐。可是他沒有,至始至終,他的眼神,都是冷冷的,淡漠的,不帶一絲感情。過了許久,我才聽見他幽幽的聲音:“你父親和七皇子是什么關系?”
我不知他為何會如此問,也不知為何會聯想到這件事情。
我伸手抹干了淚,第一次昂首挺胸的站在他的面前,告訴他,我的父親,是當朝的太傅的弟弟,也是燕京城的知府。那一刻,他看著我的眼神,格外的悠遠,只聽見他口里吐出了我父親的名字,“你是不是李琦的兒子?”
我并不覺得有一個身為朝廷欽犯的父親是丟人的事情,反而在我心中,父親敢死直諫,是真正的大丈夫,于是我傲然的點頭,“不錯,我就是。”他緩緩垂下頭去,只是那一刻,我看見他的神色,格外的悲傷。
而后他一言不發,轉身離去的剎那,對我說:“換個名字吧,以后,你便姓西好了。”
從那一刻起,我便成了西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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