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兒這廂正要端東西走出去,這見門被人推開,也是始料不及,被硬生生地嚇了一跳。畢竟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子,沒見過太多世面,也不會掩飾,直接擺出一副愕然的模樣怔在原地,都忘了給文君華行禮。
白露干咳了幾聲,遞了個眼色,春兒匆匆地施了禮,道了罪,遂經過文君華的允許,惶然退下。
“你別把人家好好兒的一個小姑娘給嚇壞了。”文君華微笑著側臉與白露調侃一句,目光移至室內的人身上時,卻是忽然斂了笑,換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是間再普通不過的下人房,卻因為文君華對小蠻的照顧,而顯得很是不同。盡管依舊是一張床,一張桌子配四張凳子,一個簡單的衣柜的擺設樣式,但是各色物事,生活細用的器具一類,看上去皆是細致考究的,并不像別的下人房里那般粗糙。
思及自己對這個丫頭的用心,再聯想到她其實是文靜媛精心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線人,文君華的心里便覺得一陣的悲涼。
小蠻此時正蜷縮在自個兒床上,小心翼翼滿目謹慎地看著文君華。
那日脫險歸來的時候,她還奢望著,文君華可以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恕自己,故而亦是強撐著在大家跟前演戲。
可是一連數日下來,文君華既沒有說要懲罰自己,卻也不再似往日那般寵愛自己,只是遣了個春兒來照顧自己,實為照顧,暗為監禁罷
察覺到這一點之后,小蠻心底里的那根弦徹底繃斷了
她不會放過自己的,這只是前兆
依她對文君華的了解,那么接下來,自己應該會很慘很慘……
再看白露看向自己的眼神,小蠻已是大略猜到,她應也是通過文君華知曉了自己的底細,如此,自己真的就再無任何生機可言。
文君華與白露主仆二人走進了臥室,白露回身關上了那扇門,闔門的聲音驚得小蠻渾身發顫,總覺得這門一關,里頭也不知該要發生何等殘忍的事。
所以還不待文君華或是白露動口,小蠻卻已是忽然在床上給二位跪下,猛不丁地叩頭道:“奴婢知道錯兒了,還請主子看在奴婢并非是那元兇的份兒上饒了奴婢這次罷奴婢愿意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心一意地侍奉主子,告訴主子一切有關有利的消息”
投誠倒是挺快,媛兒也算是看走眼了罷……除開面容肖似小寒,是她想要的之外,這個女孩兒,現在估計是要讓她大失所望了罷?
文君華挨著桌前的凳子坐下,微瞇著雙眼面無笑容地看著此時此刻失魂落魄面容憔悴的小蠻。定視了一會兒,便是開口問道:“什么時候開始跟了你主子的?”
這里頭所謂的主子,自然是指文靜媛了。
小蠻訝了訝,細想之下終是反應過來,以文君華的智慧與手段,此時此刻定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所有來路與底細,便也不敢隱瞞多時,只得認真答來:“三年了。”
三年……
文君華忽然捏緊了自己帶著傷口的那只手,隱于袖中,微微發顫。
三年前的文靜媛,尚被隔開養在了文家的別院里,蘇文氏稱自己好吃好喝地供著她,卻是給了她充足的時間和空間來籌謀各種計劃。
原來,從那時起,她便有了要將自己打倒毀滅的心,那小的年紀,已經懂得了要百般隱忍,籌謀積蓄,待到得逞的那日,才是她真正可以放松心情大悅的時刻。
所以,三年后回府的她,變得愈來愈陰沉,愈來愈安靜。本以為那是因為她徹底死心了,盡管心里極恨極厭自己,也終是認了那命,不想再繼續爭斗什么。
不曾想,她的陰沉,她的安靜,其實是因為她的心里有了更大的怨怒與野心,悄悄地藏著,忍著,待到前不久才開始漸漸表露。
“全部說出來。”文君華微松了自己手上的力道,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來,終是能夠平靜自持道,“從你跟你主子相遇到至今的事情,一件不漏地給我說出來。”
小蠻驚恐不已,卻又礙于文君華的威儀不敢違抗,只得是憋紅了眼,嘴巴一扁,哆哆嗦嗦地道來:
“我本是街頭上行乞的流浪兒,在一次被人欺負的時候,得遇小姐相助。”
小蠻稱文靜媛一聲小姐,自被文靜媛救下之后,便將文靜媛當成了自己的命來看待,故而不管文君華曾經對自己多好,她都一心系在文靜媛的身上,為她兢兢業業。
“那時我真覺得如做夢一般,從未想過有一日,我也會被人救助,百般地照顧疼愛,一切都不似真。”小蠻說著說著,淚也干了,臉上隱隱有了笑容,似是那段回憶,是自己這么些年來最為快樂的。
“不過慢慢的,她對我的要求越來越嚴格,總體上來說,好像是想把我打造成另外一個人一般。”小蠻細細說來,“我曾以為,那人許是小姐曾經的好朋友,或是小姐的姐妹,或以因為其他緣由去世離開,小姐想要一種補償,故而才會收留我,栽培我。”
“但是,直至我前來蕭府的前幾日,小姐把我叫到一邊,將小寒姐姐的事情全數地告訴了我……當時我氣憤極了,心想著怎有這么殘忍的主子”小蠻說到這兒,似有畏懼地看了文君華一眼,遂又低下頭去繼續說來,“小姐當時告訴我,小寒姐姐曾跟您一同被劫匪劫擄,可是最終,您平安歸來了,小寒姐姐卻是不幸而終。原因是——您心狠手辣,犧牲了自己身邊的丫鬟,保全自身……”
“我也是個身份卑賤的人,故而我懂得身為下濺的苦楚與無奈。當時我心里難受,只想著,下人也是人吶,怎可因為主子的一個決定,而毫無緣由地就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她并沒有做錯什么,亦不曾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只是因為主子的需要而赴死無怨,這太令人痛心”小蠻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地看著文君華,見她似是未在聽一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眼下凝著一片無奈而苦痛的神色。
便是有些迷茫地繼續述說道:“所以,進了蕭府之后,說實話我心里一直怨恨著您,即便您素日里待我甚好,與別人自然不同,我也只當您是對當年的事情心虛,想要得到一種補償解脫……”頓了頓,“至于一些大事情大計劃,我的確不大清楚。不過小姐那邊,卻是時常派人吩咐我,要時時刻刻地挑起您與大少爺之間的不愉快,還有……加深您與佟姨娘之間的矛盾……所以,那次我哭哭啼啼地說佟姨娘打了我耳光,實是假的,佟姨娘不過是讓人說了我幾句,根本稱不上罵的……再就是您與白露姐姐二人密談時,我曾趴在窗外偷聽,差點被你們發現了……諸如此類的事情頗多,但是您性子敏感機警,基本上未給您造成什么威脅。”
小蠻誠惶誠恐地說了很多很多,其實大部分文君華都心不在焉的未在聽,只沉浸在自己的冥想當中,臉上寂寂的。
倒是白露生了心思,逐字逐句地聽清記下了,聽到一半的時候也是冷冷地問了小蠻一句:“所以,我怪道說平日里大少爺似乎很少來少夫人的院子,可是你曾經藉口在門外或以二門處以各種理由攔了?”
小蠻渾身一顫,終是敵不過白露眼里的冷意,害怕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崇敬你家主子,那何以此時此刻又如此輕易地招供了?”文君華回神來的時候,笑得一臉冰冷,五官表情皆是淡淡的,讓人瞧了心里發虛。
小蠻張嘴啞然,面上已是一片凄涼苦楚。
是呢,她原以為,主子雖然急于心中的仇恨,不曾將其他人放在眼里,那么待她,至少尚有幾分溫情罷?
從主子在骯臟的乞兒堆里將渾身是傷的自己救起的那刻開始,她便覺得自己重生了也似。
一切都是新的。
主子對自己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的,細到三年后她早已忘記了自己卑賤的身份,迷糊地以為,自己是與主子結拜金蘭的姐妹,并非主仆關系。
三年的恩寵已經讓她忘卻曾經那痛苦而可怕的生活,一切似夢似幻,盡管她知道有一天終要面對現實,卻也未料到,那所謂的現實,竟是這般殘酷的。
僅僅想過自己的主子,許是為了利用自己而救了自己,但好歹過程中也是用了心的。可是……
當那日在山頂上,自己忽然被她挾住,以玉簪刺喉作為威脅江掠衣各位的人質時,她的心徹底變得死灰一片。
原來,從始至終的,都是自己在愚忠,都是自己在幻想。她從未將自己放在眼里,更別提是掛在心上。
在她看來,自己不過是一件復仇的工具,一顆報復文君華的棋子,沒價值了隨時都可以丟棄,又何來的真情可言?
曾經越是崇敬歡喜一個人,當那個人做了讓你無法諒解的事情時,你便會愈是憎恨怨怒她……
于小蠻而言,便是這等感覺。
這幾日,被春兒監禁在自己的臥室里,卻忽然想起了文君華待自己的點點滴滴,縱然認為是她心虛所為,可回想起來,卻是心痛不已。
那種不求任何回報與利益的關心體貼,實是與文靜媛待自己的關切不同。
見小蠻終是苦著一張臉不肯說一個字,文君華也是嘆了口氣不再細問。只側臉看向白露:“你看怎么處置?”
其實你心里早有想法了罷……白露看著文君華嘆息一聲,道她終是過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兒……小蠻與小寒生得太像了,故而她定也不忍心親手處置了她吧,所以才是會似在找借口般地反問自己,該怎么做。
“留不得。”白露終是看向窗外緩緩地吐出了這么三個字,窒息了一室的空氣,冷了各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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