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洗妝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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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王爺來了?”聚寶齋的掌柜迎出來打了個千,“可把您盼來了!我昨兒還和邱五爺說,莊王爺上云南做欽差去了,連著南郡王也不來了,可是嫌棄咱們廟小,留不住大菩薩。”邊說邊往雅間里引,伙計送上了茶點,掌柜是看著錦書從車上下來的,細一審察又是個齊頭整臉得沒話說的大丫頭,想雖然爾的高看一眼,于是熱絡的和錦書點個頭,“女人辛苦,要不要到包間里歇會子,喝口茶?這兒有咱們伺候著。”
天子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漠不關心的低頭品茗,錦書識趣兒,福了福道,“謝謝先生了,我得留下在我們爺跟前當差的。”
老板連連頷首,對著天子討好道,“真是個體人意的好女人,照舊貴寓會調治人。”搜索盡在zhui小shuo
天子出了宮,尋著了點兒莊王爺的樂子,大大的自在起來,臉也繃得不緊了,對掌柜的拱了拱手道,“白先生抬舉,咱們小門小戶調治的丫頭上不了臺面,叫您見笑了,那里及貴寶號的小先生機敏。”
錦書噎了下,沒想到天子也有和人挖苦的時候,上萬間的房,五六萬的太監宮女,這樣的排場還能叫小門小戶,幸虧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到底是做天子的人,朝堂上的周旋想來也和談買賣一樣的吧,天下最大的生意人就屬他了,做天子真是入錯了行了。
白掌柜那里知道那些,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領來的客,聽莊王爺一口一個好哥哥,起先嚇得他腿肚子抽筋,只恨不得曲腿跪下磕響頭,厥后聽說是宗族里的哥哥,是個就藩外省的郡王,心也就按回肚子里了,橫豎豈論是誰,橫豎不是小人物,正宗的皇親,和萬歲爺一個姓的,剪清潔指甲捧著準沒錯。至于話頭子上,更是半點自制也不敢占的,甭管買賣做得多大,到了這些豪客眼前全是孫子輩的,這叫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老輩子上傳下來的行規,日進斗金全靠這些人,別說甩大掌柜的派了,就是有哪兒不周全的,人家是粗大腿,一跺腳,整個琉璃廠都得塌了,小小一個骨董鋪子扛不住。
白掌柜躬著身搓手,“不敢不敢,您貴寓就是一只狗,都比咱們門前的石獅子威武,咱們哪兒敢和您比肩,小伙計不外是楞頭青,望見大爺們就知道上茶上水的招呼,要出師,還得熬上個三年五載的,談什么小先生呢!”
天子拿著杯蓋兒刮沫子,修長的手指骨節明確,在南窗口微微一點灼爍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來。他也不忙著問有沒有上品,只閑話道,“邱五爺昨兒來了?真不巧的很,我沒能和他聚上一聚,節下公務忙,騰不出空來,他老人家可是泰山北斗,白錯過了討教的時機,惋惜了。”
白掌柜原理足,自己的鋪子里,貴客跟前就和個外來人似的,絕沒有撅著屁股隨便坐的習慣。客人不讓坐就垂手站著,來逛琉璃廠的,不是大內的闊太監就是京里或外省來的大戶,袖子里揣著的是成沓的銀票,荷包里只裝幾個镚子兒的都是上潘家園的料,既然人家款大,站著就站在吧,朱紫坐的地兒,有商賈們站的三寸就不錯了。所以當天子沖他一壓手,示意他坐下的時候,他受寵若驚的滿滿作了一揖,笑得比花還輝煌光耀。
“您不用惋惜,今兒邱五爺家的姑奶奶嫁閨女,這會子在那兒等著吃席呢,您要是想見,我打伙計找他去。”白掌柜說著就要指派跑堂的。
天子道,“不必了,今天就算了,出來得晚,夜里尚有家宴,得趕在宮門下鑰前進宮去呢。”
白掌柜由衷的嘆息,“到底郡王是天家的人,還能進宮和萬歲爺喝酒呢,多大的臉面啊!咱們是漢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兒。”
天子的唇角徐徐仰了起來,拉成一個極溫柔悅目的弧度,“那不見得,我瞧您就是個有福氣的,這條街上就沒有比您造化更大的了。”
白掌柜咂出味兒來,笑道,“什么造化啊,整天迎來送往的,忙得很。咱們就是俗人,為兩口飯奔忙,幸虧如今的皇上圣明,黎民手上有了活錢,咱們這種鋪子才委曲有了些盈利,要是換了明治年間,飯都吃不上,誰尚有閑錢玩骨董啊,半個月能賣盒鼻煙就不錯了。”
錦書在一邊聽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她半是羞愧半是惆悵,父親治下的黎民怨聲載道,她先前也意料到了,只是親耳聽人說起,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痛苦和尷尬讓她舌根苦,兩條腿顫,險些連站著都吃力了。
天子未及歡喜,怕那話刺痛了她,便下意識的岔開了,淺笑道,“人說節食增壽,多勞曾福,忙了才有進項,倘若是不忙了,倒要費心起來。”
白掌柜應道,“是這話,自然照舊忙些的好。”
天子環視四周,屋子里部署的種種花觚青銅鼎愈多起來,不外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只對白掌柜道,“上回莊親王給我寫的信里提起,說白先生有兩件傳世的筆帖藏著,不知脫手了沒有?”
白掌柜搖頭道,“眼下不識貨的多,那種好工具,也唯有您這樣的行家才瞧得明確。”遂付托徒弟上樓取去,邊問,“說起莊王爺,出去也有小半年的了,他臨走前托我給他找的墨煙凍石鼎,我已經尋摸到了,不知他多早晚來拿。”
天子道,“三月頭上就回來,到時候你再問他。”
頭頂上的隔板咚咚直響,腳步聲大如驚雷,對于皇宮中一貫幽靜獨處的天子而言簡直就是酷刑,他頗有幾分乏力的抬手抵額,稍后伙計捧著一個檀木盒子走來,在案條上擺下打開,請出那兩本筆帖,錦書接已往,躬腰呈上供天子御覽。
天子翻了逐步的琢磨,帖是用竹料紙寫的,行筆中可以看出所用的毛筆是無心筆,提、按、轉折處豐潤圓熟,行氣意會,瀟灑飄逸,心下大為贊賞,對白掌柜道,“這帖子,恐怕連皇上的三希堂里都不能有,先生開個價吧。”
白掌柜知道他不會叫他虧損,嘴上慷慨道,“您看著給就是了。”
天子擺了擺手,“照舊說個價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自制在您,倘或我真給您個三五兩銀子的,怕您又不愿賣了呢。”
白掌柜訕訕地笑,“您圣明,知道咱們做小買賣的苦處。論理說,這筆帖子是傳世的孤本,要您個萬兒八千的也不算多,不外既是熟客,王爺也常照顧我生意的,這兩本算一萬兩也就是了。”
錦書唬了一跳,什么樣的帖子要五千兩一本,這掌柜也忒坑人了些,看著脫手豪爽就把刀磨得雪亮,審察所謂的郡王家基礎厚,不在乎些點子錢嗎?
天子意味不明的低頭撫摩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緞面泛出藍色的光暈來,他把帖子往身后一遞,“我這丫頭是行家,叫她瞧瞧,她要說值這個價,那就買了。”
掌柜的道好,心想這么個半大丫頭能知道什么,宮女又不讓認字,優劣能看出來才怪,又不是畫兒!
不想她接在手里看了幾眼,道個福問,“請問這是哪朝哪代的?”
白掌柜道,“是東晉的工具。”
錦書笑道,“我試著斷斷,要是說錯了,先生可別見笑。”
白掌柜坐臥不寧的擺手,“那里那里,女人只管斷,我雖常年和這些舊工具打交道,也總有看走眼的時候,還請女人見教。”
錦書徐徐道,“這帖子是用竹料紙書寫的,據我所知,東晉時期尚且造不出這樣的紙,約莫到北宋時方泛起。從行筆上看,用的筆是柔軟的無心筆,而晉朝用的是有心硬筆,吸水欠好,字到轉筆的時候往往不能靈活自如,常出賊毫,反觀這筆帖,線條連貫,黑采氣韻鮮潤……”她的聲音低下去,小心翼翼的看天子的臉色,最后憋了口吻道,“依著仆從看,只怕是唐宋的臨本。”
天子只垂著眼,嘴角不禁勾起來,心道好丫頭,眼睛夠毒的,慕容高鞏不愧是書法各人,一年多就能把孩子教出這樣的看法來,句句都撞在他的心坎上,真叫人另眼相看!
白掌柜白了臉,“女人可不敢混說啊,這么的我就成了唬弄皇親了,這我可吃罪不起。”
錦書欠身道,“先生別見責,是仆從的拙見,也作不得準的。”頓了頓又道,“仆從斗膽,這帖子瞧著像米芾摹仿的。”
天子頷首,“說到點子上了!”看白掌柜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便笑道,“您也別怕,做買賣原就這樣,愿賣愿買的事兒,雖然是臨本,不外米芾的字也是瑰寶,細論起來也值這個價。”
敢情一早就看出來了,不外借著丫頭的嘴說,白掌柜的三魂七魄全挪了位,邊擦汗邊道,“不,不。”
“要不這會兒就過帳?”天子說著給親侍比手勢。
白掌柜忙攔住了話,“知道,知道。我也沒這個臉要您一萬兩了,您就給七千吧,叫我保個本兒就成。”
天子抿著嘴笑,“那怎么盛情思呢!”
白掌柜忸怩道,“您就別打我臉了,只要您還來,就是我祖上燒高香了。您瞧瞧這事兒,得虧您慈悲,要是往外一嚷,我們聚寶齋的招牌就砸啦,我都對不起我們家祖宗。”
天子在外面絕對是個體人意的,況且平白省了三千兩銀子,早就心滿足足,于是寬弘大量得沒話說,看著親侍太監隨著學徒去過帳,讓錦書把帖子收拾起來,順嘴說,“不大點事,像您說的,人吃五谷雜糧,總有墮落的時候,我知道您也不是有意誆我的。”
“哎呀,您真是個好人,怪道咱們這片都夸您呢,像您這樣漂亮的大爺真是不多見!”白掌柜捧場道,“像莊王爺,上回瞧上我一個尤物聳肩瓶,豈論是底足照舊瓶口,那都是實打實的漢貨,可他偏說是新仿的,死活壓了我五百兩銀子,臨走還捎帶上我一只小銅鼎,您說說,唉!”
天子終究輕聲笑起來,“他在琉璃廠不是有名號的嗎,都管他叫賴王爺,賴著名了的。”
“可不!”白掌柜也笑,莊王爺是鐵帽子王,萬歲爺就這么個親弟弟,但凡這兒開鋪子的誰不想投合,是求也求不來的大菩薩,別說他花現銀子買了,就是白送也是應當的。他賴點兒,誰也不認真盤算,橫豎他也有分寸,不會叫人蝕了本,他一來各人就樂,這人大大咧咧的,不端架子,就另送了他一個雅號,叫佛見喜。
天子好工具到了手,便起身道,“都齊了,那就告辭了。”轉頭對錦書道,“丫頭,寶物拿好,咱們回去了。”那語氣活脫脫就是個在祈份的闊大爺。
錦書應個嗻,快步跟上,白掌柜送到門外,規則的打千相送。天子先上了車,伸手已往接了裝筆帖的盒子擱在膝頭,復又伸脫手去。
錦書有點暈乎,猶豫了下,只好把手放到他掌心里。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