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著人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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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順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里詢問錦書的病勢,回來時是由李玉貴陪著進園子的。
天子還在游廊下,不知那里來的好興致,一手插著腰,一手托著鳥籠子,往池子前一站,嘴里吹著哨子逗逗鳥,瞧著就像關外在祈份的大爺,早晨起來遛鳥,大馬金刀立在鬧市口的架勢。
李玉貴良久沒見過天子這么松快了,往籠子里一看,那鳥不是鸚鵡,不是畫眉,也不是藍靛頦,是只鴿子。滿身的白色,只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環,環到了胸前擴大,像個兜肚,兜肚上有亮光,紫紅色的,短紅嘴,砂眼,走路帶扭,很是的討人喜歡。搜索盡在zhui小shuo
順子直撓頭皮,真沒見過鴿子養在鳥籠子里的,天子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確,就逐步的說,“這鴿子叫紫環,前胸帶閃,瞧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極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只來。水聲打得沒話說,平時要喝燕窩泡的水,吃精糧,很難伺候。”
李玉貴御前當了六年差,只知道天子勤政,很少玩這些玩意兒,沒想到還會給鴿子相面,連忙忙捧場道,“萬歲爺真有學問,天下就沒有咱們主子不知道的事兒。”
天子乜他一眼,就煩他捧臭腳,轉手把籠子遞給了旁邊的園子總管,小太監托著銀盆來給他凈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漬,垂著眼皮問順子,“差當得怎么樣了?”
順子打了千道,“回萬歲爺的話,錦女人大安了,熱都退了。”
李玉貴躬著身回稟,“錦書這會子在西暖閣候駕呢,說萬歲爺打人去瞧她萬不敢當,要給萬歲爺叩頭謝恩。”
天子手上行動一頓,轉眼審察李玉貴,心道什么叩頭謝恩,一定又是這狗仆從的主意!這群人尋常閑著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圣意,腦子轉得比陀螺還快,雖然可惡,有時卻也撞到人心坎上來。天子喜怒向來不形于色,只板著臉對李玉貴道,“朕看你后脖子離了縫了,早晚是個上菜市口的料。”
李玉貴并無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說,一個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話說出了口,反倒不必擔憂真要挨刀了,便觍臉道,“仆從不怕死,只要伺候好了萬歲爺,就是叫仆從腦殼搬遷也是仆從的榮耀。”
天子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邊走邊道,“從哪條道上走的?”
李玉貴這么多年的差當下來,練得比黃皮子還精,就好露個臉,賣弄智慧,天子一問,他知道這趟的差使是辦下來了,連忙哈著腰回話,“錦女人大病初愈招不得風,仆從使了人拿‘二人抬’抬到西暖閣去的,是從壽安門前過的。”
天子不說話,腳下步子稍稍加速了一些,但并不急躁,仍是從從容容的。行至長信門上了肩輿,敬事房太監唱個“起駕”,抬輦的太監穩穩調個頭,一路聲勢赫赫往乾清門而去。
日頭斜照過窗屜上的竹簾,斑斑駁駁的光影打在鏡子似的地面上,風吹動了簾子,那亮點也隨著悠悠的輕顫,忽遠忽近,忽明忽暗。
西暖閣里一室靜謐,錦書在垂花門邊端站著,視線落在花梨佛手架捧著的戧金宣窯魚缸上,缸里養了兩條大正三色小錦鯉,缸的正中央放了塊精雕的石頭,石頭雕成了一條瘦長的漁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垂釣的老翁,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和缸底悠哉的這兩尾錦鯉相映成趣。
她才退熱不久,身上尚有些虛,時候站久了腦子都木然了。渾渾噩噩間思量起李總管的話來,天子打人來問是天大的福氣,叫她不要和福氣過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宮來撲面給萬歲爺叩頭謝恩,方是做仆從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的說得頭昏腦脹,心想時運不濟,逃也逃不掉,只有抱著胳膊忍一忍,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于是梳頭凈臉,上趕著到了這里,可天子卻又不在。到現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天子有什么關系?他干什么要差人來問?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這屋里都是御用的工具,半分動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里總犯春困,來前又吃了蘇拉送的藥,這會子背上正汗,錦書抽了帕子掖額頭和鬢角,心里愁著天子要是現在回來,她這副狼狽樣子豈不御前失儀?正忐忑時,遙遙有擊掌聲傳來,她心里一突,忙隨著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往正殿接駕。
做仆從的是不能在主子眼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對視,錦書深深的肅下去,只望見一雙繡滿金龍的麂皮靴子打眼前經由,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閣里去了。她才要舒口吻,后面又來一雙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頓,立時感受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錦書抬頭看,李玉貴對著她使個眼色,手指在身側偷偷勾了勾,是讓她近前問安呢!她雖不明確他的用意,卻也不得不照他說的做。
實在她總以為天子應該是不待見她的,前朝帝姬還活在宮里,簡直就是多余,李玉貴是出于什么思量把她往天子跟前湊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徹了,無非就是天子還指望從她這里獲得永晝的消息吧!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天子再英明,這回是打錯了算盤,莫說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寧死不會說,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這么多年下來悟出了一句話,事惠臨頭須放膽!眼下在世一天就是賺的,自己再兢兢業業,也抵不外宮里這么多主子挖空心思的整天找茬,哪天主子們的好耐性用盡了,那也是她陽壽到頭了,死都不怕的人,尚有什么能嚇倒她的!
天子在描金軟炕墊上坐著,李玉貴正小心翼翼的請下他頭上的暖帽,躬著背,萬分虔誠地把帽子供在一只粉彩帽桶上,然后轉身,對著天子道,“萬歲爺,慈寧宮敬煙的錦書來叩謝萬歲爺了。”
天子的眼光落在門口進來的人身上,依舊是清冷寡淡的。她直直在磚面上跪了下來,伏下身,嘴里說,“萬歲爺派人來瞧仆從,是仆從前世修來的福份,仆從無以為報,只有在圣駕前磕個頭,多謝萬歲爺垂詢。”真是再尋常不外的官面上的話,天子聽著,不置能否。李玉貴是最會看形勢的,瞧著時機差不多了就悄聲退了出去,手一比劃,還帶走了站殿的兩個小太監。
宮女怕天子招了風,早在圣駕折返之前就把窗屜子合上了,落了窗閂,連風吹動竹簾的響動都沒有了,西暖閣四下里寂靜無聲。
天子嗓音降低,只道,“起來說話。”
錦書應個嗻,起身垂手站在一邊聽付托,原以為天子會草草問上幾句,或者直接把她打出去,她身上疲乏,就盼他說“你跪安吧!”,誰知等了好一會兒全然沒有消息,不由微微抬眼看已往。
天子恰巧站起來往御桌前去,錦書退了半步,也沒聽見天子叫她出去,只得隨著轉個身在一旁佇立。
那御桌上鋪著明黃的幃,四個角上皆有垂地的宮絳,桌上一應的文房用具,及厚厚兩沓待批的折子。天子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出一支烏木紫毫小楷,那筆是御用的上品,筆身上篆著三三兩兩的掐金絲流云紋,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錦書正有些茫然失措時,天子抬手抿了抿筆尖,“朕要批折子了。”
錦書回過神來,忙欠了欠身道,“仆從這就叫順子進來伺候。”說著松了口吻,便要退出去尋人。
天子抬頭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朕準你退下了嗎?”
錦書心頭一緊,怔忡之間也忘了規則,竟和天子對視起來。
她站得離他不甚遠,面龐瑩瑩如玉般,因著恐慌,眼睛睜得大大的,愈顯出眸子漆黑明亮。天子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只一瞬,她連忙低下頭,扇子似的睫往下一蓋,徹徹底底將他清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天子從沒這么不受人待見過,笑容一時僵在臉上,尷尬間頗有些惱怒,正待要作,卻見她上前兩步,取了墨盒里的漱金朱砂墨塊,打開楠木硯盒蓋,用銀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硯上,腕子一轉便細細的研起來。
那方硯是新近上貢的端硯,雖然開了鋒,倒照舊頭回用。錦書六歲開蒙,父親時時口手相傳,因此對文房賞玩很有心得,看這硯材質細膩綿厚,心下贊嘆了句不行多得,磨墨時越加敬重,攜了袖子徐徐的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圍,然后由外及內。新墨新硯,略一轉就出沙沙的細碎之聲,朱砂色徐徐濃郁,艷麗得讓人不敢逼視,她微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來,似乎什么不快都隨著墨塊的轉動消失殆盡了,滿世界只剩自己和這方伏虎端硯。
天子手里拿著折子,視線越過黃綾封,落在那只研磨的手上
皓腕纖纖,皮肉下青色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么香,淡淡的,若有若無,隱約間直鉆進人鼻子里來,尚有那眉眼間朦朧含著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貴妃一般無二。
天子恍了會子神,見墨都研好了,便放下折子提筆來蘸。錦書擱好墨塊躬身退后,原本不識字的宮女伺候文房是不隱諱的,橫豎看不明確,站得近些也沒什么,可她識趣兒,天子知道她能看會寫,她離近了一定隱諱,也不等人付托,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曉槅子旁,低眉順眼斂神站著。
折子是熱河都統上奏的,簡陋是說今年承品行轅需修繕擴建之事,零零總總算了筆賬,戶部審核后方把奏章呈上來。前兩年交夏國是頗多,延誤下來未能成行,今年瞧著年景好,北方雖有戰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來這一段沒什么著實要緊的大事,熱河的行宮簡直要重新整頓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出行總有眾多宮人隨從,若是連駐蹕都從簡,豈不叫天下人看笑話!
天子御批寥寥幾筆:知道了,一切預備不行過費,準爾所奏。
一行草書下來,尾勢一頓收了筆,突又想起了什么,轉眼朝錦書看去,問道,“你師傅幾月里放出宮?”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