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家的院子里擺了兩張八仙桌，四下里板凳圍坐了一圈人，都是自家的人。大伯家除了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何霞，都來了；三伯亦是拖家帶口，一個不落；這樣一來，反而顯得安秀公公一家人外道了。

男人們在院子里抽煙，有個精明的瘦小老頭，被他們熱情地圍坐在中間，不時沖大家笑，應該是王家燕的爹；女人們則在屋內坐，陪著王家燕和她娘親。二嬸給大家倒茶，見安秀一個人來了，頓時不悅：“秀，你爹呢，樹生和玉兒呢？”

“我來就成了，那么多人來干嘛，鬧得慌！”安秀笑道。

二嬸嘖了一聲，向何娟抱怨：“你說你這娃娃，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叫你去請人來吃飯，就只拉了秀來。你四叔和樹生玉兒，你咋不曉得拉呢？”

“哎呀娘，你真是的，當著我嫂子家人面兒說我！”何娟佯裝不悅，卻往李氏身上靠，撒嬌般笑道，“秀姐姐家來客了，我去的時候他們飯都上桌了，我總不能把人家碗接了？”

“嬸子，你別說娟子。”安秀也笑，“家里的確是來客了，我爹的身子也不便過來。都結了親家，回頭瞧見的機會還少？是吧叔？”安秀沖那個精瘦的老頭笑道。

“正是呢，正是呢！”那老頭忙笑道，卻不知道安秀是誰，看向大伯何有旺。

“這是老四的兒媳婦安秀，親家叫她秀丫頭就成。”大伯笑著給他們介紹，“秀丫頭從小是咱們家養大的，跟親閨女一樣呢。”

王老漢忙給安秀點頭。

安秀笑了笑，沒有說什么。二伯二嬸何江生等人在廚房里忙著給大家做飯，李氏給大家倒完水，又進了廚房。正屋里蕭氏唐氏姜氏等人不住地呵呵咯咯笑，安秀不想見到她們，便也鉆進了廚房。

二嬸正在燙紅薯粉圓子，煙熏火燎的以為是何娟進來了，隨口道：“快，幫我把大蒜子剝出來，等著用呢。”

何江生正在埋頭燒火，灶膛通紅火焰照在他的臉上，安秀卻瞧見他沒有什么表情，木木地把柴草從灶膛里推；二伯在切肉，案板上放了十多斤豬肉，都切成塊兒，下手極快，像個老練的廚子。

安秀瞧見案板旁邊的提籃里放了很多的大蒜，抓起一顆剝了起來，把頭往李氏的鍋里瞧，紅薯粉圓子炒肉，酥香可口，不禁垂涎：“二嬸燙的紅薯粉圓子最好吃了，待會問留點我帶回去。”

大家忙得各自低著頭，聽到說話才知道是安秀進來了。李氏見她正在剝大蒜子，作勢要接下來：“你咋進廚房了？快出去快出去，你今日可是客人呢。這兒又臟又亂的。”

何江生抬頭看了安秀一眼，又低頭燒火，依舊沒啥表情。

“沒事沒事。”安秀繞開二嬸的手，“我見了生人不會說話，讓娟子陪她們坐，我幫忙打下手。”

“不成，快出去！”二嬸不依不饒地推安秀，“一屋子油煙味，你換了新衣裳不能作誤了！”

“秀，你別在這兒，等會兒還要炸丸子、炸魚塊，都是油煙。”二伯抽空也勸安秀出去。

“好好。”安秀無法，只得放下手中的大蒜子，拍了拍灰，“我這就出去。二嬸，你這紅薯粉圓子燙了好多，得給我留點啊，我晚上帶回去。”

“瞧瞧，又想吃又想帶！我當年回娘家都沒她這樣貪！”二嬸沖二伯笑道，“成咧，回頭我專門盛一大盤子起來讓你帶回去。你快出去吧姑奶奶，這新衣裳沾了油煙味，難聞哩！”

安秀有些恍惚，那句回娘家令她心中一陣漣漪。她每次來二嬸家，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想帶回去，從來沒有考慮過二伯二嬸是不是舍不得，好似自己的父母一樣，知道只要自己開口了，二嬸肯定會想法子弄給她。

這種信任與默契，應該是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感覺，安秀心頭一陣暖意。

“我走就是了，別推別推！”李氏側著身子把安秀推了出來，安秀不甘心地叫道。

“不推你就挨著不走！”推了出來，二嬸才笑道，沖主屋喊何娟，“娟子，別盡跟著坐，灶下忙著呢，快過來幫把手啊！”

“嬸子，我來幫你吧。”何娟沒有出來，主屋跑出來一個女子，雙頰通紅，肯定是被她們說了什么，害羞極了。安秀細眼瞧她，唇紅齒白，天生的細致肌膚，圓圓的臉，看著喜氣；身量跟安秀差不多，算是高的，雖然比安秀壯實一些，卻一點都不顯胖，結實有力。

正是莊稼人夢寐以求的媳婦，臉模子好看，身材結實。見安秀一動不動地瞧她，眼睛里帶著驚喜，那女子又紅了臉。她看得出安秀眼睛里的善意，不像剛剛那個四嬸帶來的女孩子，說話陰陽怪氣的。

“是嫂子么？”安秀向二嬸問道。雖然現在還沒有正式認，但是這叫比較客氣。

“可不是！”李氏也笑，又向那個女子笑道，“這是四叔家的兒媳婦，你的弟媳婦，秀丫頭！”

那女子羞紅了臉，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安秀。叫弟妹還太早，她又不知道安秀比她大還是小，只是笑了笑，又向李氏道：“嬸子，我來給你打下手。”

何娟這才出來，把王家燕往家里拉：“哪兒要你打下手？以后嫁過來了，有的你忙，現在趕緊多享清閑。”

李氏被何娟逗笑了，沖大家道：“聽聽她這話！以后你嫂子嫁過來，你準備讓她忙啥？該你做的還是你做。快要灶下幫忙，我手腳都扭轉不過來。”

王家燕掙扎著不肯進主屋，仍是紅著臉笑：“嬸子，我幫你做吧，坐著怪閑得。”

“她嬸子，讓家燕幫著做，她勤快著呢。”主屋走出來一個老婦人，雖然上了年紀，仍是顯得很高，臉盤子圓圓的透著福氣。一看便知道是王家燕的娘親，娘倆長得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哪里話？”李氏忙笑道，“都快回去坐！今日來還是親戚呢，下回來，不說我也會講讓她幫忙的。”

安秀也笑，從何娟手里接過王家燕，把她往家里拖：“嫂子，咱們回去坐坐說著話兒，廚下的活兒讓娟子去幫我二嬸做。娟子，別偷懶，還不快去啊？”

何娟沖安秀吐舌頭，轉身跟著李氏鉆進廚房。

安秀把王家燕推回了主屋，她娘親也跟著回來了。主屋里，大家四下里坐著，許氏與蕭氏懷了身子，都斜倚在靠椅子上；蕭芳與唐氏、姜氏坐在硬木板凳上，但是蕭芳的表情有些怪異，好似很難堅持。

還有兩把靠椅，給王家親家母與王家燕坐。二伯家算是殷實人家，才有這樣四把靠椅。

見王家燕回來，唐氏等人都呵呵地笑了起來。王家燕的表情很是忸怩，怪不好意的。這樣村婦，肯定說了啥不堪的話。

“看看，羞得這樣！”唐氏笑道，“家燕啊，你怕啥，哪個女人不懷身子啊？”

原來說這個，怪不得王家燕羞赧。哪個閨女扛得住外人說得這樣直白？何娟那樣潑皮的，說起這種事情都羞紅了臉，何況王家燕這嫻靜柔順的？

安秀雖然不高興，卻也不好說什么，只是握住王家燕的手，搬了板凳坐在她旁邊，一個勁地笑：“咱這嫂子可真排場，把咱們家的兒媳婦都比了下去，大嫂子你可別不高興啊！”

許氏忙笑道：“哪兒啊，秀說的是實在話嘛，家燕長得排場，咱家江生好福氣啊！”

“哎呀，我還是去廚下忙吧。”王家燕又要掙扎著起身，被她們夸得臉更紅了，心里卻是美滋滋的。哪個女子不希望別人說自己漂亮？

唐氏上下打量王家燕，笑道：“的確是排場！就是這皮色太白了，頭毛黃了些。你們沒有瞧見木生的媳婦李臘梅，紅彤彤的皮色，烏黑的頭發，才叫排場呢。”

聽到別人說老二家的兒媳婦排場，她十分不服氣，她未過門的二兒媳婦也是美人兒。王家燕不覺得這話有何不好，只要話題不在她身上，她就滿意了。但是安秀、許氏、王家燕的娘親頓時臉色都微微一變。

“李臘梅我見過啊，那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屁股翹得好看，將來準能生兒子！”蕭氏接口道，討好唐氏。她們妯娌倆向來沆瀣一氣，成功地把話題從王家燕身上抓到了唐氏未來兒媳婦身上。

安秀與何早生媳婦許氏都沒有說話。三嬸姜氏只是埋頭吃桌上的瓜子果脯，好像一輩子沒有吃過東西一般。姜氏向來是遇弱則強，遇強則弱，唐氏與蕭氏都在，她可不敢囂張。

“家燕，你起來讓大嬸看看屁股。大嬸一看就能知道你將來能生幾個兒子，相信大嬸的話，大嬸看人一向就準。當初我看你大嫂子，就知道她肯定不能生兒子，你大哥要死要活非要娶她過門。咋樣，說準了吧？”唐氏從板凳上起身，拉王家燕，非要看她的屁股。

安秀擔憂地看了許氏一眼，只見許氏眉眼間一如平常的平靜，似乎對這種人身攻擊已經習以為常，卻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中嘆了口氣，許氏向來名聲好，原來不是誤傳。

王家燕的娘親也看了一眼許氏，心中對這個女子頓時傾佩了幾分，這種話她都能忍住不變臉，的確好肚量，將來家燕嫁過來，要她跟許氏多走動，學學如何做兒媳婦。

沒兒子的女人被稱作“孤婦”，是非常難聽的罵人話，只是對雙方吵架的是才會這般說，不成想她婆婆隨便就說出了口，況且許氏還懷著身子呢，哪里就知道她不能生兒子？

這就是詛咒她不能生兒子，王家燕的娘親不覺多看了許氏兩眼。許氏知道她在看自己，沖她頷首微笑。心下卻是一片平靜，她男人答應了她年底就分家，將來自己過日子。五年都熬過來，剩下的一兩個月自己熬不過來？

這樣的閑話自己聽的還少么？耳朵都起繭子了。

王家燕是未過門的媳婦，唐氏說這種話，她不好拒絕，求助地看著她娘。她娘的注意力都在許氏身上，沒有瞧見她。這邊唐氏已經起身了，非要看她的屁股，王家燕只得站起身來。

唐氏轉到她背后仔細看半天，王家燕更加尷尬。安秀不好說什么，要是自己說了令唐氏或者蕭氏不滿意的話，被當著王家燕的面沖，自己是還嘴還是不還嘴？

還嘴的話肯定要吵起來，王家見這種架勢，對何家的印象大打折扣，說不準退親的想法都有了，二伯一家人還不得恨死她？不還嘴叫自己吃啞巴虧，她可沒有許氏那般度量，做不來忍氣吞聲的賢良。

“哎呀家燕啊，你肯定生兒子，還不止一個呢。”唐氏說完，喜滋滋拍手笑道，“你得信大嬸的話，當初你三嬸過門，我就說她一定生兒子。咋樣？一口氣生了仨！”

說罷她自己哈哈大笑，蕭氏與蕭芳附和著笑。王家燕的娘親聽到她說自己女兒會生兒子，心中很高興，能生兒子才叫本事的，也跟著笑了起來。王家燕尷尬極了，努力保持笑容，坐了回去。

安秀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己對這種女人接受無能啊！

一直被無視的姜氏聽到說自己，立馬表態：“是這樣的，家燕啊，你大嬸說得可準了。”

“是吧？”唐氏回頭看了姜氏一眼，今日進門，她還是第一次正眼瞧姜氏，“聽到你三嬸的話了吧？大嬸絕不誆你！”

“借嬸子吉言吶！”王家燕的娘親附和著感謝，王家燕埋頭一句話都不敢多講，生怕說錯了。

安秀是小輩，倘若把話題岔開，唐氏不高興可能會當眾令她難堪，所以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乖乖地聽著，只是捏住王家燕的手，輕輕拍了拍，暗示她別介意，家里的長輩都是這樣。

“這閨女也該生了吧？”唐氏說累了，停嘴喝水，一時間沒有話題，比較尷尬，王家燕的娘親見唐氏與蕭氏比較要好，又是叔伯家的身子，便主動跟蕭芳打招呼，表示對蕭氏的親熱。

一屋子人都一愣。

生個孩子的人，哪個瞧不出蕭芳不對勁？蕭氏硬說不是，唐氏自然會附和她，三嬸姜氏不敢反駁她，許氏自己不做出頭鳥。這猛地一下子被王家燕的娘親點破，蕭氏變了臉，許氏與姜氏事不關己，抿嘴輕笑。

安秀忙裝好人：“嬸子，你看岔了，我家芳子姐只是穿多了些。”

安秀原本只是猜測，王家燕的娘親這么一說，自己頓時肯定了，這中間有隱情，等會兒自己去族長家，問問當時他小舅子診脈的經過。

族長沒有理由幫蕭氏欺騙自己與何有保。這事情很容易就戳穿，戳穿了他族長沒有了威信，族里肯定要換掉他。擺明了只賠不賺的買賣，安秀都不會去做，族長那么精明，怎么可能去捅這么馬蜂窩？

王家燕的娘親本就是善于察言觀色的人，自己此語一出，屋子里每個人都變了臉，安秀又立馬否認，頓時明白了，忙起身給蕭芳賠禮：“閨女，我這老眼昏花的，你別見怪啊！”

“她嬸子，沒事！”唐氏扶住王家燕的娘親回來坐，“頭一次見，我也以為她有了。這孩子怕冷，從小就體寒，穿得特別多，跟有了一樣。”

唐氏仗著自己伶牙俐齒，又同蕭氏交好，忙編了瞎話兒解釋，顯得自己多能耐，安秀與許氏都覺得好笑。

蕭芳魂都嚇了一半，見大家都幫忙遮掩，自己沉默反而露了底，忙笑道：“可不是！多少人都瞧岔了，趕明兒我得少吃些，把這肚子上的肉消消。”

“今晚回去就不準吃！”蕭氏忙呵斥她，“看看，鬧了多大的笑話兒？”

蕭芳忙點頭稱是，保證趕明兒少吃。王家燕的娘親不再說話，心里卻好笑，也嘀咕這是咋回事，一家子人都裝著看不見。這么個大活人懷了身子，愣說是吃胖了，的確很可笑。

安秀也想笑。

正沉默得很難堪，李氏進來了，沖大家笑道：“別閑話。飯好了，大家出去坐席吧！”

一屋子女人都輕輕吁了一口氣。

蕭芳扶著蕭氏，唐氏扶著許氏，王家燕攙著她娘，兩兩都到院子里坐席，姜氏忙抓了一把桌上的果脯塞在嘴里，才悠悠起身跟在她們后面出去了。

安秀落在后面，李氏一把抓住她：“剛剛沒說啥過分的話吧？我怎么進來覺得味兒不對勁啊？”

“沒啥大事兒，就是你親家母說我娘的內侄女懷了孕。”安秀幸災樂禍。

李氏一聽，臉色不好：“哎呀我這親家眼睛太尖了，這咋瞧出來了？你娘沒有發火沖她吧？”李氏很怕得罪了親家母，到手的姻親飛了。

“沒事嬸子，沒有發火！”安秀拍了拍李氏的手，攙著她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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